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看了丫丫一眼,脸上显出了又惊又怒的神色,“为什么?我又不脏!”

酒精在露生的血管里开始缓慢地阴燃。露生的血越来越热,额头上也有了微微的汗意,然而一张脸上四大皆空,平静得没了表情,“我从没因为你脏而嫌弃过你。脏没关系,洗洗就干净了,你自己不洗,我给你洗,丫丫也可以给你洗。”

“那你为什么——”

话没有问完,龙相像是糊涂了,有点张口结舌。露生扭头望着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是个孤儿,自从十二岁那年到了你家,我就把你和丫丫当成了亲人。丫丫是个好姑娘,不用说了;龙相,我只问你,这些年我对你好不好?”

龙相的脸色凝重了,睁大了眼睛对露生察言观色,“你对我好。”

露生转向前方,垂头对着杯中的白兰地说道:“我并不是懦弱的性格,在认识你之前,我也是个淘气的,我也是个能欺负人的。可我为什么由着你打出我满身的伤?不仅是因为我受了你父亲的抚养,也因为你比我小,我当你是我的小弟弟。你脾气坏,我就让着你,横竖你也打不死我,是不是?”

龙相向后退了退,求援似的看了丫丫一眼,然而丫丫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并不和他对视。

露生继续低声说道:“龙相,我对你好,可是你对我不好。我当你是个好弟弟,我错了。”

仿佛禁受不住这句话一样,龙相慌里慌张地端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大声反驳道:“不是!我没亏待过你!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什么都知道。我会负责你一辈子的生活,咱们三个永远都不分离!”

露生听到这里,也提高了声音,“可是你和我的杀父仇人交了朋友!你说你会为我杀了他,你言而无信!”

龙相霍然起身,面红耳赤地嚷道:“你怎么还揪着这件事情不放?我都说过无数次了,机会没到就是没到,你想逼着我把好好的局面搞乱吗?”他激动地一拍桌子,“谁还没死过爹?死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说你就是个娘们儿见识,专拿那些几百年前的鸡毛蒜皮来干扰我的军国大事!”

露生也猛然起了立,“时机没到?很好,那请问这个时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一年后?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

龙相瞪着眼睛,显出了几分横不讲理的蛮相,“那我可说不准!你非逼着我说,到时候不兑现,你又该骂我言而无信了!”

露生反问道:“龙相,我再问你一句话,如果明天满树才把我杀了,你会不会给我报仇?”

龙相抬起双手狠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懂个屁!”

露生踉跄着站稳了,对着龙相怒道:“如果明天他杀的是你,我会给你报仇!搭上我这一条命,我也会给你报仇!”话到这里,他抬手一指龙相的鼻尖,声音之中带出了哭腔,“你他妈的狼心狗肺,我这些年的心血算是全喂了狗!就算你真是狼真是狗,凭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也该让你通几分人性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到你家去。没人管我,要饭吃我也饿不死。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折磨人?你个——你个孽种!”

他从来没有这样凶狠地骂过龙相,所以话音落下之后,餐厅之内竟是一时寂静。龙相瞪着眼睛张着嘴,怔怔地望着露生。半晌之后,他才出了声,“你、你说我是什么?”

露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肯回答。事实上他微微地有些后悔,不该说那两个字,因为那不能怪龙相。

龙相向露生逼近了一步,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这时,丫丫忽然开了口。

丫丫早就想说话了,她把勇气鼓了又鼓,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积蓄起了足够的胆量,敢在盛怒的龙相面前插嘴。颤巍巍地站起来,她舍命一般地对龙相说道:“你别和那个姓满的交朋友了……咱们不打他,但也别理他……”

她支吾着只说到了这里,因为龙相忽然伸手抓起桌上的一只大烟灰缸,直奔着她的面门扔了过去,“你也要帮着他造反了吗?!”

烟灰缸是敦敦实实的水晶玻璃缸,咚的一声正砸中了丫丫的额头。丫丫当即向后一仰坐回了椅子上,随即身子一歪又滑跌到了地上。露生连忙绕过桌子跑了过去,只见丫丫单手捂着额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正是她在忍痛的表现。

伸手一把抓住了丫丫的胳膊,他不由分说地把她硬拽了起来,同时说道:“你跟我走,不跟那个畜生过了。”

丫丫摇晃着随他迈了一步,头脸都是滚烫的,捂着额头的指缝却感到了丝丝风凉。鲜血一点一点地渗出额头伤口,手指很快就捂不住了,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淌出了一手背的枝枝杈杈。她头疼,眼前也发黑,甚至耳中也在轰鸣,只依稀知道大哥哥这一次豁出去了,要带自己走。

可是,她在头昏脑涨的疼痛与眩晕中挣扎着不肯前行。因为已经是结了婚的女子了,大哥哥再好,也不是她的了,她也不是大哥哥的了。

她不能走,她也不想让大哥哥走。摸索着抓住了露生的衬衫袖口,她想要大着胆子做个中间人,劝大哥哥别和龙相一般见识。可是未等她的话说出口,龙相的怒吼已经震痛了她的耳膜。

龙相气疯了,张牙舞爪地跳到露生面前。那一声吼得太用力了,让他吼过之后不由得要呼呼地喘粗气,“怎么?白露生?”他的额角迸出了道道青筋,白眼球上开始浮凸出红血丝,“你不要我了?还想把丫丫也带走?你俩跑了,留下我一个人?”

扬手一把抓向露生的头脸,他喊劈了嗓子,怒吼变成了尖锐的高音,“丫丫是我的!你是后来的!你放开我老婆!我杀了你!”

露生险险地侧身一躲,然后一把扣住了龙相的手腕。忽然间他变得力大无穷,挥起胳膊向旁一甩,他把龙相抡了个跟头。然后拽了丫丫大踏步走出门去,他头也不回地一边走一边说道:“当初是我错了,我辜负了你的心。但是现在补救也不算晚,你跟我走,我不指望那个畜生了,我也不许那个畜生再作践你了!”

丫丫被他拖拽得踉踉跄跄,但这句话,她听清楚了。听清楚之后她咧嘴做了个哭相,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立时死了都值了。头皮忽然一疼,她哭叫一声向后仰过了头,抬手向上摸过去,她摸到了龙相的手。龙相追上来薅住了她的头发,是不顾死活的薅法,像要生生撕下她一块头皮去。而露生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了情况之后他一咬牙,转身松开丫丫走到龙相面前,照着他的面孔便是一拳。

一拳过后,龙相晃了一下,没有倒。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他死盯着露生不言语,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丫丫的头发。于是露生对着他直勾勾的黑眼睛,又击出了一拳。

然而他依然只是摇晃,脚下生了根一般地不肯倒,手指蜷成了鹰爪,也不肯松。他这样倔强,这样眼巴巴恶狠狠地死盯着露生,若是放在先前,露生一定早已经软了心肠。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露生一想到他的自私与凶残,想到自己和丫丫在他心中不过是奴隶一类的存在,他的心肠便变成了铁石,再不能动丝毫的感情了。

他不管龙相疼不疼,强行掰开了对方的手指,然后摁着他的脑袋向后狠狠一搡,让他再次跌坐在了地上。重新牵起丫丫的手,他不管丫丫如何哭诉和哀求,自顾自地只是往外走。龙相坐在后方,大声喊道:“丫丫,别跟他走,回来!”

丫丫泪眼婆娑地回头向他招手,让他快来拦住露生,别让露生真走。从小一起长大的,都知道大哥哥心好,两个人一起求他哄他,难道还能留不住人吗?

她那慌乱的手势真把龙相招来了。龙相爬起来,在楼门口追上了他们。眼看丫丫已经把一只脚迈了出去,他脸色一变,飞起一只脚,直踹向了丫丫的后腰。

没人知道他这一脚有多么狠。最前方的露生只感觉手臂一震手中一滑,而丫丫的哭声陡然起了个凄厉的高调,整个人顺着那一脚的力道飞扑向前,重重地拍在了楼前坚硬的水泥台阶上。紧接着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她无声无息地滚了下去。

露生和龙相都愣了一瞬。

龙相踹丫丫,只是看不得她跟着露生往外走,而且马上就要走出门去。这两个人胆敢抛下他真往外走,他气得简直要掏枪。这么强烈的恨,用拳头打就不够劲了,非得用脚往死里踹才行。踹着哪个算哪个,横竖剩下的那个也逃不了。果然,他这一脚踢得很够劲,几乎是把丫丫踢得飞了出去。接下来就是露生,他摩拳擦掌,思考的能力消失殆尽,只是磨牙霍霍地瞪着露生,要咬烂他浑身的皮肉。

可是未等他亮出牙齿,露生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抓着他的腰带,双臂运力大吼一声,竟是把他从楼门前直扔了出去。扑通一声在丫丫身边着了陆,他一翻身爬起来,却是安然无恙。抖抖双手扭扭脖子,他拔腿又要向露生冲锋,可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之后,他发现自己再次被露生举起来扔到了几米开外。

这回他摔疼了屁股,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周围几名仆人全吓傻了,远远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架。而露生意犹未尽地又要朝着龙相走,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脚,他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丫丫的手。

丫丫方才一直是蜷缩着躺在台阶底下,像先前所有的时候一样,也不哭也不闹。露生以为她还要为龙相求情,气得俯下身要骂她几句,可在凑近了看清她的脸后,他发现丫丫微微开合了嘴唇,正在有气无力地说话。

她说:“大哥哥,我肚子疼。”

露生知道她是从来不叫疼的,她若是承认了自己的疼,那一定是疼到了相当的程度。慌忙蹲下来扶起了她,他扭头望向了丫丫的肚子,没看出肚子的异常。忽然怀疑丫丫是摔出了内伤,他伸手一托丫丫的腿弯,拦腰抱起丫丫就要往外跑。

可是抱着丫丫刚走了两步,他就停住了步伐。

缓缓地俯身把丫丫放回地上,他从她的腿弯下抽出一条手臂。手臂通红,是蹭上了鲜血。转眼再看丫丫的裤子,他就见浓黑血色迅速从她下身蔓延开来。仿佛只在一瞬间,丫丫的脸蛋上就失去了绯红颜色。

龙相这时也跑了过来,在看清了丫丫下身的鲜血之后,他吓得大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在叫声之中向上一蹦。

露生没理他。重新把丫丫抱起来,他一边向外跑,一边低声说:“丫丫,别怕,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丫丫没回答,只竭尽全力地抬手,抓住他的衬衫口袋。他是神明,她是宗教徒。她可以永生永世只想他不见他,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是需要他。不要他陪着自己生或死,只要自己知道他在,他很近,她就不怕了。

她怕得太苦了,她太想不怕了。

第十八章:与君相决绝

龙相似乎是忽然失了神志,傀儡一样只是跟着露生。露生走,他也走。露生抱着丫丫飞跑了,他也跟着飞跑。及至将要跑到大门口时,他才恍然大悟地回过神,立刻下令叫来了汽车,又不住地伸手要和露生抢丫丫。

三个人乱成了一团麻,钻进汽车之后也还是那么乱。直到午夜时分,他们才在外国医院里静了下来。

丫丫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肚里的孩子没了。谁也不知道丫丫怀了孕,丫丫平时看着轻手利脚的,自己也从没向外透露过身体的异状。露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说,她是认识字的,并不是完全无知,总不会连自己怀孕与否都不能判断。也可能是她不想说,或者无人可说。她的婶婶在龙家老宅里,和她一起做针线活的丫头们——如今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也都留在家乡。

丫丫睡在单人病房里,医生和看护妇都还没有撤,旁人也不许擅自进入。龙相鼻青脸肿地站在走廊,后背靠着墙,不时地看看病房紧闭着的房门,不时地又看看对面长椅上坐着的露生。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暗暗地扭绞了个不可开交,龙相的眼珠乱转,心也乱转,看不懂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

他那样狂暴,又这样脆弱,世界稍一变化,他便看不懂了。他记得自己本来是在露生和丫丫的陪伴下过中秋节的,自己喝了很多好酒,吃了很多甜食。吃饱喝足了,就应该和丫丫一起钻进被窝里睡大觉了。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会让他觉没睡成,反而是跑来了医院?身体用力地向后蹭,他忽然有点害怕,想要躲进墙壁里去。

这时,病房开了房门,医生领着看护妇走了出来。

医生是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但是会讲一口很好的中国话。神情肃穆地站在露生与龙相面前,他误以为露生才是丈夫,所以说话时只看着露生的眼睛。

他说病人的子宫受创严重,将来生育的机会,怕是比较渺茫了。

露生听了这话,望着医生只是沉默;龙相开了口,问道:“你是说,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了?”

医生见鬼似的看了龙相一样,随即答道:“可以这样讲。”

露生没再多问,只向医生道了谢。在得到了医生的许可之后,他推门走进了病房。

病房内一切雪白,躺在白床白枕上的丫丫失了血色,一张脸也是雪白。露生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丫丫昏睡着,他看着丫丫的面孔,忽然想起了她七八岁时换牙齿的模样。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傻玩傻乐,一时好了,一时恼了,翻不出大波浪。偶尔想起未来,他们也觉得未来一定是只有好。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长大了,自己能给自己做主了,三个人手拉着手满世界地跑,想一想都要快活地笑。

现在,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到未来里了。原来未来中的自己,竟是这般模样。

龙相站在他身旁,忽然又出了声,“丫丫会死吗?”

露生没理他,因为对他嫌恶到了极致。

对满树才,他只是恨;对待龙相,他是由爱生恨。对待满树才,他尚能正视;对龙相,他简直无法直视对方的脸。不只是脸,声音也受不了,气味也受不了,龙相在病床上投射了一道淡淡的影子,他看那影子都像是魔鬼。

可不就是魔鬼吗?露生想,头上长角的孽种,可不就是魔鬼的形象吗?

凌晨时分,有人把龙相找了出去。仿佛是忽然来了一桩紧急的军务,非要由他过目一遍才可。在这之前,两个人一直没说话,龙相要走了,这才低低地对露生说道:“我马上就回来。”

露生依然没理他,等龙相出门离去了,他深深地俯下身,把脸埋到了丫丫身边的棉被上。

他没想睡,可是再睁开眼睛抬起头时,他发现看护妇不知何时进来了,正站在丫丫身边,对着灯光检查一支体温计。丫丫醒了,大睁着眼睛看那看护妇手中的体温计。看护妇很和蔼地低头告诉她“体温正常”,她便唯唯诺诺地在枕头上答应一声。

及至看护妇也离去之后,丫丫扭头转向了露生,小声唤道:“大哥哥。”

她声音小,露生像怕吓着她似的,声音也很小,“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丫丫摇了摇头,嘴唇惨白,“我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你怀了孩子,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

“知道你怎么不说?”

丫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答道:“我也不能肯定,就没有说。”

“自己不懂,不会问别人吗?不会到医院里问医生吗?”

丫丫转动了下滞涩的眼珠,很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我没人可问,也不认识到医院的路,也怕他回家找不到我,又要闹脾气……我想如果真是怀了孩子,到时候生下来就是了。”

露生抬手用力搓了搓脸,不假思索地说道:“丫丫,咱们走吧。我知道你现在虚弱,你忍一忍,我背着你。我没有龙相的本事,将军大帅这辈子怕是当不上了,但我想养家糊口的能力,我总还有。”

丫丫听了这话,没言语,只从眼角淌下两颗很大的眼泪珠子。眼看露生弯腰捡起一只鞋要给自己穿上,她慌忙从被窝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哥!”

然后她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不行了,我已经嫁给了他,我们……晚了。”

露生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急得几乎也想哭,“晚什么晚!你才多大?怎么就晚了?我不信你是舍不得那个畜生。你要是以为你结了婚,一生一世便只能受他欺侮,那更是大错特错!”

说到这里,他起身一掀被子,不由分说地就要给丫丫穿鞋。丫丫拼命地把脚往后缩,正是急乱之时,房门一开,龙相走了进来。

龙相站在门口,见露生一手抓着丫丫的脚踝,一手拎着丫丫的鞋子,人便愣了愣,随即换了一副狰狞面目,他抬手指着露生问道:“你干什么?”

露生看着他那张花红柳绿的鬼脸子,感觉他这副嘴脸简直丑陋到令人不能直视,“你既然不把丫丫当个人来对待,那我就把她带走,你另找新奴隶去吧。”

龙相转向了丫丫,“你要跟着露生走了?”

丫丫立刻答道:“没有,你别生气,我哪儿也不去。”

龙相拖着长声问道:“那你哭什么呀?”

露生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腔调,真想立刻再狠揍他一顿。可是丫丫硬从他手中抽回了腿,又低低地催促道:“大哥哥,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医院里住两天就好了。”

露生扭头望向丫丫,知道丫丫这是真不肯跟自己走了。她向上拉扯着棉被,把一张脸藏在了棉被里。于是露生就盯着棉被上方露出的一点凌乱刘海,呆呆地出了几分钟的神。

再次清醒之后,他弯腰把丫丫的鞋子整齐摆好,然后迈步走向了房门。龙相堵在门口,横眉怒目地问他:“哎?哪儿去?”

露生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面对着他,脸冷,声音也冷,“你我二人的情谊,到今日为止。记住,你活着,我永不见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说完这话,他抬手一把搡开了龙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龙相由着他走,可是在他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在病房里开始坐不住了。

“他咒我。”他对丫丫说,“他是不是在咒我?”

丫丫侧身蜷缩在被窝里,不让龙相看见自己的脸,“大哥哥对你那么好,也不图你报答他,就想让你帮他报仇,你呢?你说话不算数,不但不帮忙,还和他的仇人交了朋友。他能不生气伤心吗?”

龙相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他是对我挺好的。记得小时候,我坐在马桶上叫不来黄妈,他还给我擦过屁股呢。”说到这里他一咧嘴,“那天他没吃早饭,说是被我熏饱了。”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丫丫,你这个笨蛋,怀了孩子怎么不告诉我?现在孩子没有了,你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生了。我们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小孩子了?”

丫丫从被窝的缝隙中向外窥视他的神情。他的脸已经肿胀变形,大眼睛陷在乌青的黑眼圈里。这张脸上五色俱全,唯独没有丝毫悔色。丫丫知道他是自私霸道惯了,他是真的不悔。

丫丫又想这样也好,如果将来生出了小孩子,那孩子有了这样的父亲,怕也不会活得快乐。自己这样懦弱,也做不成一个坚强的母亲。所以索性豁出自己这一条性命来陪着他混吧,权当上一世欠了他的债,这一世连本带利全还完。

她想得很豁达、很理智、很冷酷,可是眼泪成串地流淌,而她却连哽咽都不敢。头顶起了柔软的触感,是龙相把嘴唇贴了上来。龙相轻轻地亲了她一下,然后很困惑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忽然都对我不好了?”

然后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丫丫听见他继续说道:“我的脸好疼,身上也疼。丫丫,你等着我,我回家让露生给我擦点药,擦好了我再回来陪你。”

龙相是清晨七八点钟时走的,走的时候说是“马上回来”,可等他再次出现在病房内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

他那张脸肿得越发厉害了,脸上红的地方泛了紫,青的地方变成黑,不紫不黑的地方显出皮肉本色,是一种贫血式的苍白。鬼一样地冲到丫丫床前,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没了……他走了,没了!”

丫丫挣扎着抬起头,“大哥哥走了?”

龙相对着她一点头,像是小孩子被吓得丢了魂,圆睁二目张着嘴,嘴角水汪汪的,是含着口水忘了吞咽。

露生真没了,只留下了一只密封着的大信封,信封里装着龙相的存折以及这两年存款取款时记录下的账目。立柜里的衣物都还在,只少了一只露生常拎的小皮箱。

仆人说白先生凌晨回来之后,只在家中停留了片刻,便又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不知道。

龙相立刻漫天撒网地派出人去,火车站也找,各大饭店旅馆也找,慌里慌张地找了一天,最后他一无所获地回了医院。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丫丫,他半晌未说话,脸上的表情又无辜又无邪,仿佛他是幼子,被凉薄的父亲抛弃了。

丫丫听闻露生走了,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然而又觉得其实这样更好。龙相像是一眼漩涡,只要靠近他,便要身不由己地被他卷个天昏地暗。想要清清醒醒地过生活,那就只能远离他。

所以大哥哥这么干是对的,走一个,算一个。

龙相依然认为露生这一走就算是造反与背叛,于是很霸气地告诉丫丫:“他爱滚就滚,我才不管他!我只不过是没按照他的意思办事,他就把我打成这样。家也不要了,我也不要了,什么东西!我白把他养到这么大了!养他不如养条狗!”

两天过后,北京城内依然没有露生的影踪。龙相到了医院,又告诉丫丫:“你不许学他,你要是敢学他往外跑,我就——我就——反正我饶不了你。”

又过了四天,丫丫病怏怏地出院了。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如今所需要的只是休养。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她侧过脸去看地上的龙相。龙相站在桌子前,正在倒一杯热茶。他的脸消了肿,恢复了八九分原形,只是瘀伤的颜色依然未褪,两只眼睛全陷在了黑眼窝里。这一个礼拜他也瘦了,乍一看脸有点像个骷髅,当然是个很俊秀的骷髅,还有个挺俏皮的小尖下巴。

倒好一杯茶后,他端到床边,先给丫丫喝了一口。丫丫临出院那一天,隔壁病房里死了个很富贵的少奶奶。据说那位少奶奶和丫丫一样,也是怀着身孕时摔了一大跤。她那一跤兴许是摔得特别狠,不过半天的工夫,隔壁房里的哭声就响起来了。

龙相这才明白丫丫那夜的一摔究竟有多险。陌生的女人死了,而丫丫还活着,他又恐慌又庆幸的,摇身一变成了个好丈夫。

丫丫喝了一口茶,龙相收回茶杯也喝了一口,然后脱衣脱鞋爬上床去,他躺到了丫丫身旁。

两人一起沉默了良久。平时他们夫妻两个躺着,这屋子里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然而今天气氛异常,他们一起感觉到了寂寞。

因为露生离开了。仿佛是生下来就在一起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两个了。

又过了好些天,这一夜,龙相抱着膝盖侧卧着,对丫丫的侧影说道:“还是找不到。”

丫丫仰面朝天地端正躺着,双手交握在腹部。听了龙相的话,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默然无语。

龙相又说了话,因为周围太安静,所以他的声音很清晰,“我昨夜梦见他了。梦里咱们三个还是小孩儿,他一手领着我,一手领着你,我们三个在草地上走,一直走。”

他把额头抵上丫丫的肩膀,忽然抽泣了一声。他说:“丫丫,我想他了。”

丫丫伸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他从来不哭,今天算是生平第一次。手指深深嵌入丫丫的皮肉,他呜呜地哭。丫丫翻过身搂住他,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心中没有怜悯,只是觉得人各有命。自己此刻这样拍着他哄着他,也是一种命。

龙相哭得很激烈,身体痉挛似的扭曲紧绷,随着他一声声的哽咽抽搐不止。他也伤心了,他想:露生怎么忽然就对自己不好了呢?好了那么多年,会说不好就不好吗?露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难道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是死是活,自己也不知道了?先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了?

这些问题全都无解。他仰起脸去问丫丫,丫丫也只是沉默。抬手搂住了丫丫的脖子,他哭得呼哧呼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气越来越冷了,依然没有露生的音信。第一场雪下来了,还是没有露生的音信。一封不具名的信邮到了龙宅,上面写着白君露生收。龙相拆开信封读了一遍信,发现这信应该是个女人写给露生的,但落款是一串乱糟糟的洋文。信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是几句平平淡淡的问候。

龙相盯着信封上的“白君露生”四个字,发了很久的呆。

家里没了露生,他仿佛失去了犯浑的对象,犯浑的次数一减少,他倒像是多懂了几分人事。有一次丫丫给他剪完指甲,他掀起小褂挠了自己一把,挠完之后,他发现这一挠竟然这么疼,半天之后,肚皮上还是火辣辣的。挠一下都这么疼,那么抠一指甲咬一口呢?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呢?

从这以后,他就管着自己,不许自己再挠丫丫。他还对丫丫说道:“等露生将来回家了,你得给我作证。你说,我是不是变好了?”

丫丫轻轻浅浅地微笑,告诉他:“嗯,你变好了。大哥哥知道了,一定高兴。”

然而春节过去了,春暖花开了,露生还是没有回家,龙相便大发雷霆,认为自己白变好了。

既然变好也是徒劳,他干脆撕破绷了几个月之久的善良假面,重新露出了他天生的真面目。出了家门见了外人,他理智尚存,还有几分体面的人样;待到回了家关了门,他肆无忌惮地发起了疯,见了人要打一下,见了狗恨不能也要咬一口。烦躁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走投无路,开始喝酒。

露生不在了,没人管他了,他终于可以由着性子敞开了痛饮。一瓶烈酒灌下去,他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痛快了许多。抱着膝盖坐在丫丫身边,他慢条斯理地和丫丫说闲话,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甚至有时候还知冷知热的,成了个很体贴的小丈夫。

丫丫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心里毫无喜悦之意,因为感觉龙相这劲头,越来越像龙老爷了。

有的时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儿去了呢?”

没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实上,在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达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着箱子买火车票时,他也没有挑方向,只拣最近的一趟列车来坐。那时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长途列车,而他前脚刚上了火车,龙相的人马后脚就赶到火车站来了。

他这车票买得太仓促,只得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他是不惯吃苦头的,在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内熬过了几站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个时候,他的财产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之外,大头便是五万元钱。钱不是银元,是几沓薄薄的英镑,轻飘飘地藏在箱子的夹层里,一点也不招人的眼目。这钱还是许久以前,他向龙相要过来的——他记得自己那时看龙相散尽家财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着脸皮要来了这五万元钱。当时他想这五万便是三个人的老本,一旦龙相把家产祸害光了,那么自己有了这几万块钱,也够带着他们吃上半辈子饱饭。

他没想到龙相会成功。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有这笔钱在手,生计暂时就不成问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想单枪匹马地去杀了满树才,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么干不对,是笔亏本的买卖。那么这么办不行,怎么办行?他一时间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慢慢想。无牵无挂地一路向南漂泊过去,他见了好的地方,便停下来多住一阵子,住腻了,再继续前行。他的眼睛见识了一个天大地大的世界,可他的心陷在龙家老宅那座小院子里,却是始终没能逃脱出来。

到了春天,露生在临河的一户人家里租了两间房屋。房东是家道中落的母女两个,因为是刚刚开始衰败,所以还有较为宽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这小城不是闭塞偏僻的所在,城内学校也有,码头也有,小工厂也有,天南海北的人终年地穿梭往来,露生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看着也并不是特别稀奇。房东小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终日活动着两条细腿蹦蹦跳跳。那种天真活泼的劲头,和几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样。

房东小姐下午三点钟放学,放了学不出门,直接钻进露生的房间里。很巧的,她也称呼露生为大哥哥。她说起话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国语中带了江南水乡的腔调,莺声呖呖的,十分婉转好听。露生是个温和的性子,对待这样一位小妹妹,更是分外可亲。可亲了一个多月之后,露生感觉情况不大对头——这位小妹妹来得太勤、坐得太久,已经惹出左邻右舍的闲话了。

露生听了这些谣言,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暗暗地纳罕,发现自己似乎颇有一点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近的房东小姐姑且不提,当年那位艾琳小姐,对自己也是一阵喜一阵嗔。但他无意去做一名流连花丛的浪子,因为觉得那“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