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儿吗,你来了吗?”也许是骨肉至亲的感应,昏迷多日的萧成在女儿来临之时突然清醒,颤动的声音中满含着希冀。

“我是长乐。”雨竹倔强的回答着,即使已不再怨恨,她仍记得母亲忧郁悲伤的眼神,所以无法轻易原谅这个她应该唤作父亲的人。

“长乐,长乐——,”萧成喃喃道:“是个好名字,以后就叫长乐吧,天长地久的快乐,不要象你母亲一般不快乐——”

“你还记得母亲吗?”

“怎么会忘得了?我欠她的太多——”萧成笑得凄然:“琅儿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她没有你母亲那般显赫的身份,也没有你母亲那般惊人的美貌,但毕竟是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凤台点婿之日,我本是陪友人去看热闹,却意外的被点中附马。圣旨宣下之日,也是琅儿被赐死之时。而我,因恐累及族人,不敢抗旨。”

“所以你迁怒于母亲,利用她对你的一片深情,令她痛不欲生?”雨竹愤懑而伤心,她不知道“琅儿”是谁,但她知道母亲的善良,怎会草菅人命。

“不,”萧成虚弱的摇摇头,“我知道你母亲是无辜的,她甚至毫不知情。但是,皇家的女儿,是何等的尊贵。只要是她想要的,自然会有人为她清除一切障碍。我也曾试图忘却过去,与你母亲做一对恩爱夫妻。然而,每每与你母亲相处之时,我便会看见琅儿幽怨的双眼。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母亲,只能选择逃避。漫漫长生中,我真正想逃避的人其实是自己,可是怎么逃得了?我的懦弱害了琅儿,我的无情害了你母亲。雨儿,我不求你谅解,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已是很高兴——”

在榻前坐下,雨竹捧起父亲瘦骨嶙峋的手,清泪一滴一滴落下。她不懂,那时的她,是白玉珍珠养成的长乐郡主,不曾经历过人间风雨,不明世间情为何物;所以她不会懂得母亲的苦楚、父亲的无奈;想起早逝的母亲、看着痛苦中的父亲,她除了落泪,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孩子,”萧成艰难的抬了抬手,又无力垂下,“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的母亲与琅儿是选错了良人。孩子,你一定要选对人,只有你幸福,我才会走得安心——” 他突然急剧的喘息着,鲜血从口中溢出。

“义父,”侍立在旁边的一名绿衣少女,抢在雨竹之前急切扑上去,一边手忙脚乱的为萧成擦拭着鲜血,一边悲切的急唤:“军医呢,快叫军医——”

不管曾经亏欠母亲多少,不管曾经有过多少怨怼,这一刻,雨竹只盼着父亲能好好的存活于世,用力拭去眼中的泪,她对那绿衣少女道:“姐姐,你过来帮我——”

雨竹自幼悉心研究医学,加之本身极具天赋,在医学上颇有造诣。几经医治,萧成的病情有所缓和,但身体过于虚弱,加之缺乏几味稀少的药材,情况始终不见有大好。雨竹打探到在朔州之北的陈家谷口里,长有许多平日罕见的珍贵药材。此处位于宋辽两国边界线上,常有辽人出没,每次雨竹欲前往采药时,皆被父亲阻止,并派人对她严加看管。无奈之际,雨竹只得求助于父亲在战乱中收留的孤女——寒月。与雨竹同样救父心切的寒月,协助雨竹偷偷溜出了将军府。

临行时,雨竹对寒月说:“姐姐,你对药材不甚熟悉,就留在府中好好照顾父亲,让他老人家不要急,我去看看有什么好药材,日落之前,便会回来。” 那时,她太过天真了,以为只需一日,便可平安归来,却不料人生世事如变幻的风云,是如此的无常难测。

如果当年,没有陈家谷口一行,或者,她没有一时错发善心救下那个不该救的人,将又会是怎样的命运?雨竹伏在窗台上,望着雨中摇曳生姿的湘妃竹,思索这个问题。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雨竹随意应道:“进来。”

寒月执着一盏青灯进入,“又睡不着?”她有些嗔怪,“天亮后就要远行,再去躺一躺。”

雨竹对她笑一笑,温顺道:“好的,姐姐陪我小睡一会儿吧。”

两人静静躺在床上,谁也没睡着,几缕昏暗的光流淌在碧色锦罗帐的暗纹上,叠影交幻。“主上,”寒月出声,打破了这难耐的静谧,“我始终都记得那一日,你骑在马上,对我说日落之前就会回来;朝阳下,你明朗的笑容比阳光更炫目。一次的无心之过,足以铸成让我内疚一生的大错,如果可以,我情愿以生命去换回你那明朗的笑容。”

“不是你的错,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做什么滥好人,害人害已。”微瞌着眼,雨竹平静的轻声说,手不由自主握紧,指甲刺得掌心生痛。一次行善,终生大错,这世间,好人是没有好报的。从那时起,她就再也不做什么善良之人。

那一年,去到陈家谷口,前一刻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下一刻就变成了乌云密布。疾风暴雨中,她牵着马,慌不择路的闯入了一个山洞。湿漉漉的衣服紧紧粘在身上、滴滴答答的落着水,雨竹冷得不断战栗。本以为,深山之中,又是大雨天,必是罕有人迹,便将衣服脱下来拧水。突然,耳畔传来一声闷哼。虽只轻轻一声,听在她耳中却如惊天霹雳,匆匆披上衣服,往山洞深处望去,隐约间看到暗中似乎有一晃动的阴影。

“谁?”雨竹颤声问,半天不见回音,便壮胆走过去,探首细看。猛然间,暗中伸出一只手抓她的手臂往前一拽;猝不及防,她跌入了一人的怀中。雨竹惊呼一声,拚命挣扎,未系好的衣带散开,衣服滑落,裸露出雪白的肩胛。她又是羞怯又是惊巩,泪水禁不住漱漱落下。

那人半倚半躺靠在山洞的石壁上,一手紧扣住雨竹的脉门,另一手扣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再也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黑暗中,雨竹只能看见一双闪烁着幽冷清辉的眼:“你不会武功?”冷酷的声音里有几分惊讶,“不是来追杀我的人?”扣在她咽喉上的手松了松。

“我是来采药的,根本就不认识你。”一能开口说话,雨竹就赶紧解释,“你放了我吧,我马上就离开这个山洞,不会打扰你的。”

那个人沉默着,雨竹的心在狂跳,生或者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洞外,雨声一阵急过一阵。“外面下雨了么?”那人问,不等雨竹回答,他又问:“你很害怕?”

雨竹忙不迭的点头,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类事,不害怕才怪,只希望他能发善心,放了她。

“不用怕,我不会杀你。”那人似乎能暗中视物,帮她把衣服拉上,慢慢为她系着衣带,声音低沉:“但是,很抱歉,我暂时不能放你走,否则,会败露我的行踪。”

“我不会说出去,我发誓。”雨竹一边说,一边试图向后挪动。

那人手如闪电,迅速在她右胸一点,雨竹顿时全身瘫软的倒入他怀中,而那人被雨竹这么一撞,自身也无力的倒向一旁,他虚弱的喘着气,“到了那些人手里,说与不说,就由不得你了…”声音越来越低,直倒没有声息。黑暗的山洞里,血腥气味浓重,雨竹斜躺在那个人的怀中不得动弹,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恐惧也越来越盛。她想:如果他就这样的死了,那自己岂不是要陪葬在这里。在恐惧中等待着死亡,比死亡更可怕,那一刻,雨竹竟热切的盼望着自己能立刻晕过去,最好是醒来之后,发觉一切只是恶梦一场。可天不遂人愿,她偏偏一直保持着清醒,连个瞌睡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雨竹躺得腰酸背痛,无意识的动了一下,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恢复了自由。她欣喜若狂,匆匆坐起,心中暗暗发誓,此生此世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正要起身离去,那个人冰冷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在昏迷中,他呢喃了一句:“别走,我很冷。”象个孩子般的脆弱无助.

一丝怜悯涌上头,该死的怜悯,该死的妇女之仁,让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错到让她至今悔恨不已。雨竹把了把那人的脉,发觉他的脉动紊乱,脉向沉菏,显然曾受过较重的内伤。她用尽全身之力,把那个昏迷的人拖到明亮处仔细察看,在他的右胸处胡乱缠着一片碎布,此刻正不断渗出鲜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条,应该是她方才一撞之下,导致他的旧伤口又裂开出血。

于是,她救了他,用她好不容易才采摘到的疗伤圣药火灵芝与血樱果为他续气止血,用随身携带的银针为他针炙疏通经脉。这世上总是流传着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许的佳话;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美人救英雄会有怎样的故事。雨竹亲身验证了这类故事的灾难性。或者,灾难的真正根源在于她所救起的那个人并非是什么英雄,而是一个无耻之徒?

等他苏醒过来,已是暮色四合之时,风雨交加,一片昏天暗地。想到父亲与寒月见不到她平安归去,将会是怎样的心急如焚。雨竹倍感焦虑,将一包干粮与水囊放在那个人面前,准备冒雨赶路。

身后传来了那个人虚弱的声音:“不要走…”

雨竹回头,有些迁怒的狠狠瞪他一眼,“能为你做的,我已经做了,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你不必担心我会泄露你的行踪。”

“你误会了。”那人摇了摇头,“急雨暗夜,崎岖山道,在这种情况下赶路,只有两种可能的结果,迷路或者跌落山崖,如此一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忙中添乱。不管你现在心中牵挂的是怎样的急事,都该暂且放下来,好好睡一觉,也许到了明日,一切都会好。”

雨竹反反复复的想了半天,最后,泄气的在山洞的一角坐下,不发一言。

那个人狼吞虎咽的吃完雨竹所给的干粮后,说:“我叫严律,今日你给予我的恩德,日后我将会十倍奉还。”他说得很认真,雨竹却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她这一生所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实在想不出,他还能给予她什么样的报答。

虽然身受重伤,他的眼眸依然锐利,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意想不到的,请你相信,只要我能平安回去,无论什么,你想得起,我便给得起。”

好狂妄的语气,雨竹听得有些刺耳,没好气道:“我想要我父亲的安康,你给得起吗?”

严律看了看她不善的脸色,知道她心情不好,便不再说话,盘膝静坐在山洞深处调息运气。雨竹倚在山洞一侧,夜越深,雨越急,寒意也越重,她不断萧缩着。一件带着血腥味的外袍丢了过来,恰好盖在她身上。雨竹嫌恶的皱了皱眉,正要扔回去。严律已靠近她并按住了她的手:“将就一下,总好过冻得生病。”他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你的伤——”雨竹有些吃惊,两个时辰前他还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似乎已行动自如。

“还没有完全好。”严律简短的回答,点亮火熠,在山洞内收集了一些干草木枝点燃,“过来坐在火堆旁,这样你会暖和点。”说完之后,他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又盘膝坐下调息运气。

借着火光,雨竹看见他除了脸色有一些苍白,其他似乎已无大碍。倒底是他的功力深厚,还是她的医术了得呢?雨竹暗自思索,她比较愿意相信后者,这样意味着父亲痊愈的机会更大一些。思及这一点,她不由展颜一笑。

“你很漂亮。”严律突然开口,双眼闭阖,"笑起来就更美,你应该多笑一笑。”

虽然从小是在一片夸耀声中长大,但雨竹这一生所接触到的异性只有三个,舅父,表哥,父亲,他们都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这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异性如此直接的赞扬,她的脸微微发烫,正值年少轻狂时,听到别人夸奖,难免有些欣喜。

半夜,正是睡意最浓时,严律突然踢灭火堆,抱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雨竹跃上马背,“有人来了,应该是那些追杀我的人。”他低声解释道。

“那与我何关,你为什么要拉着我与你一起逃亡。”雨竹气恼道,她被他连累得还不够么。

“别傻了,” 严律的声音有些严厉,“你与我在一起,已被认定是我的同伙,他们能放过你吗?何况以你的美貌,如落入他们手中,处境比我更可怕。”

“你放下我,没人敢把我怎样,我父亲是——”

“蠢女人,这个时候,你父亲就算是大宋皇帝也没有用。”严律打断了她的话,侧耳谛听。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已来到洞口,严律手扣一把暗器甩出,在一片此伏彼起的惨叫声中,策马飞跃出洞口。快马在飞奔中,耳畔时时传来厮杀声,雨竹如腾云驾雾般,头昏眼花,只能紧紧依附在严律怀中,躲避着所有的侵袭。

斜斜的一支飞镖射来,擦过严律的手臂,刺在了雨竹的肩上,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声。严律低头看她一眼,加速策马前冲,冲到悬崖处,他抱起雨竹迅速跃下马背,滚入一旁的灌木从中。前冲的马收不住势头,跌入了深渊中,惨烈的撕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雨竹用力捶打着严律,哭道:“你害死了我的马儿,你——”严律突然紧紧捂住了她的口,令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夜色中,几个黑影来到悬崖边向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陆续离去。

许多,严律慢慢松开手,摸了摸雨竹的脸,“不要哭了,我以后还你十匹良驹便是。”

“没机会了。”雨竹用虚弱的声音道:“怎么办,祖母和父亲还等着我回去呢。”

“出什么事了?” 严律紧拧着眉。

“镖上有剧毒,”雨竹扁了扁嘴,轻轻抽泣道:“严律,能不能看在我是被你连累死的份上,送我回家?真不想死呀,我才十六岁呢。”

还没有听见严律的回答,雨竹的意识已开始模糊,一股带着刺鼻血腥味的温咸液汁流入了她的口中,勉强睁开眼,朦胧中,她看见严律的手腕凑在她的唇边,腕上鲜血正汩汩的流入她口中,“不,不要” 她用力的扭开头。

严律捏住她的下颌,强行转回过来,继续喂她服食他的鲜血,“我曾吃过天山雪蟾,身体百毒不侵,我的血液也能解百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傻瓜——你真是——”昏迷之前,雨竹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女儿的心态,竟是这般的容易被感动,犹其是她这种以往未曾体验过人间疾苦、没有机会被感动过的女子。

雨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干燥的山洞中,身上盖着的正是严律那件带血的外袍。耳畔传来“啾啾”鸟鸣声、淙淙的流水声,唯独不闻人声。“严律——”她急唤着,慌乱的跑出山洞。洞外,灿烂的阳光下,一汪潺潺溪流闪着磷磷波光,小溪旁,严律赤着上身,在认真的烤着几条鱼,雄健的体魄在阳光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飞扬的剑眉微拧,弧度优美的唇紧抿着,隐隐透着几分威严与贵气。雨竹这才注意到,他长得极其俊美,不同于表哥的文雅俊秀,也不同于父亲当年的风流倜傥,而是一种阳刚有力之美,如初升的东君,带着凌驾于天下的气势,美得耀眼。

“看够了没有,”严律斜睨一眼盯着他呆看的雨竹,神情间带着几分嘻笑:“我可不是什么好男人,别对我芳心暗许呀。”

雨竹脸一红,也不计较他戏谑的话语,走到他身旁,看了看他右胸的伤口和缠着布条的手腕,关切道:“你没事吗?”

“当然没事。” 严律从雨竹手中接过那件已有些破烂的外袍披上,毫不在意道:“至少,在你平安之前,我不会有事。”说着,把手中烤熟的鱼递给她。

雨竹接过鱼轻咬一口,便皱眉放在了一旁。

“怎么,吃不惯这粗粝的食物?” 严律了然的笑笑,从身旁拿出几个红艳艳的山桃扔给她,“已洗干净了,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抿一抿红唇,雨竹拿起山桃轻轻咬下,唇边掠过一丝浅浅笑意,山桃酸中带甜, 一直甜到了心里。“你倒底做了什么?”她问:“是杀人全家,还是夺人妻女,为何别人会恨你恨到非致你于死地不可?”

“杀人全家,夺人妻女?亏你想得出,我有那么不堪吗?我只不过是向他们借了点东西而已。” 严律理直气壮道:“你们宋人真是吝啬。”

“你难道就不是宋人吗?”

“我——”严律突然神情一变,跃上高处伏地张望了片刻,又回到雨竹身旁道:“他们又来了,我们快离开此处。”

就这样,雨竹随着严律在陈家谷口里逃亡了一天一夜。逃亡的历程里,她才发觉自己在皇宫大内所学的琴棋书画于危难之时毫无用处,一切都需要由严律来照顾她。最后她筋疲力尽,无力再逃,说:“你还是一个人走吧,以免被我拖累,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不会把我怎样。”

严律摇了摇头,道:“你把人心与世事想得太简单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了你,也罢,你先躲起来,我去把他们引开。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自行回去。”说完,他正欲跃出藏身之所。

雨竹一把抓住他的手,“太危险了,你不要去。”

“我现在身上有伤,无法护你周全。别担心,我打不过人家,难道还逃不过吗?” 严律故作轻松的笑着,“怎么,现在才发觉我的好,不舍得我了吗?”

“那,你要回来,一定好好的回来,我等着你。”雨竹没有笑闹的心情,只觉得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严律拍了拍雨竹的脑袋,象哄孩子般:“好,我一定会回来,你现在要乖乖听话,把自己藏好,别让人发现。”他扯出自己的手,迅速跃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引着追杀过来的人群向相反方向跑去。

时间在雨竹焦虑的等待中一点一点的逝去,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循着严律离去的痕迹,来到一个陕谷入口处,远远看到一群人正围攻严律,风中隐隐飘来几句话:我等知道阁下内力深厚,我等也知道阁下百毒不侵,就是不知阁下能否抗得过这西域合欢散的春毒。” 严律脸色铁青,全向乏力的跌坐在地。

雨竹什么也来不及思索,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扶住他,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你受伤了吗,严重吗?”

严律的脸色越发难看,“蠢女人,你出来做什么。”

围在他们周遭的人肆意大笑,“好一个痴女子,来得真是时候呀。”

“大胆,”雨竹怒喝着,站起身傲然道:“你们可知我是——”

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数十支利箭射来,快如闪电,例无虚发,每一箭都恰好避过严律与雨竹,射在了那群围攻的人身上。方才还是活生生的数十人,只在眨眼间,就变成了几十具尸体,山谷里漂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第一次面对如此血淋淋的场面,雨竹脸色煞白,在昏天暗地的晕眩中,软软的跌入了严律怀中。

一队铁甲骑兵飞驰而来,在严律面前翻身下马,齐齐跪拜在地,口中说着契丹语。严律有些烦燥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后,便抱起雨竹跃上就近的一匹马急驰回山洞。

回到山洞,雨竹顾不得男女大碍,急切的在严律身上四处察看,道:“你伤在哪里,快告诉我呀!”

严律并不答话,面带潮红,双眼黑得发亮,紧紧盯着萧雨竹,“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死。”

听他这样说,雨竹觉得莫明其妙,“你怎么了?”被他灼人的眼神看得心惊,伸出手想为他把脉。却被他反手扣住脉门,用力拉入了怀中,雨竹大骇:“你…”

他发烫的唇已紧紧吻住她的唇,双手狂乱的撕扯着她的衣服。 尽管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遇到这种情形,雨竹也明白了严律想做什么。不由羞愤交加,用尽全身之力挣扎反抗。严律的手拂过她的右肩,顿时她全身无一丝力气,不能动也不能言,不禁眼泪如雨下,两眼满含乞求之色盯着严律。陷入热烈情欲的他,已无法看见她的哀求。在锥心的刺痛中,她的身体被贯穿了,泪水沿颊涓涓而下,从此再也不是冰清玉洁女儿身,失去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以后的路,她该怎么走?

许久,当一切都结束后,严律点了雨竹的睡穴,在失去自觉前,雨竹听见他说:“我做过的事,我会负责;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尊贵的身份。” “尊贵的身份”,多讽刺的一个字眼,她现在的身份,还缺少尊贵么?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雨竹再睁开眼时,夜色正浓。两名契丹少女走到她面前,微笑着对她说了几句契丹语。雨竹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茫茫然。那两名少女伸手去搀扶她,在触及她身躯的瞬间,雨竹猛然如梦初醒,发生在山洞内的一幕闯入了记忆中。她骇然惊叫一声,推开那两名契丹少女的手,跳下床,顾不得披发赤足,怆惶向屋外跑去。皇祖母在盼着她归去,父亲在也在等着她回家,只要回到他们身边,她便可以躲过世间的风风雨雨,再也不用害怕,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在千绕百转,重重叠叠的楼宇园林中,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初秋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她单薄的衣裳,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如同枝头的枯叶,摇摇欲坠。第一次,雨竹知道了什么是孤苦无依。

夜风中,传来阵阵丝竹鼓乐之音,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呜咽声。雨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前方不远处,一座大殿内灯火通明,正是声音来源之所。走到大殿门前,雨竹被两名侍卫拦住,其中一人看了看她,用生硬的汉语讶然道:“原来是你呀,姑娘,你来找主上吗?”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过,任由她进入殿内。

一入大殿,雨竹顿时面无人色,只觉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十多位女子含羞带泪,被几个手执长鞭的男子驱赶到大殿中央起舞。她们身上仅余寸缕,不足以遮羞,看形貌,显然都是宋国女子。数名辽国贵族坐在正殿两边的宴席间,每人身旁陪侍着一名美貌女子,在饮酒作乐,不时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大殿正上方的主位上,身着辽国服饰的严律半闭着眼,慵懒的斜靠在宽大的座椅上,一手支于后脑,一手执着杯盏漫不经心的晃动着。旁边,一名美貌女子半跪着,在侍候他宴饮。

雨竹闯入时,仅着雪娟丝织长袍、披发赤足,与这绮靡的场景格格不入。所有的目光都集于了她一身。严律扫见殿中其他人的痴迷眼神,不悦的说了句契丹语,众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起身走近萧雨竹,温言道:“回房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再这个样子到处乱跑。”

“无耻!”雨竹愤怒的挥手一掌,重重击在了严律脸上。顿时,大殿内骇然无声,所有的人目瞪口呆。片刻后,才有人醒悟过来,愤怒的用契丹语大声呼喝着,甚至有几个人拔出短刀向雨竹冲来。

严律举手轻轻一摆,那一群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向雨竹逼近一步,幽深的眼眸中跳跃着两簇火焰,扬手,挥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落在了雨竹的脸上,她重重摔倒在地上,一缕血线沿着唇角滑下,羊脂白玉般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五个红指印。雨竹颤抖着手,抚过火辣的脸庞。痛到极处,反而流不出眼泪了。是她错了,错得太天真,现在的她,再也不是大宋皇宫内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白玉珍珠养成的长乐郡主。与眼前这些可怜的女子一样,她只是这群辽国贵族掳来的玩物。

一张锦帕软软的落在了她面前,严律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轻轻擦拭着她唇角的血迹,低声道:“在我大辽,男人的脸是不能乱打的。男人被女人当众批面,是一种奇耻大辱,既使是我的母亲,也不允许这样做。你若恨极了我,甚至可以在私下里捅我几刀;但是,记住了,以后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我,否则,会获罪的。”他直起身,“回房去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把你的名字及父家的情形告知我,我虽不方便再入宋国境内,但也会依足你们宋国的三媒六聘之礼派人去向你父母提亲。”

“呵——”雨竹失声冷笑,艰难从地上站起,努力挺直娇躯直视着严律:“你不配,你这样的人,既使身份再显赫,也不配做我的夫君。救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你若还记得我有恩于你,就放我走。”

严律线条优美的唇弯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你还有得选吗,你们宋国女子不是最讲究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么!你说我不配娶你,无所谓。无论如何,两日之后,我都会带你回西京”再看她一眼,他幽暗的眸中透出几分森冷。转过身,他向自已的座位走去,边走边吩咐道:“送姑娘回房,好好守着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房门一步。”

大殿阴影处,两名女子迅速闪身而出,来到雨竹面前,“姑娘请——”

鄙夷的看严律一眼,雨竹转身绝然而去,在刚踏出殿门的瞬间,两扇厚重的殿门便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很快,丝竹鼓乐之音又开始随着夜风四处飘荡。

在那两名女子的押送下,雨竹赤足踏着青石,一步步走向她的那个将囚禁她的房间,雪白的玉足渐渐被鲜血染红,在冰冷刺痛中,又是第一次,雨竹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一日之间,她明白了太多的东西,多得让她难以承受。

冷冷的月光下,雨竹看见了一汪清池,清清的池水上面,萧索的漂浮着几朵夏日里剩余的睡莲,已是残花败叶。突然,她纵身跳入了池中,就着冰凉的池水,用力在自己身上擦拭着,一遍又一遍,雪做的肌肤被擦出一道道血痕,她仍不摆休。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其中的一个名女子抓住了雨竹的双手,用不太流畅的汉语对她说着。

“你放手,我好脏、好脏啊,你让我洗干净些。”

“脏?”那女子不明所以,道:“可是,你这样是没用的呀,不如回房去,我叫人侍候你沐浴?”

没用了,的确是没用了,雨竹无力垂首,额头抵在白玉砌成的池畔上,成串的泪落入水中,无论怎样,她再也洗不去身上的污秽了。

“姑娘,何苦呢。”那女子轻柔的理了理雨竹的长发,劝解道:“你看你多傻,都不懂得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么?也是,在这里没有人会爱惜她,能爱惜她的,只有自己。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终究是重蹈了母亲的覆辙。但是,她不是母亲,她不会让自己一生的幸福取决于一个男人。

雨竹缓缓抬起头,面前的女子年约双十,长得颇为秀丽。看她衣着打扮不象是侍女,“你是——?”

“我叫影姬,是大辽第二国师黑水宫主座下四弟子之一。”她又指了指另一名一直不说话的女子道:“这是我师妹媚姬,她不懂汉语的,所以无法与姑娘说话。来,让我拉你上来好吗,夜里的水很凉的。”

雨竹把手递给影姬,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大辽朔州南院大王府。”

被软禁了两日之后,雨竹开始了她的北上行程。那一日,似乎也是一个雨天,她站在云梦关的断壁崖上南望故国,却被蒙蒙烟雨阻隔了视线。断壁崖下,苍澜江卷起千层浪,由北而南,奔流不息。

严律来到她身后:“你已与故国作别过,起程吧。”

收回远眺的目光,雨竹垂眸,看着湍急的江流,平静轻声道:“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喜欢过你,但我并不要求你也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便会把你放在记忆中,当作生命中的一道美景,偶而想一想,然后继续寻求自己的幸福。在我们大宋国,女子可以丧命,却不可以失贞。你既然无意于我,为什么要坏我贞洁,将我掳往辽国?”

严律沉默着。

“只要一想到那夜你们在大殿内的行径,我便觉得恶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在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说要,就一定能要到的。我要回大宋国,你以为就一定能阻止得了么?”雨竹突然向前倾身。

“你疯了。”严律急忙伸手拉住她。回首间,雨竹手中刀光一闪,一把短刀刺入了他的腹中。严律愕然,身体慢慢萎顿于地,手无力的松开。不远处,他的下属正飞奔而来。

雨竹对着他笑一笑,凄美绝望,“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退一步,她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如折翼的惊鸿,凌空殒落。

“不,” 严律的手在虚空划过,什么也没抓住,悬空的手久久不能收回。也许是错觉,雨竹似乎看见了他眼中的痛与悔。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江浪奔腾的声音越来越近,雨竹安详的笑着,浪花会为她洗净身上的污秽,带她回到故国。

当她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殊不知,苦难才刚刚开始。在以后的重重波折中,她连累了父亲与剑浩,还有她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每多受一份苦难,她就多恨一分那个造就苦难的源头——严律,进而痛恨辽人。当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的双手沾满血腥。幸福离她已是那样的遥远,所以无论以后是怎样的命运,她都不悔。

不知何时,雨住了,一缕阳光透窗斜斜射入。雨竹伸出手,去捕捉那一缕阳光,它却如好戏耍的顽童般,光线在莹白的手中流转,却让她始终无法捕捉。雨竹轻轻的笑了起来,真是一个远行的好天气,辰时该是快到了吧。

似曾相识燕归来

辰正,雨竹与寒月、玄霜走出秋水园时,耶律隆庆早已带齐人马等候在外。看见雨竹,他欣喜的迎上前,道:“圣女阁下——”

“呀——”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语,寒月一见耶律隆庆,猝然后退,那神情就如同大白天见鬼一般。

玄霜关切的扶住她,奇怪问道:“寒月姐姐,怎么了?”

耶律隆庆也纳闷的看了她一眼,旋继若有所悟,转开眼,对雨竹道:“此次有劳圣女阁下,请上马车吧。”

雨竹微微颌首,却不答话,目光越过耶律隆庆,向他身后望去。耶律隆庆转过身,前方,烟尘飞扬,宋国太子赵堇带着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耶律隆庆面色一凝,道:“圣女,这是——”

“本座的事,本座自己作得了主,秦晋王殿下不必忧心本座会食言。”雨竹淡然回应了一声,便向耶律隆庆为她准备的马车走去,寒月紧随其后,不时回头瞟耶律隆庆一眼,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

转眼间,赵堇已靠近。耶律隆庆骑马迎向他,含笑执手对他略施一礼:“有劳太子殿下亲自为本王送行,本王在此谢过了,太子殿下不必远送,就此请回。”

赵堇勉强挤出点笑容,匆匆回他一礼,便对雨竹所乘坐的马车扬声道:“本宫奉圣上旨意,前来为圣女送行,不知圣女是否愿意让本宫相送一程?”

“哦,”雨竹并未露面,只在马车内道:“既然如此,就现在起程吧。”

马车在前面行驶,赵堇与耶律隆庆并肩策马,跟随在马车后面。一路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唯有车轮与官道上的青石面相撞,发出“碌碌”的声音。

耶律隆庆突然一勒缰绳止住前行的马,望向赵堇,坦然道:“太子殿下的忧心本王明白,本王只想求得贵国圣女前向西京救治本王的母后,决无伤害圣女之意。若太子殿下今日能让本王顺利接走圣女,本王以性命向太子殿下起誓,他日必定毫发无伤的将圣女送还贵国。”

赵堇定定的看着他,思索片刻,策马冲到马车前,“雨竹,”他直呼其名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有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片刻的沉寂之后,雨竹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好。”在寒月的陪侍下,雨竹走出马车,对耶律隆庆道:“秦晋王殿下请稍候。”

耶律隆庆微笑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