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开始故意地冷落房东小姐。每天的报纸,按理说都是要由房东小姐取来给他的,现在他也不劳小姐的大驾了。报纸上南北的新闻都有,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龙相的消息。现在龙相真是了不得了,如日中天,偏偏他年纪又是这样小,相貌又是这样好,拿历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都像是有点不够劲。无奈之下,新闻界只好口不择言地将他乱夸一阵。露生逐行读着那些溢美之词,有的时候,几乎要被那驴唇不对马嘴的颂词逗笑。

笑也不是好笑,他现在对龙相,是一点好感情也没有了。

这位“翩翩美少年”是个冷血的疯子。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换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心,他有的只是欲望和疯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恋自己,不过是依恋自己给他的爱与关怀。他疯归疯,但不傻,他甚至很狡猾,精通各种索取的方式。撒野是他,撒娇也是他。

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势利眼,露生无权无势,所以是不必顾忌的。在他的大业面前,露生的爱与恨,也是不值一提的。

露生认为自己对龙相已经厌恶透顶,然而越是烦他,越是甩不脱他。他要么是在报纸上出没,要么是在他心里出没。他从北到南跑出几千里了,他依然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他的脑海里,像个寄生物,非常冷酷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于是,露生就想自己还是得杀了满树才。满树才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灭门仇人了,满树才成了一个符号。他非得彻底消灭了这个人,才能斩断三千烦恼丝,才能让龙相知道自己的爱恨并非儿戏。

哪怕为此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满树才当然不是好杀的,他又并非传奇小说里的剑客,可以遥控一柄飞剑,隔着千里取人项上头颅。他素来做人做事都认真,如今更是慎之又慎。不怕别的,怕自己复仇未遂,死得丑陋,会成为龙相眼中的又一桩笑话。

终日临水迎风地在脑海中杀人,自然类似闭门造车。上路之后是否合辙,那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老天爷似乎也嫌他思考得过于长久,索性派出房东太太,向前推了他一把——房东太太颇文雅委婉地把他驱逐出境了。

若论这驱逐出境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的。十三四岁的房东小姐如今已经快要长在露生的房里。露生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各守着一个角落枯坐。露生自小就是和丫丫这么坐过来的,不觉怎的;房东小姐窥着他的背影,却是浮想联翩——想得太厉害了,胸怀也太无城府了,她想的那点小心思,明明白白地浮现在脸上。连房东太太带房东邻居,全看出来了。

房东太太,因为是个寡妇,所以格外地讲贞洁与清白。在管教女儿无果之后,她决定在经济上做出牺牲,使一招釜底抽薪。抽薪之时她很是忸怩羞愧,因为露生实在是一位好房客,而且据她观察,他一身正气,也并没有对着自家女儿眉来眼去。若是一定要怪罪他,那也只能怨他样子生得太好,几乎称得上是本城第一美男子。有时候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形单影只地站在窗外看河水,古旧的窗棂与石墙衬着他白皙的脸,墙壁缝隙中野花多情,遥遥地伸出一枝在他耳畔,花朵开放得越浓艳,他英秀的眉眼越冷清。对于这样的白先生,房东太太也有若干次看得入了迷,可见狐狸精这种东西,其实是不分男女的。

房东太太不撵他,他天天吃饱喝足了,唯一的事业便是在脑海里杀满树才。他也认为自己这样天天意淫不是长久之计,可总不知道如何迈出这第一步;房东太太这回一撵,倒像是奉老天爷之命,替他下了决心。他将自己的小皮箱收拾整齐,然后把纸笔书籍送给房东小姐,被褥与水壶杯碗留给了房东太太。房东小姐在这之前已经连着五天没有理睬过母亲,到了露生出发前往火车站这一天,房东小姐哭得死去活来,而露生头也不回地沿着河流走上大街,心中倒是不甚伤感,只是感觉奇怪,不知道房东小姐恋上了自己哪一点。又想,可惜自己没那个志向,要不然去给富家翁们当个女婿,倒是很有胜算。

满树才当然是在北京,但是他并没有直奔北京的打算,因为龙相也在北京。

中途换了几次火车,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到了天津。

此刻的露生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换衣服。脸倒是洗了,但刮就刮得马虎,下巴呈了铁青色,嘴唇上方左一抹右一抹,也淡淡地显出了小胡子的雏形,并且还是两撇挺摩登的小胡子。他很狼狈地直奔了国民饭店,想找个地方暂时安身,至少是先把自己洗刷一通。

值此夏日,国民饭店正是个热闹地方,尤其是楼顶常开舞会,尤其勾人。露生提着皮箱急急地向内走,偏遇上一群青年男女向外拥。露生自觉蓬头垢面,所以向旁退了一步,不肯与青年们正面交锋。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地面,他等了又等,最后却是等来了眼前地上的一双白色细高跟鞋。

于是露生的目光飞快上移,移过一双笔直的小腿和浅紫色的荷叶式裙摆,移过细腰与一对白臂膀,最后他望着对方的面孔,大大地愣了一下。

他想自己这是看到了艾琳。

第十九章:后会有期

怔怔地直视着艾琳,他心里在一瞬间转过了三个念头,第一个念头是:胖了。

艾琳的确胖了,但胖得非常有限,全丰润在了面颊上。这让她的鼻梁看起来不再那样高,眼窝也不再那样深,乍一看真是个百分之百的东方佳丽。她似乎是很了解自己的美,故意用红嘴唇来衬托自己的白皮肤与大眼睛,一头乌发高高绾成沉重的发髻,发髻上还栖息了一朵小小的莹白珠花。

所以露生的第二个念头是:变美了。

这第二个念头让露生下意识地想要向她微笑问候,可话未出口,第三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是满树才的女儿。

第三个念头最有力,她的身份一下子抵消了她所有的美。露生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可是心中一寒,方才那欲露未露的微笑也就随之变成了冷笑。对着艾琳微微一点头,他淡淡地说道:“满小姐,好久不见。”

两条白胳膊环抱到了胸前,艾琳若有所思地盯着露生,同时也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是啊,好久不见。你——”她沉吟着一扇睫毛,飞快地审视了露生的形象,“这是刚从北京来?”

露生彬彬有礼地答道:“我已经离开北京很久了。”

艾琳用一根食指抵住了下嘴唇,清澈的灰色瞳孔中有光影闪烁,“你不会是回家乡结婚去了吧?”

说完这话,她很突兀地露齿一笑,笑声响亮,像是故意要吓谁一跳,“哈哈,没想到密斯特白虽然在外表上完全是西洋式的,内里的思想却还是中国式的。总而言之,恭喜恭喜,请你替我向你的新夫人问好吧。”

露生低声答道:“我没有回家乡,也没有结婚。”

此言一出,艾琳竟是后退了一步。抵着下嘴唇的手指增加了数目,她几乎是捂着嘴又说了话,“那……我倒是对你这两年的经历很感兴趣。明天我们一定要见一面,我要你把这两年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

露生略一犹豫,随即点了头,“好,我就住在这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艾琳把四根手指从红嘴唇上移开,很调皮地对着露生招了招,说过一声“古德拜”之后,她踮着脚尖一转身,像要跳一场芭蕾舞似的,颠颠跳跳地下了台阶。随即挽住了女伴的手臂,她像是把露生彻底忘了,立刻开始新一场的说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了,露生也径直进了饭店,心中很纳罕。他几乎感觉自己和艾琳是有缘的,总能在意外之地不期而遇。除了龙相和丫丫之外,露生很少对外人动感情,可是对待艾琳,他的确是抱有好感的,甚至是有一点喜欢——不见的时候不想念,见了却也心生愉悦,这便是露生的“喜欢”了。

露生没想到,在翌日下午,艾琳小姐真来了,并且是盛装前来。不但发髻高耸如黑色皇冠,并且穿了一身鹅黄色薄纱连衣裙。黄纱之下是一层银色衬裙,银光透出,和她那雪白的皮肤相衬了,真如一身金衣一般。在茶房的引领下步入了露生的客房,她昂首挺胸,耷拉着眼皮,好似一只心怀敌意的花孔雀,不但把路走得一步一响,而且细脖子始终笔直,和腰背挺成一条直线,仿佛随时预备着俯瞰众生。

露生见了她这一番崭新的风采,有点摸不着头脑。起身对着她点头招呼了一声,他随即转身走到窗前,一边倒茶,一边请她到桌旁的沙发椅上落座。端起一杯热茶转向她一笑,露生说道:“不知道你肯不肯喝这里的粗茶,如果不是很渴的话,我们一会儿出去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艾琳似乎也不甚习惯自己的新体态,动作很僵硬地一扭小脑袋,她遥望着窗外答道:“不知道我来得是否冒昧——密斯特白今日没有约吗?”

露生看她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是一般的孤高冷艳,心中就越发疑惑,不知道她如此作态,究竟是意欲何为。自己昨天肯定是没有求她登门,她今日这一来纯属自愿。既然如此,又何必像个女王或者女志士似的,对自己一眼不看呢?

“我当然是没有约的。”露生习惯性地微笑,“我在天津是地熟人生,一个朋友也没有,谁来约我?”说到这里他一指沙发椅,“你先坐下歇歇,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算时间还没到暑假,你没有去上学?”

艾琳向沙发椅迈了一步,忽然发现自己在露生的注视下,竟然忘了怎么走路。同手同脚地行进到了沙发椅前,她翩然一转,将裙摆转成了一朵璀璨金花。哪知细鞋跟不做脸,落地之时竟然一偏。她惊叫着抡起胳膊保持平衡,双臂飞快地连抡了五六圈,连手中的小漆皮包都飞了出去,可平衡还是弃她而走。一屁股陷入沙发椅中,她就听咯噔一声,正是沙发椅的老朽弹簧禁不住她那一臀的重量,在欲断未断之时提出了抗议。惊魂未定地手摁扶手一抬头,她和露生打了个极近的照面。露生微微俯身直视着她,一只手伸出来虚虚地拢了她一条臂膀,同时问道:“没事吧?”

艾琳有点脸红,看着还算自若,其实是要哭出来了——今天她本是要来艳惊露生的,谁知露生没惊,她先惊了,而且到底够不够艳,也不知道。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今天自己镇不住他,明天他又跑了,那可怎么办?

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答道:“没事。”

露生不懂得摩登女性的玄机,艾琳自称没事,他也就不再追问,径自走到一旁蹲下来,先捡起了那只被摔得张了嘴的漆皮包。这漆皮包倒是个奔放的,将肚内什物吐了满地,又有口红又有粉镜又有口香糖。艾琳飞快地一抹眼泪,然后抬眼去看露生。就见露生将那些小玩意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放进漆皮包里。他身材好,蹲下来也依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弯一折都有清晰的角度,绝非那帮柔弱的纨绔子弟可比。艾琳并非是因为他的长胳膊长腿而欣赏他,她也并不是没见识过英俊的面孔,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执着地“艳惊”他,艾琳自己也有一点糊涂。

这时,露生回头向他一晃手中的长柄小粉镜,“碎了。”

艾琳没想到他会忽然和自己说话,简直是吓了一跳,“碎了……没关系的。”

露生站起来,先把小粉镜轻轻扔到了墙角的纸篓里,然后一边走回来把漆皮包递给艾琳,一边轻声说道:“碎了就不要了,一会儿出门给你买个新的。你看看,东西全不全?”

艾琳垂下头,把漆皮包随手往身旁一掖,“全,本来也就只有那么几样东西而已。”紧接着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她姿态优雅地一扭细脖子,把一张恢复了颜色的脸蛋转向了露生,“密斯特白,那年我们一同看运动会时,我在女中读书;如今三年过去了,难道不许我毕业吗?”

露生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听了她的话,他也有点啼笑皆非,“已经过了三年了?真是快。”

艾琳抓住机会,半俏皮半骄傲地抬手指着自己一笑,“三年了,我变了多少?”

露生心平气和地也笑了,“你听了我的话,一定高兴。我看你变得更漂亮了,真的。我想这大概就叫作女大十八变。”

艾琳嫣然一笑,心中另有一张红唇,正在大张着哈哈不止。

“听你的话,倒像是我先前很丑。”她渐渐脱去了孔雀气质,恢复了几分正常的人味。

露生摇了摇头,“你那个时候比较瘦,我看你又像西洋人又像中国人,总感觉有些怪;现在你胖了一点儿,倒是彻底成了个东方美人。”

艾琳转身将漆皮包拿起来放在腿上,从中取出一把小折扇,展开了合在胸前轻轻地摇,静等着露生继续夸下去——她的爱慕者们对她从来都是礼赞不止,绝没有夸过一两句便作罢的。

然而露生作罢了。

不但作罢了,而且还自作主张地换了话题,“平时你就住在天津吗?不回北京家里?”

艾琳悻悻地合拢折扇,“我不喜欢家里的空气,这一年都是在天津住。你呢?还在龙云腾手下当差吗?”

露生愣了一下,“谁?”

随即他反应过来。对待龙相他素来都是直呼其名,“龙云腾”三个字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个陌生符号。但是当今世界除了他之外,又有谁敢明公正气地喊他一声龙相呢?没有了,艾琳叫他作龙云腾,已经算是不客气了。

“我也早已离开他了。”他很坦白地告诉艾琳。太久没有和人开诚布公地聊过天了,他甚至生出了一点倾诉欲,“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在江南无所事事地住了一段时间,昨天才刚回到了北方。”

话音落下,他抬眼望向艾琳,却发现艾琳的脸上有了一点淡淡的喜色。

艾琳的确是欢喜的,不为别的,只为露生脱离了那位龙司令。她眼中的白露生简直好得举世无双,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能给那样一个阴阳怪气的毛头小子当弄臣?她是满将军的女儿,贵人她见得多了,司令两个字,还吓不倒她。

“关于你的前途……”她很克制地笑道,“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请尽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我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可以帮你牵牵线跑跑腿,小小的面子,我总是有一点的。”

露生含笑点了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是很有攀高枝当阔姑爷的命,可惜这非我所欲,即便是我所欲,自己也不能去娶满树才的女儿。

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一动——是的,艾琳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可以帮自己跑跑腿牵牵线,把自己引到满树才面前去。只要自己能见到满树才,接下来就好办了。纵是不通功夫,可甩手一枪还不会吗?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地来了精神。他想这个法子太恶毒了,不是对满树才恶毒,是对艾琳恶毒。

可是,它看起来也太有效了。

闪烁着目光望向艾琳,露生随即微笑着扭开了脸。笑是谦谦君子的笑,只是做贼心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两人并肩出门,在收到一只亮晶晶的小圆镜子之后,艾琳跟着露生就近走入了一家咖啡馆。这时她已经彻底地脱去了孔雀气味,腰也软了,细脖子像是也短了一寸,尤其是将下巴收了回去,不再从眼角处一溜一溜地向外瞄人了。失而复得的密斯特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正端了一杯热咖啡试探着喝,神情十分安然恬淡。

“你打算在天津常住吗?”她问。

露生刚被热咖啡烫了嘴唇,正在全神贯注地舔嘴唇忍痛,忽然听见了艾琳的问话,他一时疏忽,忘记微笑,直接抬眼注视着她答道:“也许。”

艾琳怔怔地盯着他,被他的冷眼吓了一跳。随即又想起有一年在东交民巷,她第二次遇到他,便也是看到了这样一张冷森森的面孔。这样一张面孔是有一点可怕的,但她从来没怕过谁,所以他的可怕似乎也别有一种趣味。她营养充足、生活优渥,无所事事地活了二十年,需要一点冒险和刺激。

“想不想在天津认识一些新朋友?”她挑战似的一仰脸,两只大眼睛炯炯地盯着露生,“明晚会有一场舞会,我愿意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

露生探究地向她一偏脸,“舞会?”随即他把碍手的咖啡杯向旁轻轻一推,“我不会跳舞,也有资格参加吗?”

艾琳含笑望着他,听他又说土包子话。本来她对男子的见识风度是最有要求的,然而对待可怜又可爱、可爱又可怕的密斯特白,她不知为何,总会特别地宽容。甚至她觉得露生就要这样才好,他就与众不同在了这里。对待这样一个人是不能耍手段的,艾琳想,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怄跑了他——别说怄,对他好言好语的,他都兴许会凭空消失,不过个一两年不出现。

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她看出来了。所以她须得用最简明的语言同他沟通,当中不可以生出半点曲解与误会。

“说是舞会,其实只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玩一玩罢了。愿意跳舞的就去跳,不愿意跳舞的,就坐在一旁说说笑笑。我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规矩?况且你若是想学,明天我教你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垂下长睫毛,衔着麦管吸了一小口果子露。露生凝视着她那嘬圆了的红唇,承认她很美。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一口果子露下肚,艾琳又说了话。这一回,她的声音略低了点,因为接下来这句话不得了,她若是对其他的男性朋友说了,那些青年没有不浮想联翩的。

她说:“可惜我如今寄居在亲戚家里,不便于带着朋友回去。否则的话,我们今晚开了留声机,也是可以先练习练习的。等我将来在天津有了房子,再请你登门做客吧。”

话音落下,她等着露生的下文。女子不便于带着男子回家,那么男子纵是自己也没有家,也不会轻轻巧巧地放过这个话题。然而露生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轻声说道:“说句冒昧的话,我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艾琳试探着反问:“难道你一直没有拿我当朋友吗?”

露生沉吟着答道:“说句老实话,没有。”

艾琳登时一愣。

露生垂眼盯着桌布上的浅淡花纹,继续说道:“我一直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在龙家的宅子里给那个龙司令做伴。他不出门,我也不出门。那年我们在火车上相识,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一次分别之后,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然后他抬头对着艾琳淡淡一笑,“第二次分别之后,我还是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艾琳用手指捻着麦管,迟疑着问道:“第三次分别之后,你还是以为……”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没错。”

艾琳没琢磨出他的意思来,所以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回他一个微笑,“那么我们今天分别之后,你又将作何感想呢?”

露生答道:“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吧。明天你若不来找我,我就打电话去找你——亲戚家,登门不方便,打电话没问题吧?”

两点星辰在艾琳的眼眸中绽放成了璀璨烟花,映得她整张面孔都闪烁了光华。兜兜转转地说了这半天话,她终于等到了这最关键的一句。这人可真是不好办哪!她竟然要花这么多的心思,只为了诱他索要自己的电话号码。话都说到这般程度了,她想,明天他总不会再次突然消失了吧。

她不奢望他能像一位绅士一样开着汽车到自家门前等待,他只要肯安安稳稳地等在饭店房间里,她就心满意足了。

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内相对着坐了几个小时,双方因为都各有心事,所以话讲得吃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投石问路。艾琳尤其煞费苦心,因为深深领教了密斯特白那一项说走就走的绝技。她不能拿根绳子把露生捆回家里去,所以只好施展魅力,想用无形的铁索将他五花大绑。

可是露生显然是对她没什么爱意,坏自然是不坏的——要真是坏还好了,也好让她早早死心。

于是艾琳想,这人就坏在“不坏”上了。

两人在咖啡馆内把话说了个山穷水尽,又换了一家番菜馆子,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然后颇友好地分了手。露生站在路边,目送艾琳乘坐洋车离去,心绪乱纷纷的,吵吵嚷嚷的只有两个字:不忍。

很好的一个姑娘,正美的模样,正盛的年华。露生这样的不浪漫,但也愿意把她比作一朵无忧花。满树才的确是他的仇人,可这姑娘害着他什么了?她对他好,难道还好出错来了?

露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可是除非搭上艾琳这一条线,否则他便没有机会走到满树才的跟前。他太想杀掉那个老家伙了,而且要惊天动地地杀,甚至同归于尽也没关系。为什么?说不好,也许不止是因为仇恨。他既是要复仇,也是要证明。

他要证明给龙相看。他想自己若是死在这一场复仇中,那么龙相再疯癫再浑蛋,也该有一点点的后悔了,也该有一点点的恍然大悟了。

从街上收回目光,露生沿着街边往饭店走。在他正前方,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牵了个矮墩墩的小男孩。那妇人有个端庄洁净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个一丝不苟的小圆髻。露生望着这个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了陈妈。

然后这天下午他跑去邮局,给陈妈汇去了一千元钱。他知道陈妈的日子过得一直不错,丈夫和儿子都是可依靠的,不至于要等着自己这一千元钱过日子。他只是想给陈妈报个信——龙家应该也知晓了自己与龙相的决裂,而自己一去不复返,旁人不在乎,可是陈妈,他想,应该是会惦念自己的。

今年汇些钱去,明年再汇一些——如果有明年的话。

翌日傍晚,一辆墨绿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国民饭店门口,车中的艾琳等出了露生。

墨绿色的跑车把艾琳和露生载进了租界区。露生随着艾琳下了汽车,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层小洋楼。底楼的门窗都是大开着的,晚风拂过花丛,似有似无地从房中穿堂而过。有青年的男女跑出来迎接了艾琳,露生饶有兴味地旁观着,甚至忘了自己也是宾客中的一员。

他忘了,艾琳可没忘。她按捺着得意,把露生介绍给了面前诸人。露生放眼一瞧,立刻发现有几位青年神色不对。方才还对艾琳眉开眼笑的,现在忽然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几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将他从头到脚刮了几刮,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白先生是初到天津?”

露生觅声望去,发现那是一位挺俊秀的青年。对着青年一点头,他低声答道:“是的。”

青年又问:“那请问白先生目前是在哪里高就哇?”

艾琳怕露生受窘,立刻抢着答道:“他原来是龙——”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露生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艾琳下意识地闭了嘴,露生接着她的话头补全了回答,“我刚到天津,还没有职业。”

众人静了一瞬,不是因为他无家无业无来历,是因为他竟敢阻拦艾琳说话,而艾琳竟也没有勃然大怒。

一瞬过后,有人向露生伸出了手,笑道:“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体。”

露生和这一位握了握手,同时确定自己和这个团体气味不投——本来应该是投的,如果他一直是帅府少爷的话。不投没关系,看看热闹也很好。不知道龙相那个浑蛋学会这些开舞会、喝咖啡的摩登招数没有,反正他想丫丫肯定是玩不惯这些的。丫丫在这方面真是不行,怎么想都是上不得台面。可是上不得台面也一样没关系,因为她是丫丫啊。

恍惚着迈步走入楼内,他强把心神拉回了眼前世界。从艾琳手中接过了一杯黑啤酒,他和她坐到了客厅角落处的长沙发里。艾琳扭头看他,见他低头喝了一口黑啤酒,然后抿紧嘴唇一皱眉头。他的手大而白皙,手指修长,然而手背上有淡淡的小疤痕。这样的两只手捧着晶莹剔透的大玻璃杯,艾琳觉得手和杯看起来都很美。

露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所以特地扭过头对她说道:“你找朋友玩去吧,不必陪着我。”

艾琳听了这话,简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自己屈尊纡贵地来陪伴他,他却让自己“玩去吧”,不解风情到这般地步,也真是令人发指。

将手中的香槟也喝了一口,她小声问道:“为什么不许我向人提你的历史呢?”

露生低下头,望着黑啤酒上淡淡的白泡沫,“并不是光彩的历史。”然后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偏过脸望向艾琳,“况且无论你怎样把它往好里说,实质上,我都只不过是他家的一个下人。”

艾琳听不下去了,急急地反驳:“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这句话的语气急迫凌厉,让露生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惊讶神情,随即诚心诚意地对着她微笑了。露生把目光转向前方,对着黑啤酒点了点头,“谢谢你,我听你的。”

这句话说完,他抬眼一扫前方人物,然后向后一靠,小声说道:“那个人,是喜欢你的吧?”

艾琳一怔,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他?你不要理他,我顶讨厌他。由他瞪眼好了,看他瞪我们能瞪到几时。”

露生把脑袋歪向了她,低声又道:“瞪我们的可不止他一个。”

艾琳由着露生靠近自己,没觉着是受了冒犯,反而是有些欢喜,“我才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人。等乐队来了,我来教你跳舞。”

在白俄乐队到来之前,艾琳和露生交谈了足有一小时之久。几名醋淹了心的青年围着他二人徘徊不已,同时竖起耳朵,就发现这二人的谈话内容毫无浪漫成分,居然是在有板有眼地讨论当下房租之高低,以及单身汉有无置办锅碗瓢盆的必要。仰慕者们万没想到女神一样的艾琳小姐居然颇通俗务,那雕像一样美丽的小脑袋里,竟能同时运算好几笔经济账。青年们对经济账是毫无兴趣的,一直在等待白先生露出狐狸尾巴,对艾琳释放甜言蜜语。可白先生也算一绝,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就真没越过房租与锅碗瓢盆的界线去。

午夜时分,露生回了饭店。

这一场舞会,他认为称得上是不虚此行。论朋友,他没结识几位新的,来自同性的白眼倒是收了一箩筐,但他不在乎;论见识,他自觉着是开了眼,尤其是学会了跳华尔兹,跳得还很不错。艾琳已经预定了他的明天——明天两个人一起去找房子。因为他没有长住饭店的道理和资本,而她熟悉地面,并且有一辆可以随意支配的跑车。一切都很好,只要别往背后看,别往长远里想。

可露生从来不是糊涂人,他不能不想。一想,天上就愁云惨淡了,美丽的晚霞与悠扬的音乐,也都是别人的乐子,与他全然无关了。

但是也没关系,他本来也一直是不快乐的。偶尔有快乐,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都恍如隔世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露生在一座大楼的三层租到了一间公寓。公寓有里外三间屋子,大是不大,然而足够他一个人住的。房内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房外上下楼有电梯,楼前隔着一条街,是几家洋行共用的办公大楼。总而言之,这是个挺“洋”的地方。

搬进来的这天,艾琳也来帮忙。她穿着白绸子衬衫与藏青色的裙子,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踩着一双咯噔作响的黑色高跟皮鞋。她好像对面洋行里的西洋女职员,显出了几分精明沉稳相。露生在卧室内铺床,她便站在客厅门旁的墙壁前,用自来水笔往月份牌上整整齐齐地抄小字。等到露生走出来时,她也完了工。

笑眯眯地背过手,她很轻盈地一转身,让裙摆随之飞扬成了一朵花,“看我写的,怎么样?”

露生走过去一瞧,发现她把汽车行、干洗店,以及周围番菜馆的电话号码全抄到了月份牌的空白处。目光从月份牌移到了她粉红的面孔上,露生受到了一点震动——很久没有人这样为他着想过了。

凑近了再去细瞧那些小字,他开口说道:“看你不像个爱读书的好学生,可是你这一笔字,写得真不错,比我强。”

艾琳一耸肩膀,“真不知道你是在批评我,还是在夸奖我。”

露生回头去看她,没解释,只是一笑。艾琳望着他,他不解释,她也不误会,因为即便是被他批评,她也认了。在露生面前,她并不争强好胜。欺负他有什么意思呢?他已经是个孤独可怜的孩子了。

艾琳比他小了好几岁,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很自然地开始暗暗称他为“孩子”。

露生将这三间屋子打扫干净了,然后便同艾琳回饭店去退房取行李。他那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皮箱。艾琳嫌太阳晒人,坐在汽车里等他,而他拎着皮箱办好手续,转了身正要往大门外走,冷不防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险些迎头撞进他的怀里。他当即向旁一躲,而那人刹住脚步转向他,倒是挺知礼,“哟,先生,对不住——”话说到这里,来人忽然后退一步,圆睁二目重新审视起露生,“哎?您不是白少爷吗?”

露生看着这人,就见他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挺高挺壮,穿着一身绸缎裤褂,头脸修饰得很是整洁,看着几乎有几分少爷相。但仅从面目论,他的确是个陌生人,起码露生是绝对不认识他的。

那人见露生疑惑地对着自己只是看,便笑着又道:“这可真是巧死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您,结果刚一进门,正和您来了个顶头碰——您不认识我了吗?我娘前几天收到了您汇给她的钱,老太太高兴得念叨了好几天。正好我打算往北京去,她就把汇款单子上的地址给了我,让我一定得找到您,看您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露生一听这话,心里骤然生出了几分暖意,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你是……陈妈的儿子?你、你是有余哥?”

问完这句话,他自己心里先生出了疑惑。陈妈在露生面前,并不常讲自己的家庭,露生只记得她几次三番地提过“有余”。但他和龙相都没见过有余,因为有余仿佛是比他们大了十多岁,早在好些年前就开始赚钱养家了,是个孝顺老成的儿子。可面前这位若真是陈有余,那么他可真堪称是驻颜有术。四十来岁的人了,竟能如此面嫩。

这时,对面的年轻人笑了,“我哪是有余,有余是我大哥,我是有庆啊,陈有庆。”

露生心里还是有点糊涂。不过这么细一端详,他发现陈有庆的脸上的确是有点陈家人的影子。而陈有庆继续笑道:“您这是要往哪儿去?我来瞧您一眼,到时候回家能交差就得。您有事就忙您的去,别为了我耽误时间。”

露生立刻摇了头,“实不相瞒,我在这饭店里住了二十天,今天就要从这里搬到公寓去了。要不是我们在这里见了面,天津卫这样大,怕是就没有我们相遇的机会了。陈妈好吗?”

陈有庆答道:“她好着呢。”随即压低了声音又道:“过年的时候,听说您跟少爷闹翻了,她特别惦记,前几天得了您的消息,这才又放了心。您是要搬到哪儿去?给我留个地址成不成?”

露生略一迟疑,随即转身走回前台,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纸笔,刷刷地写下了自己的公寓名称和电话号码。把这两样递给了陈有庆,他带着对方走出饭店大门,小声又道:“你知道就可以,不要对别人讲。除了陈妈,我现在不想再和龙家的人打交道。”

陈有庆一边将纸条折好往衣兜里揣,一边连连地点头。而露生又问:“你说你这一趟是要去北京?”

陈有庆笑了,“我闲不住,在家里待着也是惹是生非,所以干脆到北京找少爷,看看能不能得个差事干干。反正家里有爹和大哥,我又没老婆,出门也没人想我。”

露生听到这里,猛地大悟,想起来了!

他想起陈妈的确是还有个儿子叫有庆。可这有庆是陈妈的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所以陈妈对他从来不提,权当家里没他这个孩子。重新将陈有庆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这小子生得眉目机警,在家待着,的确是有点浪费;而且据露生对陈妈的了解,他断定这位陈有庆君在家里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伸手从裤兜里摸出皮夹,他抽出了二十块钱,“特地让你往天津跑了一趟,辛苦了。”

陈有庆低头看了看钞票,抬头又看了看露生,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两只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却是不肯伸手接。露生见状,索性把钱掖进了他的裤兜里,“代我向陈妈问好。还有,到了北京,千万别对那边的人说我在天津,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