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问道:“薛国公主,后来可有找到?”

副将应道:“没有下落,应是被那群暗人带回东土去了。”

楼昭微敛眉:“将军怎么说?”

“将军本就不想同那个女人成亲,走便让她走了吧。和亲一事本就蹊跷,东土那帮乌合之众全无诚信可言,将圣上和将军耍了一把。不将东土夷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听罢,稍稍皱起眉。

楼昭顾及她,将她安置在营帐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与将军交代一番。”

楼昭与晋朗素来颇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战中,以一敌十替晋朗解围,尔后喝酒结拜为兄弟,互为臂膀。

晋朗本在京城将军府中等着迎娶东土公主,岂料事发突然,老婆没有娶到,便给派来和小舅子火拼,郁闷之情难以言表。

楼昭掀了主将帐帘,见晋朗正对着案上一副地形图思量对策。

他恭敬道:“晋将军。”

晋朗放下笔,撩起袍角坐在桌边,提了酒坛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与他笑道:“我听闻你险些丧命在东土暗人手中,伤势恢复得可还好?”

楼昭也顺势坐下,颔首道:“多谢晋将军关照,伤已大好。末将办事不力,未能将东土公主带回将军府,请将军降罪。”

晋朗不以为然,畅快道:“管他甚么公主帝姬,此番东土皇帝出尔反尔,我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帐中把伤养好,等到冬天一过,再打他个落花流水。”

楼昭执杯盏喝了口酒,笑道:“将军所言甚是。”

“听说你带了个东土姑娘回来?”

楼昭点头应道:“我在大漠负伤之际,她救我性命,有大恩还未答谢。”

晋朗问道:“此女家中可还有旁人?”

“阿昭是个孤女,无父无母。”

晋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马乱,先将她安置在营中,着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楼昭一眼:“等来年开春我们打了胜仗,你想怎样答谢她都行。”

楼昭微微一笑,应承道:“多谢将军。”

彼时已然深秋入冬,战事暂停。

长长的隆冬,军中将士常驾马狩猎,围炉烤了狍子肉,就着烈酒,喷香四溢。

东土人善马上作战、善打猎;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楼昭一道驾马进了树林,不足半日,便猎了几只山鸡和一只油肥的狍子。

树林中枯枝掩着,有只白色的物什一晃而过。

月姬夹紧了马肚子,紧跟上去,前头突突直蹿的是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动敏捷,窸窸窣窣踩着雪砂子,灵巧地朝远处跑。

月姬翻身下马,背着箭,放轻了步子跟了几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叶之上,瞪着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望。

月姬怕惊动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缓缓抽出箭,弦拉至满月。

倏忽之间林中或有动静,野兔如惊弓之鸟,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耳朵直竖。

月姬拉紧后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直中野兔后腿。

她扬了扬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个沉沉嗓音道:“姑娘,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过身去,有个男子手执长弓立在近处,此人着一袭妆蟒暗花墨袍,长眉斜飞入鬓,英挺凌厉。

晋朗看着月姬脸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问道:“你是东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旧放在野兔身上,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晋朗唇角抿了个淡笑,“你将箭头拔出来。”

月姬按住受伤的野兔,将它后腿中的箭拔出来,箭头上刻了个小字“晋”。

她撇撇嘴,将兔子扔给晋朗,讪讪道:“还给你。”

言罢欲走。

晋朗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微敛眉,问道:“你就是彼时西山埠一战,吃了败仗的那个小将?”

月姬闻言一愣,抬首仔细将晋朗的容貌端详了一番,这才依稀辨出来眼前之人便是两个年前在西山埠将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丢脸的人。

月姬有些气恼,后退了一步,竖眉怒道:“谁吃了败仗?!两年前我初上战场,未得纲领,今日相见,不如再比个高下?”

晋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这丫头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着胳膊笑道:“我不欺负女人。尔今我就站在这里,你且可以试试能否伤得到我?”

月姬个性比较极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将法,冷哼一声,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过去,晋朗微微闪身轻松避过,她便扑了个空。

这么地再打了几个来回,月姬绝望地收了手,摊手道:“不打了。打不过你,我认输。”

晋朗大笑,复挑眉问道:“你一个东土的小将,来我大离境中,就不怕给捉回去做战俘?”

月姬顿了一顿,此时才意识到身份有被识破的危险,立马转身要走:“青山不在,绿水长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马蹄纷乱声靠近。

楼昭翻身下马,走至晋朗跟前,拱手行了个礼,“将军。”

他看到月姬,轻笑道:“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个姑娘,便唤阿昭。”

晋朗一愣,眸色渐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们营中?”

楼昭应道:“是。今日我带她来此打猎,想猎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晋朗转头看了看月姬,她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他将手中的野兔递给楼昭,笑道:“哈哈哈哈,你这个阿昭姑娘箭术不错,这只野兔够肥够大。”然后,提袍上马,扬长而去。

晋朗回到营中,神色复杂,心事颇重。

他将副将叫至帐内,吩咐道:“东土有一员女将,曾带兵上阵,两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过手,颊上留有一疤。你派个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现在何处,身世如何。”

三日后,天降大雪。

晋朗邀楼昭于主帐议事。

“楼昭,彼时你护送东土公主回京,途遇变故,遭暗人突袭。尔后公主便没了去处?”

楼昭显是没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楼昭办事不力。”

晋朗锁了眉头,“你身边的阿昭,便是东土公主。”

楼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语。

“我两年前在战场上交手的那个女将,也是她。”晋朗叹了口气。

楼昭手指握紧。

他曾在将军府见过一幅晋朗亲笔画的《巾帼红颜》,一个身披红色战袍的女子,英姿飒爽驾于汗血宝马之上,手执长剑,骄傲的容色伴着军旗高展。

“此事确是我的疏忽,没有查实清楚。阿昭若真是东土公主,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她?”

晋朗试探道:“你喜欢她?”

楼昭顿了顿,“她救我性命,还望将军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晋朗挥袖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楼昭此后一直未进月姬的帐中,有意与她疏远。

月姬心中苦闷,也知道多半是身份给人查出来了。彼时是她欺瞒楼昭在前,若非如此,她本该与晋朗成亲,做了将军夫人。

她在榻上滚了三个来回之后,利索地跳起来,冲进楼昭帐中,质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俯身行礼道:“我与公主尊卑有别,还请公主回帐。”

月姬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应道:“我替将军问公主一声,可是愿意嫁给他?”

月姬身子晃了晃,似是遭了雷劈,面上血色尽失,她咬了咬唇,点头气道:“愿意,再愿意不过。”

除夕,将士共聚,饮酒作乐。

月姬喝了不少酒,步履踉跄地走到晋朗跟前,笑道:“晋将军,阿昭特来向你讨杯酒喝。”

晋朗见她双颊微红,已是微醺,不禁失笑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月姬晃了晃脑袋,垂首数了数手指:“不多。五坛,不对,六坛吧。”

晋朗摇头道:“你醉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月姬不依,“没醉。”她转头对一旁的楼昭笑道:“楼参军,你看我像醉了的样子吗?”

楼昭皱起眉头,欲起身。

晋朗却先他一步,一把打横抱起月姬回到帐中,将她置于榻上。

晋朗湿了手巾替她擦脸,顺着疤痕小心翼翼地拭着。他从来都是手握刀枪,指腹厚厚一层茧,硌得她有些疼。

月姬别过脸去,“我喜欢楼昭。我不愿意嫁给你。”

晋朗扬眉问道:“为什么喜欢他?”

月姬想了许久,“他愿意为我死。”

晋朗定定地看着她,替她盖了被褥,“我也可以。”

月姬翻滚了一下,往榻内挪了挪,“他不喜欢我,我就回薛国,凭什么我一定要嫁给大离的男人。”

晋朗大笑道:“你以为来了我晋朗的营里,这么容易就可以出去么?”

次日大早,晋朗牵着马站在月姬前,“走,我带你去边疆瞧瞧。”

月姬探首看了看近处与旁人说话的楼昭,他头也未抬,漠不关心,似乎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他们二人,虽是几步之遥,却像是亘了千山万水。

月姬跨上马,大声对晋朗道:“好。”

走前回头看了楼昭一眼,他微微偏头,夕阳洒在侧脸,一袭兰衫,正如初见时的模样。

一切似乎回到最早的岁月,她穿着繁复的宫装矜持地坐在轿中,偷偷将窗帘撩开一点,车旁翩翩贵公子,仗剑白马,伴在她车边。

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将军夫人,而她只是微微拨了心弦。

眼前银妆素裹,连亘的山脉起伏,好似到了世外仙境,远离烟火战场、远离身份权责,天地间只有苍茫白雪。

月姬从未想过边疆竟有如此雄浑状美的景色,一时间失了心神,只低声道:“这里真好。”

晋朗微微俯身,看着身边的姑娘,眼神逐渐柔和。

他揽过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月姬吃了一惊,欲将他推开,嚎道:“你放开,你欺负我。”

可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晋朗,他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抚过,笑道:“我从不欺负女人,除了你。”语罢,加深这个吻,让她没法挣扎。

红晕爬上月姬雪白的面颊,她陡然想起楼昭身上伤痕累累与她同乘一马逃命,想起她割了手腕替他渡血,想起他微笑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眼角有些湿,她挣开手胡乱擦了把眼睛。

晋朗皱眉,将她松开,“你这样不甘愿?”

月姬转过头去,“不甘愿。”

晋朗耸肩,摊手道:“我眼下倒像个罪人了。”

月姬正色点头道:“你胆敢轻薄我,就是个罪人。你们离国有句话叫:调戏良家妇女,臭不要脸。”

晋朗哈哈大笑:“你哪学会的‘臭不要脸’?”

二人各牵一匹马,并肩踩在雪砂上,似是相识已久的故友,谈天说地,将远处的雪山美景收入眼中。

“嘶——”长箭划破寂静。

月姬眼快,看到晋朗身后有箭雨射来。她一把拉住他,惊呼了声:“小心。”

还未躲闪得及,她闷吭一声,有箭正中肩臂。

晋朗拔剑一面挡箭,一面护着她往林中避过去。

来袭之人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暗人,奉旨刺杀晋朗。彼时斯泰听到暗人回报,月姬口口声声道她的夫君在薛国,当即在正殿中盛怒,斥道:“不要管她,当我薛国从没有她这么个丢脸的公主。”

月姬负伤,晋朗独独一个人,又是一场恶战。

箭头上好像喂了毒,月姬渐渐睁不开眼,寒意铺天卷地而来。她只听见耳边有兵器铿锵的声音,自己被揽在晋朗的胸膛前,听他在耳边沉声道:“给我撑着。”

她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冷。”

晋朗将她抱得更紧些,“睁开眼。”

她勉力提神,耳边声响渐渐消逝。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将衣物裹紧她,沉声问道:“还冷不冷?”

月姬挑起眼皮,见晋朗□着上身,他的衣裳都裹在她身上。身后依旧是连绵雪山,他胸膛上划了极深的一道刀伤,殷红的血渗出来。

她牵了唇角,勉强答道:“臭不要脸。”

晋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哭笑不得道:“相信我,天黑之前,我一定带你回去。”

月姬再醒来之时,晋朗坐在她的榻边,背对着她,宽了衣袍上药。

他将衣袍褪至腰间,露出宽厚的臂膀和劲瘦的腰,上头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有一道伤疤自左肩爬至腰间,似是年岁已久,只留了淡淡的疤印,长了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