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军队扎营在外,裴晟与姚从兴召集诸位副将商议攻打北胡的计策,直到深夜才散。
时值八月,夜里燥热,裴晟睡不着,便出了营四处巡视。
途经河边,却见水中一人正洗澡,借着月光清晰可见其白嫩的肌肤,如丝般的长发。
水中之人似觉察到他的脚步声,即刻上岸欲穿衣裳。
军中竟有女子!
他厉声喝道:“谁!”
只见那女子也顾不上穿衣裳,捧着衣裳便飞身而逃。
她的轻功不俗,才追了几步便不见其踪影,四处昏暗,想必是躲在暗处。
若是混入军中的女子,那么自然不难找寻。
翌日,他便下令手下去各个营帐内搜查,只要让他们脱了衣裳,是男是女立见分晓。
命令才传出不久,姚从兴竟神神秘秘的到他帐中,面有难色道:“裴将军,听说军中进了女子?”
裴晟点头,姚从兴又道:“实不相瞒,那女子……是小女姚丹青。你也该知道,我姚家无子,这些年来一直在栽培丹青,如今她也十二岁了,功夫小有所成,此次带她上战场也不过是让她见识见识……”
裴晟见姚从兴说的吞吞吐吐,神色有些尴尬,倒是一笑:“既然是姚将军的女儿,那就好办了,本将自然会下令停止搜查。”
“那就多谢了!”姚从兴这才松了口气,心想着一直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待这次归师还是得向皇上交待清楚,以便今后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才是。
裴晟的脑海中回想起昨夜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冷毅的面容上不觉出现一抹暖色,唇边流露出弯弯的弧度。
原来是姚丹青。
竟在那样的情形下,又见面了。
第144章 番外之明珠
这些年,虽然早有机会赎回当年被他拿去当的小夜明珠,但他一直遵守着那个十年之约。戎马生涯多少个年头,多少个生死边缘,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这个十年之约。
也许,她早已忘记当年那个少年。
可这个少年却从来没有忘记她,姚丹青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整整存在了十年。
这期间他曾有无数次与她相识相认的机会,可是他的心中却有些怯弱,甚至有些自卑。
在他眼中,姚丹青就如天边那璀璨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辉。
而他,却是尘世间一粒渺小的尘埃。
他要等到扬名军中,名震天下的那一刻,拿着这颗小夜明珠到她面前,堂堂正正的告诉她,当年那个少年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当他手中握着赎回来的小夜明珠时,一如十年前那般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直到夜幕降临,在姚府附近踌躇的裴晟仍旧还在犹豫着,徘徊许久。
一个征战沙场十载的大将军,手中操控半壁江山的兵权,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姚府。
甚至在想着见她第一句话时该说些什么呢?会太过唐突吗?她是否还记得他?
正在犹豫间,忽见一个身影匆匆自姚府奔了出来,他眯着眼仔细瞧了眼她的模样,分明是姚丹青,见她满脸怒意,心中疑惑,便悄悄尾随其后。
他在她身后一路跟随,却走到了律府门外。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律府外的树林间,一站便是三个时辰。
他凝望那孤寂苍凉的背影,恍然明白了什么似地。
犹记得数年前,姚丹青与律文灏在淝水之战中双手掉入悬崖七日七夜,被救上来后,二人对那七日所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原来,是有了感情吗?
他终究还是没有迈上前一步,哪怕是与她说上一句话。
·
明晋十三年,腊月初七。
“将军,将军!”
一阵阵焦急的呼唤声与重重地拍门声传进屋内,沉睡中的裴晟这才悠悠转醒,揉着有些疼痛的额头坐起,不耐地冲外头道:“进来说话。”
池渊这才推门而入,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还未融去。
才踏入,闻到一屋的酒味,便知昨夜裴晟暴饮酒水,醉了个天昏地暗。
自打池渊跟随裴晟麾下,至今亦有六年,从不曾见他醉过,直觉有事,却不敢细问,只道:“皇上急召将军入宫议事。”
“知道了。”裴晟挥了挥手,却不见池渊退下,眉峰一冷,又问:“还有何事?”
“昨夜段韶退婚了,听说姚小姐当场撕裂一身喜服,与段韶恩断义绝。如今整个帝都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看来这太子要拉拢姚将军从而巩固势力的梦想要破灭了……”池渊将昨夜发生的事详细的禀报着。
冷瞳闪过一丝惊诧,裴晟问道:“你是说,姚丹青与段韶没有成亲?”
池渊没想到他说了这么多话,裴晟所关注的点与自己所关注的点不同,有些费解,“是。”
裴晟的嘴角溜过一闪即逝的笑,他紧蹙的眉峰松弛,若有所思地说:“不与太子结盟,是好事。”
裴晟起身,在梓雨的伺候下洗漱罢,穿好朝服便缓步朝屋外走去。
闯入眼帘的是那白茫茫的一片飞雪,仿佛又记起了初次遇见姚丹青的那一年,烈日炎炎下,她亲手将那颗小夜明珠交至他手中,并要他留着命十年后亲自赎回去还给她。
可十年之限已过,小夜明珠早已取回,可他却迟迟没有找到机会亲手还给她。
昨夜正逢姚丹青与段韶成亲,他身为臣子,无力阻止,只能借酒消愁。
段韶的退婚,征西将军府的颜面扫地,而今他是否该为她做些什么。
在进宫的路上,裴晟一直在考虑着姚家的事,突然一个想法蹿入脑海中,此次段韶退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正好能将姚家与太子之间的距离拉远。
若是姚家在朝政上不再支持太子,那他便能在皇上面前求娶姚丹青,如此一来正是两全其美。
裴晟打定主意,在朝天殿见到皇上时,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皇上一阵怒气腾腾地拍了一下龙案,雷霆大怒:“段韶前脚才退婚,今日一大早律文灏便去了姚府。”
裴晟眼中一黯,试探地问:“去姚府?”
“你说呢?”轩辕弘韬面上闪过针芒般的寒意。
裴晟心头一顿,旋即道:“是去求亲,也算是雪中送炭,为整个姚府挽回了颜面。”
轩辕弘韬冷笑,满眼讽刺:“这律家倒是行动的极快。”
裴晟忙问:“姚将军是否答应了这门亲事?”
轩辕弘韬略一沉吟:“倒是没有。”
裴晟闻言,紧绷的心这才稍稍松懈几分,低声道:“既然姚将军未允婚,其立场还是很分明的。臣建议,皇上在此刻拉拢姚将军是最佳时机,臣愿娶——”
轩辕弘韬却淡淡地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一个大好时机,但这段韶退婚却是蹊跷,莫不是太子一党设计好的苦肉计?若朕贸然拉拢姚从兴,表明属意湛王为储君的意图,姚从兴却泄露此事,整个朝堂将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皇上的思虑周全。”
“你且去帮朕查一查段韶的爱人苏墨妍,若姚从兴当真无异心,朕可考虑收为己用。”
“是。”
裴晟依轩辕弘韬的意思,派人秘密调查了苏墨妍此人整整一个月,得到的结果竟是世上根本无苏墨妍此人,那么段韶以苏墨妍之死而对姚丹青退婚,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将此事禀报给了轩辕弘韬,当他知道这个结果后,竟是不自禁地笑了出声,连连道:“好个姚从兴,竟与朕的儿子联合起来算计朕!朕险些就落入了你们的圈套……既然你们给朕下套,那朕也不得不给你们下个套了。”
裴晟闻言,眉峰一凛,一颗悬着的心彻底跌入谷底,“皇上,姚将军手握重兵——”
“正是因为他手握重兵,朕才更不能容许他有忤逆之心。想当今天下兵马大权掌控在你与姚从兴手中,他自先帝在世时便缕建功勋,在朝中极有威望。你是后期之秀,虽然战功赫赫,民心所向,却始终不敌他根基稳固。如今他有如此异心,那便不得不除,这样不仅能收回姚家兵权,还能折断太子的羽翼。”
裴晟听着轩辕弘韬的字字句句,僵立在原地良久,始终不曾说话。
他知道,这一刻的皇上对姚从兴已起杀心。
“姚家在朝中地位稳固,且手握重兵,而且他向来谨言慎行,根本抓不住大的错处,单单是几桩小罪还不足以定他死罪。”轩辕弘韬暗自思附许久,这才下了个决定,“裴晟,朕命你带三十名杀手去姚府灭其满门,此事要做得干净利落,朕不想看到任何证据留下。”
裴晟闻言,冷如冰霜的脸上终是闪过惊诧,却没想到,这份杀心不仅仅是对姚从兴,竟是要灭姚家满门。
“皇上——”
轩辕弘韬看出他面上难色,“怎么?你不愿?”
“臣只是不忍,姚将军他为大晋也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臣自幼便对其多有尊敬。而今皇上却要灭姚家满门……”
“你觉得朕残忍?”
“臣不敢。”
“姚从兴支持太子,若姚家一朝灭门,天下臣民的目光便会凝聚在太子的死对头律家身上,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一次的灭门惨案是律家做的。这样,律家便会愈发声名狼藉,俗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律家纵然手握朝政大权,也尽是民心,这便是打压律家的第一个手段。”轩辕弘韬的心中早已有对付律家的打算,如今时机还未成熟,只能一步一步的来,若急了,只会打草惊蛇。
裴晟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终是放弃了劝阻。
“你是朕一手栽培出来的,而今也是朕最信任的人,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轩辕弘韬说此话时,隐约有几分感慨,“去吧。”
出了朝天殿,裴晟目光所投之处正是一片遥远的黑暗,无边无际,像是寻不到灵魂的尽头。
年少时,姚丹青那明媚的笑颜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想到皇上交给他的这个任务,他的心思陷入一片矛盾与挣扎中。
他到如今这个地位,不过是仰仗了当年姚丹青赠给他的那颗小夜明珠,没有姚丹青,兴许当年那个裴晟早就死了。
姚家,姚丹青,是他裴家的救命恩人,而今皇上却要他亲手带人去灭姚家满门。
何其残忍,何其可悲?
可他若拒绝,轩辕弘韬便会派其他人去做这件事。
若要如此,为何不由他亲手掌控一切,也许还有那微乎其微的机会,保住姚丹青。
第145章 番外之灭门
当夜,裴晟便一封书信,命人亲自送往正在西北督军的律文灏手中。
信中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有短短一句:姚丹青有难,速归。
他知道,律文灏一定会前来相救,因为他也如姚丹青那般,深深地喜欢着她。
但让他失算的是,这信一来一回,耗费了太多的时日,直到正月十八那日,皇上给他的最后期限到达时,律文灏还是没有归帝都。
这一日深夜,裴晟带着如期带着三十名大内高手,蒙面闯入姚府,不着痕迹地将守在姚府之外的数名守卫一刀毙命。
此刻的姚府静悄悄的,皆沉入梦乡,唯有四下巡逻的侍卫,亦有些松懈。
待惊觉黑衣人的闯入,还没来得及呼喊便已被一刀毙命。
“姚府上下,不留一个活口。”裴晟冷声下令,黑衣人当即领命,三五个一队,将姚府每个屋子搜一遍,但凡有人,当场斩杀。
动静声渐渐大了,惊醒了正熟睡的姚从兴,他亦没来得及披上衣衫便飞奔至床边的刀架上,紧紧握着长剑,眼底饱含戒备,冲依旧在沉睡的沈氏大喝一声:“夫人!”
沈氏猛然惊醒,睡眼朦胧地看着手握长剑,满脸凝重的姚从兴,疑惑地问:“怎么了?”
“出事了!”姚从兴低声道,他常年征战沙场功夫不俗,便能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细微的动静与呼声。
沈氏虽然什么都没听见,却见他的神色知晓,如今整个姚府也许面临着一场劫难。
“砰!”有人破窗而入,姚从兴正待拔剑,却见一脸神色匆匆的姚丹青跃了进来,“爹,娘——姚府进了许多功夫绝顶的黑衣人,看来这是一场绝杀。”
“看来律家总算是要对姚家动手了。”姚从兴冷笑一声。
姚丹青闻言,却是一怔,低声道:“姚府危机四伏,我护送爹和娘一齐走。”
“不,此时已经走不掉了。”姚从兴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刀剑声传来,他的目光闪烁着几分决绝,“丹青,你速速离去,到江州找父亲的挚友澹霖,他必会护你周全。”
“我不走!我怎能丢下你们身陷险境,我们一齐杀出去!”姚丹青固执地不肯离开,握紧了手中剑柄,指尖泛白。
“我以姚将军的身份命令你,即刻离开。你要留下这条命,找出今夜的真凶!”姚从兴的话音未落,只见紧闭的门被踹开,一时涌入数十名黑衣蒙面杀手,不由分说地便朝他砍了过去。
沈氏连连后退数步,却一把推开始终站在原地不动的姚丹青,怒喝道:“丹青,快走!”
姚丹青明白父亲与母亲的一番苦心,心中更知道,她若留下,那么将来姚家的灭门之案便将永远成为一桩悬案,永远没有人能为姚家昭雪。
她咬了咬牙,深深地望了眼父亲与母亲,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奋力突出重围,自窗口逃了出去。
站在院落中冷眼旁观的裴晟,只闻里头传来一声高呼,眸心闪过一抹忧色。
姚从兴一边奋力与黑衣人厮杀,一边将不会功夫的沈氏护在身后,七八名黑衣人的夹击,很快令姚从兴体力不支,身负多处刀伤。
裴晟虽然也蒙着面,却自始至终都站在院落中,不曾动手。
只见满身是伤的姚从兴跌跌撞撞地自屋内摔了出来,虽知难逃此劫,却还护着沈氏,打算做最后的挣扎。
杀戮声,渐渐止去,他的脚边倒下了许多姚府的侍卫,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泊。
他征战沙场多年,手中染了无数北胡人的鲜血,踩过无数北胡将士的尸首收复山河,保卫家国。那时的他是豪情万丈,无所畏惧。
而今,他却是带着人斩杀自己的同胞。
这些同胞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却因为皇权政斗而惨死。
他深深地闭上双眼,竟有些不忍看正对面那个狼狈的姚从兴,拼死护着沈氏的模样。
·
这样一个铁血硬汉,明知难以逃脱此劫,却还这样全力护着妻子。
枉他手握半壁江山之兵权,被百姓如此称颂,这份坚韧,他甚至有些自愧不如。
裴晟猛然睁开双瞳,冷声下令:“住手!”
黑衣人得令即停手,姚从兴这时才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怒目以对,“帝都皇城,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闯入姚府行凶!”
裴晟那藏在面巾下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嘲弄地笑,“说得不错,帝都皇城,天子脚下,也正是这天子要取你姚从兴的命。”
姚从兴这才细听了他的声音,隐约觉察到声音的熟悉,他大骇,“你是……”话音至此,却不敢再往下说去。
裴晟将面巾扯下,露出一张冰冷如霜的俊朗面容,脸上凝聚着寒冷的肃杀。
姚从兴满面惊愕,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死了,皇上便能收回你手中的兵权,打压太子,嫁祸律家,扶持湛王。”裴晟面姚从兴的质问,却没有任何隐瞒。
姚从兴惊愕的脸上渐渐浮现了然,恍惚间他的喉间发出一阵阵嗤笑,纵然满身是伤,他却笑得张狂,“皇上好深的谋划,只可惜我姚从兴自先帝在世起,便屡次出征,为大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二十多载,纵然我膝下无子,我亦培养我最宠爱的女儿姚丹青为晋出征,只希望我姚家世世代代能保卫大晋,为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裴晟听着他的话,心中仿若深受触动,目光中凝聚着浓厚的悲凉。
“皇上,太子殿下是您亲自册封,我身为臣子全力支持太子,维护太子,错在何处?”姚从兴仰天长笑,眼眶中闪烁晶莹的泪光,沈氏在一旁看着不免辛酸,泪落如雨。
“我姚从兴一生为了大晋,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自作自受。俗话说的好,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既要杀我,一道圣旨即可,何苦如此煞费苦心,灭我姚家满门。”姚从兴强撑着受伤的身子,傲然伫立,与裴晟相对而望。
手中握着的剑锋上沾染着刺目的鲜血,他的指尖泛白,似用尽了全力,一个抬手,长剑便朝颈边抹去。
沈氏瞳孔一睁,嘶声高呼:“从兴——!”
长剑掉落,姚从兴的身子轰然跌倒在地,直勾勾地目光对上那无边无际的苍穹,只见繁星点点,他苍白一笑:“我姚从兴……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晋……死得其所。”
沈氏颤抖地上前,将那柄长剑举起,亦是如姚从兴那般挥剑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