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却垂首望了眼怀中的人儿,嘴角露出一抹细微而苍白的笑:“我要亲自,带她回家。”

第110章 父债子偿

将军府内外,白幡飘飘,偌大的将军府都笼罩着一股浓郁的凄哀之感。

葬仪师已为姚丹青入殓,此时正安静地躺在灵堂的棺木之中,裴晟则静静地伫立在棺木旁,凝着她那毫无气息的容颜。

他重伤未愈,面容依稀惨白如纸,眉宇间尽是死寂与颓然。

自打将姚丹青的尸首带回府上后,将军夫人姚丹青之死便传遍了整个帝都,朝臣与百姓无不唏嘘,更对她的死因成谜感到好奇。

裴晟命将军府侍卫统领池渊全权负责查姚丹青之死的案子,查了几日,却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毫无头绪。

“律丞相到——”

灵堂之外,有人高唱,在寂静无声的灵堂内显得格外高亢。

孤立在灵柩旁的裴晟回了神,凝目朝举步迈入的律文灏望了去。

只见律文灏依旧一袭月白长衫,一如往常般温润如玉,只是眼中的沉寂泄露了他此时的心事。

律文灏走至灵柩前,望着那未盖上的棺木内,姚丹青却好似睡着了一般,静静躺在里头,低语道:“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裴晟听着律文灏的话,眼底乍现冰冷,“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律文灏眼眶中乍现微红,闪过几分泪意,他侧首对上他凌厉地质问,一字一句道:“我不知是谁杀了她,却知是你带人灭了姚家满门。”

话语至此,便自衣袖中掏出明黄的密诏,朝裴晟身上丢掷而去。

密诏拍打在裴晟身上,他却未伸手去接,密诏便轻飘飘的掉落在地。

“那一日,我在西北督军时收到的姚家灭门密报,是你传来的。”律文灏这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那时,皇权最高机密,也唯有裴晟一人知道。

裴晟听着他的话,忽然讽刺一笑,却是默认了。

“当初你既想救姚家,为何不制止!”这句话,律文灏却更像是代替姚丹青在质问,“真是可悲,你对皇上的忠诚,换来的就是这一封密诏。”

裴晟仍旧不语,只是缓缓弯下了身子,将那安静躺在地上的密诏捡起,于手心摊开。

裴晟为谋天下兵马大权,灭征西大将军姚从兴一家一百一十八口,其心可诛,当为天下臣民伐之。

心头的涌动,眼中的震惊,嘴角的讽刺,皆透露了此时裴晟的心境。

原来,到最终轩辕弘韬还是留了这样一手。

犹记起那一日,先帝临终前,满心诚恳地说着:只要你承诺永不反晋,朕会带着那个秘密离开,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终究还是骗了他,留给了轩辕璟这样一封制衡他的密诏。

此刻的他,好像能够体会当年姚从兴临死前,说的那一番失望而决绝的话语。

“你杀姚从兴的那一日,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日。”律文灏说得不疾不徐,面对此时此刻情景也只是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裴晟却已是无力跪地,手死死捏着密诏,气力用到极致,指尖一阵刺骨的疼痛。

“皇上,我裴晟为大晋征战十多载,换来的终究只是这样一封密诏吗?”

心间仿若有什么丝丝碎裂,缕缕扩散开来,心底那浓重的恨意犹如冰寒刺骨。

·

夜幕降临的穹天上突闪一道惊雷,乌云压顶,黑压压的密布在偌大的皇宫之上。

夏日不知不觉来临,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却注定了不太平。

“赶紧着,瞧这天色随时要下大雨。”

两名小太监手中提着个竹篮,匆匆奔进了长春宫。

长春宫乃是大晋的冷宫,早已废弃,破旧不堪。

历年来禁闭着那些犯了罪的后妃,常有宫人言其内闹鬼,久而久之,宫人们对此处避之唯恐不及,除了几名守着宫门的侍卫,便只有每日来为禁闭在冷宫的罪妃们送饭食的小太监。

两名小太监将竹篮中那有些馊了的饭菜端出,径直丢在紧闭着的屋门之外,并高声喝了一句:“吃晚饭了!”

说罢,便匆匆离去,也不管里头的人是否听见。

而长春宫的院落一角,那紧闭着的屋门“咯吱”一声被人拉开,走出来一个身材消瘦,面色白皙如纸的女子。

她低头望了眼门前的饭菜,眸光清冷如霜。

又是一道雷电划过,倾盆大雨如期而至,打湿地上尘土与落叶。

西风卷起淡淡烟,沥沥残花溃。

风雨中,突闻一声仰天长笑,只见一个中年女子身着一件淡紫色破旧衣裙走入雨中,她张开双臂,任那漫天大雨侵袭全身。

“下雨了,皇上要来见我了。”她在雨中欢快地打转,手舞足蹈,喃喃有词,“皇上曾说过,下雨之日,便是我们相约之时,他一定会来的。”

来到长春宫这两个月来,每当下雨之时,这个中年女人便会奔出屋,站在雨中等待着那个曾与她有约的皇帝,尽管每一次都等不来,可她却每次都重复的等待着。

也许她还不知道,她等的那个男人轩辕弘韬早已经殡天,如今已是新帝轩辕璟的天下。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冰寒彻骨的笑,她弯下腰,端起门前饭菜便轻轻紧闭了屋门。

屋内一盏微暗的灯火照亮四周,里头布置十分简陋,陈旧的床,破旧的案几,布满轻尘的蒲团,缺了一脚的衣橱。

她吃着早就习以为常的馊了的饭菜,烛火在屋中摇曳,明黄的烛光映打在她白皙如纸的脸颊上,为她的添上几分暖色。

这女子,正是数月前诬陷皇后裴瑾而获罪的小菡——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姚丹青。

就在那一日,她满身是伤的自御书房离开后,途中遇见律文灏后便流血过多而昏死过去。当她再次醒来时便已身处长春宫,身旁有金疮药与内服创伤丸。

不日便听闻大将军夫人姚丹青身亡的消息,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了这一切,律文灏是要她以小菡的身份重新活下去。

心中满满的诧异与疑惑,她曾急切的想要见律文灏一面,亲口问问他究竟有何目的,可要见律文灏又谈何容易?

既然如此,她便在长春宫内安心等待,她相信律文灏会来见她的。

于是,在长春宫内一待便是两个月,身上的伤势已完全好转,只是心伤却未有一丝愈合。

这两个月来,她浑浑噩噩的度日,夜夜被梦魇惊醒。

梦中,常见鲜血飞溅,那隐藏在暗处的人,冷眼看着手下杀尽姚家一百多口。

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却是那样熟悉,回首间则看清了他的面容,那人不是裴晟又能是谁!

这些个口口夜夜,梦魇似乎是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记姚家的灭门之仇。

姚家忠心为轩辕家征战沙场,到头来只因站错了队,被轩辕弘韬下令灭门。

而裴晟——就在她爱上这个男人时,才惊然发觉,从始至终骗她最深的男人便是他!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姚家就该用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成全轩辕家的昭昭野心。

姚丹青的眼眶中泛起阵阵泪意,闪闪夺目的眸子被恨意所湮没。

“轩辕弘韬,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可自古以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裴晟,你想守护这大晋江山,我偏要毁了它,也让你尝尝这痛彻心扉的感觉——”

 

第111章 永不出征

金銮殿上,轩辕璟坐在九龙石阶之上的龙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满朝文武百官。

李云高唱着:有事奏报,无事退朝——!

在场众人皆是静静伫立在原地,一声不吭,沉默不语。

轩辕璟的目光凝着几分冷意,自打两个月前惩处律文灏不得上朝后,裴晟也因伤两个月未上朝,这朝中少了这派首领,整个朝堂一片死气沉沉。

尽管他接二连三的加封了他的人,所有政策都得到支持,朝堂上他也能自作主张,但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他便发觉不对劲。

每次上朝,没有任何奏报,各地官员送上报的折子也少了许多,早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颇有大晋一派祥和,太平盛世之态。

可轩辕璟心知肚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律家给的一个下马威,整个朝堂上皆是他一人正唱着独角戏。

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切都是他操之过急,律家在朝中根基稳固,门生遍地。

律文灏的不上朝虽然给了他培植自己势力的机会,可大权仍旁落律家,他们的人操纵着整个大晋的政权。

“皇上,臣有本启奏。”此时的兵部尚书律中磊缓步迈了出来,“北胡大王耶律德得知大将军裴晟重伤,便趁势发起进攻,于三日前御驾亲征,带领五十万雄兵一举夺下豫州、漳州等四个城池,来势汹汹,势如破竹。皇上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轩辕璟听到这个奏报,面色一惊,冷声斥道:“三日前之事为何至今才报?”

“微臣也是今日才收到的奏报。”律中磊表面恭谦,可眼底却尽是不屑。

轩辕璟满心怒意涌上心头,指着律中磊,满心责问到了口边却化作无言。

“皇上与其此时追究责任,不如还是先想想对付北胡的计策吧。此番耶律德御驾亲征,必然是胸有成竹,打算一举攻克大晋王朝。”太师陆云池出声道。

律中磊闻言,冷笑几声:“这耶律德敢御驾亲征,必然是知道大将军重伤,律丞相被惩不得参与朝政。任是谁见此大好时机也不会放过。”

“裴将军如今的情况如何?是否能出征?”轩辕璟立刻问着与裴晟关系极好的辅国将军薛林。

薛林即刻答道:“大将军伤势依旧未愈。”

“两个月了,还未痊愈吗?”此时的轩辕璟已有些迫切,更知事态严重。

“大将军的伤在心口,又逢夫人遭遇不测,心中郁结难消,伤势始终不见好。”

轩辕璟眉心紧蹙,犹豫半晌,才问道:“众卿对此次出征的人选有什么好提议吗?”

满朝文武齐声道:“全凭皇上做主——!”

轩辕璟猛然自龙椅上起身,望着满朝文武像是说好了一般齐心,突觉自登位一年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不论他多么努力,朝中势力早已成定局。

裴晟掌控兵权,律文灏掌控朝政。

父皇,为何您要交给儿臣这样一个朝廷,让他做一个不能自主的傀儡皇帝。

想到这里,轩辕璟的脸上全然是满满的讽刺。

“传朕旨意,宣丞相律文灏进宫议事。”轩辕璟挥了挥手,话语中满是无力。

·

轩辕璟召律文灏进宫的旨意传到丞相府,可传旨的太监见到的却只是丞相府的管家,他称律文灏身染风寒,恭敬地回绝了皇上的旨意,这令传旨的太监极为难堪,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灰溜溜地回宫禀报皇上此事。

此事的轩辕璟正与淑妃夏缨绯用午膳,待一听此言当即勃然大怒,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桌案,“好个律文灏,竟敢称病抗旨!”

夏缨绯眉眼闪了闪,抬手将四周宫人遣退,娇声道:“皇上息怒,您惩处律文灏多时,如今他自然要端着几分。律家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此刻正逢大晋危难之际,还望皇上顾全大局。”

“如今朝政荒废,北胡进犯,来势汹汹,叫朕如何冷静。”轩辕璟又何尝不知顾全大局,可此时的局势让他如何沉静心思。

“如今皇上也只有向律家示弱,让他们赢回颜面。”夏缨绯却极为冷静的分析当前形势。

轩辕璟满脸讽刺地嗤笑着:“向律家示弱?”

“不仅如此,皇上还得御驾亲自前往丞相府,将律相请回来。”想了想,夏缨绯又道:“皇上也可顺道去探视大将军裴晟的伤势。”

“朕是大晋的天子,让朕屈尊去见两个臣子?”

“因姚丹青的死,皇上与大将军之间已有隔阂,难道皇上当真想将自身置于孤立无援之中吗?身为皇上,想要保全这大晋江山,便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夏缨绯起身,上前紧紧握住轩辕璟的手,轻声抚慰道:“勾践能卧薪尝胆,皇上又为何不能向两个臣子低头?待江山稳固,时机成熟,皇上才能将整个律家的势力连根拔起,收回天下兵马大权。”

轩辕璟深谙夏缨绯话中之言的道理,默默沉思许久,在心中已下定决心。

“好,这一回朕便亲自去一趟。”

“皇上可偕同皇后同行,皇后毕竟是裴晟唯一的妹妹,多少会看她几分情面。”

轩辕璟点点头,心中却突然想起了姚丹青,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内心百感交集。

要是姚丹青还在,那该多好!

·

当日轩辕璟换下一身龙袍,随意穿上一件月白绣祥云衣衫便出了宫,此次出宫他带了裴瑾与八名大内侍卫同行,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让裴瑾先去将军府探视裴晟,而轩辕璟则前往丞相府见律文灏。

见到律文灏时,他正倚案看书,神情专注。

“相爷,皇上来了。”姜澈低声提醒了一句。

律文灏这才抬首,对上轩辕璟那双审视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作揖,“不知皇上驾临,微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轩辕璟倒是在心中冷笑几声,不动声色地挥了挥衣袖,“律相免礼。”

他朝律文灏走近几分,“听闻律相近来身子不适,朕特意前来慰问。”

律文灏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道:“微臣只是小病,竟让皇上亲来探视,当真惭愧。”

轩辕璟峻冷眼角一挑,“朝中向来以律相马首是瞻,若你病重不得上朝,只恐要出大乱子。不过现在朕瞧着律相,似乎病情已有好转。”

律文灏瞳内似有微光轻闪,“两个月来,微臣不上朝,也没见朝中出什么乱子。”

轩辕璟道:“朕知道,你心中有气。可那一夜,当着诸多臣子与侍卫的面,你与那刺客确实有干系,朕不得不……”

律文灏淡淡地打断,“皇上不必解释,微臣明白。”

“既然明白,那明日便上朝吧,如今北胡进犯,大晋接二连三丢失城池,朕需要你们。”轩辕璟的语气极为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恳请。

律文灏眼尾带过几分诧异,对轩辕璟的态度略有意外。

虽然轩辕璟还不知该如何当一个皇帝,可向来自视甚高,傲气凌然。自打登上皇位后便一副跃跃欲试想要大干一番的模样,如今竟拉低姿态,放下脸面恳求他,倒是有一番容人之量。

既然他的目的达到了,轩辕璟亦给足了律家面子,他也没有理由再拒绝。

律文灏薄薄一笑,“皇上放心,身为大晋臣子,自当为大晋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

轩辕璟得到律文灏这番话,紧悬的心终于放下,“有律相这句话,朕心甚慰。”

“瞧这时辰也不早了,臣可否有幸留皇上在丞相府用晚膳?”律文灏一番诚挚邀请,轩辕璟也没有拒绝,正好,也好借着晚膳与他细细谈一谈北胡进犯的危机。

·

轩辕璟这边进行的很是顺利,反倒是裴瑾那边有着诸多不顺,她进入大将军府一个时辰却未见到裴晟的踪影,眼看着天色已近黄昏,张德言说是去请裴晟却迟迟未归。

裴瑾有些按捺不住,正想起身自行在将军府内寻找裴晟的踪迹,却见那姗姗来迟地挺拔身影。

“大哥!”裴瑾数月不见裴晟,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欣喜,迈着小跑的步伐迎了上去。

待靠近,只见裴晟两腮的胡渣遍布,似数日未剔,一副颓废沧桑的模样。

“臣参见皇后娘娘。”裴晟目中冰冷,对着裴瑾时不见任何情绪。

裴瑾盯着裴晟这番模样,自知姚丹青的死对大哥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心中不由一酸,眼眶闪过几分泪意。

“我知道大哥因大嫂的死……”

裴瑾的话还未说完,只闻裴晟冷声截断,“皇后今日来大将军府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裴瑾一愣,未曾想他竟对自己如此冷漠,“我,我是奉皇上之命出宫,关于北胡进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