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武功最高,凶名赫赫,几场大战下来,东夏大军闻风丧胆。由她来声东击西,能让敌人措手不及,是强攻城墙的最适合人选。另一方面,夏玉瑾也相信,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尝试趁乱将柳惜音救出。

柳惜音为家国大义牺牲,可敬可叹,为奇女子。

夏玉瑾想着一无是处的自己,自相形秽,心头阵阵发堵,不敢阻止叶昭的做法,只能强颜欢笑,为大家送行。

他忧郁问吕大夫:“我媳妇蹦上蹦下,肚子里那个没事吧?”

吕大夫支支吾吾:“可能……大概……也算稳了……”

叶昭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惜音用命换来的时机,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有些东西,还是听天由命吧。”

夏玉瑾见大家都很紧张,便摸摸她肚子,用最严肃的口气,喝令里面那个没出生的家伙:“小兔崽子,跟着你娘打了那么多个月的仗,多少也该懂点军法吧?军法就是千万别惹你娘,否则出来起码会被揍断三根板子。”

此言一出,打破沉重气氛,大家脸上都轻松了不少。

“不成,”正在给胡青化妆的苗仙儿,忽然停下手,比比叶昭的容貌,长长地叹了口气,“胡参将与叶将军虽肩宽近似,但上身较长,皮肤太黑,眼睛过小,与叶将军相差甚远,不熟悉的人远远看去尚好,若是熟悉的人来看,怕是难以瞒过。”

胡青和叶昭差不多高,奈何腿短,眼睛又细又长,怎么瞪也瞪不大,与叶昭的双眼皮相差甚远,而且肤色由白变黑易,由黑变白难,两人容颜差距甚远,在伊诺皇子面前,难以弥补到不被发现的地步。

叶昭看了半晌胡青的小眼睛,郁闷道:“换人吧。”

换谁呢?

孙副将熊腰虎背,壮得像小山,秋水身量不足,廖参将方脸且过高。

柳惜音的暗杀计划是机密,为避免消息走漏,不敢透露分毫,就连几个重要将领都是最后关头才知道真相,何况苗仙儿?他们本以为胡青身材相似,足以弥补,今日方闻不成。若临时从普通士兵里挑个,怎知叶昭的习惯?做出和她相似的表情?

叶昭看看吕大夫:“这个身高够。”

吕大夫打个哆嗦:“老夫老矣,不会骑马。”

叶昭看看霍玉郎:“这个长得像。”

霍玉郎叹息:“小的比将军矮了太多。”

叶昭看看刘三郎,尚未开口。

刘三郎哭了:“将军,你先看看小的这身肥膘。”

莫非全盘计划,就赌在伊诺皇子相隔甚远,看不清胡青是叶昭的身上?

胡青装扮完成,硬撑大的眼睛,扭曲了表情,怎么看怎么怪。

叶昭不敢赌。

夏玉瑾弱弱举爪:“阿昭……”

叶昭努力寻思解决方法,无暇理他。

夏玉瑾继续举爪:“阿昭……”

叶昭安抚:“有事呆会说。”

夏玉瑾努力举爪:“阿昭……”

叶昭吩咐孙副将:“找几个瘦点的亲兵来看看。”

夏玉瑾忍无可忍,闪去她脑袋前,大声道:“阿昭,我去!”

全场俱惊,愣愣地看着他。

夏玉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鼓足所有的勇气,连珠箭似地说:“我和阿昭有夫妻相,身高差不多,腿长,都是瓜子脸,而且我皮肤白,能弄黑,我知道我媳妇的行为举止,我还学会了骑马!让我来,我能做到!”

叶昭摇头:“不。”

主帅是敌军进攻的主要位置,伪装成她的主帅更是吸引仇恨的诱饵。

夏玉瑾的身子骨太弱,风险太大。

“让我来!如果伪装成你的主帅被揭穿,东夏就会立刻识破计划,将计就计,让你陷入危险境地,而与你朝夕相处的我,熟悉你的动作和习惯,比任何人都适合担任这个角色,”想到此处,夏玉瑾的手忽然不抖了,眼神里流露出坚定,执著道,“我是大秦的郡王,要保护江山百姓,我是个男人,要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让我去!”

叶昭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初次相见。

“阿昭,布置战局有众将军在,用霍玉郎冒充你的声音发号施令,我只要做好诱饵角色,拖延时间,等你号令便成。”

他一遍遍坚持着。

“阿昭,我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一遍遍祈求着。

“阿昭,你若相信我是雄鹰,便让我去,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

有鸟不飞,一飞冲天。

有鸟不鸣,一鸣惊人。

蜕变的时候到了,踏上战场。

为守护家园妻儿,无论再懦弱的男人,也不会退缩半步。

东城门破

镶银兽面锁子甲太重,羽饰九曲银盔太沉,虎头腰带,古意佩剑,玄色披风翻着白狐绒边,静静垂落,遮掩羸弱的身材。苍白的手在化妆的染料下化作淡淡蜜色,他紧紧握起伪造的重刀,急促呼吸在寒气中冒出一团团白色云朵,额间三两滴冷汗划过。

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夏玉瑾出生至今,从未碰过超过二十斤的东西。

如今背上这些无法承担的重量,压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昭静静替他系好披风上最后一根络子,眼里全是深深的担忧。

胡青牵过踏雪,将缰绳交去夏玉瑾的手心,然后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男人的情谊尽在不言中。

踏雪似乎发现主人的不妥,有些焦躁,喷着粗气,蹄子在地上踏了又踏。

夏玉瑾拍拍它的屁股,勉强露出个自信的笑容:“乖踏雪,好歹给个面子,跑得稳些,别乱晃,只要不把我摔下去,回去就给你找头漂亮的小母马做媳妇。”

踏雪冲他喷了个响鼻,似乎很不屑。

叶昭抚上它的脑袋,看着它的双眼,柔声安慰:“好踏雪,别任性,他是替我去打仗的。”

似乎读懂主人眼里的忧虑,踏雪渐渐安静下来。

夏玉瑾尚在坚持:“我天天喂它吃糖饴,还是有效果的。”

叶昭摸着雪白的鬃毛,嘴角露出抹淡淡的笑意。

身上东西实在太重,夏玉瑾扑腾了好几下,在众人帮助下,翻身上马,试着小跑了几步,稳稳的,不像会掉下来,终于放下心来,回头看见叶昭在愣愣地看着自己,心知此次离别,风险甚大,生死难料,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叶昭迟疑:“玉瑾……”

夏玉瑾急忙策马走到她身旁,低头,期待问:“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

叶昭慎重叮嘱:“临阵脱逃者,当斩。”

“干!”夏玉瑾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目瞪口呆半晌,拿着马鞭,指着她鼻子咆哮,“混账!送自家男人去战场,不来个离别两依依,不来个情话绵绵,不来个泪流呜咽不语,不来个十八里长相送,倒是来个临阵脱逃当斩?!休!不休不行!等老子回来就休了你这死婆娘!”

“好,等你回来。”叶昭抬头,浅浅一笑,脱下冷冷盔甲后,她随意披着夏玉瑾的白色狐裘,宽大的袍子遮掩小腹微微凸起,笼罩着身姿婀娜,亭亭玉立。她摸摸小腹,笑意洋溢在嘴角,在眼里,淡琉璃色眸子宛若最清澈的溪水,微卷的长发,随意垂下,脸颊被寒意冻得微微发红,处处都洋溢着如水的温柔,美得让人窒息。

这一刻,她不是将军。

她是母亲,是妻子,是女人。

她在送他出征,奔赴那刀剑无眼的战场,然后期盼他回来。

“会回来的。”夏玉瑾痴痴地看着她,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他伸出手,与她轻轻交握,冰冷指尖轻触,悄然滑过,然后擦身而过,头也不回离去,重复道,“等老子回来再收拾你!”

她说:“好,回来等你。”

两声响鞭,马踏轻尘去。

大军开拔,往通阳城西门而去。

叶昭换上夜行衣,重整梳妆,带着五千精兵,目送大军离开,立即从另条小路出发,悄悄前往通阳城东门。

通阳城内,纵使大皇子与伊诺皇子尽力掩盖,但东夏王死讯已悄然传出,

两位皇子忽闻丧父,大哭一场,发誓报仇。

为问出幕后主使人,柳惜音被拖去拷问,可无论如何拷问,她只哭着叫“是大汗要出卖祈王与大秦,我心急如焚,故下杀**手。”

哪有一被抓就将自己主子招出的刺客?这个刺杀的理由也极牵强。

伊诺皇子半点不行,他拷问侍女后,得知柳惜音与大皇子私通之事,心里透亮,短短时间想清前因后果,知她是大秦派来分化的刺客。杀父之仇不共盖天,对大皇子的好色荒唐恨之入骨,怎能心甘情愿将军权交出,扶他登基?伊诺皇子手下的部族与大皇子的部族交恶,更不愿将王权交去敌对方手上,于是将此事拿出,攻击大皇子德行有亏,试图逼他交权。

大皇子怎甘心受制于人?虽知被柳惜音愚弄,但父皇已死,事已造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柳惜音是不是祈王的间谍,她的证词是有利于自己的,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承认柳惜音是祈王的人,这场暗杀是临时安排的事实,然后将污水泼去祈王和伊诺皇子身上。否则,与大秦派来做刺客的女人鬼混了那么久,卖出无数情报,害死父亲,他的声望将在族里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力。而跟随大皇子的部族也同样想到这点,所以他们死不承认柳惜音预谋已久,坚称是祈王与伊诺皇子勾结,违背盟约,派人对柳惜音发出暗杀指令,暗算自己,待父皇死后,趁机清算上位。他做出为父亲痛心疾首的模样,要求处死柳惜音,以防后患。

大皇子一定要杀祈王,为父复仇。

伊诺皇子怎能让他颠倒黑白,去动最重要的联盟?

拉扯中,局面越来越乱。

恰逢其时,大秦大军叫战西门外,“叶”字大旗,随风飘扬。

伊诺皇子听闻主将名字,脸色大变,立即翻身上马,命大皇子的人镇守其余三门,自己点兵开往西门。大皇子那肯让他再夺战功,也派兵开往西门,命伊诺皇子的人镇守其余三门。

两名旗鼓相当的主将,各持一词。又有好几位高级将领,在宴会上同样中了醉仙草毒,虽无性命之忧,但几天内都会昏沉沉起不了床,发出的号令也是东倒西歪的。

东夏军队调动陷入混乱。

送粮来的祈王使者,趁机失踪,偷偷摸摸来到东门,大呼小叫,闹着要出城:“你们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给你们送来那么多粮食,还冤枉我家王爷!先是说送来的粮食里面掺沙子,后说他杀人?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我们要回去禀明王爷,再来辩说辩说!”

东门守城将领收到两道指令,一道是大皇子要求杀死祈王使者的命令,一道是伊诺皇子要求保护祈王使者的命令,他也拿不准要听哪边,也不敢伤害他们,只想把这群家伙活捉了丢回去推卸责任。偏偏这群使者身手有两下子,骂功更是了得,吵闹不休,惹得人侧目。

争执了三刻钟,使者团里有个身高体胖的蛮汉,忽然发起疯来,竟口吐白沫,脱光衣服,四处尖叫裸奔,城墙上官兵震惊了,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疯子,都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在他们转身惊叹的瞬间,一条长长的飞索,轻巧勾上城墙,一条黑色身影,瞬息之间,跃上城墙,静静闪去守城侍卫身后,就着喉咙一抹,顺手翻手三根透骨钉射出,悄无声息解决掉周围四五人,然后抖抖手,七八条绳梯垂下,二十余名高手,飞速登墙,五千精兵杀出,与城内祈王使节里应外合,强攻城门。

大刀挥处,人头落地,滚向城墙下,滚去守城将脚边。

守城将抬头,看清为首者,惊愕:“叶昭?!”

“消息来报,叶昭不是在西门吗?”

“西边一个叶昭,东边一个叶昭,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夏人从不读书,思考问题很缓慢,反应慢了半拍。

东边的叶昭已从城墙上抢过守城侍卫的弓……

张弓搭箭,箭无虚发,箭穿咽喉,血珠溅出。

答案揭晓,可是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去向阎罗王说分明。

东城门破

繁花落尽

孤烟直上,信号放出。

叶昭命孙副将率兵直取西门,接应大军,自己调兵五百,攻向大牢,那里有她牵肠挂肚,放不下的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带她离开。

她抱着最后的奢望,带着最精锐的亲兵,像恶魔般,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杀得东夏人闻风丧胆,杀出尸骨堆成的血路,心里却是阵阵担忧:“惜音,是来得及?还是来不及?”

大牢深处,铁链刑架上,美丽容颜不再,鲜血洒满单薄的衣衫,白色中衣化作大红,带着微弱的生命,飘零如叶。

“祈王是我的恩人,东夏王要害他,是我杀了东夏王……祈王是我的恩人,东夏王要害他,是我杀了……”气若游丝,柳惜音还活着,每根骨头,每寸肌肤都像被火燎般钻心的痛,好痛,真的好痛,这是一辈子都没忍耐过的痛。她眼泪不停落,化了脂粉,花了妆容,容颜不再,无论谁对她说话,她口中只反复着同样的口供,“祈王是我的恩人,东夏王要害他……”

模糊中,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唤。

“惜音?!”

各种的折磨下,身体可忍受的疼痛终于超过了极限,意识变得麻木,思维开始飘忽,地上的血迹就好像一朵朵鲜艳娇媚的花,绚丽绽放……

“惜音?!”

哪里传来的声音?是谁在呼唤她?

恍惚中,一时间竟忘了,今夕何年?

她仿佛见到漠北满天桃红,桃花树下,有小女孩因思乡偷偷哭泣,忽而桃花花瓣纷纷落,洒满头,桃花树上坐着少年,穿着青衣,手持桃枝指着她,笑意吟吟问:“喂,我是叶昭,你叫什么?”

“明知故问。”

“原来叫柳惜音啊,惜音惜音,名字听着就胆小,可是我家小表妹?”

“油腔滑调!不是好人!”

“喂喂,我可是看你哭鼻子,才来哄哄你。”

“谁哭鼻子了?!谁稀罕你哄!”

“走,后院里有秋千,可以荡得很高,还有三条小狗,毛茸茸得很可爱。”

“我,我……”

“别想家了,漠北也很好,没有朋友,我来陪你玩。”

“我,我……”

“我偷偷带你去看花灯,别告诉爹娘,西市那盏琉璃兔子灯,是你没见过的大。”

“可是……”

“那盏兔子灯的眼睛,就和你一样红。”

“谁眼睛红了?!”

“不红?不红就笑一个。”

少年跳下来,拉过她的手。

女孩羞极,恼极,却经不住逗,终破涕而笑。

桃花树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手牵着手,不分离。

她问:【如果我变丑八怪,你会娶我吗?】

她答:【娶。】

回忆里点点滴滴,每一处都是珍惜的宝石。

何时重归漠北,再看桃花星罗密布,红霞满天?

何时良人方会骑着白马,笑着牵过她的手,一起回家?

反反复复地梦,反反复复地醒,意识陷入模糊,身躯在深渊中漂浮。

“惜音?!”她的身影再次来到梦里,杀退恶鬼,斩开铁链,仿佛抱着最珍惜的宝物般将她放下,一遍又一边呼唤她的名字,“惜音?!惜音?!”

好幸福。

这一次的梦,可否不再醒来。

让她回到过去,桃树下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桃树上还是那个爱捉弄人的少年,两人手牵着手,永永远远,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