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是極好的,于是我睡著的時候想著趁熱打鐵再做一個吧,于是就有了第二個夢。

後頭這個夢有點超現實主義色彩,我夢見樓西月拿了把刀將我捅死了。

不曉得是什麼日子,接連兩個夢都見了血。于是,我被驚醒了,出了一頭虛汗。

樓西月偏著頭,神色古怪地將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

我抹了把冷汗,問他道,“怎麼了?”

他靜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方才夢到什麼了?”

我說,“我說夢話了?”

他替小九順了順毛,揚了長眉,慢條斯理地說,“嗯,你一直說:樓西月,不要…”

我想了想,臉上紅了一紅,說,“…”

趕了半月的路,我和樓西月回到揚州。

他半道上得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說玉羅門屢有暗人來襲,樓三劍依舊未醒,前景無比堪憂,望七公子早日歸來。

第二封信是說樓玉鳳又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望兒子速度回家進行嫁娶事宜。

第三封信是說江南樓家收到一封打劫手信,上只有“給錢”兩個血字,想同樓西月確認一下他是否被人劫作人質了。

我倆尋個酒家坐下,商量了一番之後的路線。

我說,“我打算帶小九回藥王谷去,你若是要到了紅龍抱柱,就差人將藥送到谷里來。我配好解藥再給你。”

樓西月沉思了片刻,徐徐問道,“你這次是要回谷里,再不出來了麼?”

我心頭突地一抽,垂下頭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有時候醫個人什麼的,再出來。”

他點頭,輕笑了一聲,“小香。”

我應了一聲,“嗯。”

樓西月輕飄飄道,“解了三叔的毒,我再回藥王谷。你終究是我師傅,總是要教我醫術吧。”

我聞言怔了一怔,“自然。”

我因為身子寒,便趕不得夜路。在揚州尋了處客棧宿一晚再走,因得上回往樓府是男兒扮相,還遭了樓玉鳳幾回劈掌。我思量了一番,以為還是不要登門造訪得好。

念及小九與樓西月十分纏綿,它許是知道明日會被我帶回藥王谷里,今日夜里兩只前爪一直扒在樓西月襟口上,很不舍。樓西月便也要了間屋子在客棧里宿下。

殘陽鋪水,曉月微露。

客棧後頭有一處籬笆院,青卵石砌的小徑,旁立著一座矮亭。

我提了壺酒找樓西月話別。

他將將沐浴過,著了身簡潔的素白錦服,發束上松松簪了只玉簪,坐在亭中石桌邊,偏著頭手中擺弄著什麼東西。

我湊近了些,將酒壺和兩只杯盅閣在案上,與他道,“今日里我陪你喝酒。”

樓西月微微抬眼,嗯了一聲。

他手中執了把斜口小刀,神情挺認真地在一塊驢皮上一筆一劃刻鑿。驢皮上畫了個頭大身小,豹頭環眼的男人。

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樓西月應道,“做個皮影人。”

他換了把三角刀,陰雕陽鏤,專注地走刀推皮,手上動作行雲流水、推運自如。

我睜大眼楮瞅著他,不由得贊嘆,“你手藝真好。”

樓西月含笑瞧了我一眼,再執起畫筆將那小人上成了黑臉戎裝的驍漢。敷色之後,他再在面上覆了層桐油。末了,將小人的關節用皮繩鉚起來,接上簽子。

一只公忠武將就自他手下鑿了出來。

樓西月遞過來給我,“送你的。”

我放在手中把玩了一陣,不知道為何,陡然憶起來在東土的時候紀九說的一句話。

她說:七公子對我好,常做皮影人逗我笑。

我抬眼瞟了一眼樓西月,他自斟自飲了杯酒,撐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我。

轉念再想到方才他做皮影人嫻熟的手藝,原來他常做這些個玩藝來逗姑娘歡心。

入了冬,天漸漸就涼了下來,我就著酒暖了暖嗓子,對那皮影人陡然失了興致。

一口酒下去,竟有些胸悶。

我將那小皮人擱在桌上,道,“我不要。”

樓西月打量著說,“不喜歡?”

我說,“嗯,我不喜愛這種將軍模樣的。我喜愛文人書生那樣的。”

他失笑,扶著額頭道,“先前不是說喜歡大將軍麼?”

我起了身,道“這酒有些涼,我去尋店家替我溫一溫。”

他伸出扇子止住我的手,“酒還是暖的,再溫便要燙口了。”

我打開他的扇子,提了酒壺邁步向外頭走,“不暖不暖,涼得厲害。”

將邁出去兩步,便被他自後頭攔腰摟住,樓西月扳著肩將我轉過來,低頭瞧著我,“怎麼了?”

我別開臉道,“就是那皮影人有些涼,我不過想尋店家溫一溫罷了。”

他看著我,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與我兩兩對望,徐徐道了句,“皮影人你若是不喜歡就扔了罷。”

我心中那方抑郁再加上幾分,將酒壺往桌上重重一放,轉身便回屋了。

屋里燃了火盆,整個廂中燻得我很是焦躁。

我直挺挺地合衣躺在榻上,望著房梁上三道木稜子,乍眼得很。

這麼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窗子外頭“啪啪”直響。

我出了屋門,見著小九抬起前腿趴在窗子上。它扭頭望了我一眼,拖著後腿一跳一跳地往院子里走。天上紛紛揚揚有細雪落下來,在青石地上結了薄薄一層雪砂。

小九走到樓西月腳邊,蹭了蹭他。

吹燈卓風華,飛雪漫矮亭。

桌案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好些酒壺,月色下泛著瑩玉的青光。

樓西月單手撐著額頭,另一手執著杯盅,輕輕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灑出來幾滴。

他微眯著眼,眸中泛著迷離,好像有些醉了。

我躊躇了一番,邁步過去想將他扶一扶。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執起小盅仰首喝下去。

我干干道了一聲,“別喝了,天色晚了,去睡吧。”

樓西月淡淡地看著我,倏忽之間,他眸色一緊,伸手捉住我的手鎖在背後,將我抵在亭柱上,俯首半醉半醒地看著我。

我呆住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他伸出手指拂過我的額角,再順勢漸漸向下。鼻息尖浮了層酒意,燻得我有些暈。

樓西月眼含笑意,眼角一挑,曖昧地低聲道了句,“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麼?”

長指拂過我的面頰,在唇上若有若無地掠過去。

[四二]流光换 春水湯湯,飛花似煙,青杏小、單衣薄,薈葉人家繞。

我將醫書曬在屋外的青石芥上,臨著谷里的清池洗了幾件衣裳,煮了壺紫筍茶,拿到師傅屋前去給他添一杯。

師傅服了藥後,氣色漸好,想來那帖藥方確是管用。我雖年紀尚輕,不出手則矣,一出手隨隨便便就將這個上天入地八荒舉世罕見的狼毒醫好了,真是讓我很不好意思。

可是師傅毒解之後,常常應邀出診,即便回了谷里,也多在屋中調息煉藥,不讓旁人打攪。

自打我那日與他排山倒海氣吞山河的哭了一哭之後,再沒有機會與他說上幾句話。

走至屋前,門半掩著。師傅坐于案邊,沉著眉眼,單手無意地撥了撥眼前一把七弦木琴。

這把琴我見過,先前一直掛在師傅屋里的西牆上,從未見他拿下來彈過。

我扣了兩聲門,里頭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指尖拂過琴面,樂聲響起,似涓涓湍流。

我進屋擺上茶盞,道,“師傅,我身子早無大礙,想同你一道出診,也好打個下手。”

琴音依舊,師傅漫聲道了一句,“我給你配了一方十葉睫,你每日服一碗,不可怠慢。”

我說,“那我現在就去收拾包袱。”

師傅並未抬眸,只淡道,“小香,你身子尚虛,且留在谷中養病罷。”

我執著茶壺添滿茶湯,眼角瞥到木琴琴額上,刻了一個“紫”字。

手一歪,茶水灑了一桌子。

給師傅試藥的時候,我常常想,若是他毒解之後,憶起來紫莫、憶起來安辰、憶起來那時候揚州煙雨、血染山河,我應當怎麼辦?

本來我琢磨了許多可能性,比如淡然無視、痴心等待,或者拿根棒子將師傅敲暈了再次失憶。

可是,事情遠比我估測的來得突然,我也遠比我想象中要不成熟得多。

既做不到淡然,也做不到無視,我的心就這麼陡然落下去,伴著一聲脆響,手中的茶壺一並落到了地上。

琴聲嘎然而止。

師傅垂目注視琴弦,溫言道,“小香,怎麼了?”

我望著他,輕聲問:“師傅,你記不記得原先在揚州見過我?”

師傅抬眸看了看我,說,“記得。”

“你記得紫莫嗎?”

師傅默了良久,啟口道,“記得。”

我說,“那你記得我喜歡你嗎?”

師傅眉宇劃過一道波瀾,看著我,眼眸幽深如海。

我說,“師傅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修成正果,一定要將我暗戀師傅多年來的心路歷程說給他听,我會說:初見你的時候,你著一襲絳紫色嵌金錦袍,暗花織了鶴羽,一針一線我都記得那樣清楚;我還想說:師傅你笑起來的樣子啊,真是讓人分神。

我會說:不論你是安辰還是我師傅,我都喜歡你。

我可能還會說:你看,我喜歡你這樣久。五年啊,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五年啊,我是楷模,我是典範,我就是孟姜女精神的傳承者。

眼下可能真的不是把話說破的好時辰,以至于這些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師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將我望著。

屋中很安靜,我听見花草苑里綻放的九里香婀娜搖曳的聲音,再一瓣瓣剝落下來,碎在風里,灑了一地的落英。

我輕聲道,“哎呀,不小心將茶給灑了。”

蹲下身去拾茶壺,將頭埋低了些,指尖劃過碎片,像是割在我心頭。

一雙冰涼的手捉住我的手指,師傅俯身瞧了瞧指尖,斂眸低眉。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見他的側臉,眼角眉梢都那樣好看,清淡得不染一絲煙塵,仿佛即便伸手過去,也踫觸不到。

“外頭有人尋你,說是鹿帝澗來問診的。”

我回頭,看見三公踱在屋門前,攏著袖口,朝師傅傳了句話。

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我就過去。”

他正身拂了拂衣衫,在屋中執了藥匣往外走。走前留了句話,“這趟出診要些時日,轉心蓮開的時候我會回來。”

不知道這話,是留給三公,還是我。

谷中只剩下我同三公兩個人。

三月拈香,竹林里的青筍破土而出,瀟香竹又添了一圈竹節。

我坐在石桌邊,抱著小九順了順毛。

天晴,晚陽在茶盞里浸成一輪紅日。

掐指一算,去年初春,樓西月入谷拜師;依稀能記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和他手中那柄扇子,不察流光偷換,如此便過了一年之久。

樓西月再未回谷。

在他師承我門下的一年時光里,我著實沒騰出空來教過他什麼,想來他也對我深深地絕望,再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好不容易收來的弟子,從圈養一步步走向了放養。

這樣也好,若是他與齊笑成親,他便是我妹夫,隔著師徒的輩分,委實很復雜。

三公日復一日地惆悵起來,兩條白眉毛鎖在一塊,總是負手在谷里繞圈圈。

我揣測,他可能得了久別重逢憂郁癥,于是鄭重地替他把了把脈,關切道,“三公,你愁什麼?”

三公瞥了我一眼,嘆了一聲,“你還年輕。”

我說,“啊?”

三公說,“我已經老了。”

我不明就已,“啊啊?”

三公說,“人生朝露啊,歲不與我。”

我想了良久,茫然地望著三公,“啊啊啊?”

我打掃師傅屋子的時候,見著那把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