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一打量,琴額上刻的是個“紫”,琴尾上刻的是個“辰”,嵌在烏木里,沉澱了這麼多年,伸手拂過去,有深深地幾道刻痕,硌得指腹生生地疼。

日落西山,日出東曉。

師傅許是掐著日子算的,轉心蓮開花的那一日,他終是回來了。

我只在師傅的手扎上見著過這種花,卻不想這稀世珍寶長得這樣普通,花開兩瓣,湛藍得像要落下雨來。

師傅采了花配藥,我在一旁拿了石臼替他搗藥。

紅爐上醅了只小鍋,里頭炖了根烏靈參。

窗外有風拂了竹林的沙沙聲響,劃開春池一圈漣漪。

師傅趁間隙里,端了茶喝了一口,再執筆將配藥記下來。

他抬首問了一聲,“小香,你近日里身子可好,藥吃了麼?”

我微怔,朝爐下添了點柴,點頭道,“都吃了。”

師傅擱筆,起身將轉心蓮添進藥爐里,看著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他沉聲道,“你沒吃。”

我心中一曬,因得師傅配的十葉睫藥效甚大,回回吃了,我便要頭昏上一天一夜不得清明,發一身冷汗,身子黏膩,實在難受得緊。

我先前不過是替師傅將藥試了一試,本無大礙,便偷懶將十葉睫擱到一旁。

我含糊道,“我身子骨挺好。想著病好了就不用吃了。”

師傅垂目看著爐中,道,“你不要以為可以含糊過去。你一個行醫之人,自己的身子都料理不好,怎的能替旁人醫治?”

他口氣雖淡,卻肅然得緊。在師傅身旁這許多年,也未見他這樣同我說過話,內里好像醞了些不悅。

我被定在原處,只得訥訥道,“那我晚些再續藥。”

次日一大早,師傅同我和三公往西山的冰窯去,當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

桃木遮掩下,露出來一方窯口。

我跟著師傅往里走,只見這窯洞內四壁皆冰,或有垂下來幾株冰柱。寒氣裊裊,好像撐開來一面紗帳,將冰窯罩了迷迷蒙蒙一層。

窯洞甚深,走了半盞茶時間,我漸覺得體力不支,是眩目之感,四肢百骸也凍得厲害,涼意絲絲侵入骨髓。

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要跌倒,師傅轉身扶住我,微微皺眉,“要緊麼?”

我撐著靈台晃了晃腦袋,“我很好。”

師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漸凝,“窯里頭有一處暖玉潭,你隨我過來。這往後四十九天里,每日在這潭中浸半個時辰。”

果不其然,這冰窯內竟是冰火兩重天。窯洞深處,有一處冰榻,上頭橫躺了個瞌眼玉面的姑娘。她肌膚很白,發如鴉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樣依舊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與我往常所見的離國姑娘大不相同,寬袍大袖,腰封上綴著一束紫色流甦。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曉得三娘醒來的時候,看著鬢間霜白的三公,是喜還是憂。

我漸漸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許是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心頭的姑娘依舊年輕得像朵花,自己卻遍布了歲月的蹉跎。

冰榻旁邊有一處深潭,放著幽幽的藍光,像是秋日里落下來的月暉。我走近了些,蹲下來以手試了試,潭水有脈脈暖意,倒是舒服得緊。

潭邊有個支架,上頭掛了兩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師傅的衣裳。

我腦中一個機靈,突然閃過一個念想,支唔著問師傅,“師傅,你、你來這里浸過暖玉潭?”

師傅淡道,“先前毒發的時候,來過。”

我跳了一腳,憂愁道,“不是吧。”

師傅抬眼問,“嗯?”

我說,“萬一三娘中途醒來一回,那看到師傅寬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幾聲。

師傅別開臉去,“…沒寬衣裳。”

師傅給三娘診了脈,再解了她的穴道,將解藥給她服下去;三公便背著三娘出洞了。

我依師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趨寒。

煙霧繚繞,不曉得泡了多長時辰,有些懨懨,趴在潭邊的石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竟是三日之後。

三公說師傅將我自冰窯里抱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我問他:“師傅人呢?”

三公說:“兩夜沒睡,許是在補眠。”

我朝四周里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會,說,“走了。”

我驚訝地瞧著三公,“嚇走了?”

三公沒說話,起身弓著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陽紅。

一襲殘陽鋪了下來,暈開谷里一角妖嬈。

我猜測,三娘可能醒來之後,見著三公的模樣與數十年前風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遠,心中愛戀幻滅成灰,于是捂著臉奔出了谷。

說實話,讓一個年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楮一閉、一睜,老公成了老爺爺”這一事實,簡直就如同讓大風淡定地接受自己未來的老婆走粗獷路線一樣,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或許那時候,三公問林屹要面皮,就是為了以防這種悲劇的發生。

時間是把殺豬刀,將三公的夕陽忘年戀扼殺在搖籃里。

我擔心三公身受重創,自此對紅塵失了念想,就撿了許多戲本子拉了凳子與他道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

偶爾三公會應個一聲半句,我將他的吭吭拼湊起來,還原了三娘與他短暫的相逢場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時候,三公並未與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只說替她解了毒;三娘攏了鬢發,含著笑,與他客客氣氣道,“老人家,謝謝你。”

她臨出谷的時候,與三公打听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里?”

三公默而不答,倚著門看著那個貌美的姑娘走過他的窗前。

谷風好像在低鳴,三公屋前的鳳凰花依舊嬌艷似血。

那個扎青花頭巾的姑娘,沒有認出他來。

我看見三公額間的皺紋一點一點陷下去。

我問他,“三公,你怕老麼?”

三公瞌上眼楮,低聲應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煙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聲,“怕。”

[四三]镜中花(一)

天晴雲淡,裊裊秋風木葉下。

將將在暖玉潭中浸了些時辰,身子微燙,走在谷里清爽了不少。

由是說愛情是把雙刃劍,我彼時替師傅配解藥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濃濃愛意和期盼,深以為“醫好師傅”和“師傅就會愛上我”存在著密切的因果邏輯關系。在師傅出谷數月不回之後,我終于絕望地領悟到這二者可能是矛盾的關系,根本無法共存。

原本我想隱于江湖,與師傅在谷里做一對鴛鴦眷侶。這個夢想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那半對鴛鴦卻再不回藥王谷,讓我情何以堪。

院子里,大風叼了些竹葉擱在小九面前,目光十分炯炯且慈愛地俯首瞅著小九。

我覺得不管小九是妖還是狐,被大風培養成素食動物委實是件駭人听聞的事情;並且大風雖不濟,也是我藥王谷一只野獸,我不能坐視他在聖母的道路上一路向北,漸行漸遠;于是上前拽了他的翅膀往屋里拖。

我與大風在頑強肉搏的時候,听到有人道,“姑娘,我是來尋夏神醫,不知他人在何處?”

回頭一望,見著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偏頭看我。

我松了手,拍拍身上的雕毛,應道,“他出診去了。你是誰?”

那姑娘揮了揮衣袖,有只信鴿落在她手背上,她自袖口里拿出來一把嵌有雕花玳瑁的象牙絲扇,遞過來給我,“我叫何葉,是代我家夫人來請神醫出谷,這把牙扇算做酬金的一部分。等到夏神醫回谷之後,姑娘可否用此信鴿給夫人帶個信?”

我點頭應道,“自然。”

她抿唇笑道,“那麼多謝姑娘。我家夫人原本是同公子在京城做些生意,前不久回揚州省親,明年開春再返京。”

何葉微微一滯,再道,“這事有些緊急,夫人只在揚州停這數月。不知道夏神醫何時回谷?”

我說,“師傅這一回此去甚久,我也拿不準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何葉為難道,“這、這如何是好?”

我問她,“你家夫人想醫的是何人?是何癥狀?”

何葉略有遲疑,“就是我家夫人,揚州樓府的五夫人,名喚何依依。”

我怔了一怔,“是樓西月的嫂子?”

她訝然,“姑娘認識七公子?”

我頓了頓,想到許久未有樓西月和齊笑的消息,與她打听道,“我與他是舊識了,樓西月…成親了嗎?”

何葉神色有異,含糊了一聲,“尚未。”

我留何葉一道用飯,與她閑聊了幾句。

她是何依依的陪嫁丫鬟,彼時一道入的樓府。何衣衣的夫君是樓府的五公子,樓君言,為人八面玲瓏,有干濟才,將樓家的銀訖商號打點得如日中天。

我問何葉,“樓夫人患的是何疾?”

何葉似不便與我道明,只說,“姑娘既是夏神醫的弟子,可否隨我往揚州一趟?觀了脈象便可知曉。”

若是去了揚州,勢必會踫上齊笑和樓西月,自是有些尷尬。

我推脫道,“連所醫何人,所患何癥都要隱瞞。我以為你們求醫太不誠心了些,藥王谷鮮有出診之例,我也不想破了師傅的規矩。”

何葉猶豫了片刻,道,“不瞞姑娘,我家夫人其實想醫的是扶易,扶公子。他,啞了。”

我撐著腮想了半晌,“扶易,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听說過。”

何葉說,“姑娘也听過扶公子的戲?”

她這麼一提醒,我陡然憶起來,激動地一拍桌子,“想當年,他唱霸王別姬的時候,我回回捧場,那些個唱詞都能倒著背出來。力拔山兮氣蓋世,虞兮虞兮虞兮兮。”

何葉默了半晌,說,“其實是‘虞兮虞兮奈若何’…”

扶易對我的影響不可小覷,是我藝術領域的啟蒙星。

一般戲子都是有戲路的,比如長得儒雅穩重的唱小生,長得排山倒海的唱武生,長得不男不女的唱花旦,長得實在看不下去的可以唱文武丑。

扶易很不一般,他唱過霸王,唱過周瑜,唱過穆桂英,唱過孫二娘,可男可女,可文可武,全面發展;讓我很難從他的角色中窺探出他的模樣。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接觸了許多民間藝術之後,比如琵琶小曲、呤詩賦歌,我經過對比發現只有扶易的唱詞我能听得懂,可見其字正腔圓。

在歲月流淌的經年經月,我發現自己唯一能听懂的一門藝術,因為扶易的啞疾,即將謝世,心中很惶恐。

考慮了一番,我打算同何葉去趟揚州拯救扶易。

上路之前,我去尋三公話別一番。路過師傅屋前,案角擺著一只燭台,上頭燭淚斑斑,燭芯燃了很長一截,頹然碎下來,吹了半張案面。

我同三公說,“你照看一下小九和大風,別讓大風將她推倒了。”

三公點頭。

我說,“三公啊,若是師傅回來,你同他道一聲。我這一趟去的時間長,他可以回谷多住些日子。”

三公抬眼瞧了瞧我,從里屋摸了只錦袋給我,“里頭有幾顆藥丸,路上吃。”

一路上,我與何葉極是投緣,她和我一樣,對戲曲文化有非常深的造詣。于是我倆在馬車中侃侃而談,深入淺出地抒發一些見解,比如:唱對手戲的時候,男男同台,深情對望,這樣的話戲班子里斷袖是不是很多?再比如:斷袖之人,背負無後的罪名,怎麼在這個社會中存活下去?

耳畔隱約有銅鈴搖曳的聲音,何葉與我道,“到了。”

我掀開車簾,望了望外頭,見著一條青石獨徑,蜿蜿蜒蜒通到一處宅院,上掛了塊牌匾,寫著“小樓依舊”,年歲已久,丹漆剝落下來。

我問道,“這里還沒到揚州吧。”

何葉應道,“再往北走半天,便到揚州城了。公子見此處幽靜,便置了方宅子。喏,你看,那邊就是安寧寺。”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見著不遠處有座疊嶂的高塔,一階一階層起來,似乎能听到青燈古佛下,著袈裟的僧人敲著木魚,低聲念經的聲音。

我跟著何葉踩著小徑往里走。

林子里傳來一聲輕笑,漫然悠長,“依依,你輸了,為夫要罰你三杯。”

我探身過去,婆娑樹影間,有個公子著紫色錦服,上繡飛花流雲,以一枝烏木簪綰發,側身扶著下巴,含笑望著對面的素衣女子。

何依依的面容被樹蔭掩住,只能見著樓君言俯身打開一旁的瓷盅,不疾不徐道,“你愛喝的白桃露,我著人自京城帶了一壇過來。”

我與何葉低聲道,“你家夫人同她相公感情真好,大白天的放著那麼大的宅子不住,要來感受大自然。”

何葉頓了頓,“五公子對夫人是好。”

林中何依依道了一聲,“多謝五郎。”

樓君言依舊笑吟吟的神色,口吻中卻添了些不容抗拒的嚴厲,“不要叫五郎,我是你相公,不是麼?”

山風將樹葉吹得很響,爾後他倆的對話都听不甚真切。依稀可見的是,他倆的身影疊在了一塊,樓君言攬著何依依的肩,將她抱入懷中,何依依身形好像若有若無地顫了一下。

何葉扯了扯我的衣袖,“齊姑娘,我們去宅子里等著吧。”

我見遠處良久也沒有動靜,覺得這樣以天為廬、以地為席的野外,這二人發生下一步的機率十分渺茫。遂收了目光,邁步向前。

黃昏之時,我見到了樓君言。

他噙笑地自頭至腳地打量我,目光深不可測,溫言道,“你不是西月那時候帶在身邊的小丫頭麼?”

接著,他轉頭看向何依依,“既然是你朋友,就多在宅子里住些時日。”

他走了兩步,再回身問我,“再過幾日,我們要去揚州,你要不要一道過去?”

我不明所以,十分地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