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亨犀利道:“怎么为师觉得,青云生气了呢?”——这是怀疑他,没有尽力去查吗?

梁心铭反问:“学生有吗?”

王亨道:“有。你与为师生分了!”

梁心铭又问:“那恩师觉得,学生如何做才算不与恩师生分呢?”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王亨一滞,答不出话来。

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要他怎么说?难道要像以前一样和她勾勾搭搭的,她再说上一句“恩师请自重”,就显得亲密了?不生分了?

他又感觉梁心铭像林馨儿了。

虽然他自己亲眼确认过,梁心铭会试时也被脱衣验身过,但他心头还是浮上这错觉,而且很强烈。

表面看来,梁心铭从容优雅、林馨儿活泼狡黠不肯吃亏,两人性格反差很大;仔细一想,其实不然,梁心铭的狡黠和不肯吃亏的性子都掩盖在从容优雅的外表下。

梁心铭虽是他的学生,对他也很恭敬,然在言谈间他很少占上风。这对王亨来说,很不可思议。在他的过往人生中,只有林馨儿才有这份敏锐的才思和犀利的口齿,又了解他,每每将他逼得哑口无言,或者傻笑。

王亨按下心头疑惑,转而问她病况:“青云可大安了?”

梁心铭道:“谢恩师记挂。已经大好了。”

王亨打量她,果然气色好多了,只是还清瘦。

他又问她考试情况。

梁心铭也都一一回答了。

然后,她留王亨用午饭。

王亨看着她笑吟吟的样子,诚意十足,却不敢答应。

是不敢,不是不想。

他害得她吃了这么大苦头,还差点误了前程;承诺给她一个交代,却没查出个所以然,怎有脸面留下来吃饭!

他便道:“你才刚好,忌饮酒和油腻食物,为师不便搅扰。等来日你高中,再为你庆贺。”

梁心铭也不挽留,恭送他到大门外。

王亨翻身上马后,又深深凝视着她,道:“再有些日子就放榜了。青云在家静候佳音吧。”

梁心铭忙揖道:“学生恭送恩师。”

王亨催马去了。

一安忙跟上。

梁心铭听见马蹄声渐远,才直起腰,目送那主仆走不见了,才转身进院,一路出神,走到阶前。

阶前分别种了一棵桃树和一棵梅树,看样子已经活了,枝条上有芽孢突出。她盯着那芽孢,觉得就像现在的自己,在春风的催动下,即将展开嫩叶的新绿。

第二个来访的是周昌。

梁心铭听说他来了,挺意外。

这人和她并无多深的交情,怎么来了?

她将周昌迎到堂上,让座让茶。

周昌坐下,笑问道:“梁兄可大好了?”

梁心铭笑道:“已经好了。多谢周兄记挂。”

周昌道:“小弟早要来看望梁兄的,又怕梁兄身子还未痊愈,搅扰了梁兄,有违探望的本意。”

梁心铭道:“前两天还无力,昨天就好多了。”

周昌笑道:“如今梁兄可出名了,不但小弟记挂你,外面好些人都关心你呢。”

梁心铭诧异道:“在下竟有这等魅力?”

周昌笑道:“可不是!大家都翘首以待,看你可能金榜题名,关切你的结果比关切他们自己更甚。——若病得那样还能高中,也太打击人了!大家能不惦记吗?”

梁心铭玩笑道:“这么说来,我竟不能中了?”不然岂不成了公敌?

周昌笑嘻嘻的,把手肘撑在桌上,探身凑近她,很诚恳地问:“梁兄说实话,究竟有没有信心呢?”

梁心铭道:“当然有信心!话说回来,若我落榜了,那也在情理之中。对不对?生病了考不好,不是很正常?考好了,则是我的本领。”说完,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周昌楞了一瞬,拍桌笑道:“梁兄果然风趣!”

笑罢,又道:“说起这事,当日令师王大人承诺说要给你一个交代,怎么过了这些天,还没查出眉目来?不是说他乃当世奇才,连刑部积压了二十年的悬案,都能一举告破吗,怎么对这综下毒案子,反倒束手无策了?那状元饺还是他叫人送给你的,他自己也牵涉其中。自己都不能为自己伸冤,还说什么奇才!”

梁心铭道:“那不过是意外,食物相克造成的。”

周昌道:“意外!梁兄真这样想?”

梁心铭道:“确实是这样。”

周昌道:“小弟可听说了,那晚王府闹得鸡飞狗跳,还死了两个丫鬟,怎会是意外?”

王府死了两个丫鬟?

梁心铭微怔后,再次强调,腹泻是意外导致,对王府死了人表示很不安,“恩师前日来,并未提起死了人。”

周昌看着她,目露怜悯之色。

第82章 怎知我进不了前三?(四更,逍遥和氏璧+)

他想,看来外面传的王亨宠爱这个弟子,都是假的。王亨怕是嫉妒梁心铭,唯恐将来压过他的风头,故而使手段不让梁心铭考上。梁心铭也未必就不知情,只是一无根基二无势力,唯有忍辱负重,当这是一场意外和巧合。

他心中叹息,想要打抱不平,又没能力插手。

梁心铭心中对王亨说:“瞧,就算我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滴。你以为你能一手遮天?”

周昌怕梁心铭心里膈应,转开话题,笑道:“唉,仕途险恶,如履薄冰,梁兄也难。不说了!梁兄你可知道,你这一病,倒是成全了小弟了。”

梁心铭诧异问:“此话怎讲?”

周昌笑眯眯道:“若是梁兄好好的下场,这会元归谁,尚难预料;可梁兄出了那件事,小弟就多了几分胜算。”他那副样子,仿佛会元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了。

梁心铭笑道:“那你要得了会元,可要请我。”

周昌欢喜道:“小弟必请梁兄。”

送走周昌,梁心铭陷入沉思。

王府死了两个丫鬟,这让她很疑惑。

以王亨的能力,就算查不出状元饺一事,也一定能洗清他自己,但这两个丫鬟的死,却让他彻底陷进去了,别人肯定怀疑她们畏罪自杀,或者是王亨杀人灭口。

难道做手脚的另有其人,不是王亨?

王家父子都非等闲之辈,外人很难把手伸进王府,更别说伸进德馨院了,只能是王家自己人干的。

这个人,会不会是王谏?

王谏若阻止梁心铭下场参加会试,只有一个动机:不许她进入仕途,以免和王亨纠缠不清。

原因之一,外面盛传她是王亨宠男!

原因之二,她长得像林馨儿。

正想着,乔老爹又来回说,一位孟公子来访。

老爹经历了梁心铭苦心励志的表现,对她越来越尊敬;又见这几日来梁家探病的都是有身份,且气度不凡的读书人,更加肃然起敬,对她像对老爷一般。

梁心铭不知是谁,迎了出去。

来人是孟无澜。

梁心铭比见了周昌更诧异,虽然同是徽州人,且孟无澜与王亨还有些瓜葛,但王亨与他并不亲近,梁心铭也不与他来往,为什么忽然就来了?

她客客气气将他让入厅堂看茶。

孟无澜先问她身体安康,道了关心。

寒暄一阵后,孟无澜郑重道:“虽然不知青云那日腹泻到底怎么回事,但在下可以保证,此事绝非恩师所为。恩师性格高傲,是不屑做这种阴暗勾当的。”

梁心铭道:“恩师风光霁月,小弟也绝不相信他会害我。那日我就对恩师说,这是个意外。”

孟无澜摇头道:“也不是意外。”

梁心铭诧异问:“孟兄为何这样说?”

孟无澜道:“王府死了两个丫鬟。”

梁心铭道:“是否被冤屈,所以自杀明志?”

孟无澜道:“不是!恩师才智超绝,怎会随意冤枉人。所以,你腹泻绝非偶然,那状元饺是真的被人动了手脚。她们怕恩师追查出幕后人,才自尽的。”

梁心铭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她?

她不禁重新审视孟无澜。

她叹道:“小弟本想息事宁人,没想到恩师不肯甘休,定要为我出头做主。现在带累了他。”

孟无澜道:“为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利用过?若不查明,岂肯甘休!”

这一点,梁心铭很认同。

她不愿话题在自己身上打转,想从另一个角度探寻孟无澜的真正来意,于是笑问:“孟兄对这科胸有成竹吧?”

孟无澜谦虚道:“不出意外,应该能中。”

又看着梁心铭道:“有梁兄弟在前,原本对夺魁在下是没信心的。谁知梁兄弟被人陷害,自然要吃亏,我便多了几分胜算。若真夺得会元,也是梁兄弟成全。”

梁心铭见他与周昌一个口气,都将会元视为自己囊中之物,不由暗自好笑,心想这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这也太自信了些!

再者这一个个的,凭什么都判她死刑,觉得她能榜上有名就算奇迹了,从来没想过她能杀进前三?

她说过自己考得不好了吗?

她记得当时出场很从容啊!

那么从容,不就是胸有成竹嘛。

梁心铭有些小郁闷。

面上,她一点没表露出来,笑道:“哦,孟兄这么高看小弟?说的好像小弟是唯一对手似得。要知道,其他州也有厉害的,说不定能从背后杀出一匹黑马呢。”

孟无澜认真道:“梁兄弟是我这些年来见过的,唯一能与恩师相比的少年才俊。至于其他人…”他没说下去。

梁心铭道:“孟兄谬赞。在下怎敢与恩师相提并论呢。”

孟无澜微笑道:“青云太谦了。安泰可不会这样。”

梁心铭问:“孟兄很了解恩师?”

孟无澜道:“不是我了解,是我妹妹。”

梁心铭霎时警觉,觉得他切入正题了。也明白他为何突然改口称王亨的表字“安泰”,而不再尊称“恩师”。因为从他妹妹孟清泉那里论,他是王亨的大舅兄。

梁心铭问:“可是与恩师定亲的妹妹?”

孟无澜点头道:“正是。她一直住在华阳镇。前日王大人接到家信,说老太太和太太已启程进京,少爷姑娘们也全部都回来了。我们两家要趁此机会替他们完婚。婚期大概定在三月底,如今王府上下都忙呢。”

梁心铭抱拳笑道:“这可真真是大喜事!恭喜孟兄!”

孟无澜也抱拳回礼,笑道:“到时还请青云去吃杯喜酒。”目光带着探寻意味,紧紧注视着她的反应。

梁心铭道:“这个自然。不过,小弟算是恩师这头的人,肯定是去王府助兴。孟兄那里可就顾不得了。”

这等于说,她不会去孟家。

孟无澜没想到她这样直接,想一想也就通了:他和梁心铭并无深交,梁心铭不去孟家,也在情理之中。

他便笑道:“去哪头都是一样。”

梁心铭笑道:“恩师的终身大事总算落定了。”

孟无澜问:“梁兄弟好像很关切恩师终身?”

梁心铭噗嗤一声笑了,道:“孟兄还问呢。难道没听说过,外人都传小弟是恩师的男宠吗?”

第83章 万众瞩目

孟无澜尴尬道:“听过一些,不过是诽谤罢了。”

梁心铭笑道:“若是恩师成亲了,这流言就不攻自破,恩师和小弟再不会被人非议。你说,我不该高兴?”

孟无澜笑道:“确实应该高兴!”

梁心铭觉得他整个人悄悄放松了。

孟无澜走后,梁心铭去了起居间,坐在炕上看小朝云逗蓝妞玩儿,心情淡淡的,有些小忧伤。

照她的脾气,听说王亨要成亲,绝不会无动于衷。

这一次,她却懒懒的不想理会。

从那日在梅园他说不出林馨儿的死因,从那晚吃了他送来的状元饺拉肚子,她的心情便不一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憧憬,她在刚出山时根本没有,是与他重逢后才产生的。

他就像致命的毒药,迷得她失去自我。

梁心铭安慰自己:别自责!

女人,要对自己好点!

没有爱,就没有伤害!

前世她林馨儿何等潇洒,何曾受过这样折磨?

爱上他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痛苦,但她并不后悔。

现在她清醒了,不再对他寄予任何奢望,自然也就不管他成亲不成亲。至于那场差点断了她前途的腹泻,就暂时吃了这个暗亏,等她有能力了,会加倍讨回来的!

她将穿着绣花背心的蓝妞捧在手心,举到眼前,对着那黑琉璃似的狗眼,轻声道:“蓝妞,你说是吗?”

蓝妞“汪汪”叫了两声。

梁心铭立即想起墨云,然后又想起王亨。

她气恼地甩了甩脑袋——说好不想他,怎么又想呢?说好不自责,可是自己这样不争气,她忍不住要自责了。

翰林院,王亨每天的心情都不好。

周围的同僚们闲谈时,必定猜测这次会试谁能夺得会元。这个说是奉州才子周昌,那个说江南才子孟无澜,又是蜀中才子黄清风…就是没人提梁心铭的名字,连洪飞也不敢提。梁心铭原本是很有希望夺得会元的,结果拉了一场,能榜上有名就算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望魁首!

这一切都拜王亨所赐,他心情能好就怪了。

他心中还残存一线希望,那是对梁心铭莫名的信任,希望梁心铭能出人意料,“到时候看你们怎么说!”他面色阴沉地看着那些争得唾沫横飞的同僚想。

闲话少说,很快到了放榜这日。

皇宫,靖康帝正等候本次主考官来回禀会试结果,他要看梁心铭一番坚持能否出现奇迹,给他一个惊喜。

翰林院,王亨找了个借口和洪飞一起到礼部看榜。

其他考生们更是早早就等候在礼部衙门前,一面等候自己的命运结果,一面想看梁心铭是否榜上有名。

王府,思雨也急不可耐地命一个小厮去看榜。

乔老爹受惠娘重托,陪梁心铭去看榜。

所有人都紧张,就梁心铭自己很淡定。该拼的她都拼了,“尽人事听天命”,现在多想无用,不如不想。

两人到那一看,眼前乌泱泱人头攒动,人人脸上神色焦急,梁心铭瞬间被那气氛带动了,也紧张起来。

虽然她对自己有信心,但一路走来,这科举考试背后的阴暗手段她也见识了不少,谁知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若今天的结果出乎她意料,她丝毫不会奇怪。

乔老爹见人太多,唯恐梁心铭有什么闪失,道:“公子就在外面等,让老汉进去看。”

梁心铭想了想,答应了。

乔老爹兴冲冲地挤进去了。

梁心铭站在人群外,忽有人在后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洪飞,满脸笑容叫“青云!”王亨在旁深深打量她。

梁心铭忙恭敬向二人行礼。

王亨见她比上次相见气色又好了几分,心情也很不错的样子,不由眼中浮现笑意,道:“为师已经命一安过去看了。人太多,咱们就在外面等候。”

梁心铭道:“学生谢恩师体恤。”

洪飞笑呵呵道:“青云,你若中了,可算是奇迹!”

王亨傲然道:“不中才奇怪,中了算什么奇迹!”

虽然知道他抬举自己,梁心铭还是听得心情舒畅,笑吟吟道:“二位恩师慢些夸赞。等他们看榜回来了再夸,就万无一失了;这会子夸了,万一没中,学生脸上下不来。”

洪飞听了哈哈大笑,说“不可能!”

王亨却一颗心陡然提起来。

他就怕这个结果!

三人被人群推挤到角落去了。

梁心铭看看眼前疯狂的人群,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也为了探听王亨心意,想说些别的话题,因此对他道:“学生听说恩师大喜了,学生这里先恭贺恩师!”

王亨正扫视人群,看一安可回来了,听了这话,猛回头,疑惑地问:“为师喜从何来?”

梁心铭道:“恩师不知道吗?”

王亨问:“知道什么?”

梁心铭便将孟无澜一番话说了。

王亨微微皱眉,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洪飞笑道:“这回可逃不掉了!”

他鬼使神差地用了“逃”字,说完心里一惊,暗自懊恼。他确实怀疑王亨逃避成亲,但这念头心里想可以,怎好说出来呢?说出来对孟家、对王家都不好。

梁心铭道:“学生在想,要送什么贺礼呢。”

王亨道:“你很有钱吗?这么急着送礼?”

梁心铭道:“这是省不了的呀!”

王亨被她逗笑了,白了她一眼。

气氛轻松愉悦,人也心情愉悦。

梁心铭奇怪自己面对王亨的坦然。

在这等候放榜的紧张时刻,因为那一场拉得她骨软筋麻的腹泻而对他产生的恨意,莫名其妙的就淡了。

她甚至怀疑,待会她要是中了,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阴转多云,再多云转晴,然后艳阳高照。

“女人,有点志气吧!”

梁心铭忍不住谴责了自己。

同时,在心里痛骂王亨“祸害!”

正在这时,人群突然喧哗起来,原来春榜贴出来了。他们站在角落看不见,只听得有人叫、有人笑、还有人哭,更让三人吃惊的是,有人高喊“梁心铭!梁心铭!”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梁心铭心里一紧,神情还算镇定,一手却本能抓紧了王亨的手臂。

第84章 捅了马蜂窝了

“中了!”王亨很肯定道。

“我去瞧瞧。”洪飞不敢相信。

他们三人便向礼部大门口挤去。

梁锦云在前开路,仗着习武的身子骨,把书生们挤得东倒西歪,却不会真倒下,因为人挨着人,太密集了。

还没到榜下,就看见了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