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眉入鬓,星眸含情,鼻若悬胆,唇若涂脂。仿佛昨日还是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两年时间一过,便是真正英挺美貌的男子,他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带着微微嘲讽和顽劣,双眼里却再无少年的狂妄和嚣张。

那是一种更让人心悸的深沉,仿佛漆黑的夜色,因有星光而美丽,却由黑暗而胆寒。他通身的矜贵和优雅在两年后发挥到了极致,一举一动都有着天潢贵胄天生的傲气,清月一般冷淡凉薄,却又如烈日灼目耀眼。

没有了身份的禁锢和制衡,再次出现的谢景行,不再收敛光芒的谢景行,实在是亮眼到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他似笑非笑的瞧着沈妙,语气暧昧道:“两年不见,谁给你的胆子叫我名字?”

他说的这般,却终究是将“本王”换成了“我”。

沈妙道:“如今你不是明齐临安侯府的小侯爷,不喜欢叫你名字,叫你睿王也是可以的。”话中终于还是带了些讽刺的意味,从明齐临安侯府的小侯爷到大凉的永乐帝胞弟,谢景行这一次的确是跑的有些偏了。

可是沈妙说的客气,却低估了谢景行。谢景行懒洋洋一笑,道:“非要叫我名字,我是无谓。不过忘了告诉你,谢渊是我的真名,景行是我的字,你叫我谢景行,是在叫我小字…。怎么,长大了,也变得热情了不少。”他唇角的笑容恶劣带着轻佻:“你我之间,已经到了唤小字的程度?”

沈妙怒视着他。

除了亲人以外,只有情人和夫妻之间才会唤小字的。沈妙倒也没想到,谢景行换了个身份,景行竟然成了他的小字。说起来她这时才堪堪想起,大凉的永乐帝也姓谢,凉朝的皇室就是谢氏家族。

真是碰了巧了。

谢景行自顾自的给自己倒茶喝,时隔两年,沈信都从将军府搬出去另开宅子过了,谢景行这不请自来,宾至如归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仿佛和两年前一般,将这沈宅当做自家院子一般来去自如。他抿了一口茶,瞥了一眼强人怒气的沈妙,似乎觉得十分有趣,道:“礼尚往来,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娇娇?”

那声娇娇,端的是唤的人齿颊留香,加之谢景行美貌动人,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被迷得找不着北了。沈妙也被喊的浑身发烫,她想,谢景行这本是,便是不是皇室的身份,做个小倌馆里的小倌,大约也能活的很好,说不定还能名扬天下。

“在想什么?”谢景行问。

“在想你生的如此美貌,连小倌馆里的头牌亦是比不过,难怪要戴面具遮掩了。”沈妙故意气他。

谢景行被噎了一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慵懒的神情有片刻僵硬。沈妙见他如此,心中畅快至极。还未等她说话,谢景行却挑眉道:“这么担忧我,看来倾心我的很?”

沈妙道:“睿王可知自作多情四个字如何书写?”被谢景行的“小字”之说恶心了,又不好再叫谢小侯爷,沈妙干脆就用冷冰冰的“睿王”代替,明显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当初抱着我强吻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无情。”他说。

沈妙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盯着他,却不知这副模样,像足了在山涧出生不久的小鹿,黑眸清澈圆圆,娇怜的很。

她说:“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景行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他动作太快,沈妙躲闪不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景行已经收回手,略略思索一下,道:“看来你是记不得了,你离京的第一日夜里,我同你道过别的。”

沈妙懵了,瞧着他不说话。

谢景行叹息一声:“果然,喝过酒就不认人。你不记得你对我做了什么了?”

沈妙面露纠结之色。

俗话说酒后乱性,喝酒误事。她其实酒量还不错的,奈何那一夜的梅花酿太过醉人。她便是为了防止自己说错话做错事引得人怀疑,才堪堪避开众人自己单独睡了一间屋子,不曾想…谢景行来过?

“睿王说笑,我与睿王萍水之交,能做什么?”沈妙按捺住心中的不安,面上却是一派镇定。可她到底对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前生对傅修宜也是一味讨好,更莫不清楚男人的想法,在这一方面,倒是真的稚嫩如白纸。而对付谢景行这样黑心肠的人,实在是青涩的狠了。

谢景行一笑,也不急着辩驳,不紧不慢的开口:“你似乎很想当皇后,醉了酒后,还要拉着李公公看烟花,还得要太子和公主陪着。”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沈妙:“沈皇后?”

沈妙本来掩饰的在喝茶,差点就喷了出来!

多少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沈妙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只怕这重生以后花团锦簇,亲人皆在的现实不过是一场美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在那个冷冰冰的宫殿里,一步一步走向子丧族亡的结局。

沈妙全身都僵硬了,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原先以为谢景行是故意这么说诈她的,如今看来,那一夜谢景行还真的来过,还真的见了她醉后的情景。否则谢景行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晓得这么多事?只是…她究竟说了多少,谢景行又到底听了多少,谢景行这么聪明,到底猜出了几分?

她这般不安的神色落在谢景行眼底,谢景行眸色暗了暗,却是勾唇笑道:“也不用这么害怕,我对女人一向宽容。想知道你对本王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沈妙镇定的与他对视。

“也没什么罢了。”谢景行懒洋洋的用手支着下巴,似乎在思索,说出的话却是惊世骇俗:“你不过是抱着我不让我走,压着我又亲了我,哭着喊着要做我的皇后,要我千万不要冷落你罢了。”

沈妙:“…”

“我没有做过那种事。”沈妙道。她就是再怎么醉,也不会对谢景行生出什么绮丽想法。更何况那样的作风,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你想抵赖?”谢景行皱眉:“这不厚道,沈娇娇。”

“我给你银子。”沈妙当机立断:“你要多少,我都能补偿。”

谢景行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为何,沈妙觉得那目光里都是带着刀子,仿佛谢景行恨不得弄死她。半晌,谢景行才笑了,咬牙切齿道:“你当我是小倌还是男宠,银子?本王从来不缺银子。”

沈妙沉默。

谢景行深深吸了口气,道:“怎么发现的?”

沈妙冷不防他换了个话头,不解道:“什么?”

谢景行拿起桌上的面具:“怎么发现我的身份?两年前我战死,无论怎么样,一见面就猜出身份,不太合理。”

“未见到你之前就猜到了。”沈妙道:“猜到你是大凉的人,不过没猜着是皇室的人。后来朝贡宴上见到,隐隐约约觉得熟悉,斗胆猜一猜罢了。”

谢景行闻言,渐渐凝眉,看向沈妙,道:“两年前就猜到?”

“卧龙寺当夜,小侯爷过来喝茶吃点心,”沈妙神情平静:“侥幸也让我吃了一点那点心。”

谢景行挑眉:“那又如何?”

“不巧,”沈妙道:“那点心似乎是大凉皇室的厨子做的,味道很可口。”

谢景行微微一怔。

两年前,他在卧龙寺里遇着沈妙陷害沈清和豫亲王的一幕,后来因着兴趣索性就和沈妙去了她的屋子。因着在外奔走大半夜饥乏,就借着沈妙的茶水吃了点点心…还喂了沈妙一块。他自己在明齐做事,到底还是养尊处优,大凉朝做糕点的厨子也跟在身边,那包糕点正是出自大凉厨子之手。

谢景行想过许多沈妙猜出他身份的线索,却万万没料到是这个。一包糕点竟也会暴露端倪,不过…他目光锐利,看向沈妙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大凉厨子做的?”

“侥幸吃过一回。”沈妙道。

她的确是吃过一回,明齐的朝贡宴上,自然会有别国送来的贺礼。至于那糕点,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噱头罢了。明齐的永乐帝喜爱吃糕点,那皇室的厨子也别出心裁,在糕点里加了水果的汁水,糕点里便有了果香。是在朝贡宴上吃着了大凉的糕点觉得很是新奇,沈妙才特意为了傅修宜也做了几回,只是傅修宜不爱吃甜食,每每都直接赐给了下人,还让她伤心了好一阵。

而谢景行那一夜吃的糕点里,正是带了凉朝皇室糕点的果香,而那个时候还未朝贡,这糕点是不可能传过来的,当时沈妙就觉得奇怪。

谢景行虽然也不知道沈妙究竟是从哪里吃的这糕点,不过也没多加询问。只是道:“仅仅如此?”

“侥幸猜中了罢了。”沈妙垂眸。仅仅凭着一包糕点她怎么会笃定谢景行是大凉的人。真正的怀疑,还是从宫中看到的那位高阳高太医开始。她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却是终于想起,自己是见过这位高太医的。前生朝贡宴上,大凉派来的人是一位亲王和一名重臣。那位重臣是大凉出了名的智囊团,当初傅修宜还让裴琅多加留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高阳。高阳当时的身份可不是什么高太医,而是大凉的朝臣。而那一日在明齐宫中,她见着谢景行与高阳之间有种不露痕迹的熟稔,加之之前的糕点,多多少少也联想到了一些。

再后来她去了西北,谢景行战死的消息传来。之前的震惊过后,沈妙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前生谢景行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出征的,然而前生今世,谢景行都是一样的结局,沈妙不相信命运使然这一套,更何况以她今生对谢景行的了解,谢景行这样厉害的人,会死的如此凄惨,她不相信。

若说是谢景行借着这一步在筹谋什么,她倒是还会相信几分。如果说战死能够以一个新身份重新开始,少了所有可能有的麻烦,是符合眼前这个人干脆利落的性子。要知道以临安府小侯爷这个身份,是撑不起谢景行的野心的。

他的野心究竟是什么,沈妙的目光落在那黑白错落的棋盘上,心中闪过一丝骇然。

“你运气一向不错。”谢景行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不过…”沈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如何成了如今的睿王?”

谢景行这是造了一个假的身份?若是这样,他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冒充的人不是别人,是大凉的皇室,还是永乐帝的胞弟,被人发现只怕是死千次百次都不够的。可是若说是真的…那他前面十几年的身份又是什么?为什么会在明齐成为谢鼎的儿子?

“我本来就是凉朝的睿王。”谢景行道:“现在物归原主。”

沈妙心里一动:“谢侯爷不是你的父亲?”

谢景行笑的不屑:“临安侯?他凭什么有资格当我爹?”

那就是谢景行不是谢鼎亲生的儿子了。沈妙心中越发觉得骇然,谢景行的身份大约能牵扯出不少东西,而这些东西,前生的她从未留意过。沈妙突然想到,前生傅修宜不留余力的打压谢景行,甚至不惜在谢家军中安排他的人,最后让谢景行死于自己人手中,谢家父子皆是马革裹尸,谢家除了谢长武和谢长朝外再无后人,真的是因为傅家人想要打击谢家功高盖主,还是傅修宜也已经发现了谢景行身份的不对。傅修宜是想要…斩草除根?

她这般神色明明灭灭,谢景行看在眼里,眸光深邃,笑的却越发温丽。他的容貌见长,英俊和艳丽极好的融合在一起,亦正亦邪,倒是好看的很。他敲了敲桌子:“今日来见故人,你长进了不少。”

沈妙回过神来,瞧着他道:“睿王如今也是风光无限。”

从临安侯府的谢小侯爷到如今的睿王,谢景行倒是越发的贵重起来了。原先不过是在定京城,在明齐横着走,如今睿王的名声一出来,只怕要上天了。

“你很满意?”谢景行挑唇一笑:“与有荣焉?”

沈妙眉目端庄:“臣女是明齐人,睿王是大凉人,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与有荣焉?”

谢景行拿起桌上的面具,重新为自己戴上。银质的面具极好的贴合了他的五官,非但没有遮掩他的光芒,反而让他因着神秘如夜的气质更加惑人。

“你亲我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句话。”他眼神比外头的秋月更动人,流过沈妙身上,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人吗?”

沈妙抵死不承认:“睿王记岔了。”

“以后帮你想起来。”谢景行站起身,紫色的衣袍一角倏尔划过桌面,将那一局棋都打乱了。

他道:“下次再来看你,沈…娇娇。”

沈妙:“…”

谢景行从窗外掠了出去。沈妙瞧着他的背影,心想着明日后,要叫沈丘多安排几个守卫在院子门口才行。好歹这宅子里住的不少都是高手,沈信,罗雪雁和沈丘还是在军中呆过的人,怎么半分警醒也没有。任人在府里来去自由,也实在是个笑话了。

窗户外,沈宅院墙的街道边,有紫衣男子在走着。三更时候,街道空无一人,唯有这男子和身后的侍卫,在月光下拉长的身影婆娑。

月色都掩饰不了的光芒,银质面具亦是熠熠生辉。那身后的侍卫道:“主子瞧着心情不错。”

说是见个故人,进了沈宅后再出来,自始至终却都是扬着唇,也不知是听了什么喜事,这般高兴。

青年扫了一眼侍卫,袖子上的金线隐隐绰绰,锦衣夜行亦是艳骨英姿。他眼眸似笑非笑,声音如春风拂过般愉悦动人。

“见着有趣的人,自然不错。”

------题外话------

有没有觉得谢哥哥又帅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猜出来了

第二日,沈妙起晚了。

谢景行昨日里三更才来,与他说完话已经是疲累的不行,回头睡得一夜无梦,待醒了,都已经很晚了。

沈妙极少起懒,罗雪雁只当她昨日在朝贡宴上累着了,便让人特意留了饭食等沈妙醒来后吃。沈信和罗雪雁一大早就去兵部了,刚刚官复原职,还有许多要料理的旧事。沈丘和罗凌也不在屋里,因着罗凌要寻个新差事,沈信索性就让罗凌帮衬一下沈丘,也省的那些人欺负罗凌初来乍到。

如此一来,这个全新的“沈宅”里,就只有罗潭和沈妙了。恰好今日冯安宁给沈妙送了帖子,要沈妙陪她去挑些首饰,沈妙便让罗潭去了,拨了几个沈府的侍卫给罗潭,只说自己今日身子疲累,想在府里休息一日。

罗潭便不再说什么话,叮嘱了沈妙一番,才离开。等罗潭离开后,沈妙让莫擎送封信到广文堂,莫擎应了一声就离开。

时隔两年,定京城终究是起了一些变化。譬如曾经在宝香楼红过热闹过的,也曾当过红牌的流萤姑娘,终是被那位痴情专一的莫公子以千两黄金的高价赎身。没有了一位流萤姑娘,定京城却在这几年悄然无声的出现了已经失传许久的双面绣,一匹绣绢便可卖到百两银子。听闻那位绣娘不仅手艺出众,还生的美貌。连带着那綉庄也日进斗金。

换个活法,其实未必会更糟。没有人能知道迈出那一步后新的希望是什么。

流萤活的这般好,担忧着她的人自然也会开心。裴琅是个守信的人,沈妙在朝贡宴上看到裴琅的那一刻,心里就有了主意。裴琅已经得了傅修宜的信任,傅修宜才会将裴琅带在身边。虽然傅修宜多疑,那也是在成为君王之后变本加厉,平心而论,现在的傅修宜还是十分赏识贤才珍惜贤才的。裴琅是胸中有沟壑的人,傅修宜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裴琅留在身边。

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傅修宜检验了裴琅的贤才,就该检验裴琅的忠诚。她不能贸贸然的去见裴琅,免得被傅修宜怀疑。

这颗卒子还未过楚河汉界呢。

她道:“拿件斗篷出来吧。”

白露和霜降正在整理屋子,闻言奇道:“姑娘可是要出门?”

沈妙道:“有些事情要去做。”

白露和霜降便不再说话了,谷雨默默地上前给沈妙梳头,惊蛰已经去寻斗篷。无形之中,沈妙的几个丫鬟对她的命令都是立刻服从,若是有人瞧见,必定会惊讶,便是宫里调教的丫鬟们也不见得会这么麻利镇定。

等出了府门,莫擎去广文堂了,沈妙便叫了阿智。沈妙如今和沈丘的一众手下亲近了不少,当初在西北的时候,沈妙给沈丘出了不少兵法上的主意,这自然都是她从前在傅修宜的幕僚那里听来的,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只是看在别人眼中,便觉得沈妙神机妙算,有将才。那些兵头都是粗鄙的大男人,却也佩服沈妙的脑子,倒是对她尊敬了许多。

沈妙对阿智说:“今日出门一事,不要告诉别人。”

阿智心中一个激灵,他效忠的本来是沈丘,此刻也觉得在沈妙一双清澈的眼睛下压力倍生,点头道:“是。”

阿智给沈妙寻了辆普通的马车,这马车不引人注目,更不会有人认出来是沈家的马车。原因无他,昨日沈妙得罪了那位秦国来的明安公主,明安公主和皇甫灏住在离这里并不远的衍庆巷中,万一若是碰到了,明安公主找沈妙的麻烦就坏了。这公主骄纵的很,秦国侍卫众多,真要出了什么事,等沈信夫妇再带人赶过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只是阿智心中还是很疑惑。离开定京城两年,若说定京谁和沈妙有交情,也就是冯府的大小姐冯安宁了。可今日沈妙推了冯安宁的邀约,分明就不是去见冯安宁。阿智心中胡思乱想着,想着罗潭从前在罗家和罗千讲的那些个话本子故事,心中一个激灵。若真的是什么公子佳人私相授受的戏,阿智就算是拼了命也得将此事告诉沈丘。他们沈家好容易出了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小姐,怎么能够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拐跑了去。

却是万万没想到沈妙要去的地方是沣仙当铺。

沣仙当铺还和两年前一样,依旧是门庭冷落。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宝贝能在这里典当的。

沈妙下了马车,阿智紧跟其后,惊蛰和谷雨也跳了下来。阿智还没来得及打量,就瞧见沈妙已经径自往典当铺走去。

那还在用帕子擦拭桌子上灰尘的小二就见着四个人往这边前来,为首的人穿着斗篷,将斗篷的帽子往下一拉,露出一怔清秀的脸,分明是哪家娇养的姑娘,通身的贵气可不敢让人小觑。他讨好的笑道:“小姐可是要典当东西?”

沈妙瞥了他一眼,当铺的小伙计已经换了个人,听闻自他们去小春城后,沣仙当铺也关了两年。也是前不久才重新开张,却不知那位红菱姑娘和季羽书还在不在。她道:“我找红菱。”

小伙计一愣,仔仔细细的又再次打量了沈妙一番,沈妙平静的看着他,小伙计顿了一下,连忙道:“请小姐稍等着。”转身钻进了后堂。

片刻之后,有红衣女子前来,身后跟着方才的那位伙计。依旧是一身红色衣裙,容貌颇有风情,比起两年前更加摇曳多姿。她瞧见沈妙,眼眸凝了凝,忽而笑道:“许久不见,小姐生的越发出挑,让红菱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番有些放肆无礼的话被红菱说出来,却也不见得有下贱的感觉,反而有种莫名的爽朗。沈妙微微颔首,红菱又是一笑,道:“老规矩,小姐随我来吧,不过…。”她芊芊玉指一指阿智,娇笑道:“这傻大个儿可不能跟来。”

阿智性子活泼,不比莫擎冷漠,被红菱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指着,脸倒是红了。不过他还是坚持道:“属下跟着小姐。”

“你在这等着吧。”沈妙道:“我去见一位朋友,惊蛰和谷雨跟着就行。”她语气坚决,阿智便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倒是红菱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大约是没想到沈妙看着这么个娇娇小小的人儿,每每却将自己带过来的侍卫教训的服服帖帖的,而且不管是莫擎还好,阿智也罢,都是打心眼的尊敬沈妙。一个有本事的属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傲气,在沈妙面前,这些人却是一点傲气也无。

沈妙是个有本事的人。

红菱带着沈妙往临江仙的小楼走去。惊蛰和谷雨跟在后面,沈妙问:“听闻沣仙当铺前不久才重新开张,两年前…。”

“两年前掌柜的家中有变,关了铺子回乡去了。前不久才重新回了定京。”红菱笑着接过话头,道:“说起来,小姐还是咱们当铺里第一位遇到的老主顾呢。”

沈妙心中计较一番,便是跟着微笑着应了。待到了小楼里,如从前一样,红菱将她安置在雅室中,道:“红菱这就去唤掌柜的,小姐先在此坐着休息吃吃茶,稍等片刻。”说着便离开了。

桌上放着梅子和茶水,熏香袅袅。这雅室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沣仙当铺这样大的铺子,两年未做生意铺子竟然就就这么放着,也不说租给别人家,倒真的有几分财大气粗的土财主模样。

沈妙一杯茶还未喝完,外头就传来有人推门的声音。她放下茶杯,便见来人一身一身翠绿织金雀浣花长袍,头带金冠,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这人依旧是一张娃娃脸,却终究因为两年岁月的弹拨而显出几分青年的成熟。只是面上的顽皮之色一如既往,不过…沈妙瞧着他,这么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季羽书也能穿的如此开怀,这人骨子里真是风骚至极。

季羽书推门瞧见沈妙,眼睛一亮,丝毫也未曾遮掩,盛赞道:“原先以为芍药姑娘便是在下见过最美的姑娘,如今看来,沈小姐也不遑多让。两年未见,沈小姐更添风华,在下都找不着话来夸姑娘了。”

惊蛰和谷雨见状,面上皆是露出不悦之色。季羽书这话活脱脱就是调戏良家少女的登徒子,不过这么一番胡话,偏偏配的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也让人迷惑他究竟是故意装傻,还是本身就是无心之言。

沈妙微微一笑:“季掌柜也比从前更加富裕了。”目光在季羽书那花里胡哨的衣裳上扫了一眼。

季羽书在沈妙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起来倒是高兴地很,似乎真心为重逢而开心。他道:“没想到沈小姐还记得在下这个老朋友,听闻沈将军刚刚回京不久,沈小姐不急着见别人,却来沣仙当铺,原是真的将在下视作信任之人。在下心中感动不已。”

沈妙:“…”昨夜里才刚走了一个自作多情之人,眼前便又再来了一个。沈妙只觉得有些头疼。况且季羽书说的一本正经,他是真心以为沈妙对他这般亲近的。

沈妙轻咳一声:“其实今日来,是想与季掌柜做生意的。刚回定京城,许多事情都不甚清楚,需得仰仗百晓生。”

季羽书先是一怔,随即道:“做生意?好说。沈姑娘想知道什么,百晓生自当竭尽全力,至于银子么,在下与沈小姐既是朋友,就给沈小姐减个两成吧。”

惊蛰和谷雨在背后翻白眼,季羽书掌管着这么大的家业,表面是当铺实则做的是无本生意,一笔生意成了银子源源不断,竟然这般吝啬,只减两成?果然无奸不商。

沈妙微微一笑:“银子好说,不过这次的消息可不怎么好办。”

季羽书道:“沈小姐真会说笑,当初连‘造’消息的生意我沣仙当铺都照接不误,现在有什么不敢接的。”

“可是季掌柜两年未在明齐了。明齐的事情,只怕打听起来也有些麻烦。”她说。

季羽书一笑,眉目间说不出的得意:“沈小姐可不要小看沣仙当铺,虽然在下两年不在定京城,沣仙当铺的铺子也关了,可是生意却还是要照做的。否则哪里来的银子养家糊口?百晓生还是在做的。毕竟两年收成不能白白丢掉。沈小姐说罢,有什么消息要打听?我沣仙当铺自然会为小姐效命。”

沈妙轻笑:“季掌柜这般说,我就放心了。今日来,是想要做三笔生意,都是来买消息。第一个…季掌柜可知道两年前临安侯府谢家小侯爷战死的消息。”

季羽书一愣,看向沈妙:“沈小姐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家与我沈家好歹也都是明齐的将门世家,虽然临安侯与我爹政见不合,可到底武人惺惺相惜。俗话说兔死狐悲,谢小侯爷一代良才却惨死沙场,私心里觉得惋惜,想让季掌柜帮我个忙,好好打听那谢小侯爷战死一事的蛛丝马迹,包括收敛一事。”

季羽书喝了一口茶,笑道:“这好办,只是谢景行死的事情诸人皆知,要想打听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可不容易,在下不能保证能打听的出来,毕竟人死灯灭,隔得太久了。”

“季掌柜用心做事就是,实在找不到,我也无妨。”沈妙端起茶壶,再给自己倒了杯茶,云淡风轻的开口:“第二笔生意,季掌柜可知道明齐宫中有位太医,叫高阳。”

“噗”的一下,季羽书一口茶喷了出来。沈妙冲惊蛰使了个眼色,惊蛰连忙递上帕子。

季羽书接过帕子,手忙脚乱的擦拭身上的水渍,只听沈妙道:“季掌柜好似很惊讶?”

“咳,”季羽书道:“确实有些惊讶,沈小姐怎么会想到找宫中的太医?”

“受人所托罢了。”沈妙看向他:“季掌柜没听过这个名字么?”

高阳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想来医术不甚高明,否则早已名扬天下了。”他看着沈妙,有些为难道:“不瞒你说,小姐怎么会和宫里有牵扯。百晓生虽然做的是生意,可是宫里牵扯的势力太广,咱们做生意的都不好冒险。”

沈妙看着他没说话,目光平静的却是让季羽书自己有些不安。季羽书清咳两声,莫名的声音就低了几分:“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多加银子…”

“银子季掌柜不必担心。”沈妙微笑:“总不会短了季掌柜的。”

季羽书经过沈妙前面的两笔生意后已经是心虚气短,干笑了两声,道:“不知道沈小姐第三位要买的消息是关于什么的?”

“第三笔生意有些困难。”沈妙瞧着他:“不过我相信以季掌柜的本事,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季羽书闻言,勉强笑了笑:“多谢沈小姐信任,不过…到底是什么能让沈小姐也觉得困难?”

“我想打听一个人,”沈妙放下茶杯:“大凉的睿王殿下。”

季羽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动,面上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哦?沈小姐怎么会想到要打听睿王殿下。据在下所知,这位睿王殿下刚来定京不久。便是真的有交情,最多也是沈小姐在朝贡宴上能见着他。莫非沈小姐也如那些贵女一般,爱慕上了睿王的美貌,所以特地来打听?”季羽书说到最后,不知道为何又高兴起来,声音一改方才的低落,带着几分罕见的兴奋。

惊蛰和谷雨都要在后头气炸了,季羽书这般满嘴胡话,若是被外头人听到,指不定怎么想沈妙。偏偏主子说话下人不能插嘴,两人只得强忍着怒意鄙夷的看着季羽书。

沈妙淡淡的瞧着季羽书抓耳挠腮的兴奋模样,突然笑了,她说:“是啊。我也仰慕他的绝世美貌。”

季羽书一愣。他蓦地张大嘴巴,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的指着沈妙,结巴道:“此此此话当真?”

沈妙点了点头,认真的道:“真的。”

季羽书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一般,按捺不住兴奋的神情。“嘿嘿”的笑了两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定会替小姐好好打听一番睿王的情况…看看他身边有没有别的姑娘。”

沈妙起身,冲季羽书颔首:“那就多谢季掌柜了。若是查到了什么,烦请人送信到府上,我自然会来沣仙当铺与季掌柜相见。”她从袖子中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到季羽书面前:“这是定金。”

季羽书笑眯眯道:“沈小姐太客气了,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定金的话。”一边说一边将那银子揣进袖中。惹得惊蛰和谷雨又送了他几个白眼。

沈妙笑道:“拿钱办事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季掌柜需得记住一点,”她眉眼温和,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凌厉:“百晓生做生意的规矩就是货真价实。既然是来同季掌柜这里打听消息的,自然是不希望听到假的消息。消息千真万确,也最好对我有用。否则银子花了却得了无用的情报…”沈妙低头笑了笑:“坏了季掌柜的招牌,生意做不下去,可就糟了。”

季羽书一愣,沈妙已经唤着惊蛰谷雨推门走了出去。他呆了片刻,听见外头红菱笑着将沈妙送走,自己看着面前的茶盏,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站起身,推门走到隔壁,拉开面前的一副山水画,后面是一扇门,季羽书打开门,刚走进去就被人踹了一脚,险些摔倒。他一把关上门,怒气冲冲的对着始作俑者大吼:“高阳!”

门后坐着的人白衣飘飘,仙风道骨,摇着折扇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季羽书,你脑子有病吧,再这么下去被人当傻子卖了都不知道。”

季羽书怒道:“你聪明,你聪明还不是被人发现了端倪。人家可是说,要找高——太——医呢!”

“闭嘴。”角落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紫金袍华丽迤逦,不是谢景行又是谁。他扫了一眼季羽书:“聒噪。”

季羽书委屈了,道:“三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一块儿离京的,刚回来就被人发现不对劲。这分明是高阳的错。”季羽书恶狠狠地看着高阳:“说!你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被沈小姐看出来?”

这间雅室毗邻方才的雅室,季羽书和沈妙的对话这头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二人的对话都被谢景行和高阳尽收耳底。要知道沈妙打听的三个人都在这里,想想也是觉得奇异。

“季羽书你是不是傻?”高阳道:“沈妙也是几日前才回到定京的。除非她有千里眼,不然我在宫里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我还怀疑是你出了问题。”

“我出什么问题,沈小姐又没打听我,好端端的打听你做什么?莫非她心悦你,可是沈小姐仰慕的不是三哥的美貌么?”季羽书想到了什么,促狭笑道:“嘿嘿嘿,沈小姐也被三哥迷晕了。”

“这种鬼话也就只有你这种傻子能信了。”高阳冷眼看他:“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会被美色冲昏头脑么?”

季羽书拍了拍胸:“我说不过你,不跟你说了。三哥,现在怎么办,要给她找吗?还是随意编个消息骗骗她?”

“沈妙既然打听这三个消息,想必是有所了解的。骗的话可能会被发现。这沈妙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真是连沈家的立场都看不清了。这两年还有和沈妙私下里有交情的那个裴琅,现在都成了傅修宜的心腹。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复杂?”高阳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发现谢景行根本没有听他的话,看着桌上的茶壶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出声提醒道:“谢…殿下,这回要怎么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