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庄。

棋归走进去的时候,包间里只有陆景耀一个人。他独自饮茶,好像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棋归放肆地隔着纱帘打量他,看起来这些年他过的很是不错,整个人都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还有功夫在这儿装忧郁。

她犹豫了一下,让身边的四大侍女先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了。她脱下斗笠,道:“你找我来,是为什么事。”

陆景耀给她倒了一杯茶,可是棋归并不碰。

陆景耀失笑,道:“怎么,你还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棋归老实地道:“对。”

陆景耀倒有些无语了,道:“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

棋归冷笑,道:“我们,谁和你是我们?”

陆景耀看着她,眸光发冷,道:“对,你是亡国公主,苟且偷生。而我是陈国重臣,和你自然不一样。”

棋归默然,最终道:“你说得对。”

陆景耀看她这样,反而冷静了一些,把玩着手里的小茶杯,道:“你知道吗,你在找死。”

棋归想笑,却装出了一副沧桑的样子,道:“哦,怎么个找死法?”

“公主得宠,整个燕国都知道,等她生下男儿,地位便是稳不可摧。我已寻了个机会告诉公主,你便是那亡赵之女!你若还不识相,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哈哈哈!

棋归真想大笑三声,道:“你这人倒还是和从前一样,说谎都不打草稿,难怪做了逆臣,还能混得风生水起!”

陆景耀看着她,道:“你倒是和你的父王一样,光有一副气节。我问问你,你若是真这样痛恨我这个反骨之臣,这么有志气,当时怎么不一死了之?”

棋归想了想,道:“我有志气便得死,你没志气,做别人的赘婿,所以你就该活得潇洒?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啊,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陆景耀的眼角抽了抽,道:“你打小经文戏文听说了么,所以以为好人都该有好报?”

棋归道:“你别忘了,我国破家亡,流浪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有见过?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赵棋归么?”

陆景耀道:“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

棋归道:“哦,那你是为什么?”

闻言,陆景耀竟是沉默了,神色甚至是有些忧伤的。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杯子,半晌,道:“棋归,你还记不记得,年少的时候,我和楚侯的公子起了争执,后来还打了起来。你去寻了你王姐来帮忙,把楚侯的公子给打了,说是,谁敢动你的驸马?”

棋归眯起了眼睛,怎么,他还敢在她跟前儿提这些陈年旧事?

陆景耀道:“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父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既然有一身才学,便该造福百姓,我一直认为,你父王的想法,到底是过于迂腐了。”

棋归凉凉地道:“迂腐不迂腐,他也可以流芳百世。”

陆景耀错开了这个话题,道:“我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你要知道,我现在身为陈国使臣,自然会将事情都和公主和盘托出。不过我们到底是有过情分的…”

棋归立刻打断了他,道:“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男人,能有什么情分?”

陆景耀恼了,道:“我不是男人,谁是?燕国武侯爵是?”

棋归笑道:“他自然是,你连他一根脚趾头都不如,给他提鞋都不要!”

陆景耀冷笑,道:“若是赵王地下有知,知道他最心爱的女儿巴巴地跑到燕国来给人做妾,最后惨死,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棋归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觉得手脚发软,这才觉得好像刚才进包厢开始,就好像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她以为是茶香。

她怔了怔,道:“你…”

陆景耀冷笑,道:“你以为只有茶里能下毒?”

棋归瘫在身下的垫子上,抿着唇,不吭声。

陆景耀道:“你也不用担心,这香里加的,只是麝香混合了珠兰。一则你若是怀孕便会小产,再则,过几日,你的容颜便会尽毁。你若识趣,我还能给你一次机会,随我回陈国,我还会念着过往的情分,让你安度余生。”

棋归听得毛骨悚然,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这才是人生的一大恨啊,明明最讨厌的人就在跟前儿,却不能破口大骂以解气,手脚使不上力就算了,想咬他几口怕是都不成!

陆景耀站起来,蹲在她身前,捏起她的下巴,道:“我打小啊,就没少在你嘴上吃过亏。你还是少说话比较可爱些。”

“你若是愿意随我回陈国,便点点头。若是不愿意…”

他道:“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这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侍女的声音,道:“姨娘,府主路过此地!”

这是他们说好暗语。

可是等了半天里面都没动静,大米小米便破门而入,看见瘫在垫子上的棋归,包间里再没有其他人,不由得暗恨!

后赶来的百合和兰儿连忙去把她扶起来,急道:“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棋归死死地盯着窗户的方向。不一会儿,刚刚逃走的陆景耀就被埋伏的八部骑兵精锐给捉住了,丢在棋归面前。

一将道:“格老子的,老子早就看这叛臣不爽了,今儿就让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时候,后进来的张毅之闻到了这股香味,连忙道:“慢着!”

他阴沉着脸,道:“女眷先都出去!”

几个侍女对望了一眼,然后才纷纷退了出去。他给棋归把了把脉,道:“果然中毒了。”

然后看向陆景耀,森冷的样子好像是要吃人了,道:“把解药拿出来。”

第87章 毒

陆景耀惊讶地盯着他,道:“你不是燕国名义张毅之张大人吗?”

张毅之继续冷冷道:“把解药拿出来!”

陆景耀挣扎了两下,道:“张大人,您怕是误会了。这女子是旧赵公主,潜入军机府恐怕是别有目的…”

张毅之懒得再听他废话,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都没有发现类似解药的东西,只好道:“先把人带回去,关押起来。”

这种毒药只针对女子,所以他让女眷出去。可是现在,棋归手脚发软,也站不起来。张毅之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八部骑兵骇人的目光下把棋归抱了起来,出了门。

这种毒不能拖,可若是要他马上把解药配出来,手头却还缺了几味药材。他当即决定,让人幽禁了陆景耀,严刑拷打,看这反骨之臣能硬到什么时候。一边就自己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配出解药来。

燕君行回来以后,看到瘫在床上沉睡的棋归,顿时脸色也发沉,问大米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米第一次看到燕君行气成这样,不禁也有些害怕,便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但她时并不在包间里,所以具体的情况倒不是很清楚。

“…张大人说是中了毒,这几天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就是怕说不出话俩,以及,脸上会…”

“什么?”

大米犹豫了一会儿,道:“恐怕会长出一些不好的东西来。”

燕君行道:“我是问,什么叫做这几天没有生命危险?”

大米低着头,道:“过几日恐会毒发身亡。”

“几日?”

大米一愣,道:“张大人没有说过是几日。”

燕君行暗恨,转了个身去找张毅之。可是张毅之已经出门去寻药了。

回去的时候,棋归已经坐起来了,正在发愣。

看见燕君行,她的目光有些闪烁。

燕君行恼道:“你傻不傻!我不是让你近日不要出门的吗!”

棋归默默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燕君行叹了一声,坐在她身边,道:“觉得怎么样?”

棋归道:“好一些了,就是脸上有些疼。”

燕君行仔细看她的脸,发现她的脸颊好像有些干燥,起了些皮屑。他不动声色,道:“你不用多想,好好休息吧。”

棋归突然道:“将军,若是我变得很难看,还不能生孩子了,你还会要我吗?”

燕君行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下巴,道:“本来就不好看。”

棋归顿时恼了。

燕君行抬手搂着她在怀里,低声道:“别胡思乱想了,我会把你治好的。”

棋归道:“可是…”

燕君行突然回过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有些急切,好像在确定什么,又好像在证明什么。感觉到她的无助和害怕,眼中便愈发发沉。

他若是让陆景耀活着出了燕国,那他就不姓燕!

棋归的手滑进了他的衣服里,被他一把握住了。

他的气息也隐隐有些急,都:“棋归…”

棋归低声道:“燕君行…”

她突然很害怕,或许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过几天,或者明天早上起来,她的容颜就已经不再了,再也不能亲吻他拥抱他。直到她死去,便再也不能被他怜惜。

她把头挨在他怀里,道:“你,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都不愿意纳妾?”

燕君行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我母后是怎么失宠的吗?”

棋归摇摇头。

燕君行道:“因为她妒忌。她妒忌我父王要娶那么多妃子,妒忌我父王去宠爱别的女人。她每日忧伤哭泣,让父王厌倦,所以后来才渐渐失宠了。可是后来,父王临终前,派人去请我母后。我母后却在佛堂念经,不肯前往。父王饮恨而终。然后我母后在佛堂自缢了。”

棋归怔住。

燕君行道:“我们王室子弟,往往最不懂的怎样去i怜取眼前人。何况我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战死的人,再不想花精力在那些事情上。我也不想我心爱的女子会心灰意冷到最后日日青灯古佛,以佛经为伴。”

棋归搂着他,道:“将军。”

燕君行道:“嗯,以后不要再听别人的胡话,给我张罗这个,张罗那个了。”

棋归惭愧地道:“我只是…人都是王后娘娘赐下的,我能怎么办呢?”

燕君行不说话,搂着她轻轻亲她的额头。

两人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温馨。

棋归精力不济,很快又躺下了。燕君行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就出去了。

燕君铭匆匆赶到,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直不见踪影的李宛竟然也出现在他们面前。

“驸马。”李宛敷衍地向燕君行行了一礼。

燕君行淡淡地点了点头。

燕君铭心焦如焚,道:“棋归呢?她怎么样了?怎么会中毒呢?”

燕君行道:“书房说。”

说着,便带着这两人去了书房。

先不提棋归的事,问李宛道:“骑主不是在毕国吗?”

李宛道:“我估摸着驸马到了该攻毕的时候,所以先回来了。”

可是没想到一到燕国竟然就遇上了这种事!看着燕君行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燕君行别开了视线,道:“那厮是赵国旧臣,陆东元之子,似乎和公主有故。因为误会公主是我的妾侍,便下了此毒手。”

李宛面色阴沉,道:“陆东元…”

燕君行解释似的,道:“张军医已经去配解药了,陆展耀也已被我们关入大牢,严刑拷打,想让他把解药交出来。”

李宛依然阴沉着脸不出声。

燕君行也有些愧疚,便不说话了。

燕君铭气得要命,道:“我若是让那小子活着走出燕国,我就不姓燕!”

听着这熟悉的话,燕君行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李宛道:“他是陈国使臣,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燕国和陈国刚刚和亲议和。”

燕君行摆摆手,道:“骑主放心,我必不留他性命。”

李宛叹道:“你该是已经知道了,那厮原是贵妃娘娘指给公主的驸马,从小便心狠手辣。尚年幼时,中意的一匹千里马被人抢去,后来他花了大价钱把马又买了过来,却嫌此马曾尚别主,便用鞭子,把此马活活抽死了。这件事,在赵都都很有名。”

燕君铭愕然,道:“就是这样,你们贵妃娘娘还要把棋归许配给他!”

李宛无奈地道:“我娘劝过贵妃娘娘,可是,大伙儿都说那小子年轻有为,颇有才气,有些怪癖也是难免的。何况公主之尊,下嫁他家,他该不会这样的。”

燕君铭怒道:“真是荒唐!”

燕君行沉默不语。

李宛抱了抱拳,道:“此事我也已经想通,若是驸马不方便出手,可以将他放归,由我们八部骑兵再捉他回来。到时候只说此子在回国的路上死于非命便可。”

他来,主要是看看燕君行有没有那份心。现在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知道他有,便够了。那么剩下的事情,便可以由他来办。

燕君行凝眉道:“我又何惧杀他一个陆展耀!”

“可是…”

燕君行站了起来,道:“陈国,我是迟早要打,先杀他一个使臣,也是不错!”

李宛隐隐凛然,然后慢慢后退了两步,抱拳道:“那便有劳驸马了。”

卧室。

棋归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她是肚子饿醒的。睁眼就看到燕君行坐在一边,脸色似乎在变幻不定。

她的右半边脸脱皮脱得隐隐红了一片,就好像无端端长出来的胎记。

她只觉得脸颊有些痛,想伸手去摸,却被燕君行捉住了手。

燕君行道:“不是说脸疼吗?别摸了。饿不饿?”

棋归看他神色如常,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便老实地道:“是有些饿。”

燕君行道:“那我叫人送些吃的来给你。”

棋归笑道:“好。”

她的胃口倒是不错,坐下来就稀里哗啦地喝了一大碗粥,然后就出了满身大汗。汗水渗进脸上有些疼,她又想伸手去摸。燕君行却已经取了张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吃好了就早点睡吧。”

棋归也不是傻子,看他这样,便猜到自己脸上该是有了什么变化。但他既然不说,她也没有勇气点破,只是是低着头,眼神闪烁的地道:“好。”

声音却有些哽咽。

燕君行低声道:“你别哭。过几天给你吃了解药,便都好了。还有,我今日已经奏请,在那一代再建一个仁义府,专门收留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这件事本就是你先提出的,王嫂大大的夸了你,说是等你好了,便要你来主持呢。”

棋归道:“嗯。”

燕君行伸出手,她却别开了脸。他又把手伸了回来,道:“睡吧。”

棋归爬上了床,然后翻身朝里。

燕君行看着她的背影,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棋归长出了一口气,才有了一些安全感。

第二天,燕君行又没有去上朝,而是直守着棋归直到她吃了早饭。

然后他就转身,去了军机府专设的大牢。

这个大牢,主要是用来关押一些军机府的叛徒,或者是犯了叛国罪者。近日无战事,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住过了。

陆景耀的到来,显然让仅有的两个狱卒都精神一震。

在被凌虐了一整晚以后,白面书生陆景耀,早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浑身是血,背靠着牢房的墙壁发呆。

直到燕君行走到他面前。

陆景耀啐了一口血,冷笑道:“武侯爷,您私自囚禁邻国使者,难道就不怕挑起两国战争吗?”

燕君行冷冷地道:“我唯独最不怕就是和陈国打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