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两世都缺乏父爱吧,年纪和崔成楷差不多的袁大郎,就成了她对父亲孺慕之情的一种寄托。

袁大郎也挺喜欢崔翎的,这位新进门的五弟妹除了生得好看外,还特别像他宠爱的女儿悦儿,性子也像,说话也像,连那股冒冒失失的劲头也差不离。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爱女了,很有些想念她。

自然而然,便就将这份对悦儿的思念转嫁到了五弟妹身上。

他看着五弟妹时,总觉得像在看着自己的女儿。

也正是因为这份好感和关切,他才会一听到消息就匆忙赶过来的。

袁大郎焦切却又竭力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他勉强一笑,“是啊,我过来找本书。五弟妹这是要回泰安院了吗?怎么身边没有个小丫头跟着啊?”

崔翎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说道,“天气冷了,藏书阁里凉飕飕的,还是泰安院暖和,我想了想,还是将书取回去看好了,反正我也不是着急进学的读书人,也不需要寒窗苦读的经历。”

她顿了顿,“临时起意,还没有跟丫头说,木槿还以为我要过会才回去呢。”

袁大郎想了想,便又装作随意地说道,“觉得冷就多烧几盆炭,咱们家也不是用不起。读书到底还是要在安静的所在好,像藏书阁这样清净的所在,也无人来扰。”

他顿了顿,问道,“怎么样?平素也无人来打扰五弟妹读书吧?今儿可有闲杂人等过来?”

035 写信

崔翎心中一动,揣测刚才进藏书阁的人,说不定还有大有来头,否则袁大郎可不会这样紧张。

这令她心中警铃大作,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牵扯进任何事非。

她睁大眼睛,笑得天真无邪,“大嫂吩咐过,我在藏书阁的时候,不准有人打扰,家里的下人们都很守规矩,哪会有什么闲杂人等过来?”

袁大郎松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指了指前面,“弟妹既觉得冷,就赶紧回去歇着,我去里头寻本书。”

崔翎忙道,“嗯,那我就不打扰大哥了。”

她正待离开,身后袁大郎却又叫住她。

袁大郎笑着说道,“过几日朝中要往西北增援,五弟妹若有什么话要带给五弟的,这几日得空细细地写下来,我叫人给捎过去。”

他怕崔翎害羞,忙又补充道,“三弟妹四弟妹都有信要带去西北,连老太君都有。”

崔翎微微一愣,随即忙道了声好,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袁大郎望着五弟妹娇小的背影,重重舒了口气。

身边长随桂书也松口气说道,“朝野上下都传九王爷最好女色,且荤素不忌,但他和五爷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至交好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他忍不住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好在虚惊一场!”

袁大郎瞪了桂书一眼,“放肆!九王爷的闲话你也敢乱说!”

九王爷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幼弟,说是兄弟,但年纪比太子还要小上一些。

他出生之后不多久,生母月妃便就香消玉殒了。

皇上有远见有胆识,抱着襁褓中的幼弟,假借母妃临终遗命求当时无宠亦无子的德妃教养。

德妃意动,便向先皇陈情,先皇自然允了。

九王爷便是在德妃膝下养大,而皇上待他更是比太子还要看重。

后来,也正是因为九王爷的关系,德妃才会在众多先皇子嗣中选择支持当今皇上,并且为皇上登基作出了非凡的贡献。

后来,皇上践祚九五,便奉德妃为太后。

九王身份尊贵,得尽盛宠,可惜自小便有好色的毛病,自打十二岁初见人事之后,身边就没有少过女人。

据说九王府中还建有一座集美楼,住满天下绝色佳人。

饶是如此,他还是盛京城中秦楼楚馆的常客。他出手阔绰,常为了一杯花酒一夕恩爱便一掷千金。还曾因为一个花娘,和朝中老臣当街对打。

但好色荒.淫这点小毛病,却根本无妨皇上对九王的宠爱。

偶有朝臣上奏弹劾,皇上总是留中不发,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想个法子暗贬那人。

时日久了,大伙便都知道,九王爷在皇上心里地位超然,只要他没有杀人放火,那还是不要多管他的闲事为妙。

如今,皇上不知道怎的对袁家手握重兵这件事起了猜忌之心,头一个便想要让九王接管这些兵力。

可见,九王在朝中的地位,当真稳如泰山。

袁大郎想到不久之后,九王就要去西北监军,明着是要削减袁家的权力,但暗地里,却是在帮着袁家分担皇上的注意力,他心里还是感激的。

权势如同烈火烹锦,这沉甸甸的兵权带来的除了风光荣耀,有时也像一把钢刀架在头上,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他可不是什么野心浩大的人,虽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但心里更希望的却是一家团圆。

而如今,他的悦儿还在宫中,也不知何时才会被放出来……

袁大郎想了想,“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否则,哼哼……”

也是他今日忙糊涂了,才会让前来归还兵书的九王爷自便,等到忙完了手头的事务,这才猛然想起最近这段时日,五弟妹可都在藏书阁里看书。

上一回五弟妹爬墙头,九王那几声闷笑,可让他胆颤心惊了好久。

他就生怕于女色上头毫不节制的九王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若当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传闻,他该如何面对千里之外为国浴血奋战的五弟?

这回想到,由于他的过失,九王极有可能会冲撞了五弟妹,袁大郎简直心急如焚。

虽说九王爷和五弟自小一块玩大,算是极亲近的至交好友,寻常人都晓得朋友妻不可戏这句箴言,但九王爷从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他会不会……

袁大郎倒不是信不过崔翎,在他心里,五弟妹就跟他女儿悦儿一样单纯可爱。

他只是信不过九王。

好在五弟妹刚才那副懵懂不知的表情,想来是九王见藏书阁里有人,及时退出去了。

桂书急着表忠心,“我也是打小就跟着爷的,这么多年,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这点分寸也是有的。”

他见袁大郎又在瞪他,忙道,“我桂书发誓,今儿的事假若乱说出去,就让我肠穿肚烂五雷轰顶!”

袁大郎这才满意,“还不快滚!”

崔翎回到泰安院时,老太君正趴在榻上的小几上写信。

老太君见她回来,忙跟她招了招手,“小五媳妇过来,你听你大哥说了吗,过几天朝廷给西北增援,让咱们有什么东西要捎的,赶紧点准备。”

她笑着吹了吹几上的信纸,“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就只嘱咐了你父亲几句话。倒是你,有什么想对五郎说的,这便写下来。”

杜嬷嬷掩嘴笑道,“是啊,刚才三奶奶和四奶奶都在这儿,一听说可以捎带家信就都回自己院子去了,这会儿定是在琢磨着要写什么体己的话呢。”

老太君瞥了杜嬷嬷一眼,“阿南,你真是,主子的玩笑现在也敢开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老太君脸上写满了笑意,显然并没有真的生气。

杜嬷嬷忙轻轻扇了自己几巴掌,赔笑着说道,“是老奴的不是,老奴年纪大了,管不住自己的嘴,该罚!”

老太君笑了起来,“好啦,好啦,别让小五媳妇看着不舒坦,你呀,赶紧去拿笔墨纸砚来。这屋里暖和,就让小五媳妇在这儿写。”

她笑眯眯地望着崔翎,调笑着问道,“还是小五媳妇要和小五写什么悄悄话,在这写会不好意思?那你就回屋子里去写,也是一样的。”

崔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哪里!祖母您又取笑人家!”

老太君笑得更欢,“逗你玩的呢!”

她顿了顿,“还不到用午膳的时辰,我先歇一会,正好丫头们都出去了,你就在八仙桌上写,四角都点了银霜炭,暖和着呢,也无人打搅,更没人敢看你给五郎写了什么私密话。”

崔翎连忙说道,“那好,祖母歇着,孙媳妇儿正好在这里陪您!”

036 画书

既说了要写信,崔翎自然得铺开信笺,蘸上墨汁,正襟危坐,提笔思索。

她要对袁五郎这个可恶的男人说些什么呢?

直白严厉的训斥?毫不留情的责骂?

不行不行,不论他是个怎样讨厌的人,到底他是在为国征战。

倘若打仗的间隙他看到了这封信,气出几口老血也就算了,心情不好,影响了判断,那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有好多兵士跟着他冲锋陷阵的呢。

可让她写些虚伪造作的情话,满纸缠绵悱恻的相思,那她也做不出来。

崔翎前世在社会大熔炉的锤炼中学会了圆滑,违背本心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桩,但有一个原则,她却一直都坚守着。

她从来都没有对不爱的男人说过爱。

哪怕不再相信什么爱情,但她却仍然愿意为爱保留一个小小的角落,那是她渴望得到的真心。

她没有办法对袁五郎虚情假意。

但她又想,袁五郎恐怕也从未期待过得到她的真心。假若她真的满纸情意绵绵,他也不会觉得开心,反而会被她的虚伪恶心死吧?

崔翎虽然歇了要和袁五郎举案齐眉的念头,但她也不想得罪他太狠。

不论如何,他总是她的丈夫呢!

大嫂说过,等柔然这一仗得胜归来,袁家会将兵权交回,到时诸事交割,就要分家的。

分家立府之后,她和袁五郎会搬离镇国将军府,到隔壁宅子开始新生活。

她不怕他会休妻,也不怕他待她不好,他们是圣旨赐婚,表面功夫袁五郎是一定会做好的。

可若是夫妻之间跟仇人似的相见分外眼红,那日子也过得忒没有意思了点。

最理想的状态,还是相敬如宾,彼此客客气气的。

崔翎思来想去,打算像记流水账般地将袁五郎离开之后自己的生活叙述一遍。

一来,好断了那人怀疑她不贞的心思。

二来,客观叙述可以不带自己的感情,她也就不必担心袁五郎的感想了。

但在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之后不多久,崔翎又立刻痛苦地将笔停下。

浅黄色的信笺上,才不过写了一行字,但那字体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过,丑得令人发指。

这且不说,短短几个字中,就有一半是错字。

她虽然跟着苏子画认了好些日子的字,但能认得笔画复杂的繁体字是一回事,能不能写却是另外一回事了,而显然,她属于能认能读却不能写的那种。

想到袁五郎信上那刚劲有力的字体,横竖折勾每一笔都精准到位,整封信看起来就跟艺术品一样,帅气,威武,又气势十足。

再看她狗爬一样满是错别字的信,她就有点想哭。

崔翎将信纸揉搓在一块,轻轻扔到旁边的废纸篓中。

她想,绝不能在袁五郎面前暴露她的短处,否则这样的书信若是叫他看到了,定会成为一辈子的笑点,再也洗不脱了。

这怎么可以!

崔翎咬着牙在屋子里悄声踱步,蓦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连忙趴在八仙桌上龙蛇走舞,先是画了一幅在尚武堂二嫂看着她扎马步的图。

再画了勤勉堂中她立在大嫂身侧听底下婆子回禀事务,拈花堂与?哥儿一起受四嫂指教读书,泰安院正堂陪老太君吃饭说笑话的图。

想了想,又将木园与?哥儿一块玩球,泰安院厨房与刘师傅唐师傅一起研究美食,以及藏书阁中独自看书的图也补上了,以表示她堂堂正正,事无不可对人言。

等她画完,刚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老太君起身,见八仙桌上,崔翎正将厚厚一沓书信塞进信封,心中乐得如糖似蜜。

她笑着说道,“小五媳妇别忘记了在信封上写上小五的名字,不然要是弄错了,可就不好了。”

崔翎正在发愁自己那难看得要死的字,这时恰好苏子画和三嫂廉氏一道进来,手中也各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和信笺。

她便笑着说道,“我字写得不好,让四嫂帮忙写。”

苏子画是了解崔翎水平的,晓得她那两个字还不如四岁的?哥儿写得工整,不由笑了起来。

只是她却没有应下,反而摇了摇头,“左右五弟也不会笑话你,五弟妹还是自个写吧,那才是你的一番心意。”

崔翎指了指信封,讨好地说道,“四嫂,帮个忙嘛,就只写这里,五郎收三个字而已!”

苏子画看她着急,脸上竟一扫素来的冷静持重,笑得更深,“你四哥认得我的字,他那个人粗心大意地紧,说不定看也不看就当是他的,到时候若是拆开了瞧见了里面的内容。”

她语气里略带几分调笑,“五弟妹若是不怕写给五弟的私密话叫你四哥看见了,我帮你写,倒也不是不能。”

崔翎一想到里面的画,连忙自动自觉地将信封缩了回来,“那我还是不麻烦四嫂了。”

开什么玩笑,她的画袁五郎看了去没什么,左右她是他妻子,他也不好自曝其短,总不至于到处嚷嚷跟人说,哎呀我妻子因为字写得丑,所以给我写信都是用画画儿的。

袁五郎是个要面子的人,他绝不会这样做。

但若是叫四哥看见了,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背上这个笑点?

为了保证这信能到袁五郎手上,就算写字再丑,崔翎也决定要自己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找了张纸练习了好几遍,发现越认真字就越丑,索性便就豁出去了,也不再刻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地在信封上写了“五郎收”三个大字。

因为实在有些难看,她还故意往三嫂四嫂写的信中间一夹。

屋里众人见她这一番举动,都强忍着笑意。

苏子画还好,就算笑得肚子疼也要保持着淑女风范,老太君和廉氏可不讲究这些,都捂着肚皮笑得人仰马翻。

这些信和要捎带过去的东西一并都交给了袁大郎。

袁大郎再去交托给即将启程赶赴西北应援的九王爷。

这些信原本是放在木匣子里装好的,但临行时袁大郎心思一动,便让桂书将那匣子扔了。

还特意从中间将崔翎写给袁五郎的信拿出来摆在最上方,就这么捧着四封信交给了九王。

可怜他一片长兄为父的拳拳心意,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要让九王看看,“瞧,我家五弟妹和五弟多么地恩爱情深,连写个信都那么厚,王爷您哪,可千万不要打我家五弟妹的主意啊!”

袁大郎不知道的是,九王看到那歪七扭八丑得令人惊叹的笔迹时,不只没有半分嫌弃,还因此心情愉快了一路。

037 真相

自从那日受了月白色男式披风的惊吓,崔翎便不敢再去藏书阁。

不过书还是要看的,她便隔几日叫杜嬷嬷帮她从藏书阁里按着次序换一批书回来看。

先是历朝历代的史书,然后到各项杂记博闻,再到一些民间小品,甚至连兵书都能翻上一翻。

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崔翎觉得真是精辟,她从这些书中看见了这几朝波澜壮阔的历史,也看见了四海江山,甚至能通过别人的游记,结合前世的见闻,勾勒出江南的清新,塞北的辽阔。

倒是袁大郎好几次进泰安院给老太君请安时遇见,问五弟妹为何不再去藏书阁了。

崔翎生怕他看出来什么,总是笑得十分天真无邪。

偶尔也像女儿对父亲般撒娇,“这天越来越冷了,还是窝在泰安院里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