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木的马车上,紫衣少年神色焦虑地问道,“圆月,家里是出了什么事?莫不成是我哥哥又离家出走了?”

那声音婉转清脆如同黄鹂初啼,悦耳动听,竟是个女子,她虽问得着急,但那语气中自带着一股天然娇媚,令人听了浑身酥软,倘若茗香阁黄老板在此,定然要羞愧嗟叹自己枉称眼光犀利,却连贵人是男是女都无法识破。

但有一点黄老板却是没有说错,这车内人的确是镇国公府袁家五房的人,但却不是袁珂,而是珂公子的双胞胎妹妹袁怡。

袁怡小姐和珂公子一母同胞,双生而出,两个人不只生得一模一样,连个头也只比兄长差了那么几厘米,她只要穿一双垫了增高垫的鞋,打扮成男人的模样,便能大摇大摆地冒充兄长出门了,这方法百试百灵,还从来没有人识破过她的真实身份。

圆月见她着急,忙道,“小姐安心,珂儿公子好好地在聚雅堂看书呢。”

她一边替袁怡散下发髻,换下衣衫,圆月一双巧手在那乌亮墨发间穿梭盘旋,不一会儿便盘了个凌虚髻,又从匣子里取出个珍珠玲珑八宝簪戴上,一边说道,“是二舅太太请了个媒婆,要替您说亲,若说的是旁人倒也无甚,偏偏是要把您说给她娘家的侄孙,是那位年纪轻轻就承了爵的庆国公。”

安宁伯府的二老太太米氏,不晓得和袁家犯了什么冲,总是要做些不地道的事儿来恶心袁五夫人崔翎,偏生米氏又是崔翎的娘家二伯母,是庆国公府的姑奶奶,不论哪层关系在,都不好随意地断绝来往,落了人老太太的面子。

米氏是个拎不清的,袁家对她客气,她便拿起了乔来,还当真三不五时地就来添个麻烦。

这一回倒好,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她袁怡的身上去了,简直是不可理喻。

袁怡皱了皱眉,“大伯母和我母亲怎么说?”

圆月替她将衣衫都整好,脸上有担忧神色,“夫人当然恨不得将米老太太打出去,但国公夫人却觉得这似乎是门好亲。”

那墨衣的小厮此时也已变装完毕,赫然就是个长得粗糙些的丫头,名叫弯刀。

她闻言变了脸色,“庆国公米浩瀚,那可不是什么良配啊,坊间传闻他今年不过二十,正妻还未进门,却已有了三个庶女,后院侍妾通房无数。米老太太真是昏了头了,这样的亲事怎么就敢为我们小姐说?”

她声线低沉,颇有几分气势,轻握袁怡的双手,“小姐您放心,国公夫人素来疼您,便是咱们往日里换了男装冒了珂儿公子的名出来闲逛,她老人家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遇上您的终身大事,她一定不会让您吃亏,同意这门荒唐亲事的!再说,您还有夫人呢!咱们家老爷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您不肯,哪怕是皇上的赐婚,他们也断然不会让您委屈了去!”

弯刀时常跟着袁怡女扮男装,跑去茗香阁凑热闹,这位庆国公在坊间的名气一直都十分高涨,无一不与女人有关,不是与人争妓斗殴就是偷.上了哪位大人的小侍妾。

若不是近日威武大将军莫青禹大败夏国铁骑生擒夏国皇子,奉旨班师回朝,莫将军英姿飒爽,惹得众生钦佩向往,恐怕说书人也不会换了“庆国公夜闯侍郎府蕊花夫人香闺”不说,而改成“莫将军接战书称找死所向披靡生擒敌国皇子”了。

袁怡却摇了摇头,“傻丫头,那姓米的虽然于女色上头不大节制,但却只有庶女,并未让庶子生在嫡子之前,也还算是守规矩的。我听说颇受皇帝和周相器重,他年纪轻轻已经进了户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庆国公府又是簪缨之家,和咱们公府也算是世交,这门亲事,在寻常人看来,的确是可以做得的……”

她目光微垂,大伯母虽然疼她,但有时候年轻人和长辈的想法还是有些不大一样,与她想要的,到底还是悬殊了一些。虽然袁家信奉的是男人四十无子才方可纳妾,可是这条家规在大盛朝却是独一份的,普世观点,都认同一夫多妻制度,恐怕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位庆国公虽然于女色上头名声不大好,但除了这一点,却十分出色完美。

再加上袁怡自己有些不足……

若是这门亲事能成,至少在普通人眼中,袁怡反倒还是占了便宜的那个。

袁怡轻轻叹了口气,“弯刀,你家小姐我快要十七岁了呢,大伯母虽然疼我,也尽量纵容我,可她心里却总是要为我着急的。爹和娘虽然说了会养我一辈子,但若是我真的嫁不出去,岂不是还要耽误底下妹妹们的婚嫁?就算是冲着这一点,想来大伯母也要有所考量。”

时下女子早嫁,及笄之后仍在家中的,若不是父母偏疼便是家中有孝,但不管是哪一种,多是已经订下了亲事的,像她这样快要十七岁还未曾订下亲事的,实属稀罕。京中流言已久,早就有人谣传她或样貌丑陋或身有隐疾,若不是底下没有适龄要嫁的妹妹,恐怕几位伯母也早为她担心起来了。

圆月见袁怡眉头仍自皱着,忙道,“小姐莫急,是世子夫人身边的橘香来锦绣阁通知奴婢的,世子夫人说,

国公夫人和五夫人虽然没有直接将米老太太赶走,但看神色却也多有不耐烦。等米老太太走了之后,五夫人倒没有说什么,国公夫人却说,不论如何都要先调查调查清楚这位庆国公,然后再问过小姐您的意思才行。”

她顿一顿,“这便说明,国公夫人不会随意处置您的婚事,她尊重您的意见。若是您不肯,那这事多半就不能成。”

袁怡轻轻笑道,“我就知道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我爹娘也好,几位伯父伯母也好,都是打心眼里真正疼孩子的。不过,米老太太毕竟是亲戚,庆国公又是朝中重臣,若是长辈们做得太过,总也不大好。”

她忽然大笑起来,“是了,赶明儿若是米老太太还来,咱们就回去当她的面闹他一场,我悍妇的名声若能传了出去,倒也算是米老太太功德无量了。我这身子……”

袁怡目光里露出苦涩,“反正我顶着这样的身子,也不晓得还有几年好活,倒不如一辈子在家里,陪着爹娘一块儿过。”

坊间的传闻真假参半,袁家的确有一位病秧子,但绝不是袁珂,而是她。

她幼年时突发心疾,差一点就要死了,若不是大姐姐袁悦儿妙手回春,用手术救回了她一命,她早就不知香烟何处了。大姐姐说的她不太懂,只晓得她的心脏出了一些问题,看父母愁眉苦脸的样子,这问题想来还不小。有一回她偷听父母说话,才晓得她的心脏在慢慢衰竭,若非家中有能人,又辅以药膳调理,她本活不到现在的。

但即便如此,从大姐姐流露不多的话中,她也揣测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走下坡路。这些日子来,她时常头晕,觉得胸闷,偶尔还晕倒过,虽然总是能够缓过来,可她总觉得,自己这根蜡烛就快要燃烧到了尽头,下一次,或者下下次,谁知道哪一次再晕过去之后,也许就再也没有办法醒来了。

她曾听到大姐姐和母亲私下说,要完全救回她,只有换心一条路。

可是,这世上有谁肯将自己的心换给她?就算有,又哪里来的圣手神医可以将别人的心缝到自己的身上去。这简直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了,像神仙故事里才有的事,她从来都不以为会变成事实。

所以,她终归是活不了太久的,这宿命,在漫长的痛苦怀疑愤怒之后,她早已经学会要平静地接受了。

正因为晓得自己的时日无多,袁怡才分外渴望自由和外面精彩纷呈的生活,可偏生她的身体不好,太大的动静都无法承受。她没有办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进行激烈运动,不能骑马,不能射箭,更不能出远门,所以便只能扮作哥哥的样子去茶楼听书,这是最直观最快速了解周遭轶闻的方式。她倒是也想像哥哥那样纵马驰骋,可她没有那样的体力,所以便只好在说书人的口沫横飞之中,想象那样自由奔驰的快感。

家里的长辈们都心疼她,所以明知道她女扮男装出门混迹茶楼酒肆太不像话,可却都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样自由的日子,就要被打破了吗?她才不想要嫁人,嫁人之后必定会被关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从此之后就连逛街都轻易出不来了。再说,她这样的身体,过了今冬也不晓得还会不会看得到明年春天的花开烂漫,她也不想连累别人。

必须要想一个办法,让那些不会看眼色的米老太太们,绝对想不起她这个人!

番外 袁怡(中)

袁怡刚回到家,就被双胞胎哥哥袁珂拎到了一边,“我跟你说过了,没事不要顶着我的模样出门,好吧,就算要出门,也拜托你别去那些万人瞩目的地方,悄悄的,低调的,这不,自找麻烦了吧?”

袁珂一脸无奈地望着那张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忍不住碎碎念起来,“那位米老太太说,那什么庆国公叫米什么的,是在外头看见过你,一见之下倾了心,所以央求着她来求亲的!”

他挑了挑眉,“若不是你到处晃悠被人瞧见了,怎么会有这样的麻烦?”

先不提庆国公米浩瀚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说那位米老太太,可是个惹不起的**烦精。她是娘亲娘家二伯母,自从安宁伯府分家之后,就和独子崔五爷搬到了外头独立开府,原本两家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不怎么来往,但后来有一回,崔五爷在外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父亲顺手给解决了之后,米老太太似乎就赖上了袁家。

不论有什么事,她不先去找本家侄儿安宁伯崔谨,也不去找她显赫的娘家庆国公米府,更不会去麻烦儿媳妇宋氏的娘家,一准儿会先跑到袁家来求。

三五回后,娘亲也觉得烦,总是找借口推脱,但米老太可不是寻常人,她总能七拐八弯地找到父亲那儿去。男人嘛,脸皮薄,米老太又是崔家的亲戚长辈,那点事在父亲看来又却是不是什么大事,总是拗不过情面给办了。长此以往,米老太就越发觉得她和袁家的关系好,时不时地前来走动了。

这不,毫无自觉的米老太除了千方百计要把自己娘家的侄孙女们介绍给自己,还将主意到了自家妹子身上,对此袁珂觉得真心不能忍。

若说米浩瀚是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便也罢了,但那位年轻承爵的庆国公可是个花名在外的浪荡子,自家妹子那样纤瘦柔弱的小可怜儿,若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吗?她那小身板,必定无法承受的。

他可舍不得自己细心呵护的妹子去别人家受苦,他还想她多活几年呢!

袁怡看见哥哥眼中的宠溺,顿时心情愉快起来,她吐了吐舌头,“哥哥,你有没有想过,那位庆国公看上的或许并不是我,而是哥哥你呢?”

她忍住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每回出门可都是打扮成你的模样,你也知道的,我都穿了垫了垫子的鞋,从个头上来看也只比你稍微矮一点,不过只是身量比你瘦一些,若不是亲近熟悉的人,可分辨不出来谁是谁。那个庆国公虽然也算咱们家拐着弯的亲戚,可和咱们一点也不熟,他怎么就能看了一眼,就断定看到的人是我?”

袁怡见哥哥的表情慢慢垮了下来,不由继续会心一击,“正常看起来,不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是袁珂大人你吗?”

她掰着手指道,“就像上一回包大人家的三小姐,在彩绸坊见了我之后,就心心念念地爱上了袁家的珂公子那样,说不定庆国公米浩瀚是个喜好男色的家伙,他看上了哥哥你,但却没有接近你的借口,所以才会叫人来咱们家向我求亲,这样才说得通啊!”

袁珂脸色一黑,“怡儿你真是……”

他一边摇头一边拎着妹子往藏香园走,“我得跟娘亲说说了,总是这样纵容你出门去那些酒楼茶肆龙蛇混杂的地方,这是要出大事的,瞧你,好的没有学会,倒学了满口的胡言乱语,真正是不管教不行了!”

藏香园内,崔翎赶了儿子走,就把女儿拎在身边,“这几天先不要出门了,惹不起,躲着吧。”

对于庆国公的求亲,她态度是十分明确的,“庆国公这个人,据你爹说是个前程广大的,将来或能位极人臣。但咱们家不需要能干的女婿,爹娘只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待你好的,能让你一辈子快快乐乐过的,不拘身份,哪怕是平民都没有关系,只要他对你好。所以,你不必担心这门亲事,你大伯母那,我也已经表明了立场,她向来疼你,不会为难你的。所以,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只当不知道吧。”

袁怡笑眯眯地依偎在母亲怀中,“我就知道娘亲会为我打算周全的,我不放在心上。”

她的目光闪了闪,“我的心太小,放得下的东西太有限,才不会将空间浪费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呢,我只会将好事记在心里,把和爹娘哥哥弟弟开心快乐的事存在心上。”

崔翎轻轻叹口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听说你又去了茶楼?是……是因为莫将军吗?”

她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很是不想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可是身为母亲,她却不得不要提起,好了解女儿内心真实的想法。

袁怡身子微微一怔,随即苦笑起来,“总是瞒不过娘亲。”

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虽然我和他注定不能成为夫妻,但晓得他即将得胜还朝,心中总还是有几分激荡的。听说和夏国一仗打得艰难,我便想晓得细节……就算只是说书家言,也总好过一无所知的好。”

崔翎心中一疼,连忙将女儿搂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好孩子,娘亲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和莫将军之间,原本可以成就一段旷世佳缘,只可惜……说起来,也是爹娘亏欠了你。”

威武将军莫青禹出身寿宁伯府,却是寿宁伯在外头的私生子,认祖归宗时,经过好一番周折才终于记入了莫家的族谱,但尽管如此,因为他外室子的出身,却还是成了茶叶饭后的话题,贵族子弟之间,对他是多有不屑的,以至于他到了十七八岁,都没有婚配。

倒不是嫡母不仁,不愿给他说一门像样的亲事,实在是,当初的事体闹得太大,盛京城中门当户对的人家没有肯作这门亲事的,但若是挑个外省小门小户的女子,一来也没有这个合适的人选,二来总显得嫡母苛待他了。所以一来二去,他便被耽搁了下来。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莫青禹一直到二十岁时仍旧无人问津,却引起了袁五爷的注意。

镇国公府袁家从来都不是那等拘泥于小节的家门,袁五郎只看到了莫青禹身上的闪光点,坚强,隐忍,宽容,大度,正直,又有着对细节处的细心敏感,觉得这真的是个十分出众的青年,不把他抢回家来当女婿可真是浪费,便有意要培养一下他和自己十四岁的女儿袁怡的感情,有事没事便将小莫往家里带,像个真正的后辈子侄一样地亲昵。

渐渐的,小莫就和怡儿熟悉了起来,彼此情投意合。

原本郎有情妾有意,袁家已经认可了小莫这个女婿,寿宁伯府也不敢反对权势滔天的袁家的许婚,这门亲事便算是天作之合,按着行程走,应该很快就可以作定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寿宁伯却突然卷入了一起巨贪案中,因为事涉极大,被皇帝抄了家,这样就罢了,最重要的是,此案乃是袁五郎亲自办理,那些寿宁伯贪墨的证据,都是袁五郎亲手呈递给皇帝的。

小莫虽然知道像师尊一样待他的袁五郎是个正直的人,先前也对他有所提醒,这样对他好也不是为了要利用他接近寿宁伯,但两家已经闹成这样,结成了死敌,他纵然心里都理解的,可却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和袁怡的这门亲事做下去了。

虽然寿宁伯罪有应得,可是普世价值观中,袁怡却是小莫仇敌之女,就算他真的可以不顾世人的看法迎娶她,可她当真可以不顾别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吗?他一直都晓得怡儿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她心脏不好,不能承受太大的情绪,若是因为他一意孤行的结合,让她的生活充满了痛苦和烦恼,那他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事发之后,他留书一封离开了盛京。

袁怡很是伤心难过了一阵子,甚至还曾经怨过自己的父母,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中的那段伤口已经慢慢抚平,即便心底深处还深爱着那个叫莫青禹的男人,可是却已经完全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小莫在一起了,不论她是否可以完全不计较外面的议论,也不论他内心里是否可以全然放下寿宁伯的事,他们都只是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今生都无法行鸳盟之礼。

尽管如此,面对爱女的消沉,不论是袁五郎还是崔翎,都觉得自己应该负起一部分责任的。

原本以为小莫消失之后,会彻底地淡出他们的视野,但谁知道三年过后,他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以威武将军的名义出现,为盛朝打了一个完美的仗。后来五郎入宫质询,才晓得皇帝当初虽然发落了寿宁伯府,可对小莫这样的将才却十分爱惜,又怜惜他和怡儿的处境,便偷偷放了他去了边疆,许诺他将来若是功成名就,可以将寿宁伯府发还给他。

如今莫青禹终得偿所愿凯旋归来,崔翎身为怡儿的母亲,难免要对自己的女儿多几分关注。

袁怡却笑着说道,“娘亲说的哪里话,我和他是有缘无分,怪不得任何人,这件事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也已经放下了,娘亲却还在自责?您这是想让女儿心里不好受吗?”

她低声叹口气,“女儿是个有了今天不晓得明天还在不在的人,婚姻之事,早就不在考虑之内。不论是庆国公,还是威武将军,或者是其他人,我一个都不想要嫁。我啊,只想在有生之年陪伴在爹爹娘亲身边,若是我运气好,可以活得久一点,我想哥哥也不会嫌弃多养我一个的。嗯,虽然哥哥总爱和我抬杠,但他这份气度还是有的。”

崔翎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庞,“是啊,你才十七岁呢。”

换了她的前世,十七岁的姑娘还在上高中,未成年人,青春如花,哪里就轮得到要被舆论逼着成婚了?

她目光微微一动,反正袁家做事向来不走寻常路,她和五郎也是真心地舍不得将女儿给别人,不如就顺着这孩子的心意,执拗一回,将她留在家中吧!

崔翎想了想,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明儿便叫人放话出去,就说你脸上发了痘子,在家静养,概不见客。”

袁珂笑呵呵地道,“其实娘家不如直接说我心脏有疾,命不久矣,不说亲,这样才好,免得还有那等听不懂暗示的跑上门来试探,烦也烦死了,还让大伯母他们为难。”

她眼神真挚,“真的,娘亲,我不介意的,何况这也是实情不是吗?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病秧子,活不久,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若是我真的憋闷不住想要出去,就再打扮成哥哥的样子好了,也不妨碍什么的。”

假若真的能够断绝到这种麻烦,她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将自己的真实情况透露出去,她是真的心有疾病命不久矣,这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原本以为只要放出这样的风去,庆国公米浩瀚就会知难而退,不再提说亲这话茬。但谁知道,米浩瀚此人脸皮却是厚得可以,这一回,他没有再央请米老太太过来说话,而是亲自前来袁府拜访。

米浩瀚生得高大英俊,肤色虽然白皙,眉目又清秀,可却丝毫没有脂粉气,看起来十足是个俊朗的男子。谈吐也好,气质俱佳,若不是晓得他还未成亲后院就有无数个侍妾摆着,还弄出了好几个庶出女儿,单看外形,那简直就是盛京城的名门贵妇们梦寐以求的好女婿。

但袁家的男儿个个都洁身自好,对于这种到处播种的**行为却有着天然的反感,所以不论那米浩瀚再体面再优雅,一旦给他身上定了论,就再也不能拿正常的眼光看待他了,所以向来在女人之间所向披靡,受尽了盛京城贵妇们丈母娘般慈爱目光的米浩瀚,出生至今第一次栽了跟头。

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袁家几位夫人们对他进行的眼神鄙视,除了镇国公夫人宜宁郡主还肯对他微笑,其他几位夫人对他那是正眼都不爱瞧,个个鼻孔朝天不耐烦的模样。

米浩瀚困惑了,他自认为自己的条件在盛京城未婚的男子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就谦虚一点不提第一了,那也总归是炙手可热的,本以为就算袁家放出了女儿身体不好的风声,他还是不离不弃地赶来亲自提亲,这已经算是表明了自己的大度和态度。虽然不指望袁家的人可以感激涕零,但总也不会是这副态度吧!

袁三夫人廉氏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家怡儿身体抱恙,不适合结亲,是以不论是哪位上门来请婚,都是一眼的。庆国公也算和咱们家是姻亲,论起来也是自家人,我们肯定不会随便拿自己家女孩子的身体情况跟你撒谎的。所以,请回吧!”

袁四夫人苏氏则道,“袁家是以何等沉痛的心情对外声明怡儿的身体情况,我想庆国公如此睿智之人不会不知。若不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了,我们也不会行此下策。怡儿如今心情不好,我们几个也头疼得很,就不请庆国公继续坐了。”

袁二夫人则更直接,从墙边取下一杆红缨枪,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又重新放了回去,“庆国公,请回吧!”

倒是袁五夫人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那犀利的眼神好像能把他的三魂七魄都看穿一样,盯得他浑身发毛。

若是普通人,话都说到了这个程度,难道还能厚着脸皮呆下去吗?早就屁滚尿流了。但庆国公米浩瀚是普通人吗?他虽然心里各种忐忑,但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微笑,还十分有礼貌地道,“晚辈体谅众位伯母的心情,但晚辈是认真的,袁小姐的身体状况晚辈都清楚,也接受,并且承诺以后会爱护她呵护她,所以,还请各位可以通融一下!”

米浩瀚这番真挚的告白,分别收获了四对白眼,连一开始对他十分客气的宜宁郡主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袁家的这几位夫人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齐齐起身,连一眼都没有看米浩瀚就直接进了内院。至于米浩瀚想要跟着进去,那是不可能的,堂堂镇国公府的后院,岂是谁想闯进去就能轻易闯进去的?还好米浩瀚这个人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强行要跟着进去,否则以袁家不遵循常理的作风,肯定直接派人将他扔出去了。

然而,若米浩瀚是这样一个容易屈服和退却的人,那他就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将庆国公这个位置坐稳,也不可能成为上至皇帝下至朝臣百姓都认可的能臣了,他心中所认定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在镇国公袁府的大门前,年轻英俊的庆国公米浩瀚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反而露出了会心一笑:我米浩瀚一定会回来的!

番外 袁怡(下)

从此之后,米浩瀚总是会出现在袁家人的视线中,他从不放弃任何一个讨好袁家人的机会。

他也孜孜不倦地上镇国公府拜访,哪怕有时候会吃闭门羹,也总是赖在待客的大厅里不走,不论如何,他总是袁家拐着弯儿的姻亲,年纪轻轻就身负重名,不论是哪种身份,袁家人总不能赶他走。

时日久了,倒是赢得了袁家男人们的一点好感。

袁三郎就认真地对五郎建议道,“五弟,我瞧那姓米的小子心倒是挺诚,不如你和弟妹再考虑一下?这年头,年轻人之中脸皮能有这样厚的不多了,他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能臣,出去谁不尊称一声庆国公大人,但在咱们家吃了这么多亏,面子被这样落,都没有气馁,也不生气,这份涵养就很不容易了。”

五郎爱惜人才,若米浩瀚不是打了自己女儿的主意,他一定十分欣赏这个小子,有毅力,有耐心,能吃苦,脸皮厚,三郎说得不错,这些优点时下的年轻人之中,确实不多,就是他自己的儿子袁珂,若是遇到同样的事,恐怕早就冷哼着离开了,面子重过自己的心意。

可一想到,米浩瀚这样出色的年轻人肖想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儿,那么这份欣赏之情便立刻化为了厌恶之绪。

袁五郎皱着眉头摇头,“不行不行,我是嫁女儿,又不是选下属,米浩瀚再有才干有个屁用,他贪花**,后院一堆女人,还有好些个庶女,光凭这一点,就不配做我的女婿。”

他态度十分坚决,“三哥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怡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那样的身子,若是非要嫁人,也总要嫁个真心实意疼爱她的,家里人口最好还要简单,没有一点点糟心事才好。否则,我宁肯养她一辈子,也不要送她去那种环境复杂的人家,没得白受气。”

三郎却道,“那些所谓的侍妾和庶女的事儿,别人不知道,五弟你还不晓得吗?怕是米老太替米浩瀚向咱们家怡姐儿提亲的时候,你就已经把庆国公家的老底都掀了个底朝天了吧?”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既然这样,你一定晓得,那些侍妾不过只是障眼法,就跟当初皇上自保一样,他是老庆国公的独子,年纪那么小,父亲身体也不好,叔伯们都盯着他的爵位呢,若是不做点儿掩护,怎么能活到现在,安然无恙地继承了庆国公的爵位?”

老庆国公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所以膝下只有米浩瀚一个儿子,就是这根独苗苗,还是年过四十才有的,特别珍贵。但老庆国公眼中的宝贝眼珠儿,在米家其他人的眼中,可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原本若是老庆国公无子,那么按照盛朝的规制,庆国公的兄弟们便可以有承袭爵位的机会,那可是一等国公爷,一旦承爵,改变的可不单单只是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有后代子孙的福利。

所以,米浩瀚的成长史十分惊险,但他这孩子特别机灵,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总是可以化险为夷。

至于那些所谓的侍妾,多是米浩瀚的叔伯们送过来的,名义上是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实际上却是要监视他,甚至毒杀他。他在羽翼未丰之前,除了虚以委蛇之外,也别无他法。至于那些庶出的女儿,那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有怀了下人的孩子冒充是他的,也有为了显示地位假怀孕后从外头偷进来的,总之,各种戏法层出不穷。

米浩瀚对此哭笑不得,但为了自保和积蓄力量他也莫能奈何,反正都是些女儿,稚子何辜,将来最多也就是配送一些嫁妆罢了,对他来说也不伤脾胃,所以他都忍了。

一路隐忍,好不容易这才活到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从皇上手中接到了承爵的诏书,这才算是迎来了新的生活。

所以,跟当初的九王一样,声名狼藉的米浩瀚内里其实是个特别清纯善良又正义的小伙子,三郎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才觉得这么好的孩子上赶着也要给袁家当女婿,但却被拒之门外还遭遇种种挫折有点可惜,这才舔着老脸过来劝说自己的五弟一番的。

袁五郎当然知道米浩瀚是真的好,若他的怡儿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自然也会满心满口答应这门亲事。然而,有了当初莫青禹的事在前,怡儿的身体又……就是再好的男子放在他面前,他也舍不得将女儿给出去啊!

他即便心里稍微动了一下,但却仍然摇了摇头,“正如你说的,米浩瀚他这样好,我家怡儿嫁过去才是害了他。你也知道,米浩瀚是独子,对他来说,子嗣是何其重要的一件事。但我家怡儿这辈子恐怕不能生育孩子……”

三郎闻言终于沉默了,他觉得十分可惜,若不是他的女儿欣姐儿已经有了归宿,他膝下又没有别的女儿,他恨不得把米浩瀚抢来做自己的女婿。说来袁家都是男孩子,女孩子本来就少,所以格外抢手,就连四房的小丫头愉儿也订了亲,袁家实在没有别的女儿可以拿出去了,米浩瀚这样出色的男儿,终究不能落到自己家手里,他真的分外遗憾。

但五郎说的没有错。

米家需要子嗣,最好未来的庆国公夫人一过门就给米浩瀚生个三五个儿子,这样才能彻底绝了那些伺机而动窥视着爵位的族人的心。

可怡儿的身体状况不好,能活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更别提生孩子了。她那孱弱的身躯,根本就不适合有孩子,强行怀上的话,极有可能孩子都没有出生就要了她的命。

这样的两个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更何况,还有莫青禹……

威武将军莫青禹载着功名荣誉班师回朝,在这个敏感的关节上,也许根本就不适合提怡儿的亲事。

袁怡自从宣布了自己生病以来,一直都窝在家中没有出门。一来是要避风头,免得被外面的流言蜚语各种看似同情内里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伤害到,二来是,她确实有些不大舒服。

她最近不只有些喘得厉害,下肢也出现了浮肿。有时候呼吸极度困难,好像脖子被人勒住了一般,有窒息感,咯的痰颜色竟然是粉色的,还有大量的泡沫。夜间睡眠常需要高枕,不然就觉得憋气,好几次在睡梦中被憋醒了。

大姐姐袁悦儿这几天日日都来诊治,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只宽慰她不要紧的,可是大姐姐的表情却都写在了脸上。袁怡知道,她自己的生命在走下坡路,或许,很快她就要面临生命的终点。

含苞待放的少女晓得自己快要死了,一定会伤心难过吧,很奇怪,她竟然没有那样的情绪。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活很长,所以当真的那天到来的时候,她竟然都没有悲伤,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

当然也遗憾的。遗憾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孝顺父母,让爹娘为了她操了多少心。遗憾没有好好对待哥哥,她总是跟他斗嘴,一点都不像个是乖巧的妹子。遗憾没有好好照顾弟弟,弟弟年纪最小,本来是该得到全家人关注的那个,但因为她,全家人的关注都在她的身上,弟弟几乎就是放养着长大的一样。

当然,她还遗憾莫青禹。那样情投意合的一个人,那样真挚热烈纯净的感情,是她心底一份挥之不去的执念。有时候她常想,若是当初在莫青禹离开之前她就死了,那该多好,他们之间不会有误会,不会有仇怨,只有淡淡的喜悦,绵绵的情意,以及说也说不完的情话,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有悲伤,有遗憾,有失落,有数不尽的惆怅。

不过,再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那些往事,也是该到了随风而去的时候。

这日,袁怡觉得身子爽利了一些,便披了厚厚的衣裳由着丫头扶着到了外头的园子里稍微坐一会儿,她整日缠绵病榻,已经好久都没有出来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了。

因突然觉得口渴,便差了陪同的小丫头回去取水,自己一个人靠在亭子的柱角上歇着。

忽然,一片男子的衣角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开始以为是哥哥袁珂,娇嗔地说道,“哥哥不是出去玩儿了么?难道忽然良心发现想起了家里还有个无聊得快要发霉的病秧子妹妹,所以赶回来陪我了?”

那人半晌没有回应,但袁怡却隐约听到有浓厚的鼻音,好像是在极力隐忍着眼泪。

她抬起头来,却惊愕起来,在她面前的那个人身材挺拔,高大俊朗,皮肤被风吹日晒得有些粗糙了,可却更加显得他男儿的魅力,那个人正是胜利班师回朝衣锦凯旋的威武将军莫青禹,那个曾经与她相爱过,发誓要相守一生,并且还曾有过婚约的男人。她曾经托付过真心,想要和他白头偕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