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江山美人

【作者】筑音

【文案】

"江山便是江山,美人便是美人,为什么一定要把江山与美人对立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两者择其一,而不能两者兼得?没有她,要这江山有何乐趣;没有江山,凭何守护她这样的绝世美人。”

【正文】

浮云初起日沉阁

天下青楼当首推卞梁楚风馆,是蚀骨的销金窟,也是消魂的温柔乡。一流的环境,一流的酒菜,一流的歌舞,还有最诱人的一项—一风情万种的一流美人。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1)…”悠扬的琴音相伴下,佳人的轻吟浅唱如甘醇般淌泻。明明是清越的歌声,却说不尽的醉人,道不尽的诱惑。婉约处,仿若江南的小桥流水,幽柔处,又仿若于夕阳下的古道西风。

“楚风雪夕歌一曲,天下歌者尽失颜,天籁之音,人间绝响。”果然名不虚传。当前,楚风馆中最负盛名者当数雪夕姑娘,一则是因为她无双的琴曲,二则是因为她的神秘。三个月前,雪夕姑娘初次献歌,一曲名动全城,从此引来慕名者无数,却只得闻其音,不得见其人。越是难得的事,就越想得,这由来便是许多人的劣根。

水榭歌台上的轻烟罗纱帘幕飞舞,重重帘幕中,佳人的丽影忽隐忽现。帘幕外侧,侍立着一红一绿两名美婢。辰砜漫不经心的扫过室内一张张渴慕殷切的面孔,俊美的脸上带着优雅闲适的微笑。今晚是雪夕姑娘首次见客,在座的九名客人中将有一人成为她的第一个入幕之宾。能入得楚风馆的客人,必然是非富则贵,能入得“镜花阁”参与今晚之宴的人,更是贵人中的贵人。就如他,现在的身份是天下第一庄——临水山庄的主人,再观其他八人,皆是宋国名门望族之后。数月来的大造声势、欲擒故纵,为的不是就今夜么?这里的女人呐——无论如何千姿百态,其实骨子里都一样。但他向来喜欢美人,尤其是聪明的美人,所以他与其他人一样,被雪夕成功的吸引来了。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2)。雅室内一片静谧,众人似乎犹在余韵中回味无穷。幽幽的一声轻叹,在众人不意期间,那红衣美婢与绿衣美婢缓缓掀起了轻纱帘幕,高台中央的佳人,遗世独立,如雪的白衣,如云的青丝,在灯火的映衬下,仿佛凌峰最高处的冰雪映射着月辉,明洁高华,纤尘不染。辰砚知道雪夕一定是一个美人,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他对汉文并不精通,只想到如果这便是“天姿国色,风华绝代”,那么,世间还有谁配用这八个字!

在那眼波流转间,每个人的心皆重重一跳,只觉得那美眸正似嗔含情的看向自己。辰砜垂下眸,琉璃盏中殷红的美酒在轻轻晃动,是有些失态了,扬手将盏中美酒饮尽。再抬眸时,眼中恢复了清明冷静。雪夕看向他,浅浅的笑着,即不热情,也不冷漠。

沿着水榭的曲桥向歌台走去,不徐不缓,优雅如行云流水,重重帘幕在辰砜踏上歌台之后,又轻轻落下,把失落、艳羡、嫉愤等等,所有的表情阻隔在了帘幕之外。雪夕依然浅浅的笑着,取过辰砜手中把玩着的琉璃盏,注满酒,“公子请。”玉手映着琉璃盏的莹莹碧光,魅人心魂。

“不若,你我喝个交杯酒如何?” 辰砜斜睨着雪夕,入鬓长眉微挑,几分挑逗几分戏谑,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雪夕娇颜微红,落落大方道:“好呀。”轻启朱唇饮下半杯酒后,将剩下半杯递给辰砜。辰砜一手接过酒,另一手顺势牵住雪夕的手,拉近唇边亲了亲,“纤纤素手,柔若无骨,可惜呀,可惜——”话语一顿,将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可惜他不似国主那般精通汉文,此情此景不知该用怎样的诗词。

雪夕盯着他的手,修长优美,不带一丝瑕疵,这样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不知索取过多少条大宋人的性命。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用力一挣,抽回了自已的手。

“你很美。”辰砜在桌案旁随意坐下,眼中多了几许深沉,显得有些冷峻。

雪夕微微含颌,神情自若道:“这个我知道,见过我的男人都这么说。”

“你也很聪明。”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

“很好,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很有趣。”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告诉我,你是谁?”话音未落,手已如闪电般向雪夕抓来,侍立在旁的绿衣婢女闪身上前迎招,另一红衣婢女携住雪夕快速飞离水榭歌台。与此同时,八柄长剑隔着幄幕同时向辰砜刺来。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只见那绿衣婢女踉跄跌落高台,幄幕已被扯落,辰砜气定神闲的负手立于高台中央,方才“镜花阁”内的另外八名寻欢客已变成夺命者,持剑分别立于八个方位,把他围在中央。

“你到底是谁?”辰砜望着高台下,雪夕正关切的查看那绿衣婢女的伤势。

“呵!”迎着辰砜的眼光,明媚的笑容如早春融雪的阳光般绽放,让这个冰雕玉彻的佳人有了点点暧意, “我么,我当然不是雪夕姑娘,我是萧雨竹。”

“大宋护国圣女?”辰砜一愣,旋继仰首大笑,“为了对付我,居然让宋国尊贵无比的护国圣女充当歌妓色诱我?我是否该感到荣幸!或者,是圣女阁下最爱行这种色诱之事,而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你是谁——是天下武学的第一高手、大辽国师赫连辰砜,除了你,还有谁配让本座亲自出面。你说,这样的荣幸,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算不算是一种安慰呢?”室内的灯火已被熄灭大半,雨竹披上一件黑色的斗篷,隐身在黑暗之间,朦胧中,辰砜看不清她的表情,唯见一抹淡淡的剪影,以及那不带一丝情绪的美眸中闪烁着的清冷光芒。

赫连辰砜面色如常,嘻笑道:“啧啧,女人呐,你也太无情了,转眼间,就想要我的命,难道你忘了方才你我二人还情意绵绵的喝过交杯酒么。”

“所以,你更应该死。” 雨竹说话的声音与她的歌声一样,如同天籁之音,“倘若你能拿出比你性命更有价值的东西,也可另当别论。”

“更有价值的东西?”赫连辰砜含笑,极其秀美的桃花眼轻佻的睨向黑暗中的人影,"美人不觉得我才是最有价值的吗?"

“据闻,贵国在我大宋有着严密的细作线报网和庞大的关系网,而这一切皆操纵在赫连国师手中,不知国师是否有兴趣指教一下?”

“你认为可能吗?” 赫连辰砜摇摇头,“女人就是女人,枉我方才还赞你聪明,一转眼就这样的无知。”

“也是,不太可能,国师的骄傲不允许。那么——,”萧雨竹对那八手下一扬颌,道:“你们送赫连国师上路吧。本座会让人为国师举行风光大葬,算是对国师这样一代武学宗师的一点敬意。”

“就凭他们?” 赫连辰砜扫一眼围在他身周的八人,不屑的笑笑。

“他们虽身为大内高手,与国师这样的绝顶高手相比,固然微不足道。”萧雨竹心平气和,淡淡道:“但这个由他八人所成的天网阵法,虽不能杀死国师,要困住国师,直至国师毒发身亡,应该不是难事。”

赫连辰砜默然,片刻后,道:“你是如何做到的?酒中无毒,薰香也无毒。”

“一般的雕虫小技,怎么入得了国师的眼。所以一切事物皆无毒,只有,我的手有毒。”萧雨竹拿着一方丝巾,细细的擦拭着双手,慢条斯理道:“不知国师可曾听说过,在西域有一种奇花,名叫梦萝沙,美伦绝艳,含剧毒,只需一点点,沾唇必中毒,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毒发的时间较长,当然,若是运功逼毒的话,不但无法出体外,反而会发作得快一些。国师一直在暗暗运气,是否发觉体内的气息越发凝滞?”丢下手中的丝巾,雨竹抬起头,对着赫连辰砜微笑着:“国师为了取得时间运功逼毒,故意多说话来延时,我便如国师所愿,你可满意?”

赫连辰砜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他必须尽快脱困离去,心神一定,挥手出招,那八人并不与他正面交锋,只采取轮番走位的方式与他游斗,进退有度,相得宜彰,配合得天衣无缝。若在平时,这些人自然无法困住他,但今日,赫连辰砜明显的感受到自己体内气息越来越凝滞,四肢无力,只觉得天眩地转。从十五岁出道以来,纵横天下十年未逢敌手,今日却被一个比自己年少许多且毫无武功的女子所算计,实在是不甘心。

一旁,雨竹静立观战,一名侍卫匆匆闯入,跪于雨竹跟前:“启禀主上,帝京传来急报。”

“什么事?”雨竹漠然问着,双眼仍盯着战局。

“辽国萧太后重病,其第二子秦晋王耶律隆庆来我大宋京都,请主人前往辽京为萧太后医治,遭陛下婉拒之后,辽国国主亲自帅十万大军近逼雁门关,并命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于朔州驻兵十万,扬言若请不到人,就攻入帝京。陛下急召主上即刻回京——”

雨竹的目光猛然从打斗场移开,落在了跪于身前的侍从身上,眼眸深处的冷芒让那侍卫不寒而栗,“辽国的南院大王叫什么名字,年龄几何,在位多少年?”

“寒月启禀主上,”一旁的绿衣婢女躬身应道:“辽国南院大王乃辽国国主的堂兄,复姓耶律,名斜轸,年届二十五,在位七年。”

萧雨竹闭了闭眼,轻喘一口气,严律——耶律,五年前的南院大王俯,“原来是他,他居然还没有死。”淡漠的话语中,隐隐透着切齿的仇恨。

再看一眼战局,赫连辰砜已如风中残烛,出招滞缓,浑身浴血,却依旧屹立不倒,让人不得近前,“毒发至此深,受伤如此重,还有这般的气势,此人不除,必为我大宋心头之患。”转过身,雨竹对身后的红衣婢女道:“玄霜,我与寒月先行回京,你在此等战局结束,厚葬赫连辰砜,再随后赶上。”言罢,在侍从的拥簇下,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赫连辰砜的眼前已一片模糊,所有的声音似乎越来越遥远,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全身虚脱的向地上倒去。一阵尖锐的笛声突兀传来,似泣似诉,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畔。听见笛声,赫连辰砜笑了起来,命不该绝呀,箫雨竹,大宋护国圣女,你我今日的纠结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注:(1)出自李煜词《虞美人》。(2)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宋国东京

耶律隆庆站在大宋金銮殿的中央,英挺的眉不耐的纠结着,“久闻宋国皇帝陛下一片诚心,愿与我大辽永结友邦之宜,现本王千里迢迢前来向贵国圣女求医,却遭多方推托,担搁数十余日,不得见贵国护国圣女一面。既然贵国毫无结谊之诚,我国又何来缘由退兵。”

“大胆,”众臣的怒斥声此伏彼此:“在我大宋金銮殿上,岂容你这般狂妄无理。”

耶律隆庆丝毫不理会他人的斥责,锐利的眼直视着龙椅上的宋帝赵恒。赵桓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手心冒着冷汗,他不喜欢战争,非常非常的讨厌战争。然,辽国的二十万大军已逼近边关,雁门关失守,朔州失守…暗暗长叹一声,摆了摆手,让群臣安静下来,对耶律隆庆温言道:“秦晋王殿下,并非朕与贵国结谊之心不诚,护国圣女尚在归途中,秦晋王殿下何不再多等些时日,何必因此等小事大动干戈,以至生灵涂炭。”

“求医一事,于贵国是小事,于我国便是大事,本王可以再等一日,明日落日之前,仍不得见贵国圣女,恕本王无法再等。”言罢,举起左手按在右前胸略略欠身施以辽国之礼仪后,在满朝臣子的怒目而视之中,傲然转身而去。

金銮殿外,正是三月艳阳天,耶律隆庆看着,只觉得刺眼。一想到千里之外的辽国西京,母亲正日日夜夜承受着病痛的煎熬,昔日的天姿风仪、庄严高贵,如今只剩憔悴不堪,不成人形,便觉得心情极其阴郁焦燥。如今,所有国手圣医束手无策,传闻中的大宋护国圣女已成为他们最后的指望。一个多月前,他的皇兄,当今大辽国主让他前来宋国请人,临行时,曾言:“隆庆,你务必尽快将那宋国护国圣女带回西京,否则,就是抢,也定要把人抢回西京。”

虽从未谋面,但对于“萧雨竹”这三个字,耶律隆庆并不陌生。“天下奇女子,辽国萧太后,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宋国萧圣女,天文地理,惊才绝艳。”对于这样一个与母亲同姓且齐名的女子,想不知道都难。何况她的医术之高绝,闻名天下:统和十年,宋军内突发瘟疫,二十万大染重疾,萧雨竹一月平瘟疫,从此被尊为护国圣女;统和十一年,宋扬、江、平三州瘟疫肆虐,护国圣女前往赈灾,所到之处,瘟疫尽除;无论病情如何严重,只要能得护国圣女相救者,必定起死回生,故有“圣女当前,阎罗却步”之言。

“真的只能用征战的方法来抢人了么?” 耶律隆庆喃喃自语着,最初始,他日夜兼程来到宋国东京,以重礼邀请护国圣女前往西京,遭到婉拒;皇兄闻讯后,一怒之下,兵绒相见,宋国才答应让护国圣女前往辽国西京,却是一拖再拖,以至于他来到宋国已有二十多日,连护国圣女的踪影也未曾见着。他并不介意对宋国征战,但是母亲还能有多少时间等待?

微风过处,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抬起头,耶律隆庆看见不远处,一白衣女子在两名宫装女子的随侍下,正踏着雕龙宫阶向金銮殿走来。素纱风帽虽遮住了她的容颜,却掩不住那灵动清逸的神韵,一袭白衣在明媚春光中,如同天山上晶莹剔透的冰川,带着淡淡的冷,淡淡的傲,折射出圣洁的光辉。耶律隆庆突然想到了空谷幽兰,超凡脱俗,天然成韵,这样的女子,不象是红尘中人,倒似乎是误落凡尘的瑶池圣女。圣女,耶律隆庆一个激凌,莫非就是她?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一股隐隐的希望涌动在胸间

那白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耶律隆庆的存在,向他所站立的位置张望着,前行的脚步逐渐放缓。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白衣女子突然止步,缓缓回首,半带着迟疑,唤道:“剑浩?”低低的、柔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忧伤。

莫明的,耶律隆庆觉得有一丝酸楚,这样呼唤,这般的熟悉,似乎曾经在梦中听过。

纱帽轻轻落下,出现在他面前的容颜,很美,美得让世间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耶律隆庆所震惊的却并非是她的美,而是这张容颜的似曾相识。眼前的人,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未曾见过,却感觉如此的熟悉,是曾经在梦中见过,又抑或是前世相识?

“剑浩,你不记得我了么?” 她又轻轻唤着,凄迷的眼神,如早春初融的雪水,柔柔的,一直柔入隆庆的心底。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就是她口中所呼唤的“剑浩”,可惜,他不是。

带着些许不忍,隆庆温和的提醒道:“姑娘,我想,你也许认错人了。”

失望仿若破水而出的碎冰,一点一点的凝聚,最后完全冰封住了雨竹眼底的温情。双眸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再一次细细打量面前的人,那俊朗的眉目,那挺拔的身形,那刚毅的神情…一切的一切,分明就是她所熟悉的剑浩。可是,他却不是他,剑浩不会用这般陌生的眼神看她。

“你是谁?”雨竹问道,悦耳的声音透着丝丝的冷与傲。

隆庆倒也没有因她的无礼而不悦,老老实实答道:“我是耶律隆庆。”

“辽国秦晋王。”雨竹微微颌首,侧过身,望着金銮殿的方向,“是来找我的么?”

“倘若姑娘是宋国护国圣女的话,那么,的确是我所要找的人。”

“你希望何时出发?”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耶律隆庆一愣,旋继惊喜道:“姑娘是说——,当然是越快越好。”

雨竹笑了笑,向来淡漠的眉宇间凭添了几分柔和,转过身继续前行之时,抛下一句话:“明日辰时,有劳秦晋王殿下至东效秋水园等候。”

“一定。”隆庆应道,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如风中弱柳,摇拽生姿,直至她消失在金銮殿的朱红大门内,才转身向宫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阿里虎,你跟随本王多少年了?”他向跟随在身后的侍从随意问道。

“启禀王爷,从王爷十二岁起,属下便一直侍候在侧,至今已有整整十年。”

“那,我们可曾见过方才那位姑娘?”

“回王爷话,属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哦,” 隆庆轻轻应一声,回首,伊人早已不见芳踪。殿前皇庭空荡荡的,心中惆怅若失,仿佛,在生命中曾经有过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他已经遗忘了,再也想不起来。

当雨竹进入金銮殿时,赵恒正为主战大臣与主和派大臣的争执而头痛不已,一见到雨竹,便如见救星般,大喜道:“圣女,你回来得正好。”

“臣参见陛下。”雨竹屈膝行毕参拜礼,道:“臣方才在殿外巧遇辽国秦晋王,辽国求医之事臣已知晓。”

“那依圣女之见,此事如何好?”赵恒向前略略欠身,关切问道。

“臣已答应秦晋王,明日辰时便启程前往西京。”

满朝大臣闻言,神色各异,赵恒倒似松了口气般,坐直身子,和颜悦色道:“如此,就辛苦圣女了。”

“圣女,请三思,”终于,有一大臣鼓起勇气进谏道:“辽人虎狼之邦,如此轻易许之,只怕辽人会认为我朝畏惧其势而不得不顺从,实在有损天颜。”此言一出,主战派大臣纷纷附和。

雨竹瞄一眼赵恒的脸色,唇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可怜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却一点也不明了君王的心思,也许她该提点一下了,免得他们惹祸上身。清冷的双眸,一一扫过谏言之人,被她所看之人,纷纷噤声不敢再言,然后,她才不紧不慢开口道:“不是怕,是本座不喜欢战争,尤其不喜欢因我而起的战争,本座不是祸水,何况只是治病救人而已,各位大人明白么?”

这样一番话,显然正中赵恒下怀,连连点头道:“圣女所言甚是,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虽说交战之后,我大宋未必会输,然战后有多少百姓将家破人亡,朕实在不忍百姓受战火之苦,此事就此决定,不得再议,退朝。”

一旁,皇太子赵堇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一言不发,蹙眉看着雨竹离去的方向,想了片刻,长叹一声,一跺脚,追了过去。

走在皇宫御苑的九曲桥上,雨竹的脚步渐渐滞重,前方慈宁宫内住着的人,已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一个痛她爱她的亲人,她时时挂念着,却害怕见到。

“表妹、表妹——”身后传来皇太子赵堇急促的呼唤,雨竹恍若未闻,脚步依旧不停的向前走去,

“表妹,长乐——” 赵堇追上了她,一把牵住她的手,急道:“你听我说,你不能去辽国——”

“太子殿下弄错,”雨竹淡然看着赵堇,挥开他的手,“殿下的表妹长乐郡主早于五年已因伤风败德羞愧自尽了,臣是大宋护国圣女萧雨竹。”

“表妹,当年的事,你还在怪我么?” 赵堇有些悲伤道。

雨竹的神情不曾有半分波动,“听闻太后凤体欠安,臣现在要去慈宁宫为太后请脉,请太子恕臣不能奉陪了。”言毕,不再多看赵堇一眼,转身离去。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去辽国。” 赵堇在她身后道:“这些年来,你掌管‘流花阁’,杀了多少辽国将领和权贵,听说就连与辽国国主情同手足的国师也——。长乐,你痛恨辽人,辽人何尝不痛恨你。此次一去,凶多吉少,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清脆的一声笑,带着冷冷的傲,“太子殿下似乎忘了,在殿下未登上皇位之前,尚无权左右臣的行为。”

悲哀的看着那个孤绝身姿,赵堇轻声问道:“长乐,这就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吗?”往昔的一切,再也不回去了。五年前,当他把那个人扔入怒涛中时,她对他哭喊着:“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是无辜的,该死的人是我呀!”在那个雨夜,向来爱洁净的她,虚弱的趴伏在泥泞中,眼中燃着熊熊火焰,“我会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自己,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她口中的“任何人”,是指他,还是指那个毁她名节的辽人?他不可得知,唯一可知的,就是从那一日起,娇俏可爱、不谙世事的表妹已不存在了,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是大宋国的护国圣女,大宋百姓心中的神,她的尊贵丝毫不亚于他这个太子,甚至连他的父皇,也要对她礼让三分,所以他无权干涉她的任何行止。

“长乐,当年的事,你还在怪哀家么?” 慈宁宫内,太后倚在凤榻上,问着与赵堇同样的问题。

雨竹并不答话,一边凝神为她把脉,一边对侍候在旁的宫人吩咐道:“太后脉息渐缓,原系大病初愈,元气未复,今届春寒料峭,恐伤正气,议用代茶饮人。你们把药方记下了‘参三分,黄芪三钱,甘草五分,水煎代茶’。”

“长乐,你这般模样,叫哀家如何是好?”太后叹息道:“你母亲是哀家唯一的爱女,在你七岁之年,她将你托付给哀家,便撒手人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家幸得有你膝下承欢,以寄哀思。当年,哀家让皇帝赐封你为长乐郡主,为的就是盼你一生长乐。如今你心如止水,冷漠孤傲,叫哀家如何才能放心。”

淡定的眼中渐渐有了暖意,雨竹轻轻把手掩在太后手上,柔声道:“ 我明日要起程去辽国西京,此去约需三二月,太后要注意身体,待我归来,便陪太后到卞梁离宫休养一些时日。”

“长乐,你可知你有多久没叫哀家皇祖母了吗?”慈爱的轻抚着雨竹的长发,太后轻叹道:“无论如何哀家总希望你能幸福,所以当年才狠心的要斩断你过往的一切,长乐。”话音一顿,片刻静默之后,又响起,带着坚定的决断:“不要再找那个孩子了。”

身形微微轻颤一下,雨竹缓缓站起身,披上一件墨绿斗篷,纤细的指慢慢系着肩带,很慢很慢,仿佛在完成一件很细致的事,“时候不早了,臣也该回府,太后记得要按臣的方子按时饮用膳食。”

“长乐,”在雨竹行至门口时,太后又唤道:“哀家希望你能成为大宋未来的皇后,只要有那个孩子的存在,你就无法与堇儿成亲,无法登上这个世间女子最高贵的位置。这件事,你就听皇祖母一次。”

“呵——”轻轻的一声涩笑,抬眼,远方的天空已有些灰暗,雨竹却不想再回头,“太后,你不是我,怎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秋水园本是位于宋国东京之郊的皇家别苑,因萧雨竹颇为喜爱此处的幽静,故宋帝便将此处赐于她。当雨竹从皇宫回到秋水园时,天色已微暗,寒月正守候于门前,看见雨竹归来,便迎上前将她扶出马车,道:“主上,玄霜他们回来了。”

“嗯,”看了看寒月的神色,雨竹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

“赫连辰砜被一红衣女子救,听说那女子以一杆长笛为利器,笛声可扰人心志。属下若没猜测错的话,那女子应该是辽国第二国师黑水宫主寒水柔。”

雨竹脚步一停,微微皱了皱眉,道:“玄霜他们可安好?”

“回主上,因那寒水柔急于救人,并未伤及玄霜他们九人。他们现在,在书房内请罪,等候主上的处置。” ”寒月踌躇了下,又道:“主上,您会处罚他们吗?”

看一眼满面关切的寒月,雨竹难得的轻笑一声,“当然不会。”

刚一入书房,玄霜与那八名侍从便齐齐跪于雨竹面前:“属下等有辱主上使命,请主上赐罪。”

“你们跟随我多少年了?”走至书桌前,雨竹提起一支笔,细细整理着笔尖上的狼毫,不经意的问着。

“回主上,五年了。”

“这么久了,”雨竹轻轻点了点头,跳动的灯火下,神情分外的柔和,“在我还不是护国圣女时,你们便一直在守护着我的安危。所以,你们只要记住一件事,”回过身,来到玄霜跟前伸手把她扶起,“无论在何时何地,你们都要记住,没什么比得上你们九人的平安归来更重要。”

“主上——”玄霜等人微微动容。

当夜色把整个秋水园浸染之后,唯有书房内还余一点星星之火,“主上,夜已深了,您明日还要早起呢。”看着仍在书写中的雨竹,寒月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手中的笔一顿,雨竹突然出其不意的问道:“寒月,你说,已死去的人,有没有可能死而复生。”

“当然不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微敛的眉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愁思,雨竹无意识的在纸上涂画着,寒月无意中瞥见“耶律隆庆”四个字,不由好奇道:“主上向来最恨辽人,为何会答应为辽国萧太后治病?”

“因为,我要去找回一个人,还要去讨一笔债。”不觉中,雨竹在宣纸上又写下了“严律”二字,字迹刚劲有力,隐隐透着杀伐之气,倒不象是出自一个纤弱女子的手迹。一挥手,将狼毫笔掷入了桌上的一钵清水中,黑色的墨汁沿着笔尖漾开,散成缕缕黑线,又化作一团黑。

“那个孩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是的,主上,还是没有消息。”

“唉——”

注:药方部分,考参《中医中药》。

往事不堪回首风雨中(上)

雨落的声音滴入了梦中,依稀间,雨竹似乎回到了七岁那年的一个雨天,她伏在母亲早已冷却的身上“嘤嘤”的哭泣着。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外祖母宋太后把她抱在怀中,老泪纵横。

泪眼朦胧中,雨竹瞥见站于一旁的父亲,用力挣脱太后的怀抱,冲过去拚命拍打着父亲,“你害死了母亲,我恨你,我恨你…”

“孩子,大人的事,你不懂,你不懂呀——”轻轻握住她的手,父亲的眼底沉淀着无穷无尽的伤痛。

太后擅抖着手,指向父亲:“萧成,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逼死了哀家的靖福,还有脸站在这里狡辩。皇帝,你该如何还哀家、还你皇妹一个公道?”

痛心的看看自已所倚重的臣子,赵恒长叹一声,“萧成,你薄情寡义,致使靖福长公主抑郁而终,有负朕望,今免去附马都尉之称谓、革去一等公忠义候之爵,贬至朔州戊边,非召永不得入京。”

“臣谢主隆恩。”父亲双膝跪地,头重重的磕下,“雨儿,以后就有劳太后眷顾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你记牢了,这个孩子是靖福一人的女儿,与你再无任何瓜葛。”太后怜惜的为雨竹擦干满脸的泪,“孩子,从现在起,你不再姓萧,你的名字不再是雨竹,哀家要给你天长地久的快乐,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长乐,你是哀家的长乐郡主。”

“长乐,长乐——”是谁在这般凄切的唤着她?雨竹怆惶从床上坐起,举目四望,依旧是一室的幽静、满怀的心酸。冰冷的指轻轻拂过前额,一滴微凉的水落入掌心,不知是额前的冷汗,还是眼中的泪。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着碧纱窗传来,原来真的下雨了,她颇为讨厌雨天,在她记忆中,似乎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发生在雨天。

披衣来到窗前,凌晨的微光中,窗外的湘妃竹清翠欲滴,雨中翠竹,她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据说,在她出生之时,天空正下着绵绵细雨,酷爱青竹的父亲看见庭院中摇曳的翠竹,便为她取名“雨竹”。

七岁之后,她有了另一个名字——长乐,天长地久的快乐,在十六岁以前,雨竹以为自己真的会象她的名字那样,快乐到天长地久。然而,人生的际遇又岂能是一个名字就能改变的。就如她的母亲名为靖福,可是在她短暂的一身里,又有多少的幸福可言呢?

许多年前,大宋的京城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萧郎一笑,无数闺阁梦。”英俊萧洒的世家子弟萧成倾倒了京城无数少女的芳心,包括当今太后唯一的爱女、宋帝最疼爱的同母胞妹——靖福长公主。美丽高贵的公主凤台点婿时,萧成便成为当然不二的附马人选,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在世人眼中,才子佳人是没有理由不幸福的。然而,世事如人饮水,冷暖唯自知。从懂事起,雨竹就记得父亲总是对母亲保持着一种礼貌而冷淡的态度。无数个深夜,每每从睡梦中醒来,最常见的,是母亲对着青灯独自垂泪的画面。天长日久,彼此形同陌路,唯一维系在这对夫妻之间的,只有她这个双方都算是爱惜的女儿。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雨竹七岁那年,心憔力悴的母亲再也受不住煎熬,扔下她撒手人寰。父亲被贬至边关,她则被太后带入宫中抚养,从此,骨肉至亲,天各一方。她是御苑中最名贵的金线牡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美丽娇艳,却不耐风雨。她以为这将会是她的一生,做一辈子单纯快乐的长乐郡主,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

十六岁那年,边关传来了萧成性命垂危的消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临终之前与唯一的女儿见一面。感念多年来萧成所立下的赫赫战功,宋帝赵恒成全了他这一心愿,派人千里迢迢把雨竹护送到朔州边关。

病榻上,昔日风流倜傥的萧郎早已风采不再。毕竟是血浓于水,看着形销骨立、未老先衰的父亲,雨竹心中多年的怨气一点一点化去,只余缕缕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