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看上去男的很深情,簡直就是陷在“上一個她”中不能自拔,于是看山是山,看雲還是山,看什麼都是那座美麗的山。但事實上非常欠揍,深度挖掘一下,這男的想法大概就是“我受傷了,于是別人也不能好過”。

我將樓西月過去種種的言語細細分析了一番,覺得他好像…移情了。

一般這種情況不是個例,就是他踫到很多姑娘,都會去找尋青梅妹妹的影子,或許一個動作,或許一個神情。如此來看,樓西月就有些像戲中常見的那種“內里專情如一,表外風流倜儻、處處留情以掩飾自己受傷的心”的公子哥,感情狀態就是“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這委實挺愁人的。

我還在思考的間隙,屋中一陣聲響。我睜開眼,尋聲望去,透過柵欄的布條縫間,見著那九尾銀狐又回來了,它依舊是先前的模樣,蜷在一團,抱著那只箭。

我蹭蹭樓西月,壓低了聲音說,“那只小狐狸又回來了。”

樓西月將我放下來,示意我噤聲,走置一旁拿起弓箭,用箭對準了那只小狐。

小狐睜著它漆黑的眼珠子呆呆地望著樓西月,就那樣瑟瑟地窩在榻中,也不曉得躲閃。

樓西月長眸微眯,拉滿了弓,將要放箭。

他與小狐離得很近,我見那小狐很是呆滯,若是當真射中了,想是腿骨都要碎掉。

我出聲止住他,“樓西月,再等一下。”

他手上一滯,但見那小狐狸立起身,往前扒了扒爪子,乖巧地走到樓西月腳邊,伸舌頭舔了舔他的靴子,再蜷起來縮在他身邊,揚起脖頸嘀溜溜地看著他。

我輕聲咳了一下,“它喜歡你。”

樓西月俯身要伸手去捉它,它便順勢爬到他懷中,爪子抓在他的領襟處,掛在他胸膛上,死死不放開。

我笑起來,“這小狐果然是相中你了,軟香溫玉投懷送抱,樓公子真是生冷不忌,人畜不擋啊。”

樓西月啼笑皆非地瞧著它,伸手想順順它的毛,卻被小狐一口叼住他的手,很親熱的模樣。

此刻,九尾狐慵懶地蜷在樓西月懷中。

我說,“就叫它小九好了。方才許是你要用箭射它,叫它想起了當年的獵戶,就這麼地移情愛上你了。”

我想伸手摸摸它,無奈它渾身一個激靈,叫喚了一聲,往樓西月懷里再蹭了蹭。

這是我頭一次听狐狸叫,實在與我想象中相差甚遠,本以為會是酥酥麻麻一聲媚入骨子里,但事實上,和雞叫很像。

我心中又詫異又幻滅,說給樓西月听。

他沉思了一會,面無表情道,“狐狸祖祖輩輩都是偷雞的,這是祖傳。”

我說,“…”

我用手指戳了戳小九,嘴里念念道,“小九小九,你要是狐妖,變只燒雞出來我瞧瞧。”

它沒有反應。

我再慈愛道,“或者,醬肉也行。”

它不睬我。

我很傷心,“方才要不是我說箭下留人,你早被你的情郎殺了。我簡直心字成灰。”

樓西月看了我一眼,復又看了看懷中的小狐狸,他將它放到地上,偏著頭,輕佻道,“你這是嫌棄它佔了你的位子?那我抱你好了。”

他說著,便施施然起身將我自榻上撈回懷中。

我臉上燙了一燙,沒氣力掙開,遂隨口道,“我方才很認真地在想,小九若是哪天再修煉得道,化作那個貌美的姑娘了,那…”

他笑了一聲,“那什麼?”

我疑惑道,“那她到底是光著身子,還是有衣裳穿?”

樓西月頓了一頓,說,“…”

在山中過了一夜,次日醒來的時候,樓西月再煎了副藥給我服下。

不過一夜的時候,小九就極听樓西月的話,它將我的傷口舔了舔,那些紅點便漸漸褪了些。

我們打點了一番,帶著小九打算下山去。

臨走之前,發現小九對那只箭極倦戀,叼著不願意放口,我極霍達地帶著那箭一道下山,以免它總是叼著樓西月的襟領,乍一看還以為他胸前多了一團驚世駭俗的白毛。

小九啃了我那一口,將我體內的寒氣全牽出來了,于是樓西月極有見的地將棚屋里能找到的布條都裹在我身上,裹到最後,我完全可以很圓潤地團作一團,滾下山去。

下山的路上,我與樓西月半道上遇著個身披大氅的魁梧獵戶。

我有些好奇,便與他打听小九先前的相好後來去了何處。

他听了我的描述,恍然道,“姑娘你說的是王生?他先前一直住在這司鳳山中。後來,生了一場大病。听說是被山里的狐妖勾走了魂。”

我問說,“之後呢?”

他應道,“王生鬼門關里走了一道,好不容易將命撿回來,便不做這打獵行當了。下了山去別處尋了個生計。”

我表示不滿,“啊?”

那人想了想,復又道,“不過王生後來常回這山里的棚屋住著。我許多年前有次上山,遇上大雪,便向他借了一宿。他說他在山里等娘子,等了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他娘子回來。前些年我還見過他一次,彼時他說他娘親病重,要帶她往南去尋個好大夫。之後,就再沒見過他,想來是遷到別處去了吧。”

他見著樓西月懷中的小九,有些奇道,“呵,我那時候就在他屋里見過一只這樣的狐狸,雪白雪白的。”

我再問,“他難道不知道這只小狐狸就是他在等的娘子麼?”

這人似是愣了一愣,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

我這個樣子委實沒什麼好打量的,因為自脖子以下就雍容華貴得像個布球。

他沉默了半晌,問道,“姑娘,你方才說這小狐狸是王生的娘子?”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天冷,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莊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是啊,就是我們小九剜了心頭肉喂給他吃,他才能死里逃生。當時小九還留了封信給他,他莫不是沒看到?”

這獵戶瞪圓了眼楮看著我,放了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鬼啊~~”

然後,在林中呼嘯著飛奔而去。

許多鳥鵲被他這麼一吼,震了出來,四散飛去。

山中甚是曠然,一遍一遍地回響著:“女鬼啊…女鬼啊…鬼啊…鬼啊…啊…”

我回身問樓西月,“我哪里長得像鬼了?”

他強忍著笑意,正色道,“哪里都像。”

我說,“我謝謝你啊,我謝謝你全家。”

我走了幾步,與他討論道,“為什麼王生沒有帶小九下山?他沒有看到那本冊子麼?不會啊,那冊子挺顯眼的。”

樓西月想了想,說:“可能,他不識字。”

我仰首琢磨了一下,覺得他這個解釋比較靠譜。

我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他等了小九這麼多年,卻不曉得身旁那只小狐狸就是他在等的人。這便是人間最淒楚的悲劇,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小九輕輕地吱了一聲,再懨懨地將頭埋下去;蜷著後腿,那上頭依舊能見著一處傷疤,怎麼也好不了。

它這聲有些狐媚調子,輕輕柔柔,讓我想起戲台上著月白鴛鴦滿絳裙的白娘子,拖著迤邐的唱腔,水袖寂寥地甩了一下,酸酸楚楚地喚一聲:官人。

樓西月撥弄著它的尾巴,低聲道了一句,“老來多相忘,唯不忘相思。”

我總結了這段咫尺天涯的虐戀情深,表示,“這都是沒文化造的孽啊。”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扶了扶額頭,在背景樂中,我們踏雪而歸,圓滿結束北疆之行。

[四〇]举樽笑

要采的藥引還需兩味:紅龍抱柱和鹿角靈芝。靈芝在藥王谷中有種,師傅已然回谷去取;但紅龍抱柱也是味奇藥,能續人命數。

青山閣的流翅池中養著幾株,有鎮閣之寶的意思。

樓西月的小師妹沈雲雙便是青山閣閣主的掌上明珠。

我與他表示犧牲色相的時刻可能就要到來了。

樓西月彼時听了我的話,神色有些復雜,半天沒有言語。

因為狼毒這種毒藥在我短暫而光輝的行醫生涯中從未遇到過,所以即便將藥引都湊齊了,也需要試藥。是藥三分毒,或許給重了些便將解藥配成了毒藥。

我經過仔細地考量,覺得一株紅龍抱柱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條件允許,我希望是青山閣有幾株我們就拿幾株。

我再將這個期望告訴樓西月,他神情就更凝重了。

我向他表示關愛,“這件事有什麼困難麼?”

此時,我倆正走在山中一方湍湍激流上,踏著溪中的石塊過河。

他打著扇子,走在前頭不說話。

我很有興致地踩著石頭,道,“有什麼困難你就說唄。”

他搖頭,表示沒有困難。

我說,“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說。”

他在前頭的石頭上停下來,轉過身來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同雲雙有婚約,上回便是為的此事回揚州。”

我奇道,“不是說沒有成親?”

他點頭,不以為意道,“退婚了。”

樓西月眯起眼楮,似笑非笑地將我望著。片刻之後,他戲謔道,“因為你。”

溪水淌得很急,耳邊有嘩嘩地水聲,我一時心亂得厲害,腳上一滑,“…”

“撲 ——”我順利栽入水中。

給樓西月撈上來的間隙,我哇地吐了兩口水,望了望我身上濕成一片的那麼多件衣裳,很無語。樓西月眼下沒了護暖心法,我們只能支個火堆,盤腿坐著烘衣裳。

我墊著手躺下去,眼見著天暗下來,打算在這山里將就一晚。

自打被小九咬了一口之後,我便很容易精神不濟,沉著眼皮不過多久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感覺挺長,我足足做了兩個夢。

前頭一個,是憶起來一年前和師傅一道出谷,遇上了一回天災。

彼時來陽鎮上 疾盛行,無問大小男女,病癥相似,且十有三亡。

師傅受鎮上族長之托,破了例不收診金,捎上我往西邊去。

我們到來陽鎮之時,鎮上籠著一層陰霾;此次瘟疫猖獗得很,許多人家闔門而殪,號泣哀慟。

鎮上數百戶人家,師傅挽了袖子一戶一戶地醫過去。我跟在他身旁,不眠不休七日有余,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

有一戶人家,爹娘都病死了,只剩下一個姑娘和我一般大小,她背上生了水泡,夜里疼得直打滾。我便示了女兒身,替她撩了衣裳上藥,一面上藥我一面想,若是我背上也生了水泡就好了,沒準能惹得師傅替我上藥。我心中默默念了幾回,許是那時候老天爺正在興頭上,第二天我果真如願倒地不起。

但水泡的事,給老天爺落下了。

我染了風熱,夜里迷迷蒙蒙的時候,有雙手拿著濕帕子替我擦汗。我雖然意識模糊,但依舊風花雪月不絕于心,捉著那雙手,低聲喚了句,“師傅…”

那手頓了頓,沒抽回去,讓我簡直心花怒放。我瞌著眼楮,心潮澎湃地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表達,在那樣哀鴻遍野的環境里,在這樣病入膏荒的狀態下,我竟然琢磨出了兩個版本供參考,不得不說,我其實是個理智而有才的人。

兩個版本分為白話版和詩詞版。

前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說,“師傅,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後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曰,“吾師,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

為了表示我詩詞造詣非凡,我打算先說後面那句;如果師傅沒有听懂,我再說前面那句。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榻輕輕晃了一下,連帶著有凳子相撞的悶鈍聲。

听到耳邊有人驚呼了一聲,被我捉住的手抽了回去。

我抬眼,見著先前那個生水泡的姑娘驚慌失措地起身,再奔了出去。

我心中非常失落,失的是原來替我擦汗的不是師傅,落的是此前我與這個姑娘曾經赤誠相見,但眼下她不過被我捉了一下手,就淚奔了。

爾後我逐漸發現她的離開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整個屋子都在晃。頓時地動山搖,案上的油燈也翻在地上,屋頂上剝落下來好些陶瓦。

我原本提著精神想起身,無奈房梁上的木楞“ ——”地一聲斷了下來,堪堪砸在我面前,將榻的外緣砸塌下去一方。

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簡直就是石猴出世哪 鬧海、山崩地裂日月無光,被嚇得懵在原地。

更日月無光的是案上一本醫冊落在地上,“咻——”一下便給那油燈的火星點燃了,沿著案角一路扶搖直上,就這麼失火了。

相繼有瓦片、牆灰砸下來,我還沒完全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個情況;便見著濃煙中進來個著素衣的人,師傅沉著聲音問,“小香,你還好麼?”

我彼時抱膝窩在牆角里,吶吶地應了一聲,“師傅,我在這里。”

“轟”一聲,好像又有什麼塌下來。我隱約听到師傅道了聲,“你別動,就在那里不要動,等我過來。”

爾後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然過去好幾日。方才知曉先前是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山震,我原本是同師傅上山采藥半道上中病的,故而歇的那處棄屋恰是在山腳邊,山震過後已經挫骨揚灰了。

族長說師傅彼時在鎮子那頭看病,觀了觀天象,道了聲,“不好。”趕忙往山腳下走,遠遠地見著了屋子失火。

族長顯是激動不已,攥著我的手,老淚縱橫道,“還以為救不回來了。那屋子被砸得都看不出樣子,又失了火。夏神醫將你抱出來的時候,面色沉得厲害。還是老天爺開恩吶,善人有善報,救回來就好救回來就好。”

我聞言瞧了瞧師傅,他只遞了塊濕帕子給我,平靜道,“將臉擦一擦。”

師傅的神色泰然,斷不是像族長說得那樣驚心動魄。

我原本想將我的“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改成十分應景的“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想了想,還是作罷。

族長與我聲淚俱下一番之後,再轉向師傅,與他顫抖道,“夏神醫的右臂傷得厲害麼?”

我問道,“師傅你受傷了麼?”

族長再一次如泣如訴,“為了將你救出來,房梁塌下來的時候夏神醫替你擋了一道,若不是神醫身子骨好,我看是沒人能撐下來。”

我再望向師傅,尋求此話的真實性,師傅只淡淡地道了一聲,“不是大傷,沒事了。”

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上,因為師傅救我一命,我是當以身相許的。

前次安辰替我解毒,我想以身相許來報恩,但師傅記不得了,于是我報恩無門;這次好不容易再逮住這麼個以身相許的理由,我定要放在心中一輩子,時不時地拿出來憶一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