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傅修宜已经知道了谢景行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了沈妙的身份。提到沈妙,傅修宜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在他的一生中,惯于将所有的事情都把握在手中。但偏偏就是沈妙出了意外,本以为能凭借着沈妙对他的爱慕将沈家拿过来,偏沈妙出了岔子,沈家没拿下,害的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如今沈家更是和他对着干,让他也颇头疼。除去这些来说,沈妙放弃他,转头寻了个看上去更不错的人,也几乎是当着天下人打傅修宜的脸,傅修宜恼怒至极,这会儿听叶楣提醒,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原先以为,那睿亲王妃不过是运气好一点,出身好一点,才能误打误撞的成为亲王妃,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如今看来,她倒是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或许她早就知道,留在陛下的身边,无论对陛下忠诚与否,最后都结局都是一个,就是不得好死。”叶楣道。

“放肆!”傅修宜道。

“我是输给了陛下啊。”叶楣道:“陛下不久前还与我恩爱痴缠,如今却能亲手将我弄成这副模样。明知道容貌与我的珍贵,却要我痛不欲生。但是陛下,我也告诉你,你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你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你以为,你就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傅修宜面色铁青,任谁被这样诅咒,都不会开心。更何况如今他本就对叶楣厌恶有加,恨之入骨,叶楣这时候还触怒他,便让他更加愤怒。

“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沈妙当初不选择你选择谢景行,便也证明,在她眼中,你及不上谢景行的百分之一。所以你看,我如今一无所有,沦为阶下囚,可是你的下场绝不会比我更好。你也会败的,幽州十三京只是个开始,在那之后,你会一败涂地,这明齐江山,终究会覆亡与你手,到那时,你也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我便祝你,战事兵败如山倒,你傅家王朝,终于你手,百世不得再起!”

傅修宜冷冷的盯着她道:“说完了吗?朕已经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叶楣长舒了口气,不说话。

她心中憋着一口气恶气,她从来没有如如今这般的恨过一个人。傅修宜毁了她的容貌,她自知翻身无望,于是干脆临死之际将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全部倾吐。可是畅快过后便又清醒过来,她差点忘了,傅修宜是怎样的人…

可是如今再说后悔,已经晚了。况且傅修宜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给人后悔机会的人。当年的裴琅并未让他失去什么,他便如此对待,而因为叶楣失去幽州十三京,再听完叶楣的这一番诅咒,傅修宜定然不会让她死的容易。

他道:“既然你那么在乎你的容貌,朕成全你。”

他对旁边的狱卒道:“砍了她的四肢,做成美人盂,于城东搭戏台子,让千人欣赏。”

“大凉的探子,那么会歌舞献艺,朕就赐你,做个供人取乐的玩物,好好美上一辈子吧。”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大踏步离去,罔顾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美人盂,是前朝贵族中供人取乐的一种玩意儿。挑选美人儿养在家中,平日里都跪在屋中角落,若是主人家想要吐痰或是倒掉废了的茶水,便捏着美人儿的下巴,让美人儿的小嘴接住咽下去。便是一种活生生的痰盂。

这是将人当做畜生看待,甚至比畜生还要不如,因为太过残忍,而这样的美人儿性命也一般不会太长,前朝帝王后来便下令废止了。

如今傅修宜却要将这个已经废止的法子再一次拿出来,用在叶楣身上。而砍掉四肢的美人盂,是美人盂中最下等的一种,已经失去了美感,只剩可怖。

百姓们惧怕这种诡异的东西,定然会加以抨击谩骂,这对于虚荣将自己容貌看重更甚于生命的叶楣来说,是比杀了她更狠的折磨。对于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她来说,比她看不起的平民还要低贱,甚至于“人”都不如,傅修宜果然是很了解她的。

所以对付起她来,也才是打蛇打七寸,正中红心。

曾经名噪一时的楣夫人,在前朝后宫都人要敬着尊着的楣夫人就这么没了。她的出现、掘弃和消亡都过于太快,留下来的只有惊人的美貌和大凉的探子这个名声。

但是傅修宜呢?

叶楣的诅咒一直在应验着。

即便他将过错推给叶楣,天下人却仍然像是看个笑话一般的看他。身边有个探子,身为帝王,却耽于美色而未曾辨认出来,甚至最后还因此幽州十三京战败。“昏君”这个名声,已经渐渐从民间开始传开了。

百姓们看不到过程的,他们只看结果。

傅修宜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更糟糕的是,果然如众人预料的一般,大凉得了幽州十三京开始,越战越勇,频频旗开得胜。明齐节节败退,惨不忍睹,仿佛之前的胜利都是幻觉一般,大凉的实力强的令人觉得心生恐怖。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的秦国,竟然开始渐渐走起自保的路子,似乎有意要向大凉认输投诚,大凉的矛头如今正是对准明齐一国,傅修宜每日都是焦头烂额。

糟糕透顶。

战局总是瞬息万变的。

大凉得了幽州十三京,以幽州十三京为据点,开始反攻。并不选择与秦国对抗,而是先向明齐下手。

秦国果然在大凉对明齐发动进攻的时候开始选择明哲保身,甚至于派了使者过来试着谈判。愿意以割地赔款来补偿。秦国本就在军事方面势弱,这么长久以来的战局拖延,已经让秦国国库空虚,赋税取之于民,也让百姓开始渐渐生出乱心。

秦国意识到严重,比起亡国来,割地赔款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秦国选在这个时候撂挑子,对于明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任凭傅修宜软硬兼施,那头的秦国也并不理会。

这自然还有谢景行的功劳。给秦国画个饼,让秦国皇帝以为大凉的确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对付秦国,如今只想要拿下明齐,谢景行做的天衣无缝。

便是要各个击破,这一手离间计,也是被他玩的炉火纯青。

大凉的军队很快就打到了明齐定京。

而陇邺未央宫,显德皇后正在让宫女给人倒酒。

这是一场“宫宴”,却没有那些个文武百官,没有后宫嫔妃,有的只是沈妙、罗潭、永乐帝和显德皇后几人。显德皇后道:“权当是做家宴了,也算是在千里之外为景行庆功。”

一旦谢景行拿下定京城,明齐就算真正的尘埃落定。谢景行自然是不会放过秦国的,斩草要除根,一劳永逸才是上上之策。没有了明齐做支援的秦国,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谢景行之前拖了这么久战局,到现在发力,也不过就是为的这一刻。

再过不了多久,这漫长又残酷的战争便要结束了。到那时,四海安定,天下太平,也才真真正正的算是实现了众人的心愿。

“小表妹,你喝这个。”罗潭把梅汁放到沈妙面前,托腮看着沈妙的小腹,道:“太医说了,大约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娩。也不知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沈妙垂眸,唇角一扬:“安静得很,大约是个小姑娘。”

“那也说不定。”显德皇后笑:“也有小子安静,姑娘调皮的。不过等景行回来后,都发现自己做爹了,也不知会怎么闹上一场。”

沈妙想想那时候的场景,也不觉头疼。如果谢景行知道自己瞒着他这么久,定然要闹脾气的。

不过…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说着,永乐帝自外头进来了。

沈妙和永乐帝见得面不多,永乐帝大约仍是不喜欢她的,每次见着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不过近来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倒是缓和了许多。也许有显德皇后在劝着的缘故,偶尔得了些什么补身子的药材,还会让人送过来。

罗潭有些害怕永乐帝的,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四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罗潭有些窘迫,沈妙还好,永乐帝神情冷淡,倒是只有显德皇后最高兴的。她说:“景行这一回可算是立了大功,等班师回朝,定也要好好嘉奖一番,本宫瞧着,便给亲王妃一个诰命得了。他们亲王府里什么都不缺,得个诰命也算是好的。”

永乐帝顿了顿,“嗯”了一声。

显德皇后还来问:“你觉得好不好?”

沈妙:“…。”

这能怎么回答?说“好”,显然永乐帝是不高兴的。说“不好”,这不是当众打了显德皇后的脸么?这帝后二人委实有趣,出这么个难题给她。沈妙就笑道:“这些,还是等殿下回来后再说吧。”

“也是。”显德皇后就点头:“许他自己有别的主意也说不定。”又看向罗潭:“这罗姑娘这头,等高阳回来,本宫与你们赐婚可好?”

罗潭差点没被自己嘴巴里的糕点噎着,若是旁人,她便早就说回去了,不过对方是皇后,便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沈妙。

沈妙忍笑,道:“娘娘,这些都不急的,还是等高公子回来再说,万一高公子也有别的主意。”

罗潭听沈妙帮她说话,将将才松了口气,听完沈妙说的话后又不是滋味。这是什么话,好似高阳还看不上她似的,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是小春城罗家的千金…不对,为何要比较呢?她本来也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嘛。

永乐帝看了显德皇后一眼,沉声道:“吃饭。”

显德皇后嗔怪:“都说是家宴了,随意些,这么严肃做什么。”

自从谢景行频频传来捷报,朝廷里的大臣几乎都安分下来,似乎看清楚了年轻帝王的野心和手腕。便是谢家虽然只有这两兄弟,可是两兄弟都不是善茬。一个善于平衡朝野,一个善于扩张征战。对于郡主怀着敬畏之心,朝廷也就安静多了。

便是连批评指责永乐帝无后的折子近来都是寥寥无几。

显德皇后难得过一段这样平静的日子,和永乐帝的感情倒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似乎从前那种相敬如宾的帝后,开始渐渐变成了一对寻常夫妻。永乐帝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从前显德皇后做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来。这段日子,显德皇后偶尔也会做些任性的举动,永乐帝也纵着她,虽然不腻,却也很难得了。

都说旁观者最清,沈妙觉得,永乐帝对显德皇后也是很有情意的。好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等谢景行归来,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能这么幸福下去。

显德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明日要去挖去年我埋在梅树下的两坛雪酿。开坛之后大约很香,皇上也与我一道去吧,恰好将今年的也埋进去。亲王妃和罗姑娘也一道过来,待挖出来后,傍晚的时候咱们去翠湖亭,赏荷花,也好尝尝雪酿。”

罗潭贪嘴,自然高兴地应了。沈妙也点点头,倒是永乐帝似乎有些无奈,显德皇后只在煮茶和酿酒一事上很有兴头,一高兴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不过最后他却还是点了点头,显德皇后见状,就满意的很,继续边吃边和沈妙说些趣事儿。

第二日,恰好是个艳阳天。陇邺本就夏日来得早。幸而晨间最凉爽,沈妙和罗潭早早的就去了。沈妙身子重,是不能陪显德皇后亲自挖的。罗潭大大咧咧,又怕搬动的时候碰着石子儿给摔坏了,便是由显德皇后和陶姑姑在挖。

永乐帝就道:“起来吧,伤着手不好。”

“往年里都是臣妾和陶姑姑一道挖的。”显德皇后额上渗出些晶亮的汗珠,偏还笑盈盈道:“雪酿呢,一定要亲手挖出来的才香醇。日后若是皇上有心,便也亲自来埋上一回,挖上一回,就晓得是如何滋味了。”说话的功夫,她与陶姑姑将另一坛也挖了出来。

永乐帝突然眉头一蹙,他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按住自己的胸口。

显德皇后将其中一坛抱起来,那坛子小巧可爱的很,抱起来也不费力。她倒也不嫌脏,不怕泥土蹭到自己衣裳上,仿佛像是献宝般的举到永乐帝面前,将酒坛的塞子拔下,凑到永乐帝鼻下,问:“皇上来闻闻,是不是很香?”

“很香。”永乐帝蹙着眉道。

显德皇后看向他:“皇上是觉得不好么?不然怎么这副神情,莫非是埋坏了?”她有些狐疑的自己去嗅酒香。

永乐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踉跄,一头栽倒下去!

“皇上!”显德皇后吓了一跳,手中的小坛雪酿“咚”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酒水混合着碎片,溅出馥郁的香气,清苦又悠长。

“快,叫太医!”沈妙连忙吩咐,心中却倏尔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纱帐放下,屋外,高家家主终是到了。

这是高阳的祖父,高湛。

高家世代行医,在陇邺也颇负盛名。高家的小辈中,高阳是医术最出色的一个,偏又不安于隅,一心想着入朝,高家家主见他冥顽不灵,干脆将他逐出高家。敬贤太后当初惋惜高阳的才华,后来安排他去了明齐,干脆和谢景行成了好友,也辅佐谢景行身畔。

当初永乐帝的毒,便是高湛亲自查出来的。若非高湛医术高明,永乐帝也不可能活这么多年。不过三十五岁的诅咒早已过去,知情人以为这是奇迹,然而奇迹并非那么容易便创作出来的。

高湛对着显德皇后摇了摇头。

显德皇后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罗潭没有跟来,沈妙却在场。瞧着显德皇后落泪的模样,沈妙的心中也十分酸涩。显德皇后对永乐帝是什么情谊,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而永乐帝也并非无情帝王,这二人内敛却又深情,一旦失去了一个,对另一个必然是致命的打击。

“先生,”显德皇后忍住哽咽,道:“陛下…。还能撑多长时间?”

高湛看了一眼里头,深深叹了口气,道:“至多一月。”

“怎么会…。”沈妙惊诧。

“皇上的病是早年间就积攒下来的。这一年来,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全凭他自己意志支撑。想来皇上承受了许多痛苦,不过如今已然强弩之末。”高湛道:“老夫自幼与皇上瞧病,皇上是心性坚韧之人,又背负太多。即便到了现在,还在强撑。娘娘若是有心,还请劝一劝皇上,走的太艰难,现在也别太苦了自己。他一生都在为旁人打算,有时候,也得自私一回。”又对着显德皇后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这些日子,就请娘娘好好陪伴着陛下吧。”

高湛走了,沈妙想要劝慰显德皇后,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起。

在痛苦这一回事上,旁人劝慰的太多,都是无济于事。刀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无法感受到疼痛。人们总以为轻飘飘的安慰几句,就能化解一切,并不是这样的。

显德皇后勉强笑了笑,道:“你先回去吧,本宫…本宫好得很。”

沈妙没说什么,只道让她千万照顾好身体,退下了。

回到屋里,却是忍不住抚着自己的小腹,将桌上一个香囊打开。

红豆看上去还是光洁完整。

这世上有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前一刻还在欢笑的人,下一刻就会倒下去。老天太过残忍,这一生都不肯给人好光景,好运气,能依靠的也不过只有自己。

她会保护好自己的爱人的,还有亲人。

显德皇后坐在床前,永乐帝已经醒了。

她垂头沉思着什么,侧脸姣好温柔,仿佛时光倏尔回转,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晴祯。”永乐帝开口道。

显德皇后回过神来,看着他,道:“皇上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永乐帝摇了摇头。

二人沉默了一阵,永乐帝才开口:“晴祯,朕的时间不多了。”

显德皇后看着他,没说话。

“朕…”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今年冬日,好像不能陪你一起埋雪酿了。”

“虽然打碎了一坛,却还有另一坛,皇上若是不嫌弃,改日里寻个风凉的日子,到翠湖亭里去,臣妾愿意与皇上对饮。只是却没有亲王妃他们的份。翠湖亭里夏日风景很好,今年的荷花开的也很盛…”显德皇后仿佛没有听到永乐帝的话一般,自顾自的说着。

“晴祯。”永乐帝打断她的话:“朕不能陪你了。”

他的脸色苍白,依旧是如同从前一般俊美无俦,只是没有了帝王的霸气和冷峻,便仿佛是哪家的贵公子,只是消瘦的很,憔悴的很,难过得很。

显德皇后别过头去,永乐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仿佛隔着一道雾气,朦朦胧胧,却让人听得心头发酸,她说:“皇上总是很无情,不肯骗臣妾一句,一句都不肯。也是,这个美梦,如今也该醒来了。”

永乐帝迟疑一下,才道:“对不起。”

“皇上不必跟臣妾说对不起,也没什么对不起臣妾的。臣妾过自己的日子,同皇上无关。”显德皇后道:“方才高家先生过来了,与臣妾说,皇上这一年多来都在苦苦支撑,臣妾想问一问,皇上为何要这样?很辛苦的忍着病痛,为的是什么?”

“为了大凉。”永乐帝道:“朕想看着谢渊打下江山,守护大凉,朕想看到天下大业平定安康的一日。母后的心愿,朕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替她看着完成,只是…朕的时间不多了,恐怕等不到那一日。”

显德皇后默了很久,才回道:“如此,臣妾明白了。”

“晴祯。”永乐帝道:“你…为自己做些打算吧。”

“皇上想要臣妾做什么打算?”显德皇后陡然回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她道:“想让臣妾隐姓埋名过回普通人的生活?还是干脆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安度余生?亦或者再去寻个好夫君改嫁?”

她每说一句,永乐帝眼中的痛色就浓一分,他不动声色的抓进手下的毯子,却是淡淡道:“只要你欢喜就好。”

显德皇后猛地撇过头去,永乐帝却能看到,一大滴眼泪掉在了她的手背上头。她再开口时,声音亦是平静无波,她道:“臣妾晓得了,多谢皇上为臣妾考虑如此周全。臣妾会这么做的。皇上还是想想,传位诏书应该怎么立吧?有些事情,要早作打算。”

她站起身来,道:“臣妾还有别的事情,先出去了。皇上好好养身子,养好了身子,记得与臣妾在翠湖亭对饮一壶。”

她退了出去。

显德皇后极少发怒,尤其是自这些日子以来,永乐帝与她相处不错,更是每日都笑意温软。然而再如何温软的水都会有脾气,发起脾气来,便如一块冰,倔的让人生气。

却又舍不得真的生气。

永乐帝在显德皇后走后,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摸到枕下的帕子擦嘴。一边立着服饰的邓公公连忙送上热水,道:“皇上小心些。”

“邓公公,”永乐帝蹙眉:“朕是不是做错了?”他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些少年般的困惑,让邓公公看的鼻子一酸。

邓公公服饰永乐帝多年,他是看着永乐帝长大的。永乐帝如今的模样,倒让他想起很早之前,永乐帝被孝武帝的宠妃下毒,萧皇后从高家家主得知他活不过三十五岁,抱着永乐帝痛哭的时候。那时候,仍旧是少年的永乐帝无措的安抚着萧皇后,困惑的问邓公公,他说:“邓公公,本宫的毒很严重么?”

少年从温雅的太子成长为深不可测的帝王,可仍旧有一日,他会很困惑的问身边人,自己的所作所为错了么?

邓公公还没说话,永乐帝便又自己叹了口气,他道:“朕好羡慕谢渊。”

“虽然朕和谢渊都很艰难,不过,那小子比朕运气好一点。如果朕也能活下去…”他没有说下去了。

世上的很多事情,终止,就只是源于一个“如果”。

因为没有如果。

十日的时间,谢景行拿下了定京城。

明齐皇帝傅修宜于城楼之上被乱军射死。

说起来也实在是好笑,傅修宜做了个亡国之君。他本来很志气昂扬的说,要与明齐共存亡,一定会与将士一同战斗到最后一刻。只要定京未灭,他仍旧是明齐的皇帝,不会为人所投降。

可是到最后一刻,却又不知怎么的改变了主意,想要偷偷离开,或许还打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主意。

不过,傅修宜算计了一切,却没有算计到人心。

他的那些个幕僚,却是比他更早的看清楚了明齐的局势。幕僚们得知傅修宜做了个与敌军同归于尽的决定为假象,自己却要逃之夭夭,顿时都勃然大怒。

说起来傅修宜也是作茧自缚,他的这一群幕僚,当初都是他自己或者花金银,或者用美人笼络而来。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傅修宜自认为是个惜才之人,不看对方的身份,所以他的幕僚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强盗,有山匪,甚至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这些人本就没有善恶之分,追随傅修宜,也不过是看傅修宜能提供给他们想要的财宝女人,能做出一番大业。

如今大业已毁,傅修宜还想跑路,这怎么可以?

那些个幕僚中胆子最大,性格最凶残的,便想法子绑了傅修宜在城楼之上,亲自拿了弓箭将傅修宜射死,最后砍了傅修宜的脑袋,以此来向谢景行邀功,希望能投诚。

傅修宜怕是纵横一世,汲汲营营,都没能想到自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既不是如同一个君主一般,同国家一同覆灭,至少还能全了气节。也没有保下一条命,后半生再来筹谋卷土重来。而是像是个阶下囚一般,被自己花重金笼络来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定京百姓的面射死,还成了向敌人邀功的令牌。

他最后恍恍惚惚看到的,却是城楼之下,高马之上,千军之前的年轻男人,他手持缰绳,懒洋洋的看过来,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眼底清清楚楚都是蔑意。

可是还容不得他细想,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江山大业,他的筹谋野心,全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始终想不明白,明明他已经当了皇帝,明明这一生他早早筹谋,最后怎么会败于一个他最初就想铲除的敌手之中?

大约是老天爷不公吧,大约是他运气不好。

才会输。

楼下,谢景行“啧”了一声,道:“人心涣散成这样,傅修宜倒是真有本事。”

“拿金银诱惑换来的人心自然不长久。”高阳洒然一笑:“走!进城去!”

“对了,”季羽书道:“荣信公主和苏家几位都已经救了出来,现在…。”

谢景行神色不动:“护着他们,其余的,随他们去吧。”

沈妙得到消息的时候,发了很久的愣。

她没想到,前生的仇敌竟然了解的如此干脆利落。但又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傅修宜早早重下恶果,便总有一日会有收获。楣夫人与虎谋皮,总会为虎所噬。他们总是无时不刻的在利用,用金银美人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人心表面上看着无所不能,但终究不长久。

所以傅修宜最后才会被自己的幕僚们背叛,所以楣夫人最后才会死在前生将她宠上天的男人手中。

沈妙以为自己得知了这二人的结局,必然会大呼畅快,然而此刻,她心中竟然没有太大的感觉。仿佛只是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做了,却不再以复仇为下半生的己任。

因为,她看着自己的小腹,她还有更重要的拥有,和当下。

陷于仇恨的桎梏,最后走不出来的只有自己。不过谢景行和这个孩子,终于让她从那个长久的噩梦中走了出来。一个人生活的越久,心中就越是平静。她总算将自己能做的,为傅明和婉瑜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做了。而今的人生,她要好好活。

罗潭在外头看花,道:“荷花真的很好,小表妹,晚点咱们也去走走吧。”

沈妙颔首。

荷花很好,显德皇后最喜欢看荷花了。

永乐帝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传位诏书已经私下里和永乐帝的心腹大臣商量过了。永乐帝没有瞒着他们病情,几个大臣已经暗中布置好了一切。若是真的有一日,永乐帝再也没有醒来,一切都会顺其自然,传位诏书会昭告天下,等谢景行班师回朝,等着他的便是整个大凉的责任。

自然,永乐帝的病情,也是瞒着谢景行的。

这些事情都像是沉重的枷锁,知道的人未必就高兴。这也是永乐帝自己的选择。

而在这个时候,显德皇后反而像是最平静的。她每日仍旧是煮茶看书,下棋写字。和永乐帝不咸不淡的说着些家常的话,偶尔也打趣沈妙,如果忽略了永乐帝越来越苍白的脸,或许这一切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未央宫里,显德皇后看着外面,道:“今日方下过小雨,到了夜里,定然很凉爽,那小坛雪酿臣妾舍不得喝,就在今夜吧,皇上陪着臣妾喝完它可好?”

永乐帝坐在椅子上,他瞧了显德皇后一眼,失笑:“一坛,你要喝醉不成?”话语却很温和的。

“如果能一醉不醒,谁不想呢?”显德皇后喃喃自语,随即又道:“一坛酒倒还不至于就醉了。臣妾酒量好得很,小时候时常跟哥哥在府中偷酒喝的。”

永乐帝闻言,难得的显出几分兴味,就道:“这可不像你会做出的事情。”

“这算什么。”显德皇后说这话时还有几分得意:“与哥哥们喝酒,臣妾还从未输过。那时候父亲还夸下海口,一定要去找能将臣妾喝一口便醉了的陈酿。找了好些都没找到。再后来臣妾进了宫,不敢饮酒失态,便也不再喝了。”

“一会儿是茶,一会儿是酒。”永乐帝喟叹:“你这喜好,岔的很远。”

“喝茶清醒,喝酒是放纵。”显德皇后一笑:“所以今夜里,皇上便也别再端着架子了,放纵一回。雪酿是臣妾亲自酿的,虽比不上什么琼浆玉液,却也能下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