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微微含颌,玄霜上前,伸手去接酒杯。那女子突然手腕一翻,一杯酒尽数泼在了玄霜脸上:“南蛮子,你也配碰我的酒杯。”大殿顿时静得骇人,那少女挑衅的看着雨竹,满眼的鄙夷。

“你是谁?”雨竹用契丹语问,脸色不变。

“我是先帝亲自册封、太后最宠爱的寿蓉郡主。”那少女傲慢道。

“很好,”雨竹点点头,“来人,废郡主封号,就地批面十次,驱逐出宫。”

行刑的宫人迅速上前押住萧寿蓉,“南蛮子,”她挣扎着怒喝,“你敢打我。”

“右皇后——”颍妃与云妃同时站了起来。

雨竹晃了晃手中的金牌,幽冷的眸一一扫过殿内各色表情的脸庞,众人纷纷低头,不敢与她对视。雨竹慢悠悠开口,平淡的声音中透着严厉:“大辽的皇宫没有什么值得我争夺的东西,我也没有打算长住,对你们任何一个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但是,记住了,并不意味着我或者我身边的人,可以任人羞辱与欺凌。行刑!”

一掌又一掌掴在了萧寿蓉脸上,也打得心怀鬼胎的人心惊胆战。刑毕,萧寿蓉在被拖出大殿之前,恨恨盯着雨竹,用含糊不清口齿道:“你别得意,大辽的后宫容不了你多久。”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雨竹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带着寒月与玄霜退席离去。

永泰宫中,萧太后俯身书案前,在大幅的宣纸上凝神挥毫。案下,近侍女官贤释向她禀报五鑫殿内发生的一切。听过整件事后,她头也不抬,问:“就这些吗?”手中狼毫笔继续挥动。

“太后,”端坐侧旁的皇后萧菩萨哥道:“寿蓉想求见您一面。”

“自取其辱,与人无尤,哀家不见,让她回去闭门思过。”

“太后——”萧菩萨哥正想求情,宫外传来唱礼官的高声宣报:“惠贤右皇后觐见!”

满意的看看面前字幅,萧太后搁笔砚台上,道:“宣见。”

进入永泰宫,雨竹并未按子媳之礼向萧太后叩拜,而是以人臣之仪行礼。萧太后亲自上前扶起她,亲切道:“雨竹,不必多礼。”

雨竹微笑不语,来到萧菩萨哥面前,按辽国礼制双手交叠胸前,不卑不亢微微躬身一礼。萧菩萨哥躬身回礼后,萧太后满意的点头,道:“好,好,以后便是一家人,理当和睦相处。雨竹,你放心,哀家当初既然有言在先,不令你受半分委屈,便定会做到。”

雨竹在萧太后右侧边坐下,笑容可掬:“太后也请放心,雨竹决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凝目注视她片刻,萧太后爽朗的笑了起来,“雨竹,哀家很欣赏你的才气,更喜欢你的率直。但是别人未必会欣赏与喜欢,后宫与朝堂向来枝节盘错,你拥有后宫中最尊贵的身份,却无势可依,齿刚易折,舌柔长存。辽国皇后与宋国圣女,毕竟身份有很大区别。你明白了么,雨竹?”

“五年,够不够?”雨竹正视她,神情凝重认真。

“嗯?”萧太后不解的望着她。

“大宋重文,大辽黩武,我以自由之身换取宋辽休兵,并非是我悲天悯人或大义凛然,而是我要还清大宋皇室的养育之恩;我曾为大宋朝廷效命五年,今时今日,只要不是与大宋为敌,我也可为大辽效命五年,以换取我的自由之身;五年之后,天高地远,任我远行。太后,可否允诺?”

萧太后轻声一笑,锐利的眼隐隐含威:“哀家为何要答应你?五年,与一生相比,太微不足道。”

窗外冷风四起,冬日里难得的暖日隐匿了踪迹,似乎又要下雪了。放眼望向窗外,雨竹唇边的笑意微凉,坚定从容,字字清晰:“我愿,五年足矣;我若不愿,穷尽一生亦无用。太后煞费苦心,逼使雨竹千里和亲,难道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外族儿媳,或是想让耶律氏皇族的子孙混杂有大辽萧氏后族以外的血统?”

萧太后垂眸思索片刻,指一指书案上的字幅,道:“雨竹,你看哀家这几个汉字写得如何?”

“人生如梦。”雨竹念一遍宣纸上的四个汉字,从底下又抽出另一幅空白的纸铺上,“太后的墨宝,雨竹不敢妄加品评,不如让雨竹续上一句,由太后来品评。”她执起狼毫笔,醮满墨汁,一挥而就,“长笑当歌”四字跃然纸上,字迹淋漓,苍劲有力。

“人生如梦,长笑当歌。”萧太后赞许的点头,“雨竹,哀家可以应承你,五年之后,你若甘愿留下,我大辽之幸;你若不愿留下,我大辽决不强留你。但是——”萧太后顺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籍翻开,念道:“辽,潢河北阴山及辽河之源,有金、银矿,宜兴冶采炼(2)。”挥手一推,一叠书籍平摊在青玉案上,〈农时疏〉、〈冶炼术〉、〈天时令〉、〈医律>…一应俱全,“雨竹,你用什么方法才著成这些书籍?”

“集天下人智慧,合太学社之力。”

“好,五年之内,哀家希望看到专应对大辽境况并以契丹文所编著的此类书籍;搜罗人才之事,你可指令南枢密院进行;汇编文集之事,可交由大林牙院(3)处理;所耗资费,概由国库供应。还有,哀家希望你的惊世医术能流传入我大辽。”

雨竹含笑,略一欠身:“一切会如太后所愿。雨竹告退。”

看见雨竹眼中由衷的喜悦,萧太后若有所思,问:“雨竹,你不想要皇上么?”

深幽的美眸中掠过一丝冷凝,果断决然:“是,我不要他。”

雨竹离去后,永泰宫中一片沉寂,许多,才有一个声音响起,“小哥,”萧太后唤着萧菩萨哥的小名,“你都看明白了吗?”

“回太后,臣妾明白了。”

“寿蓉之事就此作罢,哀家不会再作追究。你们以后务必牢记,莫说她对整个后宫没有任何威胁,既使是有,也永远不可与她作对。”萧太后拿起雨竹留下的字幅细细看,叹道:“真是好字,竟不似出自纤弱女子之手。贤释——”她将两张字幅叠在一起,“把这两幅字交给皇上,并将方才哀家与右皇后的谈话,一字不漏的告诉皇上。”

同样忙碌了一整天的隆绪,与赫连辰砜坐在御花园的梅亭中小酌。听完贤释的禀报,他的神色没有什么改变,满满饮尽一大杯酒,辽国的烈性马奶子酒很呛人,他胸口一滞,半天才缓过劲,对贤释吩咐道:“把字幅留下,回去禀报太后,就说朕知道了。”

“陛下,”辰砜洞悉一切的微笑着,“何苦呢,她不要你啊!”

“朕要她。”隆绪笑着,带有几分醉意,“五年时间够了,我会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满园寒梅,飞花落红, 点点飘落在“长笑当歌”的字幅上,刚劲的黑字,柔媚的红花,雪白的宣纸,相得益彰, 扣人心弦。

“陛下,”辰砜轻轻叹,“如果一定要,就尽快让她怀上您的子嗣吧,有了孩子,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注:1、服饰部分参考《吉服、胡服》

2、资料引用自《辽史》

3、林牙,契丹语,意思为文士。

问君能有几多愁(二)

飞雪连天,延绵不断数日,皑皑积雪间,宫阙楼台在泛晴的天空下,冰雕玉彻般晶莹剔透。寒风过处,松针上的残雪漱漱落下,纷纷扬扬沾染在雨竹的长发素衣间,她浑然不觉,静立青松下,兀自望着越出宫墙的一枝枯柳出神。

“皇嫂。”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雨竹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唤她,未作任何反映。

声音的主人走近她身旁,倾身施礼:“隆裕拜见皇嫂。”雨竹茫然循声看去,面前的人,蓝玉裘冠、深蓝王服,精雕细琢的容颜完美得不见一丝瑕疵,迥异于辽国男儿特有的阳刚健美,而是一种文雅俊秀之美。

“齐国王?”雨竹不太确定的说。对萧太后的第三子、耶律隆绪的第二个弟弟耶律隆裕,她不甚熟悉。虽然之前见过数面,但因为都是在人员众多的场合,她并没有怎么注意过。

“皇嫂直呼隆裕的名字即可。”他微笑,清雅如阳春白雪,“皇嫂是来看望二哥的么?”

雨竹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来到了隆庆养病的钦安宫外。从雨竹大婚之日起,隆庆就一直卧病在床。为方便萧太后看顾爱子,隆绪特意命人将隆庆接入钦安宫中养病。虽然雨竹早已知晓他重病之事,却从来未曾去探望过。望一眼宫墙上压着积雪的枯柳,一墙之隔,遥不可及。她摇了摇头,缓缓转身,离去几步,又回头,隆裕仍站在原地,纳闷的看着她。

“能、帮我一个忙吗?”雨竹问,白皙的脸庞上掠过一抹红晕,如同朝霞的一线艳光掠过高洁的冰峰,折射出绮丽的风姿。

隆裕眩目般的眯起了眼,“皇嫂请讲,隆裕定当竭力。”

雨竹从怀中取那个早已被捂热了的碧绿玉瓶,“请你把这瓶丹药给隆庆,或许有助于他早日康复。”停一停,她又轻声补充一句:“不要说是我给的。”

“啊——?”隆裕不解,困惑的望着她,

“隆裕,按你皇嫂的话去做就是。”随着悦耳的男音,隆绪缓步出现在钦安宫门前,黑玉金翎裘冠,黑色描金纹龙锦袍,晴空下的白雪,顿时成为了一种陪衬。他神色安详平和,走近雨竹,体贴的为她掸去身上的碎雪,柔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随从呢?”

“我只是随便走走,没让她们跟来。”雨竹不着痕迹的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握了握手中的玉瓶,隆裕尚能感受到她的余温。而她身上散发的气息,此刻已冷过这遍地的积雪。虽然很好奇,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明白不适宜再多做探究,欠身道:“皇兄、皇嫂,臣弟先去看望二哥了。”

“好。”隆绪颌首,目送隆裕进入钦安宫后,他伸手拥紧雨竹的纤腰,温热的气息将她牢牢包围,为她挡住了不时袭来的寒气,“我送你回去。”他温柔的说。

雨竹用力一挣,摆脱不了他有力的臂膀,便不再挣扎。仰首,她直视他幽暗的眸,笑了起来,“当你生气的时候,双眸就会变暗,陛下,你很虚伪。”

隆绪静静回视她清幽的美眸,许久,松开手,道:“我没有生气。”的确,他没有生气,只是有些难过罢了,不是因为她对于隆庆的关心。日日相见,她是凌峰的冰雪,遗世的美,孤绝的冷,可望不可即。他以为她就是这样的,直到方才看见那瞬间眩目的美,才明白她也可以是不一样的。他也笑了起来,百般滋味,唯有自知,“既然你不要我送你回去,就乘坐我的辇车回宫吧,天寒地冻,你一人独行,我不放心。”

雨竹摇摇头,“我想独自一人四处走走。”

“陛下,让臣送皇后娘娘回宫吧。”一直悠闲倚在钦安宫门边看热闹的赫连辰砜站下台阶,来到雨竹面前萧洒的欠了欠身,“臣会远远陪在娘娘身后,决不打扰娘娘看风景。”

隆绪看雨竹一眼,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点头同意了。

看着雨竹与辰砜离去,直至不见踪影,隆绪才转身走回钦安宫。寝宫内,隆裕已经不在。隆庆倚在榻上,凝视着手中的碧色玉瓶,眼神温柔缱绻。

“朕想,你已经猜到这个玉瓶出自何人之手,对不对?”隆绪问,他没有看向隆庆,侧身,望着窗外雪松上飘落的残雪,缓缓道:“五年前,朕痴迷中原武学,曾一度潜入宋国偷学武艺,因不慎泄露辽国人的身份,遭到中原武林高手的追杀。身受重伤后,朕躲入辽宋交界的陈家谷口山洞中,等候斜轸来接应。在那里,朕遇见了雨竹…”

雨竹径直走在前面,赫连辰砜不近不远的跟在后面,沉默着走出很长一段路,雨竹停下脚步,“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辰砜“哈哈”一笑,惊起身后雪松林中一只寒鸦直冲云霄,“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轻松。”他说话的同时,手随意一扬,寒鸦凄厉长鸣一声,直直坠落,恰好摔落在雨竹脚边,溅起一地落雪,“退一步,海阔天空;前一步,万丈深渊。如果它能退一步多好,皇后认为呢?”

看看脚边死去的寒雅,雨竹抬首,正视赫连辰砜看似含笑、却冰冷无情的眼眸,她微微的笑,掺和着不屑的冷与傲,一言不发。

“皇上继承皇位时,只有十二岁。”辰砜举目远眺,楼宇叠嶂在茫茫积雪中,泛着耀眼的白光,他说:“孤儿寡母,君弱臣强。你生长在皇族,皇权争斗何等惨烈,我不提,你该明白。千钧重担,皇上与太后一起扛下,却将隆庆与隆裕牢牢的保护在了羽翼之下,不受任何风雨侵袭。那时,隆庆十岁,隆裕六岁,皇上兄代父职,亲自教导两个弟弟。隆庆善战,成为大辽的名将;隆裕善文,成为大辽有名的才子。可以说,没有皇上,就不会有今日的秦晋王与齐国王。宋国‘雍熙北伐’之年,皇上携同隆庆南征御敌,在危急之际,皇上替隆庆挡下了致命一箭,以致自身险些命丧黄泉。所以,于隆庆而言,皇上既是他敬爱如父的长兄,也是他誓死效忠一世的君主。如今,隆庆所患之疾无非是心病,皇后,你以为该如何才好?”

“说了这么多,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他们兄弟的情义,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背弃,不是么?” 樱红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如西天慑魂的残阳,带着殒落前的绝然美丽,明艳燃烧,“那么,国师,你能否顺便告诉我,该如何是好!”

“退一步吧,皇后。”辰砜俊美的脸上有了几分真诚,“只要退一步,皇上会快乐,你会幸福,隆庆会安心,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可以,早在五年前就退了这一步,又何苦兜兜转转辛苦五年。”纤纤素手莹白如玉,轻轻滑过如墨长发,抚平寒风吹乱的长发,“可是,有一样事,你大可以放心,我永远不会去打扰隆庆,更不会令他为难。”

看着那双美伦绝伦的手,辰砜猛然记起,自己曾经险些丧命于这样的手中,心微寒,喃喃道:“女人的报复,竟是这般可怕!”

文宣殿是辽国皇宫的书库,藏书十分丰富,汉、契丹、党项等各族的多类书籍皆齐全。从钦安宫归来之后,雨竹便选择了文宣殿的书房作为修书之所。每日忙碌的奔走在凤仪宫与文宣殿之间,如此连续十数日,寒月见到她有些憔悴的脸庞,既心痛又生气,怒道:“为他们辽国做事,用得着这样卖命吗?”

雨竹倒是不愠不火,笑吟吟说:“姐姐,早些完成,我们就可以早些离开这里了。”

寒月心头一涩,无法再说些什么。低头,继续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积雪烹茶,茶香和着梅香,在殿内四处飘散,令人心旷神怡。给不了雨竹多少帮助,她能做到的,只有静静陪伴在侧,在雨竹疲惫的时候,递上一盏清茶。

殿外,玄霜欢快的呼叫:“主上,主上,快来看——”

寒月皱一皱眉,有些不悦道:“这个傻丫头,又在做什么?”

雨竹一脸纵容的笑意:“姐姐,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掀起厚重的锦帘,寒风立即扑面而来,漫天飞雪,细密飘落。玄霜兴奋的指着前方,对雨竹道:“主上,你看,那个雪人象不象你?”

大殿前庭露天雪地上,一樽雪雕的仕女亭亭玉立,袅娜的身姿,竟真的有几分雨竹的韵味。雕像旁,隆庆含笑负手而立, 点点碎雪洒满了他的裘冠锦袍。再见这熟悉的笑颜,恍若隔世,雨竹怆然,眼眶微微发热。一把从玄霜手中抢伞,急切向他走去,踏在积雪上,却又步履维艰。

隆庆迎上前,从雨竹手中接过伞,为她挡住兜头而下的风雪,“长乐,我曾经说过要堆十几个雪人与你作伴,事隔多年,直至今日,也只是堆出了一个。很抱歉,长乐,我食言了。”

冰冷的指,轻颤着描绘过眼前俊朗的眉宇,感觉到指下的温热,雨竹终于确定不是在做梦,“这就够了,剑浩。”她笑得酸楚而欢欣,“足够了!”

“以前的事,我记起了许多,但不是全部。而你却已是皇兄的爱妻。”他艰涩的笑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是该从此对你避而不见,还是该相见后故作潇洒的喊你一声皇嫂。结果,无论哪一样,我都做不到。长乐,我们以前,倒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越过隆庆宽阔的肩,雨竹望向重重雪幕中的雕像,朦胧间,仿佛回到了怀心谷的小石屋中,午后的斜阳照射出他纯净双眸中的一片赤诚,他在对她说:“不如,让我娶你吧。”往事,过去了的,再也回不去了。她说:“剑——,隆庆,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哦,是朋友。”隆庆低敛着眉,长长的睫毛颤抖了数下,然后,下定决心般的抬起头:“那么,就做一世的朋友吧。”

“好。”雨竹答应,朋友,多么温馨而又无奈的两个字。她发觉自己迟钝得可以,居然到现在才看出来,隆绪与隆庆的相貌其实长得极为相似,倒底是两兄弟。

“皇兄把你们的恩恩怨怨都告诉了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如此的在乎过一个人。长乐——”隆庆哽咽一下,有些艰难的接着说:“他一定会好好待你,既然选择了嫁与皇兄为妻,就原谅他吧!”

原谅他?纤指划过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脸庞,多年前那劈面一掌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只要一合上眼,雨竹就会想起父亲的死。但是,她口中仍然温顺的答应:“好。”

“长乐,我会在你的身旁,守护你一生一世。”张开双臂,隆庆轻轻的拥住雨竹,带着诀别的意味,“你一定要幸福,只有你幸福,我才会安心。”

父亲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雨竹一直都记得。仰起首,她看见雪花纷乱飞落,这样,眼泪就不会往下掉。伸出手,用尽一生的力量去回拥他,他与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拥抱。“剑浩,剑浩——”她说:“我会幸福,一定会。”虽然已经没有幸福可言,但是为了他,她会装出很幸福的样子。

黄梨雕花木伞跌落在雪地上,随风远远飘离。衣袂翻飞,他的紫色流金锦袍交叠着她的雪白绣梅宫装,他们的长发,在风中纠结。

文宣殿长廊的迂回处,隆绪望着雪地中相拥的两人,身躯麻木得似乎非已所有。他们的天地,他被摒弃在外。五指深深嵌入身旁的雕龙木柱上,青筋毕露。跟随在他身后的辰砜与寒水柔,瞄见他苍白无人色的脸,无奈相视。看看前方的隆庆与雨竹,辰砜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寒水柔却再也按捺不住,面露怒容,正欲上前。

“不要过去。”隆绪摆了摆手,阻止住她。

“皇上?”寒水柔有些诧异。

“雨竹有雨竹的骄傲,隆庆有隆庆的节操,朕相信他们。” 隆绪似乎恢复了平静,清浅的笑容,俊逸优雅一如既往。唯有眉宇间,残存一丝忧郁。他的心中有她,她的眼中却没有他。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他匆匆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长长一串凌乱的脚印。

扫一眼雪地上凌乱的脚印,辰砜有些感慨:“以陛下的功力,常态下,应该是踏雪无痕才对。”回首,他看见隆庆与雨竹已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决然果断,谁也没有回头再看对方一眼,“但是,陛下毕竟没有看错他们。”

夜浓风寒,隆绪毫无目标的在宫苑中漫步,路经文宣殿,透过窗台上的鲛绡纱帘,他看见昏黄灯火下,雨竹一手执笔,一手支额,坐在书案前,望着结花的烛火发呆。走进内殿,他说:“我心情不好,你可以陪我喝酒么?”

“我的心情也不好,就与你一起喝酒吧。” 雨竹撂下笔,很爽快的答应,完全无视一旁寒月示警的眼色。

那一夜,他们在文宣殿的西侧暖阁里喝了很多酒。从子时一直喝到丑时。开始还会用杯子倒着喝,后来干脆就着酒壶直接喝。

“雨竹,”借着酒意,隆绪问出早就想问的话:“为什么你只穿白色的衣服?”

“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干净一些。”雨竹笑眯眯的说,醉态嫣然中,她没有了往日的冰冷。

“在我们大辽,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所以,无论如何伤心,如何难过,我们都不可以哭泣。你呢,雨竹,你会为谁落泪?”

“我的泪水,早在许多年前就流干了。” 雨竹说得不以为然,扔下手中饮空的酒壶,拿起另一壶酒继续喝。

隆绪一口气喝完满满一壶酒,畅快的看着雨竹笑,“你想要什么呢,雨竹,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双眸廖若晨星,熠熠生辉,“梦儿,我想要梦儿,我的孩子——”她反复轻声呢喃,眼波渐渐迷离,终于,斜倚着锦榻沉沉睡去。

握住雨竹的手,隆绪醉熏熏的在她身边躺下。雪夜寒冷,她本能的往温暖地方靠去,像个孩子般蜷缩在隆绪怀中。一种温情回荡在他心的最深处,总算有了一个时刻,她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心境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安定详和。拥着她,这一觉,隆绪睡得极沉。当他醒来时,天色大亮,窗外艳阳高照。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如珠落玉盘,在宫苑中交汇成曲。不知何时,雨竹已悄然离去,竟不肯留下一丝痕迹,若非是怀中还有她独特的幽香,他会以为又是好梦一场。

依稀间,隆绪记得她明亮的双眸, “梦儿,我想要梦儿,我的孩子——”这是她最大的心愿,也她与隆庆之间最深的纠葛。

是完成她的心愿,给她快乐;还是彻底斩断她与隆庆之间的纠葛?有生以来,隆绪第一次感觉到,要作出一个决定竟是这般的艰难。文宣殿外,那樽雪雕的仕女开始融雪,水滴如泪珠般洒落。隆绪想起了雨竹的话:我的泪水,早在许多年前就流干了。刹那间,他作出了决定,她那样的人,生命里不该留有太大的遗憾。于是,隆绪对内侍官吩咐道:“立刻去请国师入宫来见朕。”

问君能有几多愁(三)

入冬以来最猛烈的一场风雪过后,大辽皇庭开始了每年必行的冬捺钵(1),皇帝带领皇族成员前往永州猎虎。依例,皇帝出猎,辽国八部贵族并应役次人、及汉人宣徽院所管百司皆从。眷属中本只有雨竹与萧菩萨哥作为后宫主位扈从,因萧太后意欲为隆庆与隆裕择妃,故特意颁召,随扈官员可携同闺中待字之女同往,使得这一年的冬捺钵之行比往年热闹许多。

大队人马有条不紊的迅速南下,一路上车帐而居,不扰民居,不践禾稼。七日之后,皇驾抵达永州东南的皇家猎场。先遣队伍早已构建好宫帐候驾,皇帝的宫帐居中,左右皇后的宫帐居东西两则,其后,是依序排列的官员营帐。

当晚,隆绪在捺钵之中赐宴群臣,雨竹以旅途困顿为由,没有出席晚宴。趁着暮色,她独自走上营地附近的高坡,俯视灯火通明的营地,长长透了一口气,七日的车马生活,让她颇觉沉闷。受命护卫她的影姬与媚姬远远跟随在她后面,若无必要,她们从不现身打扰,这一点让雨竹很是满意。

黑色九旄大纛在营地上空飞扬,霸气而张扬。整个营地守卫森严,一队队军士穿越于营帐之间,井然有序,在灯火的映照下,将士们的盔甲泛着冷冷的光。这就是辽国闻名天下的铁甲精骑。望着眼前一切,思及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雨竹不禁感慨的自言自语:“单从治理国家、统御臣下之能而言,耶律隆绪倒不失为一名有作为的明君。”

“说得对。”赫连辰砜的声音突然从雨竹身旁的一棵树上传来,“陛下不仅是一名明君,而且是一名难得的如意郎君,娘娘若是错过,只怕追悔莫及哟。”他飞身从树顶跃下,落在雨竹面前,笑嘻嘻的看着她。

“你…?”雨竹愣了愣,两眼一瞪,“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娘娘,是我先到这里的,我在树上睡觉,娘娘吵醒了我。”他一脸无可奈何的摇头,“女人呐,真没道理可讲。”

雨竹斜睥他一眼,“赫连辰砜,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浑身不舒服。有劳你以后只要一见到我的影子,最好自行退避三舍。”

辰砜“哈哈”一笑,向雨竹逼近一步,“凭什么?凭陛下对你的宠爱吗?如果你以为凭着一点小聪明,便能左右陛下,就太低估他了。”

雨竹的目光越过辰砜,似无意般遥遥远望,“就凭我曾经杀过你一次,再杀你一次,也不是难事,不是?”

“不、不、不,”辰砜伸出一指,在雨竹面前摇了摇,“不是你杀我,是我差点被你诱惑致死。昔年,我在西夷之地游历,曾见过一种食人花,美艳绝伦,所见之人无不受其诱惑,心生向往而亲近,结果皆被此花的毒萼所化而食用,但能死里逃生之人,便不会再第二次上当。当时,我就采用了一种最真接了当的做法,一刀把那朵食人花连杆劈断。”

“人与花毕竟不同,花是死物,人却是活的,你不可能把我一刀劈断,对么!”雨竹向前靠近一步,笑靥如花,气吐若兰,轻柔的声音消魂蚀骨,“我能诱惑你一次,难道,就不能诱惑你第二次?”纤纤玉手有意无意抚过樱红的唇,媚眼如丝,万种风情,魅惑入骨。

辰砜看着她,有些动容,抬手,将雨竹的手握在了掌心,雪白的手纤长柔滑,指甲并未按时下贵族女所喜好的那样修成尖长并涂上凤仙汁,却是圆润平滑、晶莹剔透,“很美的手,不知道这一次涂的是什么毒,鹤顶红还是梦沙萝?” 他深情款款的笑脸,在月光下俊美得简直有些过份,说出的话却森冷无情,“你信不信,我会折断这双美丽的小手?”

雨竹的笑容一敛,瞬间显出一脸的正气,冷冷道:“你放手。”

辰砜眉头一拧,若有所悟的回头,身后几步之遥,隆绪正面色不善的看着他,尤其是看见他牵着雨竹的手时,眼神更加的阴沉。在隆绪身后,隆庆与隆裕并肩而立,同样是一脸的怒意。很显然,在他们眼中,是他在调戏雨竹,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辰砜苦笑一下,双手一摊,后退几步,对雨竹道:“我认输了。” 转身走到隆绪面前,一揖到底:“陛下,臣知罪, 请皇上容臣回营待罪,等皇上处理完家事,臣会自行到御前领罪。”

隆绪沉着脸点了一下头。

辰砜起身,离去之际,不带一丝情绪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在雨竹身上停留了一下,她一脸无辜的看着他,微微侧身,在隆绪看不见的角度,幸灾乐祸的冲着他眨了眨眼。 辰砜低下头,唇角不禁噙起一丝笑意。

“很好玩吗?”隆绪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臣妾知错,请陛下息怒。”雨竹屈身下拜,出奇的恭顺。

隆绪愣了一下,俯身扶起雨竹,声音不由自主的变得柔和:“不用多礼,我正要去看你,你连晚宴都没有出席,是否因为初到永州,不太适应?”

雨竹仰起脸,对着他温柔的笑,语气甚是亲昵:“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困倦罢了。”

“我陪你回宫帐休息?” 隆绪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试探性的问。

“嗯。”雨竹含笑点头,神态温柔依恋。

隆裕轻笑一声,携起一言不发的隆庆,上前躬身施礼,“所谓鹣鲽情深,原来便是皇兄与皇嫂这般,臣弟等不便再打扰,告退了。”

雨竹娇腮微微泛红,对着隆庆与隆裕微笑颌首,很平常的礼仪,并无任何不妥之处。隆绪注视着她的神情,不易觉察的轻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