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雨竹冷静如斯,闻言也不由色变,她的令牌共有三等:第一等为金牌,仅有一枚,上刻有“如朕亲临”字样,可对文武百官发号施令,由雨竹自己所掌管;第二等为玉牌,共有四枚,可作通关、调动地方官员护军之用,由寒月、玄霜各掌管两枚,只给“流花阁”内部人员使用,从不赐于外人;第三等为铜牌,仅赐于曾对“流花阁”有过帮助的人,凭此牌可向雨竹及“流花阁”中人求助一次,别无他用。至于那名盅女怎么会有白玉令牌,雨竹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无话可说了?”见雨竹哑然无语,赵堇越发愤恨:“你就这么想嫁入辽国吗?”

“你怀疑我?”雨竹霍然起身,“殿下若是怀疑我通敌谋逆,大可以禀报太后与皇上,让大理寺来审问我。”说完,她拂袖而去。

“雨竹,”刚到殿门,便听见赵堇无奈的声音,“我不是怀疑你,只怕你的下属未必可靠。”

“不可能,”雨竹断然道:“他们跟随我…”声音一顿,她突然想起自己曾让玄霜赐给楚风馆的雪夕一枚青铜令牌,以及雪夕被辽国国师赎身的消息;再想想素来行事毛燥的玄霜,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似乎渐渐清明,长叹一声,“罢了,倒底是我失误了,我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待事了之后,再自行向皇上请罪。”

“表妹,” 赵堇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你真的想嫁给耶律隆庆吗?”

“宋国东京与辽国西京相处甚远,一来一去传递讯息,颇费时日。殿下,我需要时间安安静静的研制解药呀!”

赵堇的脸上有了笑意,旋继他又忧心道:“万一,耶律隆庆回答愿意取你为妻,那该如何是好?”

轻笑一下,雨竹跨出宣华殿的门坎,“他不会愿意的,殿下。”留下这一句话,她移步离去,长发素衣在风中飞舞,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赵堇竟觉得她似乎要飘然飞升一般。

夜色渐浓,寒水柔仍在驿馆的居室内焦燥来回踱步。不知何时,赫连辰砜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坐在了旁边,虽然他在竭力忍耐,却仍无法掩住从唇边泄出的笑意。

“笑什么笑,”寒水柔对他怒吼一声,“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在她手中栽倒过。”

“误会、误会,我决无取笑你的意思。”赫连辰砜急急忙忙解释着,“我是笑他们宋国,堂堂护国圣女居然做出逼良为娼的事情,哈”他笑得越发厉害起来。

“行了,”寒水柔瞪他一眼,“我现在要用金鹰传询回西京。”

“那是她的缓兵之计,你何必当真。”赫连辰砜轻抚立于臂上的金眸黑鹰, “就算是她真有此心,也不必问,隆庆的答复必然是不愿意。”

“她问愿不愿意娶她为妻的人不是你,你能代替秦晋王回答吗?”寒水柔从他手中夺过黑鹰,在鹰脚绑上一细竹管后,将它放飞,回头睨赫连辰砜一眼,得意道:“怎么,妒嫉了?”

赫连辰砜一脸的无所谓,笑嘻嘻道:“隆庆愿不愿意意娶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传回来的答案必定是不愿意,要不要赌一赌?”

寒水柔脸色一变,又一次对他怒吼:“不要再与我提‘赌’字。”

大辽西京的初秋分外凉爽,传令官站在御书房空旷的大殿内,却觉得燥热无比,额前已密布一层细细的汗珠。高高的御阶顶端,皇座上的耶律隆绪盯着摊开在面前的帛书,久久不发一语,眼底的灼热似要将它燃为火烬般。

不明所以的萧太后移步近前瞄了一眼帛书。思索片刻,踌躇道:“皇帝,哀家看隆庆对她似乎…即然她愿嫁隆庆,不如就…”

“母后!”隆绪终于出声,打断了萧太后的话语,看一眼有些石化的传令官,他简洁明了的下令:“传讯给国师,就说秦晋王不愿意。”

“皇帝。”萧太后不悦的呼喝着。

挥手让传令官退下之后,隆绪才看向母亲,眼底的灼热早已淹没在寂然无波的黑眸中,他极为平静道:“朕自十二岁起继承皇位,至今十三年,可曾违逆过母后的意愿?”

“无。”萧太后就实回答。

“昔时,大孝未满三年,母后与楚国公暗通款曲,朕装聋作哑。三年前,母后以国母身份改嫁楚国公,朕未有任何反对,朝堂之下,对楚国公亦以子侄之礼相待。母后可知这一切是为何?”

萧太后无语,隆绪又继续道:“因为朕懂得母后的苦楚,有意成全母后年少时的恋情。所以,今日无论如何,请母后也成全朕。”他拈起帛书扔入了青铜焚香炉中,看着帛书在腾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他笑了笑,有些难以言喻的忧郁,

凝视着自己最珍爱的儿子,萧太后有些意外,世间的一切于他来得太容易,除却这一片江山,从未见他十分在意过什么。也许,凡事皆有例外。

“隆绪,”她轻声直呼儿子的名字,“你认识她多久了?”

“很久了!”他叹息一声。

昨夜星辰昨夜风(上)

当寒月告诉雨竹,辽国传回来的讯息是秦晋王不愿意时,雨竹的神情并无任何波动,只是漠不关心的“哦”了一声,便低下头继续饮着手中的清茶,柔美的手紧紧握着雕花青瓷茶杯,显得有些苍白。

“主上,”寒月忧心匆匆:“辽国使者又在催促皇上尽快允婚,离盅毒发作的时间还有十五日,皇上与太后很焦急,你看如何是好?”

放下手中的茶杯,雨竹侧首向窗外望去,庭院中,青青翠竹迎风摇曳,发出“哗哗”声,竹林中玄霜在徘徊。可怜的傻丫头,还在为自己的无心之失羞愧难过,雨竹暗忖。

“寒月,你去告诉玄霜,我没有责怪她,让她不要再天天守在我的门前等候责罚了。”

“是。”寒月答应着,看一眼平静的雨竹,担忧道:“主上,那盅毒——”

“你与玄霜代我入宫一趟,呈请皇上与太后五日之内不要允婚,五日之后,我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是”寒月又答应一声,向门口退去,退至门口,又忍不住止步问:“主上,解药怎样了?”

“成与不成,五日之后便见分晓。”雨竹斜靠在窗户上,窗外,玄霜正殷切的朝这边望着,雨竹笑一笑,道:“去吧,玄霜还在等着呢。”

门被轻轻的扣上,雅室内一片幽静。雨竹将额头轻抵在冰凉的窗枢上,微闭着眼。恍惚间仿佛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不如,让我娶你吧,让我来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茫然睁眼四顾,周遭寂然无声,只得她一人茕茕孑立。上苍太爱捉弄人,每一次在她绝望时,给她希望;当她有了希望时,又让她绝望。所以,雨竹已经学会不再对生活抱有奢望。“秦晋王不愿意。”这样一个答案早在意料中。毕竟,今日的耶律隆庆并非昔日的剑浩,不会因为看见她的眼泪,就对她说:不如,让我娶你吧,让我来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五年前,落入苍澜江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结束,却不料竟然还有再睁开眼的那一刻。醒来之前,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可怕的恶梦,梦的内容她已记不清,只记得从梦中哭醒时,看见的是一张爽朗的笑脸,“姑娘,你总算醒来了,谢天谢地。”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是契丹语,在那时她还听不懂。

“契丹人?”听见契丹语,雨竹大惊失色,怆惶缩向一旁,带着满满的敌意盯着眼前人,如果不是身体太过于虚弱,她早就跑得远远。

看见她激烈的反映,他愣了愣,立即改用汉语道:“啊——,不,姑娘,我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你穿的是契丹人的服饰,我以为你是契丹人。我名叫剑浩,你呢?”

“衣服?”雨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已被换成一件宽松干燥的男袍,“这里是什么的地方,还有些什么人。”她急问。

“来,你先吃点东西,一边吃,我一边慢慢告诉你。”他端来一碗鱼汤放在床头,看着雨竹开始喝汤,才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七天前,我的船遇上风浪,撞碎在山崖脚下,立时船毁人亡,只有我一人抓住一片浮木飘到了这个山谷。我已四处查探过,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绝谷,唯一的出路就是沧澜江。或许是上天庇佑,在探路时,居然让我在山谷里找到了这间小石屋,虽简陋了一点,但总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能以前有人在这里住过,所有用品一概具全,最幸运的是还让我找到了一大袋盐巴,不然你今天就只能喝没味道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兴高采烈的正说得起劲,突然注意到雨竹僵坐在那里盯着他发呆,不由奇怪的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你是说——这个地方,只有你一人?”雨竹犹犹豫豫的问。

“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两个人。”他笑着,象个孩子般纯真无害,“为了能早日离开这里,我每天都会到江边去看看有没有过往船只,虽从来没有遇见船只经过,却常能捡到一些随水漂来的衣服、食物之类物品,顺便还能抓几条鱼,昨天捡到了你这个大活人。”

雨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看他,期期艾艾道:“那我的衣服——”

“噢,你那身衣服又脏又湿,我就帮你换了身干净的,这样你也舒服点,病好得快点…”猛然,他打住话头,看着雨竹泫然欲泣的样子,渐渐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急切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闭着眼睛的,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碰到,啊,不,是碰到了一下胸,但那是不小心的——”他越说越乱,脸慢慢泛红,终于张口结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不敢再看雨竹越发悲伤的眼神和惨白的脸,他逃似的窜出门,临出门还不忘交待一句:“我去打只山鸡给你补补身子。”

雨竹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上悲悲切切的放声大哭。自懂事以,她便受教: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丧命事小,失贞事大。如今,她已不再是白璧无瑕,却还要遇上这般难堪的事。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剑浩从门外探入一个脑袋,怯怯道:“你不要哭,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心慌。”

“滚。”雨竹随手从床头抓起一样东西,用尽全身之力狠狠向他砸去。他的脑袋迅速一缩。“哐!”的一声,东西重重摔在了门上。哭了这么久,雨竹已经筋疲力尽,又昏昏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本想不理会它,就这样一直一直长眠,永远不要醒来。但那声音一阵密过一阵,执拗不断。终究是比不过那个敲门人的耐性,雨竹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体移到门前,打开门,却不见剑浩踪影,门口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罐,一叠她之前穿过的衣服,地上写有几行字:“衣裳已洗净,罐内有鸡汤,务必请珍重,切记切记!她伸手摸了摸陶罐,尚有温热,不经意间,两滴清泪落下,没入那一叠洗得不算是很干净的衣服中。天无绝人之路,既然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活下来的机会,那么从此她会好好珍惜,好好的活着回到等候她的亲人身旁。

远处,剑浩看着雨竹抱起衣服、端着陶罐走回屋内,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倒底是想通了。

此后几天,雨竹的身体逐渐恢复。每一日,剑浩按时把食物、水放在门口,然后远远的躲开。以至于雨竹想当面道一声谢,都没有机会。

直到那一夜,她仿佛又看见那个人——造就她一生梦魇的严律,在山洞中,他狂热的占有了她,她哀求的眼泪无力而可笑;朔州南院大王府内,她看见自己被一耳光扫落在地,严律冷冷笑着,对她说:“你是我的玩物,只是我的玩物。”转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宋京,她被关在一个猪笼中,“淫妇,淫妇!”许多人一边骂,一边往笼中扔石头。“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呀!”她哭喊,没有人理会她,唾沫、石头不断的向她飞来,“不要、不要——”她凄惨的叫着。

“姑娘、姑娘!”剑浩急切的拍门声及时唤醒了她,“你怎么啦。”

雨竹惶恐的从床上猛然坐起,抹一把额前密布的冷汗,手紧紧捂在胸口上按捺住狂乱跳动的心,原来是一个恶梦,幸好只是一个梦。

“姑娘,你没事吧。”门外传来剑浩关切的声音。

“别管我,你别管我。”她歇斯底里的喊着。

茫茫暗夜中,一片寂然,许久,她压抑的哭泣声在屋内低低响起,屋外传来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夜色深沉,雨竹辗转反侧、不敢入眠,唯恐再入梦魇。隔着窗,剑浩轻轻哼起了歌:“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他的歌声浑厚低沉,融入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份安详的抚慰,雨竹恐惶的心渐渐安定,不知不觉终于安然入眠。

第二天日出之时,她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外;她本想对他说一声谢谢,结果却什么也没说。他对她一笑,她也对他一笑,无需再多言,他们已是朋友。在离开这个山谷之前,他们必须相依为命。

山谷的入口处象一个心的形状,雨竹把这个小山谷命名为“怀心谷”。很快,她学会了缝衣煮饭。每天,日出之时,剑浩就去山谷中打猎和采摘野菜野果,然后洗剥干净交雨竹,由雨竹负责安顿二人的一日两餐。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江边守望过往的船只。那时,剑浩就会顺便捕几条鱼,打捞一些江面上的漂浮物品;雨竹则坐一旁的岩石上,以鱼骨为针,以麻丝为线,缝补着两人的衣裳。

自从救回雨竹,剑浩就将石屋让给了她居住,自已每夜睡在树上。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本是月朗星稀的深夜,狂风暴雨突然袭来。雨竹被狂烈的风雨声惊醒后,匆匆打开房门,看见剑浩狼狈的缩在墙角,大滴的急雨猛烈的击打在他身上,人如落汤鸡般,湿透的身躯瑟瑟颤抖着。

雨竹又气又急,怒吼一声:“还不快点进来。”进屋后,她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狠狠扔给剑浩,转过身背对着他,“快换衣服。”

耳畔传来“悉悉”的更衣声,剑浩道:“咦,好好的,你生什么气。”

“好好的,你这样叫好好的吗?下这么大雨,你还呆外面做什么,就不知道进屋来避雨吗?”雨竹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你要是病了,我才没有闲心照顾你。”

“你这么凶,我哪敢随便进来。”他低声嘀咕着。

“你——”雨竹恨恨的转身,却不料剑浩正赤裸着全身在擦水,两人同时一愣,马上都满脸飞红。剑浩先反映过,急忙扯过一旁的衣服覆在身上,“喂,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转身。”

雨竹慌张的转身背对着他,辩解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刚一说完,就发觉这句话有些耳熟,她又羞又窘,双手掩面不敢抬头。

剑浩匆匆穿好衣服后,来到她身旁,“怎么又哭了,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心慌。就当是我错了,行吗?”

“我没有哭,”雨竹有些困窘的放下手,道:“你到床上睡吧,我去烧点热汤给你喝,山林中的风雨寒气重,易染风寒。”

剑浩笑道:“我是练武之人,身体哪会这么弱。你去睡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唉,想偷一下懒都不行,明天一定要搭个茅庐了。”

床只有一张,两人推来让去的结果是过了大半夜,谁也没有上床睡。山林中的秋夜寒气颇重,雨竹打着冷颤提议:“不如我们都在床上靠一靠吧,你靠这边,我靠那边。”未了她又小心翼翼的补充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剑浩失声笑了起来:“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吧!”

终于,两个人都靠在了床上,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中间留着大片空隙。黑夜中,二人却皆难成眠,只好睁着眼等待天亮。

轻咳一声,剑浩打破了这尴尬的沉寂,“长乐,你白日吹的那支萧曲很动听,叫什么名字?”

“似曾相识燕归来。”雨竹回答。

“似曾相识燕归来,”剑浩轻轻重复一遍,道:“你想家了吗,长乐?”

“是啊,我想家了,很想的那种想。”

“教我吹这首曲子吧,长乐。以后,我想家了,你就吹给我听;你想家了,我就吹给你听,好不好?”

“好。”雨竹从枕边摸出一支竹萧,这是数日前剑浩特意为她制做的。幽柔婉转的萧音在雨夜里响起,冲淡了狂风暴雨的凄厉呼啸。

天亮后,又是一派秋高气爽的好时光。剑浩用了一天时间,在石屋旁边搭起了一个简单的小茅庐,满意的围着自己的杰作走一圈,他欢快爽朗的笑道:“长乐,长乐,我这是不是与古人一样,叫作结庐而居。”

雨竹正在把几块兽皮拼凑在一起为他缝制被子,听见他的呼唤,抬头眯着眼笑了起来,“是呀、是呀,你与古人一样风雅。” 夕阳的余辉落在她的长发间、她的脸庞上,为她的雪肤白衣染上了一抹嫣红。

“长乐,”收敛起笑容,剑浩盯着她,认真道:“以后离开了怀心谷,你还会记得我么?”

低下头,雨竹继续缝着手中的兽皮,口中漫不经心的回答:“当然不会,我是一个健忘之人。”

“哦。”剑浩似乎有些难过,却固执的沉默着不再说话。

一滴血珠从雨竹的指尖沁出,她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但是她已不配拥有。因为心死如灰,所以她失去了爱的力量与勇气。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的过,剑浩对她关切怜惜亦如往日,每每在她梦魇之时,他的歌声总会隔窗适时响起,一遍又一遍,直至她安然入眠。雨竹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维持到他们离开怀心谷,然而世事多变迁,人算又怎能敌得过天算。

昨夜星辰昨夜风(中)

在怀心谷等待了三十多天,始终未等到可以求援的船只。渐渐的,雨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惊恐、痛苦、彷徨过后,所有的情绪最终归结为憎恨,憎恨老天对她的作弄,憎恨那个毁去她一生的人,连带的也憎恨上了他留在她腹中的孽种。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能见容于世,更是雨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在某一日,雨竹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剑浩独自一个去江边守望。等剑浩离去后,她便上山寻觅了几味草药,煎好正要服用时,剑浩却出乎意料的推门进入,“长乐,我还是不太放心,你——”他看见雨竹手中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液汁,呆了一下,问:“你在喝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雨竹反问,心虚的强作镇定。

“你身体不适,我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这里。”他看了看陶钵中的药渣,道:“你在喝药么,怎么气味有些怪?”

雨竹勉强笑一下,支吾道:“只是一些去风寒的草药罢了。” 匆忙端起碗移近唇边,正要张口饮入时,剑浩忽然挥手,“砰”的一声,碗摔碎在地上,浓浓的药汁四溅,雨竹第一次看见了剑浩盛怒的样子。

“这是什么?”剑浩伸出手,因近日劳作而磨得有些粗糙的手指间捏着一枚紫色的小果子,“紫柯子,连我都知道是有毒之物,你精通医理,不可能不知道吧?”狠狠掷下手中的紫柯子,他气愤道:“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救活,你却一心求死。也罢,你若一定要寻死,就等离开怀心谷再说,我眼不见为净。但是现在,你的命是我给的,所以你没有权力独自决定生死,听见了没有!”他失态的紧捏着雨竹的双肩,那神情似乎恨不得将她捏碎,“你回答呀!”

“不是的,剑浩,我不是要寻死。”雨竹虚弱摇头,对他惨笑,道:“这碗药是用来落胎的,喝下去,我才有活路。”

剑浩一震,缓缓松开手,默然无言,许多,才犹豫的问:“你,怀孕了吗?”

“是的,我怀孕了,怀上一个父系不详的孽种。”雨竹慢慢萎坐于地,双手合膝而抱,埋头伏在膝上。心底里,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没什么大不了的。”膝头上已不争气的湿了一大片。

剑浩俯下身扶住她不断颤抖的双肩,“当日,我从沧澜江中救回你之后,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整整一天一夜你不断的哭喊、说着胡话。虽然不明详情,我已大致明白你遭受过什么。一直以来,我清楚你害怕着什么,逃避着什么,所以就什么都不提也不问,等着你自己放过自己的那一日。”半蹲在雨竹的身侧,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她,声音轻柔而温和,“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不该这般折磨自己。落胎本已有极大的风险,何况你现在体质极为虚弱,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猛烈的药物。长乐,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抬起头,泪水在雨竹苍白的脸上交错纵横,“我还能怎办呢,剑浩。女子可以丧命,不可以失贞,未婚先孕者,下场只有两个,绑上刑场以火烧死或装入猪笼沉塘淹死,到那时候,我该选择哪一样呢,剑浩,你说我该选哪一样呢?” 她战栗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仿佛一松手,就会落入无底深渊。

温热的手抚过她的脸庞,一点一点为她拭去泪水,“不如,让我娶你吧。”他说,“让我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你说什么?”雨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无辜的,孩子也是无辜的,所以你们不该死。”他说,温和的微笑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长乐,嫁给我,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

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户的栅栏射在剑浩的身上,雨竹呆呆看着他,只觉得朦胧不清,但她看清了他纯净双眸中的一片赤诚。早已认定自己不再具备拥有幸福的资格,所以当幸福突如其来的时候,她却没有勇气接受。这样的耻辱她一个人承担已足矣,无谓再拖累他人,“不——”她本能的拒绝。

“长乐,”剑浩打断了她的话,“我会是一个好夫君与好父亲,你何不试试看,如果我真的让你无法忍受,那么等孩子出生,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后,我会离得远远,永远不打扰你。”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郑重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玄铁,压得她的手腕有些痛,古朴的刀鞘上刻着厚重的花纹,光线流走在曲折的纹路里,刺得雨竹双眸微微发痛。这样一把匕首,不见得精美,也不见得特别贵重,却是他现在所能拿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这是我向你求亲的表仪,等离开怀心谷之后,我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向你家中长者提亲,将你明媒正娶迎回家。”

不得不承认,剑浩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在他的反复游说之下,雨竹接受了他的一半提议,她与他约定,只做名义上的夫妻,给她一个可以让亲人接受的理由,给孩子一个可以让世间容忍的身份,等一切都有个交代之后,他便可随意找个理由将她休掉。至于自己对他是感情还是感恩,雨竹未曾想过,也不愿去想。皎皎天上月,浊浊地上泥,她已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所以她从不过问他的身份与家世,就如他从不追问她的遭遇。

秋去冬来,又过去了三个月,他们仍然没有等到过往的船。“也许,我们要在怀心谷过冬了。”剑浩说这句话的时候,雨竹正坐在他的旁边,用一块兽皮娴熟的缝制着冬衣,忽明忽暗的松油灯火下,她的神情温柔恬静。

剑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久久不能回神。雨竹把缝好的衣服凑近红唇边,轻轻咬断线头。剑浩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慌忙迫使自己移开了视线,刚重重吁一口气,一件衣服抛入了他怀中,“试试看合不合适。”雨竹轻声道。

摸着手中柔软的皮毛,剑浩的心似乎也陷落在了连绵不断的柔软中,“长乐,”他低声呼唤:“长乐——”

“什么事。”雨竹没有抬头,继续缝制着另一件冬衣。

他最愤恨的就是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淡定,咬了咬牙,正要开口,不经意扫见她微微隆起的腹,到达唇边的话又化作一声叹息。停一停,他柔声道:“不要再为我制冬衣了,多为你自己做两件,还有,孩子的衣服也该准备准备,万一,或许——”

“不会在这里等那么久的。”她站起身轻轻捶了捶腰,微笑道:“也许明天就有船来了呢。”

“也许——”剑浩笑一笑,神情却有些晦涩,“长乐,遇见你,就象做梦一样,如果可以,这个孩子就叫梦儿吧。以后无论怎样,看见他,你或许就会想起我。”

“梦儿,梦儿——”雨竹低敛着眉,手轻轻的放在腹部,喃喃唤着

一旁,剑浩深深凝视着她,依恋缱绻。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第二日果然如雨竹所说,他们盼望已久的一艘大船停靠在了怀心俗的岸边。率先从船上跃下的是寒月与太后身边的侍从女官玄霜,紧随之后的竟是雨竹久病的父亲萧成。当他们看见在江边守望的雨竹时,带着不可置信的患得患失呆立了好一会儿,然后,寒月与玄霜狂冲了过来,拉起雨竹的手喜极而泣,语无伦次的喊道:“郡主,郡主,真的是你吗?太好了,太好了。”萧成踩着沉重脚步的一步步靠近,颤抖的手抚上雨竹的发,“长乐,孩子——”

“父亲。”雨竹紧紧握住萧成的手,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我很好,真得很好。”

“这就好,就好——”萧成怜惜的看着女儿削瘦的脸庞,粗陋的衣着。突然他注意到雨竹隆起的腹部,脸色一变,惊道:“孩子,你——”

雨竹知道父亲想问的是什么,越过拥簇在周围的人群,她求援似的看向剑浩。

剑浩走上前,对萧成一揖,不亢不卑:“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萧成骇然后退,盯着剑浩久久不能语。剑浩按原先与雨竹商议好的话告诉他:雨竹在采药时失足跌入山涧,被冲入沧澜江,碰巧为剑浩所救,两人被困怀心谷,孤男寡女,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为方便互相照应,就结为了夫妇。末了,剑浩又道:“事急从权,礼数不到之处,还请岳父大人见谅,待小婿归去之后,必定将所有礼仪一应补齐。”

萧成沉吟不语,面有不犹之色。雨竹“卟”的一声,重重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求求您,成全女儿吧!”

看看面色憔悴、泪水斑驳的女儿,萧成心一软,叹息一声,扶起雨竹道:“孩子,只要你愿意,为父并无任何问题,只是太后那边,你该如何交待?为了寻你,太后与太子已亲自来到朔州城。”他看向剑浩,见他虽衣着褴褛,却气宇轩昂,朗眉俊目,于是神情缓和了几分,温和问道:“你之前可知长乐的身份?”

剑浩明白他的意思,道:“也是现在才知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的家世足以与长乐匹配,但暂时不方便明说,请岳父大人见谅,待见到太后,小婿自会说明一切。”

萧成点了一下头,不再追问什么,只吩咐寒月与玄霜扶雨竹上船。临入船舱之际,雨竹回望一眼,剑浩陪在萧成身旁,对上她忧虑的双眸,抚慰般对她一笑。萧成把一切看在眼中,又是一声长叹。

两人的对话顺风送入了雨竹的耳中:“无论如何,我只想保护好我的女儿”。

“我也是,只想保护好我的妻。”剑浩回应。

雨竹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他们想到的是要保护好她,却忘了要保护好自己。结果只留下了她一人,独自在尘世间苦苦挣扎。

为了避免太后会在意外之下震怒,萧成先将一切状况写明,飞鸽传书给太后,并再三恳求太后宽恕。当他与雨竹、剑浩回到朔州城时,太子赵堇已领着御林军等候在城头,一见到剑浩,便气势汹汹的扑过了来,以玷污皇室郡主清白之罪名将他拘捕。因不愿意使得萧成与雨竹为难,剑浩并未作任何反抗。

雨竹一遍又遍的苦苦哀求:“表哥,表哥,你听我说——,不关他的事,都是我的错。”

瞪视着雨竹的腹部,赵堇面上阴晴不定,良久,他切齿道:“表妹,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可你却…”他声音一哽,转眼瞪视着剑浩,眼底是刻骨铭心的恨。

不论雨竹怎样哀求,不管萧成怎样理论说情,赵堇一概不予以理会,执意要将剑浩押往朔州处决重犯的落魂崖。万般无奈之际,萧成一面阻拦住赵堇处决剑浩,一面让玄霜立即陪雨竹回将军府去向太后求赦免懿旨。

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见到太后,一切事情就会迎韧而解。毕竟,对于皇祖母的疼惜,雨竹极为自信。出乎意料的,宋太后对于雨竹虽无多少责怪,却执意不肯赦免剑浩,迫不得已,雨竹将自己的真实遭遇一十一五的向宋太后哭诉了出来。虽然半信半疑,但宋太后终究是被雨竹的眼泪给打动了,于是颁下懿旨,令赵堇速将剑浩押回将军府候审。

拿着太后的懿旨,雨竹与玄霜乘马车匆匆赶到落魂崖,刚下马车,雨竹就看见剑浩被押在悬崖边上,押解他的侍从似乎准备将他推下山崖,一旁萧成拦在赵堇身前,正与他争执着。情急之下,雨竹顾不得自己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一边急速向悬崖冲去,一边挥动着手中的诏书,“太后懿旨,不得伤人。”

见到雨竹,赵堇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狠的冷笑。他突然用力一掌击在萧成胸口,萧成的身体本已接近油尽灯枯,只因为爱女心切的意志,才让他强撑住病体。如今被赵堇全力一掌,顿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父亲——”,“义父——”雨竹与寒月大惊失色,齐齐上前扶住萧成。

正当众人注意力都集中于萧成身上时,赵堇一个箭步窜在剑浩身前,趁他不备,当胸一脚,将他踢落悬崖。“剑浩——”雨竹冲到悬崖边,伸手想抓住他,哪怕抓住他的一片衣袂也好,那道救命的诏书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长长一道弧线后,随风飘扬开,与剑浩一起不断的、不断的下坠。她看见剑浩一直对她微笑,“长乐,对不起,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保重,好好保重——” 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没入了惊涛中,激起千层浪。她想哭,眼中无泪;她想喊,张口无声。

突然,她纵身跃起,欲随之向下跳,却被寒月与玄霜死死拉住。无力伏在冰冷坚硬的悬崖上,她拚命拍打着岩石,凄厉喊着:“剑浩,剑浩…”一个个血色手印烙在了悬崖上。那样一个人,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为她洗衣服,为她送上一碗鸡汤,说要照顾她一生的男人没有了,从此再也没有人会用歌声为她驱除梦魇。他的爱,她明白,却不敢接受。如果人生可以重新走一遭,她一定要好好爱他一回,哪管它什么礼教清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