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轻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怎么看,这二人也不像是两个会功夫的人在武斗。

薛皇后被他们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径彻底震住了,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斯泰放开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别过脸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红,指着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扎北郡王的小王爷。扎北郡王是帝君的亲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国北郡,在当地称王称霸,初次入宫的斯泰根本不晓得汶涞还有一个比他级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驳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计较。”

郡王妃见状,拉过斯泰训道:“不得无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闻言,神色稍稍缓了缓,跟着有些神气,“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将她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踩着镶金丝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为自己的准女王气质终于将斯泰震倒了,扬起下巴,等着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弯了弯,凑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月姬惊了,一下弹开来。

斯泰哈哈大笑起来,他虽不懂男女之别,却觉得欺负月姬是件无比欢乐的事。

月姬涨红了脸,道:“你、你、你,来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谁敢砍本小王,整个扎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声道:“砍了你!扎北郡算什么,整个大薛都是我的。”

最后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斯泰回府之后,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顿。郡王妃教训道:“下回见到月姬殿下,要尊称她一声姐姐。”

斯泰依旧不服软,硬气道:“凭什么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扎北郡,除了阿爹,再没有比我箭术更好的人。我射了六只雪豹…哎哟,阿母你别打,别打。阿母、娘亲,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轻一点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这件事在斯泰的成长轨迹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曾经因为亲了个小姑娘,在府中横躺了两个月,错过了冬猎时节,他堂堂小郡王,连一只麋鹿也没有猎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严重创伤,整整一年都抬不起头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领的儿子们面前,都是低头踢石子,默默走过,直到来年冬猎,才找回了自尊。

从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兽,往后见面要绕着走。

连统二十三年,月姬十七岁,头一回跟着她的叔父上战场。

她扮作男儿装,盔甲戎装,战袍猎猎。

应战的主将是离国的晋朗,他跨坐在血汗宝马上,鲜衣怒马,气度卓然。

两方擂鼓三声,月姬轻率地驾马出列,长剑指向晋朗,要同他单挑。

晋朗长眸微眯,拎起宝刀驾马应战,不出十招,晋朗的刀尖划过她雪白的面颊,漫漫黄沙之中,她的头盔被撂落在地。晋朗微怔,刀在她脖颈止住,他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让女子上战场。”

尔后,长眉一扬,收刀归队。

月姬颜面尽失,主动挑衅未果,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此后七日都捂脸躲在军帐里,在榻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最后不可避免地滚到床底下去了。

可能是她捂脸翻滚的时间太长,导致错过了就医的最佳时段。

脸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宫中上好的金创药、白玉膏,依旧抹不掉。

薛皇后很是担心:月姬本来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还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儿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国公主,却朝着男人的身心特点一路汹涌地奔腾发展,薛皇后和帝君夫妇俩满心愁苦不知与谁诉。

月姬每每揽镜自照,对着那道伤疤都要咬牙恨道:“大离施于我月姬的面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还回去。”

花开花落,日昼交替。

两年的混战收尾之时,薛国提出和亲,把月姬八抬大轿送往薛国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后和帝君看开了,觉得让月姬当皇上,不如让月姬的老公当皇上;也可能因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纪,夫妇俩以为日日夜夜在军帐里打滚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忧,而和亲能够让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听到和亲一事,第一个反应是把前来通报的宫人揍了一顿,说其发布反动言论、煽动叛变,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将其叉了出去。

第二个反应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饭都不容易,明天还要打仗。

最后的反应是瞪圆了眼睛,忧伤地说:这不是真的吧,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后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这样尊贵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亲,也应该配上个响当当的人物。

大离给她选的夫君是战功累累的晋将军。

月姬虽在两年前与晋朗有一疤之缘,但她彼时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根本记不得那个将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将军是哪个。

其实相忘江湖于她、于晋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给她奇耻大辱的那个人,这门亲事最有可能的发展趋势就是月姬提把刀杀到将军府和晋朗单挑火拼,将军府上出现掺杂了种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离薛两国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月姬既是要送出国嫁人,帝君膝下再无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储君。

和亲车队驶出大殿之时,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远远地看着月桂树下,月姬同帝君道别。

她换上了女儿家的玫瑰色窄腰广袖百褶裙,腰系素白半月腰封,以浅绯色面纱掩面。

风吹过,面纱轻轻撩起,细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来倔强的眼角弯了弯。

斯泰看着车队缓缓出了殿门,一点一点消失在宫外,留下长长的一段辕痕。落日余晖斜照在大殿檐顶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锦袍泛了点点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声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缓步回到正殿,长长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余,车队驶入离国境内。

古道边,有个青衫长剑的倜傥公子驾着白马,眼含笑意地等着她。

月姬撩开车帘,探出一双眼看了看马上的公子,他翩翩风度、眉目风流、进退有礼。

月姬撑着脑袋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他也不是件坏事。

这位青衫公子姓楼名昭,晋朗军中的参军,剑法一流,轻功百步生花。

楼家三少,风流轻狂一世无双。

到了安溪镇,楼昭驾马走近了她的马车,扣了扣窗板,低声问:“公主一路周车劳顿,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补给些衣物。”

一路走过来,月姬沿途观察了不少离国姑娘,深深地发现同她们相比,自己简直不是个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约,要装,一定要装到洞房花烛夜。

于是她但笑不语,在车内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楼昭替她撩起车帘,俯首有礼道:“公主殿下,在下楼昭。晋将军派我来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与楼昭面对面,他眉目如画,丰神俊秀。

可是他说他名叫楼昭。原来,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楼昭领着她在安溪逛夜市、听说书,她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眸中似落了清辉,意气风发的模样很好看。

走过石板桥,楼昭一时兴起,磨墨挥笔,画了幅《公主倚桥听雨图》赠给她,上头的姑娘,轻衫婀娜、面纱半掩,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次日,风云突变。

不知为何,薛国欲毁了婚约,想将月姬带回。此时斯泰将将登基,这样唐突的决断,将两国的关系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离皇帝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调戏了一把,立马下令陈兵薛国边境,战事一触及发。

月姬各种迷茫,过了边境走了两步,就来了一队东土暗人要将她带回去。

兵荒马乱,飞沙走石。

楼昭所带人手寥寥,以一敌百自是打不过东土暗人。这些暗人不只是要将月姬带回去,他们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将楼昭置于死地,似是被人吩咐过不能留他活口。

楼昭本想将月姬带走,奈何招架艰难。只得拉上月姬置于马上,狠抽白马一鞭子,向前疾驰。

他的双手拉着缰绳环住月姬,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受惊了,我定会将公主护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载,素来是她保护旁人,头一回听到有人与她道,他会护住她。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月姬微微抬首,看见楼昭额上渗出冷汗,神色隐忍。

倏忽之间,楼昭吩咐道:“你驾马先走。”

语毕,他纵身跃下马。后头追兵不断,楼昭此举实为缓兵之计,以身拦住他们。

月姬咬唇,白马驰骋了段路,她伸手拉住缰绳,掉转马头,挥了马鞭。

她折回之时,楼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以剑支地,一袭青衫给血染成了墨色。

她竖了眉头,执剑下马,大声喝道:“你们谁敢杀他?”

一行暗人为难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将您带回去,身边男人一个不能留。”

她冷笑了两声:“我不回去。你们去和斯泰说,我不回去。我夫君在这里。”

楼昭已然昏死过去,月姬将他扶至马背上,牵着马走了许久,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烟。

漠漠黄沙之中,她替他宽下外袍,一点一点擦拭他的伤口。

天旱风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执匕首割了手腕将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头,月姬眼角攒出来一滴泪,她伸手将他的眉尖抚平,微微俯身在他额间印一下吻。

彼时二人就在离薛二国交界之处,离战场尚远。

狼烟四起,远远能见着战火连天。

楼昭醒来之时,深秋的夜里,他躺在一泓水湾边,白马在一旁踢了踢脚蹄。

有个姑娘背对着他,在水边梳洗长发。泠泠月色,衬得她发如鸦羽。

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无边无际。

水湾波纹粼粼,银色流淌。

楼昭启唇问道:“你是谁?”

月姬身形一怔,静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张,别过脸道:“阿昭。”

楼昭没有见过摘下面纱的月姬,他只见过蒙着面纱故作矜持的邻国公主,他在将军府上听闻这个邻国公主貌美无双、贤良淑德。

眼前这个满身风沙、衣衫褴褛、面带疤痕的姑娘,楼昭只当她是个平民百姓,只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楼昭以手肘支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揽过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进她心底,轻笑一声,“你救了我?”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突突急跳,咬着舌头道:“我、我…”

楼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温言道:“别害怕,你是薛国人?”

月姬点点头,生平头一回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盏茶前,她还捧了水一点点替楼昭洗伤口。现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显莹润。

楼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敛,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给我?”

月姬望着他,眼角忽然弯了弯,爽利道:“唔,是。我喜欢你。”

楼昭似是吃了一惊,掩口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柔和起来,指尖细细摩挲在她手腕伤痕处。

他隐隐含笑,低声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月姬脑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国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烟弥漫的战场,马革裹尸的薛国将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能够妙笔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画,能够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楼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个姑娘,身后是大漠黄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我们私奔。”

楼昭看着她皱眉犹豫的模样,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们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几日,楼昭的身子日渐恢复。

身边的干粮都省给楼昭吃,月姬实在饿得厉害,眼一闭、心一横,摸出匕首把白马杀了,烤马肉裹腹。

楼昭探路回来之时,见着她盘坐在地上,拿着马腿啃得颇有滋味。

她见着他,跳了一脚道:“啊,那个白马它热死了。”

楼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问道:“热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晒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郑重笼眉叹道:“逝者如斯夫。”

楼昭调笑道:“你还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点头:“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楼昭大笑,凑近了拉住她:“我已经寻到回军帐的路了。你这个样子,也是该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语。

楼昭低声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军帐,我也伴在你身边。”

她犹豫了片刻,抚着脸上的伤疤与他道:“我怕别人看见,想寻个面纱遮住。”

楼昭摇头:“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脚,坚决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面纱,一定要。”

她随口扯了个谎,“在我们薛国,只有我的夫君才能见到我摘了面纱的模样。”

语毕,楼昭掩口咳了一声,含笑看着她。

月姬这才发觉话中意有所指,脸红了一红。

月姬寻了块布遮遮掩掩,跟在楼昭身后回到军帐中。军中将士见着楼参军领回来个碧眸白肤的姑娘,哄笑道:“楼参军,这是从东土拐了个小娘子回来?”

楼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