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叶转过脸看着她。

“我想去郑州办一个新的女学馆。”姚天香的目光望向窗外,“我不想再待在离卫国这么近的地方了。不待在你的身边,也好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程千叶捏了一下姚天香冰凉的手。她能理解天香的心情,汴京紧邻着宋卫两国,程千叶和姚天香彼此都知道,不论表面做了多少工作,但最终晋国和这两个国家的冲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同卫国开战的提案,甚至已经摆在了程千叶的案头。

“也好,那你就去郑州。那里百废待兴,你可以好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第91章

今年是一个丰收的年头,

沉甸甸的粮食堆满汴京每一户农户的谷仓。

晋国的大司空崔佑鱼, 开凿疏通了荒废已久的古运河鸿沟。

鸿沟从郑州以北的荥阳起, 经郑州, 连接引黄河同济水经过汴京,再入睢水。

肥沃的河水灌溉了沿途的土壤, 冲刷稀释了不利耕种的盐碱地。使得无数的“恶田”变为土壤肥沃的“良地”。

尽管因为时间短暂,效果还不是特别明显。

但汴京周边的农户已经喜滋滋的体会到了丰收的喜悦。

商船开始可以从汴京直接开到上游的郑州。再从荥阳改道黄河,或经沁水直接进入晋国本土腹地。

也可以南下经睢水抵达富裕的宋国,从那里运送来华美的丝绸和便宜的粮食。

汴京的码头日渐热闹,停泊的船只和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脚夫们,形成了一派繁忙的景象。

街道上的商铺也一家家的多了起来, 摆出了品种丰富的南北鲜货。

离码头不远之处便是一个军营。

数名妇人和老者正抹着眼泪, 站在军营的门口, 和自己即将出征的家人告别。

一位年过五旬的妇人, 死死拽着儿子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最后还是咬着牙,交代了一句:“不得,莫归。”

没有得到爵位,就不要从战场上回来。

尽管她心中极舍不得自己的儿子。

但他们一家人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历经艰辛迁徙到汴京,自己的丈夫却在逃亡的路途中早早就没了。

家中上有病弱的高堂,下面还有四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虽然入晋国的籍贯,但只靠着分下来的那三十亩授田, 是远远不够糊口的。

如今只能指望这个唯一成年的儿子了。

只有他在战场上得了爵位,赏了田地,一家人的日子才有望过得下去。

她的儿子安慰道:“娘亲,莫要忧心,孩儿此去,必能挣一个上造的爵位回来,您和阿姊多辛苦些时日,拉扯着弟妹们,在家等着孩儿回来。”

那位母亲把怀中的冬衣塞进他的手中,哽咽着放开了手。

紧邻着这个营地的,是一个更役营。

这里的氛围就轻松活跃了很多。

营中多是一些年轻的少年人,他们的父母也正往他们手中塞着食物和冬衣,循循叨叨交代着琐事。

大军出征在即,但这些年轻的少年郎服的是为期一个月的更役,不用随军出征。

因此家人虽然满面关切,倒不像隔壁充满悲戚之情。

根据晋国最新的法令,只要落户在晋国,但凡有年纪在十五到五十五岁之间男子的家庭,每年都必须出一名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参加为期一月兵役,谓之更役。

服更役男子不必离家太远,只需在户籍所在的郡县服役,有专人组织他们,半月操演军武,半月参与修筑城防和郡县内基础的建设。

此刻,两位同乡的少年郎正抱着父母给的衣服,向着更役营的营房内走去。

“兄长你看,那边可真是热闹,哭哭啼啼的个没完。”更为年轻的男子对着他同乡的兄弟说道。

年长的男子回道:“大军要出征了,这战场一上,谁知又有几人能回来,当真算得上生离死别,自然是要哭的。”

“男儿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若是在战场上砍得几个人头回来,拜得爵位,一家都跟着荣光,岂不壮哉!小弟倒是希望不要服这每日只是摆摆样子的更役。只想着有一日能够被征召入伍,真刀真枪的上战场拚杀一番。”

“你莫要小瞧了更役,这每年半个月的操演,可是将来保命的关键。战场可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年长一些的男子望着隔壁的军营,劝慰自己年轻气盛的同乡,

“最怕的就是像你这样的愣头青,冒冒失失的到了战场战场,那振天的擂鼓一轰,四处杀声一起,若是没进过训练的新兵只怕当时就惊的摆不动手脚,顷刻间就要丢了小命。”他的年纪大一些,见过无数上了战场却再也没有回家的悲剧,对战争并不那么乐观,“没听到里长日日在村中宣讲的吗?这更役,就是让我们晋国的年轻男子,年年都有机会熟悉一下士伍的训练。等到真正要我们上战场的时候,才能少死点人。”

年少的男子微微愣了一下,他那颗初生牛犊不知畏惧的心,也似乎触摸到了一点那离自己其实并不遥远的战场硝烟。

秋收结束之后。

晋国左庶长墨桥生率三万大军,一举攻入邻近的宋国。

连下兰考、外黄、民权等九座城池。

一路势如破竹,大军直逼宋国国都睢阳。

宋国国君宋襄公惊慌失措,携着后宫宾妃,满朝文武把国都从睢阳迁移到了远离晋国的彭城。

同时急发国书向着邻近的卫国、鲁国求援。

鲁国国君不予理会。

卫恒公姚鸿倒是不含糊,当即派出上将袁武,率水师数万,沿济水而上,意图通过攻击晋国解救宋国的危急。

并非姚鸿对宋国有多少情谊,但他对局势看得很清楚,他不能再容忍晋国继续壮大了。

宋国的位置夹在晋国和卫国之间。

如果宋国被晋越候程千羽打趴下,那他们卫国便将成为晋国强大道路上的下一个障碍物,迟早只有被扫除的份。

卫国水师开到汴京以北的黄池。

在那里遭遇了守候已久的晋国右庶长俞敦素的拦截,卫军大败,铩羽而归。

宋襄公无可奈何,只得委曲求全,割地赔款,同意将泗水同济水交汇的三角洲地区一并割让给晋国。

宋国的太子姬昂,忍着屈辱来到边境。

面对他的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那位在他眼中,早应该已是废人的周子溪,如今却端坐在战胜国使臣的位置上,冷漠的看着他。

他被这残废了的昔日同窗逼迫着一步一步的后退,直把定陶、曹县、外黄、兰考等城池拱手让给晋国,还不得不答应了一系列不平等的商贸往来条约。

姬昂咬着牙,在屈辱的合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压抑着怒火死死盯着对面的人,几乎控制不住脸部肌肉的抖动。

周子溪坦然在合约上签下自己俊逸的字迹。

宋国的太子咬牙切齿的从喉中低低挤出几个字,“我真后悔,当初我就应该……”

周子溪不为所动,签完了字,微一抬手,贴身侍卫的随从便推起他的轮椅离开,越过姬昂身侧时,他冷漠的落下一句话。

“将来,你只怕还会更加的后悔。”

程千叶收到捷报之时,正坐在许妃的宫室内,看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摇摇晃晃在她面前学走路。

她接到前线加急递上来的军报,展开一看,忍不住击掌喝了一声好。

那小包子被吓了一跳,小脚一歪就摔在地上滚了一圈。

数位宫婢连忙赶来伸手欲扶,

“不许扶。”程千叶点着手中的军报,“鹏儿,来,自己站起来。”

程千叶这么说了,许妃已经伸到半空中双柔荑就收了回去,顺便阻止了身边的侍女。

许妃的儿子,也就是程千叶明面上唯一的儿子。

程千叶给他取的名字,姓程,单名一个鹏字。

乃是取鹏程万里之意。

另外,也暗暗表了程千叶远离故乡,万里难归的思乡之情。

这个一岁多的小男孩,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不再是刚出生时候那个皱巴巴的模样。

此刻,他穿着一身红底黑沿的短袄,白白嫩嫩的脸蛋上小嘴撅着,想哭又有点怕这个刚刚见没几日的“父亲”。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四处张望了一圈,

只见母亲笑盈盈的带着鼓励看着他,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把他抱起来。

周围的宫婢们都低着头,也没有和平时一般急匆匆的赶来哄他。

那个坐在前方的“父亲”,手指上转着一颗亮闪闪的橙黄色石头,正引诱着自己到他那里去。

“来,鹏儿自己爬起来,只要你走到我这里,这颗石头就送给你玩。”

既然没人来哄,小男孩觉得似乎也没有哭的必要了。

他一骨碌爬起小小的身子,颠颠的走向那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男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够他手中那颗漂亮的石头。

“不错,这不是很棒吗?”程千叶搓搓小包子的头,将那枚橙色的黄玉放进他的手心,“男孩子就要这样教,以后他摔倒了,都让他自己爬起来。”

许妃螓首微低,躬身行礼,“夫君所言极是,妾都听您的。”

她肌若凝脂,容貌秀美,举止斯文,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是一个真正温柔如水的女人。

和她相处起来,让程千叶感到很放松。

将都城从绛城迁到汴京的时候,程千叶就写信给她的母亲杨太夫人,遣散后宫妃嫔,只接许妃母子过来。

晋越候的身边有姚天香和许妃二人,也勉强能说得过去。她不想再过多的耽搁那些年轻女子的一生。

……

墨桥生在前线大获全胜,得到了新的土地。

周子溪将战果最大利化,同富裕的宋国签订了一系列有利于晋国的商贸往来条约。

崔佑鱼开通了运河,修筑了新的城墙,汴京看起来一日比一日繁华。

这一日,

日光柔和又明媚,

朝梧殿内,程千叶就着桌上图纸,正听着崔佑鱼汇报下一步运河开凿的计划。

“主公你看,这里有一条鸿沟的旧河道,虽然已经堵塞,但只要疏通整改,加以改建,便可以将汴水从汴京折而向东南流去,经陈城,注入颖水,而颖水通淮水。这样我们就沟通了黄河和淮水两大水系。”崔佑鱼比划着图纸上描绘的一切,兴奋的说着。

“同时,另有丹水可成为鸿沟的分支,从我们汴京流入宋国国都彭城,再注入泗水。更有涔水也从鸿沟以南分出向东南支流,经蕲县而注入淮水。”他激动的抬头看着自己的主公,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明白这件事代表的含义。

程千叶高兴起来:“这样一来,黄河,济、汝、淮、泗几大水系,都将在我们汴京附近联通起来。”

她不禁在脑海中构出一副美好的图绘。

将来,汴京的码头鳞次栉比的停泊满来至各地的大货船,各地商贾汇聚此地,贸易往来。

汴京作为一个连接南北的交通枢纽,成为一个繁华无比的商贸中心大都市。

就在这时,俞敦素携着墨桥生双双入内。

在程千叶面前跪地行礼。

程千叶笑盈盈的抬头看他们,心中却猛的咯登一声。

出了什么事?

为何小墨和俞将军的身上满载着如此浓烈的悲愤。

程千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好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不敢说话。

第92章

“主公, ”墨桥生眼眶发红, 声音发涩, “贺兰将军他……”

他咬住牙,撇过头去, 说不下去。

俞敦素看了他一眼,双手将拳一抱, 沉声把话接了下去:“贺兰将军遭遇了敌袭,不幸……战亡。”

程千叶的手中正握着一只吸满墨汁的笔, 随着这句话, 啪嗒一声滚落在了桌面的图纸上。

她眨了眨眼睛, 目光落在那支笔上,呆呆的看着笔杆在纸面滚了一滚,把那精心描绘的盛世图景, 染上了一道墨黑。

“你, 你说什么?”程千叶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俞敦素低下了头,声带哽咽:“刚刚接到郑州发来的急报,贺兰将军出城巡视之时, 意外遭遇了犬戎军队的伏击。将军虽全力反击,但因寡不敌众, 最终还是……以身殉职了。”

他几乎有些说不下去,他和贺兰贞共事已久,几乎算是军中交情最深的同袍了。

然而他不能不说,

“将军所率小队全军覆没,只余数人拚死抢回了将军的尸身。现在郑州遭犬戎大军围城, 内无主帅,还请主公早下决断,及时救援。”

程千叶站起身来,

天明明很亮,但她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耳中嗡嗡直响。

贺兰贞,

贺兰贞。

她简直不敢去想,那个爽朗爱笑,不久前还在一起喝酒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贺兰将军乃是贵族出身,他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总带着一点世家子弟特有的傲气,但内里实则是一个耿直而单纯的人。

当初,在程千叶小小的手段之下,他轻易的就捧上了自己忠诚,从那以后便一直忠心耿耿的站在了程千叶的身后。

他曾率着水师,逼退卫国追兵,救回陷入敌营的程千叶。也曾独领八千子弟兵,夜袭犬戎大营,一把火烧毁了敌军粮草。

在朝局最艰难的时候,他拉上了他身后的整个家族,成为程千叶新政坚定的支持者。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在一场小小的战役中,无声无息的就没了呢。

“主公,主公。”

程千叶听见身边有人在唤她。

她晃了晃身形,撑了一下桌面,稳住了自己。

随后,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在那里说:“速宣张馥,周子溪,及公乘以上所有武职人员,朝梧殿议事。”

朝梧殿上,

秋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从敞开的殿门,撒进大殿之内。

一个又一个的朝臣急匆匆的汇聚而来,空阔的室内嗡嗡响起低低的议论之声。

然而再和煦的阳光也化不弥漫在朝梧殿内的寒霜。

朝臣们不敢高声说话,小心翼翼的看着端坐在正位之上主公的面色。

素来和善的主公,面如寒霜坐在那里,双唇紧紧抿成一线。那阴沉着面孔下压抑着的是狂风骤雨。

“主公,”张馥率先打破了沉默,“当务之急,是确定出征的人选。如今郑州主帅阵亡,敌军围城,情况危急,当紧急发兵,沿水路直上,驰援郑州。臣……”

程千叶打断了他的话:“张馥,你留守汴京。”

“我亲自率军,驰援郑州。”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武将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少人排众而出,提出反对。

程千叶举了一下手,止住了他们的声音。

她的视线一个一个的看下去。

“周子溪。”她开口道,“你可愿随我出征。”

周子溪抱拳为礼:“臣当追随主公左右。”

“墨桥生。”

墨桥生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

“俞敦素。”

“程凤。”

程千叶一个个点过名去。

“以上人员,整备三军,随我亲征犬戎。报我大晋血仇,守我大晋城池。”

众将帅高声应诺。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三位身披甲胄的将军,头上扎着麻绳,大踏步跨入殿中。

齐齐在程千叶面前跪地请命。

当先一人,年过五旬,头发半百,乃是贺兰贞的叔父,晋国的郎中令贺兰晏之。

贺兰晏之颤声开口:“请主公恩准,让老臣携族中子弟出征,老臣誓以那戎贼之血,祭我贺兰家的大好男儿在天之灵。”

程千叶站起身来。

她的眼眶终于红了。

军情紧急,他们要迅速集结一支先发部队,尽快出征,朝臣们从朝梧殿中散出,匆匆而去,各司其职。

程千叶独自跨出殿门,站在殿外的回廊之上。

这里地势很高,可以越过城池远眺青山。

“主公。”身后有人轻声唤她。

程千叶侧过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桥生。”她垂下眼睫,“你明明这么伤心,为什么却没有哭。”

程千叶知道,贺兰贞是墨桥生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那颗蔚蓝色的宝石,沉默的看着她。

那是因为主公,你已经哭了。所以,我不能再哭。

程千叶蹲下身来,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顺着她的睫毛一滴滴的渗出,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当着臣子的面,当着三军将帅的面,她无论心中堵得多慌,都不能哭泣。

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能够肆无忌惮的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墨桥生蹲在她的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贺兰将军对我,有提拔之恩,有朋友之意,兄弟之情。我墨桥生不会为他流我的泪,只会为他流我的血。”墨桥生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一字一句道:“让贺兰将军身陨,让主公你流泪之人,我必要他们万倍偿之。”

张馥想起一事,折转回来。

刚刚走上台阶,就远远的看见回廊的另一头,主公捂住了脸,蹲在地上。

她的面前蹲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正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在宽慰着她。

张馥犹豫了片刻,收回了脚步,退了回去。

在公主府的密室之内

张馥放下平日里八方不动的面孔,烦躁的捏着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