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画紧抿嘴唇,过了半晌凄然摇头,“檀书不肯说。”

她抬起头来,怔怔说道,“我怀疑四郎在外面有了女人。”

崔翎连忙摇头,“四嫂怎么这样想?若说别人倒也罢了,四哥他决计干不出这样荒唐的事。他为人忠厚老实,没有半分心眼,对四嫂您更是一心一意,不存半点二心,他爱您重您,怎么会在外面置办外室?再说……”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说咱们家的家风那样,四哥要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就算四嫂您答应了,爹的板子可不会答应。”

苏子画怔忪片刻,长叹一声,“我也不肯这样想他,可他实在是太可疑了。”

她顿了顿说道,“那日我听到他让檀书去一趟珍宝斋,好像是要置办一批首饰,可那些首饰并没有送到我这里来。有一日他夜里回来,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有胭脂香,那并不是我常用惯的那种味道。五弟妹,我也并不是爱疑心的人,可是他种种迹象,让我不得不怀疑罢了。”

崔翎闻言,一时倒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四嫂一直都是一个冷静理智果敢的女人,她向来以优雅著称,若不是当真有了不得不怀疑四哥的理由,是决然不会如此方寸大乱的。

她想了想,轻轻说道,“既是四嫂不安,不如我等五郎回来,叫他悄悄地探四哥一探?有些话,或许夫妻间不太好说,可兄弟之间兴许可以畅谈,我想,这一定是误会呢。”

苏子画怅然道,“也只有如此了。”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说起来我和你四哥成婚也有十载,生育了三个儿子,一直都恩爱和谐,从来都不曾红过脸。他对我,向算得是情深意重,实在是难得的佳婿。我也不想临到此时,生出什么变故……”

崔翎见四嫂愁思难解,便想方设法要令她舒展开怀。

思来想去,她笑着问道,“其实,我头一次在西北见到四哥时真的被吓到了。四嫂那样娇小妖娆,但四哥却……”

她比了比个子,啧啧叹道,“四哥那样威武雄壮,进帐篷的时候都要半弯着腰,走路的时候震震声响,好似有风。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是一个画风里的人物,可却那样恩爱要好,说真的,我还时常和五郎羡慕赞叹你们呢!”

崔翎说得略带夸张,倒是终于将苏子画脸上的愁云驱散一些。

苏子画轻轻笑了起来,“我懂你的心情,说实在的,我头一次见到四郎时,也吓了一大跳。祖父说,他就是我未来的夫君时,我差点就要当场哭了。”

她忍不住轻摇着头,“那时,我怎么都想不通,我是隆中苏氏的嫡女,我父亲是下一任的苏氏家主,即便苏氏如今已经不再入仕,可仍旧是数百年积累的世家,我苏子画又不是无人问津嫁不出去,为什么非得要嫁给这样生得像熊一样毛茸茸的男人?”

崔翎心中好奇,睁着眼睛托腮问道,“那后来呢?后来?”

苏子画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她逐渐沉浸到往事之中,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后来啊,后来……”

她为了吓退袁四郎这个不知分寸的求婚者,特意在府中设了三道关卡。

第一道是茶,她亲手沏一杯香茗给袁四郎品评,他须要在一炷香的时间说出这杯茶水是用什么茶什么水经过几道工序以何等炉鼎烹煮而成的,只要说错了其中任何一处细节,或者超过了时间便算是输。

第二道是诗,她任意命定一个题目,限定韵律,规定必须用到的字词,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他必须要根据要求切题切意地作出一首诗来,词不达意者淘汰,没有遵照规则者淘汰,超出限定时间者淘汰。

这倒还不算是最难的。

第三道关卡是要在一月之内让苏府上一株已经快要枯死的茶花起死回生。若说前两道关卡只要却有才华的人还能做到,这第三道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了。

就算是专业的园丁,要让快要枯死的茶花重新活回来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更何况袁五郎不过一介武夫,莫说要医治残花了,他这辈子恐怕从来都没有种过花。

崔翎听罢越发好奇,四嫂既然是四嫂,这就证明这三道其难无比的关卡四哥还是顺利地通过了。

她所认识的苏子画是个外表柔软但内心坚韧的女人,她若是不肯,就算是苏氏的家主也绝无可能逼迫着她嫁给袁四郎。

崔翎连忙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四哥是怎样通过考验的?”

苏子画低低笑了起来,“你猜!”

崔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四哥我是知道的,他武艺很好,兵法谋略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品茶吟诗种花这样风雅的事,呵呵……”

别说这些高大上的东西了,四哥连写字都像狗爬一样好吗?哪怕是提前知道了题目,光凭四哥一个人的力量,也绝对没有办法顺利地通过这样摆明了是为难人的三关。

苏子画拿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崔翎的额头,咯咯笑道,“果然是五弟妹,晓得你四哥没有这个本事。”

她轻轻一顿,“不过,他确实还是通过了考验。”

崔翎连忙摇着苏子画的手臂,“快说,快说,四哥是怎么做到的?”

苏子画叹口气,“他呀……我虽然设定了关卡,却并没有说他不能得到别人的帮忙。四郎自己虽然不通文墨,对茶诗花一窍不通,可他身边却带了几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她嘴角又微微翘了起来,“临行前,他许是知道没有点分量是娶不到隆中苏氏的女儿的,所以他花了很多心思请了好几位名满天下的才子,其中有写了茶典的陆清,有后来被称为小诗圣的李蓦然,自然也有花鬼手柳月江。”

那三关虽然难,但因为苏子画规则中的漏洞,袁四郎便可通过别人的指点和帮助完成,有这些精通此行的高手在,他自然很顺利得通过了考验。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子画才会这个大高个子有了一点好奇。

后来嫁给袁四郎之后,在相处的过程中,她一点一滴地发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优点。

他忠厚老实,却并不是个死脑筋,精通兵法的他,也有着自己的智慧,他只是厚道而已,并不傻。他忠诚可靠,对她尊重爱护,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简直呵护得无微不至。

家里的嫂嫂们开始时对她有所误解,他全力从中周旋,用他那样简单真诚的方式,慢慢化解了家人对她的疏离。不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用宽阔的肩膀和后背保护着她,和她的孩子们,哪怕是尊重的二嫂想要他们的琪哥儿做嗣子,只要她说不肯,他就坚定不移地将战火挡住。

这个男人实在太好了,好得无可挑剔。

苏子画这样想着,两行清泪不由又掉了下来,她嗫嚅着说道,“五弟妹,我想明白了,像四郎这样的男子,是绝对不会在外面有什么女人的。我不该怀疑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应该像他相信我那样相信他才对!”

她连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我先回去等你四哥回来!”

崔翎送苏子画离开,心里也希望他们可以早一点沟通好,重新回复成大家都羡慕的那对超强萌反差的恩爱夫妻。

过了几日,苏子画心情愉快地又来藏香园找崔翎说话,“五弟妹,我终于晓得你四哥为何早出晚归,珍宝斋到底怎么了,他身上的胭脂味又是怎么回事。”

她脸上蓦得爬上一片红晕,羞涩地说道,“下月是我的生辰,四郎他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便拿着先前我乱画的图样子去找珍宝斋的师傅给我打首饰,师傅说这样子太复杂不好打,四郎不服气,便吵着要自己亲自打造,所以这些天他早出晚归,其实是去到珍宝斋的工坊里当学徒,先学会技法,好亲自给我打造首饰。”

苏子画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那些胭脂味,是他看珍宝斋附卖的胭脂颜色好味道也好,便想给我换一个,又怕卖的那些不细腻,里面掺了东西,所以便亲自去做了。”

她捂着脸害羞地道,“昨儿我终于没有忍住,把他灌醉了套出的话来。哎呀怎么办,我生辰要到下个月呢,还有好些日子,我要是期间没有忍住说出来了怎么办?四郎忙活了好久,说是要给我的惊喜呢,我现在就套出来了,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很没有成就感?”

崔翎很为四嫂高兴,四哥没有在外面有什么女人,这些日子的反常都是出于一片爱妻之心,这是一件好事。

可是,四嫂这娇羞的模样,她怎么就这么看不惯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忍住,就当自己不知道,完全不知道,等到了谜底揭开的那天,记得要惊喜,一定要非常惊喜,喜极而泣最好了。”

苏子画顿悟,“喜极而泣,对,喜极而泣!五弟妹你真是人才,被你这样一说,我就好像醍醐灌顶,思路一下子就清晰了。”

她欢天喜地地冲着崔翎道辞,“我看我还是先回去练习一下喜极而泣这反应好了,免得到时候我不惊喜让你四哥伤心。五弟妹,谢了,我走了!”

崔翎看着蹦蹦跳跳离去的苏子画眼珠子都快要惊得掉下来了,这还是那个举手投足犹如淑女教科书的四嫂苏子画吗?果然爱情面前女人的智商都会直线下降为负数啊!

不过,她还是真心祝福四哥和四哥能够就这样解开心结,从此恩爱到老的!

番外 梁初云

三年前梁太后生辰,为了破除内宫不和的传闻,姜皇后为了彰显孝心,特意大肆操办。除了贵命妇们被邀请入宫为太后娘娘祈福,参加寿宴,承恩侯梁家的女眷也都在受邀行列。

承侯府梁氏以兵道起家,从前亦在西陵扎根,梁氏家主曾经做过几任西陵令尹,后迁至盛京,最高曾做过柱国将军。但受封爵位却还是在皇帝登基,太后受封之后,根基不算稳,在朝中的声威也不显,加上九王倍受忌惮之后,梁家便越发低调,近年来已经少有子侄出仕为官,一门心思去做富贵闲人。

如今的承恩侯是太后娘娘最小的兄弟,梁氏初云则是承恩侯膝下最小的女儿,所以太后对这在年龄上足以堪当自己孙女儿的侄女十分关切,有机会时,便让承恩侯夫人领着初云入宫。

梁初云对帝宫的印象,除了大,就是冷。她一点也不觉得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有什么值得让人发狂的,对那些选秀时为了一个入宫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女子,满脑子都是不理解。对她而言,帝宫就是漫长而幽深的禁道,朱红色的墙,沉闷得有些发苦的青石板路,压抑得让人想逃。

然而,这样深沉冷酷的地方,却也有令她觉得温暖的那道风景——九王盛晔。

梁初云比九王小了足有四五岁,所以她初次入宫时年稚,但那时九王已经长成了翩翩美少年,他俊美非凡,像是高岭之花,洁白清澈,但对她这个小表妹,却十分温和,每每遇见,总会对她微笑寒暄。

九王笑的时候这画面太美,不自觉便刻在了她心上,一点一滴累积,最后成了她最大的念想。

先时,要入宫还算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太后娘娘一句口谕,她时常能跟着母亲一块儿去给姑母请安,九王孝顺,只要去慈安殿,总能看到那道紫色的身影,他对梁家的人一向视作真正的母家,向来温和,多少都会说上几句话。

但后来,姜皇后在后.宫的权势越发滔天,对太后娘娘也越来越不当一回事,太后娘娘在宫中多受束缚,是以召见娘家人的次数便越来越少,这有限的机会还总是会受到干扰。长龄公主任性跋扈,与她好像天生是对头一般,每次见到她入宫,就总是想方设法折腾她,太后心疼侄女,不忍让她进宫受苦,承恩侯夫人爱惜女儿,便是入宫也不再带着她。

她一天天长大,但见到九王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这种少女的爱慕藏在心底,或许将来成婚生子后,就会随着云烟消散。她心里也很清楚,处于如此特殊地位的九王将来的王妃,是不可能任由他或者太后娘娘亲自选定的,若不是从姜皇后的娘家出,也必然是姜皇后所信任的贵女。绝不可能是她。

初云虽然做着少女的怀**,但她内里是个清醒理智的女子,因为晓得这是一个梦,所以从来都不曾说出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太后的生辰宴上,十四岁的梁初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九王,那个风华正茂的男子不知道为何眼中却有了哀伤。很多年之后她终于知晓,原来那日他得知皇帝已经下了旨意要给镇国将军的第五子袁浚赐婚,袁家未来的五夫人则是他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崔九小姐。

饮宴尚未结束,失魂落魄的九王便偷偷离开。初云心里牵挂,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寂寞宫墙柳下,她看到素来自信骄傲的男子满脸失落痛苦,正暗自对着怪石嶙峋的假山发呆,她眼尖,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泪滴滚落。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原由,但有一点却十分坚定,她不愿意看到他流泪哭泣,也不舍得他如此难过。

梁初云鼓起勇气轻轻走到九王的身边,就这样静默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良久良久,等他开口发问时才笑着道,“我以为表哥在看风景,所以也跟着看呢。”

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看到他流泪了,也不想煽情地说着想念喜欢的话,只是想这样静静陪着他。悲伤的时候,若是有人陪,就好像悲伤可以减少一半那样,她只是想要陪着他,这样而已。

九王心中的痛并没有因为这样的陪伴而减少,但至少他的脸上不再有那样悲怆的神色,他开始和这位小表妹低声交流,慢慢地被她不动声色的劝慰安慰,那种压抑和愤怒逐渐减轻,变得稍微能够平静起来。

临分别时,他轻轻揉了揉少女的头发,是有怜惜和宠爱的意思,对一个妹妹。

但他不知道,这场景对梁初云来说却是珍藏一生的画面,从此之后,成为她夜里常梦到的幸福,也成了她一生的执念。

是的,一向随遇而安不喜欢争夺的她,开始积极地在父母面前表现。对这座阴森冰冷的帝宫退却厌恶的她,逮着机会就想要进来,哪怕冒着被长龄公主刁难为难的危险,也从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她去他常去的书局,去他去过的猎场,走他经过的道路,希望某天可以有一个美妙的偶遇。

满十五时,她偷偷跟父母说了自己的愿望,恳请父母推拒那些慕名而来的求亲,哪怕家人都说那不现实,却也要赌一赌自己的青春期待着会有那样一天,在他成亲之前,她不会轻易将自己托付给任何人。

好在,这种执念并不是遥遥无期的,她的坚持和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第二年九王举事登基,需要一个皇后,也需要满宫妃嫔。十六岁的梁初云,被画在画像上,成了其中一个人选。幸运的是,她还被自己喜欢的男人选中了,成了大盛朝的皇后成了他的妻。

当然,她一定不知道,虽然人人都说梁氏初云可以成为皇后是因为新帝想要圆太后娘娘一个梦,但对于新帝而言,却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新帝当初在皇极殿中看到宫人将一幅幅贵女的画像打开,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初云的画像时,猛然想到了在他最绝望失落的时刻,是这位可爱的小表妹静默不语地陪着他,那种被陪伴的温暖一时涌上心头,他心里就已经决定了要那样做。

成婚后,敏感的初云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新帝的心事。她晓得她的丈夫心里有女人,那是一个她无法触摸,不敢触碰,连问都不能问起的角落。而且,她似乎感觉到了,也许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她都无法超越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这不由有些让她觉得伤心和沮丧。

然而,她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女子,即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化解。他的心是冰封的,那她就用温暖融化他,他心里有别人,那也没关系,她不急着驱赶那个人,她只要他心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便可。他需要她当个称职的皇后,她便替他管理后.宫,让他雨露均沾。

哪怕出身高贵,背景强大的白贵妃,先她一步怀了龙嗣,她也不急不躁不气馁,依旧好脾气地对待着那个威胁到她地位的女人。身边的嬷嬷劝她,娘娘,绝不能让白贵妃的孩子生在你的前头,若是一举得男,将来恐怕地位不保。她却对着嬷嬷笑笑,那是皇上的子嗣。

哪怕心里再担心,她也绝对不会做出让他失望的事来。

所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忽然有一天,新帝对她有了一些改变。

他在她殿内逗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对她也越来越好。他开始融入她的生活,对她有了好奇,想要知道她真正的性格是神么,有什么兴趣爱好,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爱听什么样的笑话。

或许是他终于发现了她的美好,在漫长的相处过后,他开始依恋她了。

他会为了她安排他去别的妃嫔的寝宫雨露均沾而不高兴,也会为了她偶尔一句真心的夸赞而兴奋,他特别喜欢窝在她的寝宫,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肯去别的妃子那坐坐。他们的相处,也越来越甜蜜温暖,像是一对恩爱了好久的夫妻,真正的夫妻。

很久之后,他终于肯剖开自己的内心,告诉她当年那些遗憾的往事,但这时,他的语气中已经不再有留恋。他笑着对她说,上天果然是公平的,他失去了一见钟情的初心,但却得到了相濡以沫的她,这未尝不是一种命定。

她没有嫉妒,他年少冲动时的过往她没有参与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后的人生都将由自己陪伴左右。

但却还是忍不住小小地回击了,她说,“因为没有得到,才会觉得分外美好,假若当初皇上真的和袁五夫人在一起了,说不定那份美好早就破坏殆尽了。”

她昂起头,很认真也很笃定地说道,“你们不合适。”

他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问道,“哦?怎么不合适,你说来听听。”

她冲着他笑了起来,语气里却带着真挚,“如你所说,袁五夫人先前是一个寂寞冷淡的女子,她喜欢把自己藏起来,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肯对任何人敞开心扉。所以,也只有袁五郎这样温暖开朗的人,才可以融化她那块坚冰。镇国公府那样的家庭,家人之间和谐友睦,是我见过最温暖的人家,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可以捂暖袁五夫人的心,让她变得开朗快乐起来。但皇上你……”

她声音轻转,轻轻叹口气,“皇上你其实和五夫人一样,都是因为受过伤害所以就不肯再张开怀抱的人,两个冰冷的人即使在一起也没有办法互相取暖,只会越来越冷。”

再说,像宫廷这样复杂的环境,根本就不适合袁五夫人那样向往自由的女子。

新帝沉思半晌,终于抬头笑了起来,他将皇后搂入怀中,叹口气道,“没错,你说得很对,冰块就该要找到温暖的阳光才能融化,两个冰冷的人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冷。这个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懂得的。”

爱情是一瞬间产生的感觉,但姻缘却是一辈子的执念。

当初若是他果真得偿所愿,和崔翎在一起了,在那样复杂的境况下,他们两个人没有办法将真心交付的。哪怕他再珍爱她,以她那等性子,定然会将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这件事当做任务来做。相敬如冰的夫妻生活,不带有半点真心,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或许可以容忍一次两次,但若是她一直如此一意孤行,他能坚持到底吗?

那样的话,她不会快乐,他也不会快乐。

新帝这样想着,望向梁初云的眼神便越发柔和了,他低声说道,“是啊,若是要成夫妻,彼此是否合适,当真十分重要。有些事,确实是不能强求的。不过幸好,我遇见了你。”

她笑了,“我眼中一直都只有你,幸好,你也终于看到了我。”

世间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不过只是我爱你的时候,你也终于爱上了我,为了这一刻的两情相悦,多少等待和努力都是值得。

番外 袁怡(上)

盛京城的十二月,遍地飘雪,冰冻袭人。

但这天寒地冻的肃杀景象,在京城西街的茗香阁内却不见分毫。

跑堂的堂倌机灵敏捷,惯会看人眼色,不时迎来送往添茶倒水;茶客们聚在一处边品着香茶边交头接耳闲扯胡聊;二楼那盲眼老翁胡琴拉得好,赚了不少吆喝声;正自喧闹嘈杂,忽听得说书人一记醒木拍案,众人知道正要说到紧要处,都竖起耳朵来。

只听那说书人摇头晃脑唾沫横飞,“莫将军一举歼灭了十万夏国骑兵,夏国主赫连德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便以八皇子赫连勇为帅,再拨十万铁骑,誓要与莫将军一决死战。但威武大将军莫青禹是何等人也,我盛朝天威岂容区区蛮夷侵犯?莫将军接下战书,只说了两个字。”

他抚须笑问,“众位看官,可知是哪两个字?”

堂下众人正听得热血沸腾,个个争先恐后抢答,却都没有说准,说书人正自得意想要将谜底公布,却听得角落里响起一个粗壮的大嗓门,几乎是吼叫着说道,“找死!”

说书人忙拍案接道,“这位客官好智慧,莫将军说的正是找死两个字。”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角落,顿时惊起一阵议论纷纷。原来那角落处,穿着墨绿色衣裳的粗壮小厮正把一个贼眉鼠眼的青年人钳至墙边,一手攥着他领口,另外一手拳头紧握已高高抡起,正要往那人脸上招呼过去,“敢偷我们爷的东西,我看你当真是嫌命太长了!”

那拳头落下之处,哀嚎四起,有看客认出那被打之人是本地惯偷刘三儿,便不由鼓起掌来,“这偷儿出了名的贼不走空,偏偏赃物藏得好,没得证据令他下大狱,没想到今儿栽在了这里。这位小哥,打得好!”

墨衣小厮听了得意,正要继续挥拳,却听旁边座上的紫衣少年轻轻地咳了一声,他便乖顺地将人松了,有些嫌恶地拍了拍手,“老板,这人想要偷我们爷的玉佩,被我抓了个现行,还请着人将这贼子送官。”

茗香楼的老板姓黄,最是八面玲珑,眼光毒辣,他见紫衣少年衣饰矜贵气质高贵,这通身的气派必定是出自哪家公侯府邸,因此不敢丝毫怠慢。

他忙着人打发了贼子,恭身赔着不是,“我们茗香阁保护不周,竟令混进贼子,倘若不是贵人警觉,险些酿成大错,为表歉意,还请公子移步楼上雅座,容小的赔罪一二。”

紫衣少年正待回答,忽见墨衣小厮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圆月在外头,看上去神色有些不对,不知道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他抬眼往门外撇去,果然见着一身杏黄裳子的圆月愁眉苦脸神色焦灼地望着他。

紫衣少年便朝着黄老板轻轻颔首,不发一言,径直向门外走去。倒是那墨衣小厮解释了句,“不好意思,黄老板,我们爷有急事要回府,您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回见。”

黄老板又恭身送了送他主仆,直至那辆黄花梨木的两辕四轮马车在街角拐了个弯消失不见,这才汗津津地掀了门帘回了大堂。

跑堂的堂倌撇了撇嘴,“老板您也太过小心了,那位公子虽然长得贵气,但倘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小爷,又怎愿坐在一楼大堂与那群大老粗们混在一处?我看,不过是个衣着鲜亮一些的寻常书生罢了。值得您这样赔着小心吗?”

黄老板狠狠地瞪了那堂倌一眼,“你这个没眼力见的,那位小爷身上穿的是云锦,十两金才得一匹;刘三儿偷而未得的那块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美玉,雕工精细,想来是嵌宝阁的手笔,千金易得,美玉难求,再加上嵌宝阁的鬼斧神工,恐怕光那块玉佩就能买下整个茗香楼了;也幸亏我送了那位公子出去,才看见了他马车上的徽标。”

他朝四下望了眼,悄声说道,“是镇国公府袁家的公子,瞧那年纪,一时倒分不清是三房四房还是五房的。”

当年,镇国公府袁家可是接连诞生了好几位公子,一时被传位佳话,这一波公子年纪都差不多,如今都是十四五岁上下,就算黄老板眼力再好,也无法立确定。

不过,他抚了抚胡子,还是揣测道,““袁瑷公子新娶了罗尚书家的女儿,如今正是新婚燕尔,怕是没那个闲情逸致来茗香阁闲逛,袁琰公子听说去了外地,如此说来方才那位,十有八九便是名闻遐迩的袁珂公子了。”

堂倌惊诧问道,“不是说镇国公府五房的珂公子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自此便成了病秧子吗?四年前还听说差一点就没了呢,怎得我瞧他气色红润精神奕奕的,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不好呢。”

黄老板在堂倌脑门上重重一弹,“这些市井传闻真假掺半,你若是不懂得分辨,没个主意,照搬全信的话,那你这辈子就活该只能当个跑堂。”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袁家的珂公子是个病秧子,请问袁家可有在任何场合承认过?不过只是大家人云亦云而已,互相猜测罢了。我倒是听说,前些日子珂公子还去了西山打猎,听说他健壮着呢,一出手就猎到了一匹野狼。”

跑堂的小子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珂公子好端端的,袁家为什么不澄清这个传闻?老被人指指点点说珂公子是个病秧子,这多不吉利啊。”

黄老板压低声音说道,“你懂个什么?说珂儿公子小时候就重病的传闻是最近才越穿越烈的吧?你也不好好想想,为何从前不说,这段时间就传得到处都是?那是因为柔然公主前阵子来了盛京城,请皇上赐婚。听说柔然公主看上了咱们珂儿公子,要死要活想嫁给他呢。珂儿公子哪里肯?所以才装病罢了。”

他再敲一下堂倌的榆木脑袋,“以后不懂就不要瞎说,多看看,多问问,多想想,这里面的门道啊多的是。你只有想得明白了才能当掌柜的,要不然这辈子你都只是个跑堂的小倌。”

这番话说者无心,但二楼包厢内的客人却听者有意,只见他一身金丝线绣着猛虎出山图的玄色锦袍,样貌刚毅俊朗,面色却清寒肃冷,立在窗前望着那早已不知踪迹的公府马车,低声呢喃,“袁珂……阿怡,是你吗?”

冷风从隙开的窗缝中倒灌而入,抖落一室寒凉,他并不觉得冷,只是这室内的无限惆怅,却是再也挥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