那一刻燕君行有些心软。

他知道这么做会把她推到风尖浪口上。作为一个西贝货,和她一起见独孤单,若是他说了什么话,棋归在陈国人那里一定会遭到百般的质问。

他的手就松了松。

从昨天开始,棋归的精神就非常紧绷,今天还这么闹一出,使她更加明白了燕君行的无情。或者不该说无情,该说是他以他的家国为重。这无可厚非。一个小小的棋归,即使是无辜被牵累,可是被他抓住了,便不能反抗,必须服从他的意志和理想,除非她自己有能力挣脱。

她自嘲地笑了笑。起初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怦然,现在也已经如死灰一般。亡国,流浪,她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永远不能忘了自己是谁。就像她做了乞丐,无论多么难受,也得忘了自己曾经是赵国的公主。乱世之中,若是不想死,那便都是靠自保。

燕君行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道:“你就陪我坐一坐。”

眨眼的功夫,棋归的神色恢复了轻松,只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笑道:“好。”

然后就用力地,挣开了他的手,好像很厌恶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燕君行好像也不介意,回过头去和燕君铭说话。

独孤单是和金嬷嬷一起来的,金嬷嬷来请示,说是军机府的几位小姐来找棋归请安。从棋归的角度来说,两边她都不想去。

二选一的话…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燕君行。

燕君行道:“你去。”

棋归点点头,就跟金嬷嬷走了。

燕君铭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王兄,道:“这才几天的功夫呢,就老实地和只猫似的了,还是十哥你有一套。”

燕君行笑了笑没说话。

军机府的女孩子有四个,年纪最大的就是陈夫人的姑娘,叫依灵,今年十四岁,听说是个才女。平时在府里,也是以大姐头自居的,军机府的很多年轻小帅哥都暗恋她。

还有一个是管夫人家的闺女,今年十岁,叫管宁。身量娇小,还没有长开,可是看得出来是这几个女孩子中最漂亮的。

还有两个分别是姜夫人家八岁的姜莲,和黄夫人家同岁的黄娟。

棋归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也没有想和这些女孩子怎么好好相处,只是坐在椅子里,等着人家给她请了安,就一言不发了,心想这些人觉得无趣,总是会走的。

谁知道她们都是不走,陈依灵看着她笑道:“公主,您的额饰好别致啊,能不能拿下来给我看看?”

金嬷嬷道:“放肆,公主的额饰,岂是你能碰的?”

棋归摆摆手,让金嬷嬷去拿了首饰匣子来,打开,里面有个一模一样的,她拿出来给陈依灵,道:“喏,给你看。你要知道,这戴在人家头上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取下来的。”

陈依灵被教育了,小脸涨红,道:“我们燕国人,不像你们陈国人这么娇柔做作,我们燕国女子,都是豪爽的。”

棋归笑道:“豪爽地要去拿别人的头饰?”

她道:“那你把你头上的分心给我瞅瞅。”

陈依灵竟然抬手就想打她!

金嬷嬷连忙退了两步,嘴里一边嚷嚷着:“放肆!放肆!”

却没有半点要去护着棋归的意思。

棋归一把就抓住了陈依灵的手,心里也在蹭蹭的冒火,眼里发寒:“干什么?还想打人?老娘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绣花呢!”

陈依灵吓得退后了两步,突然一回头,看到燕君铭,就带着哭腔大喊:“君铭哥!君铭哥!你快来看,这个陈国女人欺负我!”

燕君铭本来想假装没看见的,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来,道:“有话好好说…”

棋归一把甩开陈依灵的手,气哼哼地坐在一边。

陈依灵连忙跑到燕君铭身边,抽噎着控诉棋归的罪状。

棋归道:“是她先动手的。”

燕君铭看向其他人,道:“是吗?”

屋子里就这么几位少女,还有一个金嬷嬷。那些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众口一词。

“不是!”

“是她先打依灵姐的!”

“就是她!这个陈国女人欺负我们!”

陈依灵眼泪汪汪,好像是这一切最最有力的证据。金嬷嬷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不说话。

棋归冷冷地道:“你们,真不害臊。原来燕国人的所谓直爽,是这个意思。”

陈依灵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燕君铭,好像在说,快点打死这个坏女人给我出气!

燕君铭有些尴尬,道:“就算是她先打你的,我也不能怎么样。她可是我嫂子,我要是动了她,我十哥也不肯。你先别哭,待会儿我去和十哥说说。”

一群女孩子就围着他叽叽喳喳,纷纷告状,其编造能力实在是令人咋舌,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就能睁着眼睛说出棋归要抢陈依灵的分心,还说拿首饰跟她换,陈依灵不肯,然后她就想打人了。

不信,看,首饰盒都拿出来了。

燕君铭抬头一看,棋归正百无聊赖地抓着手指玩。

若真是陈国公主,这么做倒是有可能。可是她分明就不是这样的人…

燕君铭又实在招架不住这些女孩子,只能频频后退。

突然有人有些恼怒地道:“你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耿嬷嬷!

立刻,这些女孩子都噤声了。

耿嬷嬷严厉地扫了她们一眼,然后对棋归道:“公主,武侯爷说请您过去。”

棋归站了起来,道:“好。”

金嬷嬷刚刚退避三舍,现在又紧紧地跟在了她身后,不忘挤出两滴眼泪,做可怜状,那话分明是说给耿嬷嬷听的:“公主,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小姑娘家,淘气一些是有的。等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王后娘娘经常教导,妇人要贤良,要大度…”

棋归懒得理她。

进门的时候,和独孤单擦肩而过。独孤单的脸色很难看,浑浑噩噩的,撞了她一下,也没反应过来。

棋归自己揉了揉肩膀,然后继续往里走。

燕君行的心情却颇好,坐在桌边和张毅之说话。抬头看见棋归,笑道:“来来,给你做的烧鸡。你看看和叫花鸡比了如何?”

棋归沉默地点点头,走过去端了盘子直接躲在榻后面,坐在榻下的踩脚板上,默默地吃起来。

“…”

张毅之有些尴尬,连忙道:“那么,武侯爷,我便先,退下了。”

一边却扭过脸,忍不住想笑。

燕君行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自己转身出去了。只是走到门口,就得到了一大圈的消息。

“刚刚进门的时候,独孤将军撞了公主一下,也没有赔礼道歉。”

“公主想要依灵小姐的分心,依灵小姐不给,公主就要打她。还好被复侯爷瞧见了,才拦了下来。”

“当时还被耿嬷嬷给瞧见了,约莫是害怕耿嬷嬷会告诉王后娘娘听。”

燕君行关上门,走到榻尾,蹲在棋归前面。她正在发狠用手抓着烧鸡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是油。

他伸手替她拿掉落在裙子上的鸡骨头,道:“慢点吃,担心噎着。”

棋归看了他一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我真的没有抢她的东西。”

燕君行道:“我知道。”

棋归低下头,继续吃。

燕君行斟酌了很久,道:“你也…别难过。过一阵子,她们发现你没有恶意,就会好些的。”

棋归无所谓地道:“我也没有难过,也说不上难过。”

这是真话。这么些年了,她什么没有见过?最难过的时候,比这差了千百倍远。可是只要吃一只烧鸡,她的心情又会好起来。

只不过…她讨厌燕国,讨厌军机府。

她吃饱喝足,道:“这个味道不如叫花鸡好。”

燕君行笑道:“你心里不痛快,多好吃也吃不出来。”

他坚信,军机府的厨子,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还不如叫花子做的。

棋归不理他,去洗手擦脸。

燕君行道:“要不这几天你就别在府里乱走了,就说是留下来照顾我的伤势吧。你看怎么样?”

棋归道:“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凭什么要躲着。”

可是她却用实际行动躲着燕君行。

和陈依灵的事情,当然不可能闹到燕君行面前来。府里的女孩子敢去闹一闹燕君铭,却没有敢跟燕君行撒泼的。这件事似乎是被耿嬷嬷压了下去。

陈夫人还特地带着陈依灵来给棋归道歉。

燕君行看着又躲在榻脚下的棋归,无奈地把她叫出来,并让人请陈夫人进来。

陈夫人的样子很谦恭,脸上带着泪珠的陈依灵看起来就是又倔强又可怜,好像忍了天大的委屈。

陈夫人推了陈依灵一下,对着棋归歉意地笑了笑,道:“公主,依灵从小被我惯坏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了。依灵,快给公主赔罪。”

陈依灵倔强地凝着眉毛不肯说话,然后就大胆地看着燕君行,好像在说,你真的要我和这个陈国女人道歉?

燕君行看了棋归一眼,发现她脸色淡淡的,果然如她自己说的,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

他突然很厌烦,直接打断了面前这对母女,然后对陈夫人就说了几句重话:“依灵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能总这么惯着。”

陈依灵立刻大声道:“你是宁愿相信这个陈国女人也不相信我!”

棋归觉得她的脸皮真的够厚!

燕君行冷冷地道:“不管是陈国人,还是燕国人。难道燕国人生来,就是可以撒谎的么?你若是这样觉得,那你不配做燕国人,更不配做陈昭的女儿。”

陈夫人本来还想说两句,这下就讪讪的。

燕君行又道:“这和是哪国人无关。可惜你不懂得这个道理。”

陈夫人连忙拉了陈依灵一下,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连忙退了出去。心里却直犯嘀咕,难道是那个陈国女人已经先告了状?

燕君行看向棋归。

棋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半点没有要感谢他的意思。

燕君行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罢,我给你选几个侍女,培养成你的心腹,然后慢慢把那些陈国人都换掉。”

棋归直接拒绝了,道:“不用,反正我在这儿也呆不长。”

燕君行语塞。她又溜到了榻尾,躲在那不出来了。

夜里两人免不了要同床。燕君行上了床,就看见棋归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看她披头散发,穿着白色中衣的样子很是可爱,便笑道:“怎么了?”

棋归磨了磨牙,道:“将军,请您下榻。”

燕君愣了愣,道:“这不是我的屋子吗…跟我客气什么?”

他已经在下榻了啊!

棋归立刻道:“我是说,请你下去。”

“…”

燕君行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无奈地道:“好好,我下去。”

棋归看着他姿势有些别扭地站了起来,然后去了一边的小榻上睡。私心里慢慢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还是蜷缩在最里面的位置,好像是睡下了。

从燕君行的角度,甚至都看不到她到底躲在哪里。看她低沉了一天,连带着燕君行的心情也不好。不过她的那些问题也实在是棘手。

第24章 好吃的

棋归的脾气没有留着过夜,这是流浪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孤苦无依的时候,自己还生气,那么没有人会心疼你。

隔日一大早,她又如往常一样去服侍燕君行更衣。这次很长进,没有打成个死结。

燕君行笑着夸她能干。

棋归得意洋洋地道:“你们燕国人的腰带最麻烦,尤其是男人的腰带,扣子还比别人多一个。不过这可难不倒我。”

燕君行笑着伸手去摸她的头。棋归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避开了。

燕君行似乎有些惊讶,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她。

这时候,张毅之和燕君铭一块儿来了,燕君铭在外厅隔着纱帘就嚷了起来:“小棋归,快出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燕君行诧异,小棋归?

棋归明显更放松了,冲了出去骂道:“叫什么呢?!”

张毅之疑惑地看着燕君铭。

燕君铭摸摸脑袋,讪笑道:“那是我小十嫂的闺名,哈哈。”

张毅之道:“不是叫锦华吗?”

棋归连忙道:“锦华是封号!棋归,棋归是小名。”

说完,瞪了燕君铭一眼。

张毅之就把刚刚走出来的燕君行又推了回去,笑道:“来来,我来给你看看伤。”

燕君行伤得不轻,纵然他体质不如常人,也不是说好就能好的,也就是勉强能坐一会儿罢了。张毅之把他推到里面,就开始验伤,施针。

棋归推了燕君铭一下,道:“什么好东西?”

燕君铭

就来劲了,道:“你等着瞧。”

说完,就拍拍手,顿时门口的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无一例外都端着托盘。每一样都是肉菜,而且都是烤肉类的,足有十几种。燕君铭让她们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

“昨天我让人去抓…找了个乞,丐帮弟子,做了这个叫花鸡,想看看和军机府的有什么不一样。还有,这个烤乳猪,是军机府厨子的拿手菜,比御厨做的还好。还有这个,是片鸭。这个是燕国名菜醉鸡…我知道你是行家,快来好好品品,都做的怎么样。”

燕君行忍不住远远地道:“大清早的吃太油腻了不好吧?”

张毅之按住他,道:“是你有伤,不能吃油”

纱帘里就没有声儿了。

棋归刚做乞丐的时候,也经常挨饿,养成了饕餮的习惯,对美食尤其没有抵抗力,见着这么大一桌子好吃的,口水早就开始泛滥了,哪里还管得了燕君行,连忙拿了筷子坐在桌边等着要吃。

她先尝了那个叫花鸡,果然是正宗的丐帮味道。其实说到底,丐帮的条件有限,根本不可能做的比专业大厨精致。可是棋归却最爱那种粗糙的感觉,味略嫌不足,但是让人欲罢不能,香味也比贵人家的烧鸡要出色——少了过量香料的遮掩,便是原汁原味。

觉得好吃,便连吃了好几大口。还有什么军机府的特色菜烤乳猪,什么片鸭,她的筷子一停不停,大呼过瘾。醉鸡的酒味重,那个汤料的酒味尤其浓,她一闻就知道是上等的老酒。

燕君铭笑眯眯地道:“怎么样?”

棋归塞得满嘴,嘟囔道:“不错,不错。”

张毅之心里就直嘀咕,这陈国公主,怎么倒像几辈子没有吃过肉似的。“突然听燕君铭压低了声音道:“昨天的事儿,你也别怪我…和娘们儿掰扯,我是最怕的。她们又不像怕我十哥似的怕我。”

棋归噎了一下,连忙去倒水喝。喝了一大口水,才道:“我没怪你。”

燕君铭嘿嘿笑了,道:“还有…之前我不知道,尽欺负你,那些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

棋归看着这一桌子的肉,忙道:“不怪你,不怪你!”

张毅之看看燕君行,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可是在你跟前儿呢,虽说是亲兄弟吧…

燕君行也很郁闷,他想了半天法子,没想到几块肉就把她收了,真是高估了她的志气!

两人当着燕君行的面,吃得肚子圆鼓鼓,棋归更是瘫在椅子里,腰都直不起来。

燕君铭忍不住道:“你可真能吃!”

棋归得意地道:“你知道什么?我就不知道什么是饱,我这儿,只有饿,或是撑!”

燕君铭想问是不是在丐帮的时候经常挨饿?可是张毅然之在,他又不好问。

棋归对每道菜都评头论足了一番,除了叫花鸡,重点表扬了那个醉鸡。

燕君铭笑道:“醉鸡我也爱吃。不过做这醉鸡的厨子不是府里的,是外头醉仙楼的。这是他们家的招牌菜。一大早,我就去把他们的厨子抓…请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