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砜停住脚步,吃惊的看着眼前一幕。他眼光一转,落在了正要离去的隆庆身上,隆庆脸上波澜不兴,眼中却显然有了一种放心的神色。辰砜顿时一切了然,偏偏隆绪浑然不觉,舒展的眉宇尽是愉悦的笑意。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隆庆与隆裕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野内时,雨竹温柔的笑容也慢慢收敛。她挣脱出隆绪的怀抱,又一次屈身行大礼,恭敬疏离:“陛下请留步,我自行回宫帐便是。”

隆绪紧盯着雨竹,在她身上再也寻觅不到一丝先前的温柔依恋,她还是她,冷漠孤傲到不近人情,一点也没有变,他的心越来越冷。良久,他自嘲的苦笑,明明猜到一切是假象,他却不愿意相信,欺人犹可,自欺却难,“说吧,朕想知道理由。”

“我曾有诺在先,要在人前做足戏份,以维护陛下的颜面。”

“说实话!”隆绪往身后的树杆一靠,双眼闭合,冷冷的夜风拂过,他勉力在烦燥心绪下维持住一份冷静。

“隆庆说,只有我幸福,他才能安心。所以,我要让他以为我很幸福,这样他才能安心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心被狠狠揪了一下,隆绪猛的擒住雨竹的手臂,用力紧握着,恨不得嵌入她的骨血中,他一字一字,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过份!”

雨竹疼得脸色煞白,仍毫不示弱的回瞪着隆绪:“与陛下当年的所作所为相比,算不了什么。”

手颓然松开,隆绪乏力的闭了闭眼,声音近乎哀恳:“雨竹,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可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既然有缘结为夫妻,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当年的恩怨,尝试着接纳我?”

转过身,雨竹一步步坚定的迈出,一如五年前,走出那个绮靡的大殿般绝然,夜风把她清脆的话音送入隆绪耳中,“五年前我就说过,你这样的人,无论身份如何显赫,都已配不上我,而我,从来就不会委屈自己。”

夜风轻轻呜咽,如水月色下,隆绪挺拔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寂与沧桑。感觉到赫连辰砜慢慢走近,他说:“辰砜,帮帮我。”很无奈也很悲凉的话。

“陛下,解铃还需系铃人。”

“系铃人?”隆绪重复一遍,“是谁?”

“陛下,放手吧,成全她与隆庆,或许还可以换得她的心悦臣服。”

“不可能!”斩钉截铁的三字,不容置喙,“天下人都知道我与她才是夫妻,不是么?”

“是,陛下。”辰砜欠了欠身,“一切我都会按陛下的意思去做,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事,谁能料到。就如当年,隆绪一掌打在雨竹的脸上时,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局面。辰砜暗想,原来世上还真有因果报应这回事。

坐在拉木伦河畔,隆庆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大口大口灌着烈性的马奶子酒。他喜欢黑暗,黑夜里,他不必再辛苦的掩饰自己的情绪。“雨竹,雨竹…”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叫着这个本该是自己禁忌的名字,相思的痛噬心蚀骨。看到她的幸福,他才安心,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心痛。隆庆开始有些鄙视自己,他竟然会因为雨竹与兄长的恩爱而心酸。

熟悉的萧音传来,如同受到召唤般,隆庆循着萧音的来源走去。在拉木伦河隘口的岸堤,雨竹执萧,一曲“似曾相识燕归来”如山涧清泉,倾泻而出。在她身后,湍急的河水承载着浮冰,不时撞击在岸边的岩石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又纷纷扬扬的洒下。

阿里虎惊喜的冲到隆庆身旁,“王爷,谢天谢地,总算找到您了。”

隆庆恍若未闻,只定定的看着雨竹。

“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开始狞猎了。”放下玉萧,雨竹微笑着,“阿里虎找你很久了,他实在是没办法,才到我那里,求我算一卦看看你在何处。瞧,多有趣的一个人,真把我当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了。”

“雨竹,你真的幸福么?”

“当然,你没看到陛下很宠爱我么。”

“幸福是一种感觉,如果真的幸福,你不会刻意表现给我看。”隆庆苦涩的笑,微熏的眼中有着洞悉一切的明了,“我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幸福,而不是作出来的幸福。”

雨竹侧首,望向月光中飞溅的水花,沉默不语。寒月来她的身旁,低声提醒:“主上,夜已经很深了。”

雨竹点了点头,深深看隆庆一眼,恬静的笑,“隆庆,我会努让自已幸福。”

怔怔看着雨竹离去,直至不见踪影,隆庆才缓缓转身,“走吧。”他对阿里虎说,正欲举步。

玄霜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王爷请留步。”

回首,隆庆看见玄霜一脸的不悦,问:“怎么了?”

“王爷,当初既然您已拒绝娶我家主上为妻,那么,就请您现在不要再去打扰她,让她清清静静、平平安安的在你们辽国渡过这五年。”

“你说什么?”隆庆蹙眉,不解的问。

“王爷何必故作糊涂。”玄霜冷笑一下,“当初黑水宫主来我大宋请求和亲时,主上曾请黑水宫主代为询问晋秦王殿下是否愿意娶她为妻,王爷您的答复是不愿意。您不愿意也就罢了,你们辽国居然还用卑鄙的手段,迫使主上答应和亲远嫁。”玄霜越说越气愤,两颊通红,“现在主上好不容易与萧太后达成约定,为你们辽国卖命五年,以换取自由之身。你却不时去打扰她,害得主上每见你一次,就要伤心难过一次。王爷,玄霜虽身份卑下,但也决不允许你再去伤害主上,否则,我便是舍去这条贱命,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隆庆脑中一片浑沌,举起酒囊猛灌一口,冰冷的酒穿肠而过,在腹底熊熊燃烧,火热煎熬着五脏六腑,痛得他大口的喘气,“你是说,雨竹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娶她?雨竹并非自愿嫁给皇兄?雨竹与母后有五年之约?雨竹,雨竹…”他哽咽凝滞。

“你不会是什么也不知道吧?”玄霜半信半疑。

“我——?”隆庆笑得凄切,猛烈的酒劲呛得他几乎落泪,发泄般的用尽全力前冲,把阿里虎远远抛在了后面。

在他苦苦抑制满腔深情,思量着不能背离至亲之人时,却不料,自己却早已被至亲之人所欺瞒;当他以为放弃自己的幸福,就能成全雨竹与皇兄的幸福时,却不料,自已已经辜负了她。他想起了她的眼泪。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

烈酒不断入腹,却平熄不了那翻江捣海的煎熬。他跌跌撞撞走着,分不清东西南北,在不醒人事的倒下之前,隐约间,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秦晋王,表哥!”

“长乐,雨竹——”隆庆迷迷糊糊的唤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注:(1)辽朝在建立城市后,皇族仍保持渔猎骑射的传统。皇帝在四季出外游猎,其行在称为捺钵。四时捺钵各有固定地点,形成制度。春捺钵在长春州捕鹅,又在混同江钩鱼。夏捺钵在永安山或炭山放鹰。秋捺钵在庆州射鹿。冬捺钵在永州猎虎。

(2)李煜《相见欢》

问君能有几多愁(四)

号角长鸣,擂鼓阵阵,猎场如同沙场,杀伐之气浓郁。雨竹站在观猎台上,猎场的一切尽收眼底。按照惯例,第一箭必须由大辽天子射出,才能正式开猎。拔箭、扣弦、射箭,黑羽玄铁箭准确无误的射入猛虎咽喉,所有动作一气成呵,行云流水般顺畅,猎场上欢呼震天。连玄霜也忍不住感叹一声:“太潇洒了!”雨竹的眼神却依然与看一段木头没什么区别。倒是在看见左皇后萧菩萨哥时,她的眼中有了几分赞赏,火色猎装白色骏马,腰佩宝剑手执弓,与南国女子的婉约之美相比,这位北国美女别有一种英姿飒飒的矫健之美。

见到雨竹在看她,萧菩萨哥友好的挥挥手,对着观猎台高声道:“妹妹,一起来狩猎吧!”

雨竹回报以友好的微笑,摇了摇头:“我不会。”谁说后宫的女子就一定会斗得头破血流,雨竹认为与其浪费时间斗来斗去,还不如把时间花费在睡觉上更来得舒心。

隆绪狩猎的兴致正高昂,听到雨竹与萧菩萨哥的对话,他不由回首一望,高筑的观猎台上,雨竹玉立远瞻,月白色猎装在晨曦的金光中泛出淡淡光晕,衣襟上,一圈雪绒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眉目如画唇若朱丹。隆绪沮丧的发觉自已是一个很没有志气的人,经历过昨夜的伤痛,他痛定思痛,本已决定狠下心冷落雨竹一阵,却在看见她的瞬间,所有决心全部化为乌有。他调转马头,来到观猎台下,向雨竹伸出手,“来,我带你去狩猎。”

雨竹还没来得及拒绝。一名契丹官员突然冲了过来,扑跌在隆绪脚下,“陛下,请为老臣与臣之小女作主。”一脸的悲愤欲绝,用玄霜的话来讲:象死了老爹一样。

“南平郡王?”隆绪疑惑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人。

“二叔?”萧菩萨哥也凑了过来,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大庭广众之下,有些事总是难宣于口,隆绪与左皇后萧菩萨哥不得不暂停狩猎,带着一干相关人等回捺钵处理南平郡王的事。雨竹没有多管闲事的喜好,便先回了自己的宫帐。

无意间,她听见影姬问:“媚姬,找到寿蓉小姐了吗?”

“找到了,原来在秦晋王爷的营帐中过了一夜。”媚姬低低的笑:“秦晋王爷这回麻烦大了,南平郡王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机会,岂能放手。”

雨竹掀帘而出,看一眼禁声不语的媚姬与影姬,道:“你们进来。”

经过一番询问,雨竹大致明白了整件事:隆庆昨夜喝得烂醉如泥时,恰巧被南平郡王之女萧寿蓉遇见,便好意送他回营帐,不料却被强行留下侍寝。若是一般的女子倒也罢了,以隆庆的身份,多纳一房姬妾算不了什么。但萧寿蓉的身份高贵,虽然之前被雨竹废去了郡主封号,毕竟还是平南郡王之女,当今太后的侄女,左皇后的族妹。若隆庆肯娶她为正妃,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萧家的女儿终究是要嫁给耶律皇族的,何况放眼整个大辽,除去大辽的国主,最有权势的人当数秦晋王与国师,而萧寿蓉本人对于隆庆的钟情也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隆庆不承认自己做过任何越轨之事,坚决拒娶萧寿蓉为妻。

倚着软垫,雨竹沉吟了半晌,问:“秦晋王被送回营帐时,是否已醉得不醒人事?”

“听阿里虎说是这样,”媚姬回答:“寿蓉小姐将王爷扶入营帐时,王爷已经沉沉昏睡。他去为王爷拿醒酒汤回来,被王爷身边的韩子聪拦住,说是王爷把寿蓉小姐留了下来,不方便再入营帐。”

“是这样!”雨竹低低一笑,站起身,“这样的热闹我倒要去看看。”

“雨竹,”寒月焦急道:“你在辽国只是一个过客,何必为了别人若祸上身。”

“他不是别人,姐姐。”雨竹头也不回,走出了宫帐。

进入捺钵时,雨竹正好听见萧菩萨在说话;“二弟,做男人就该有担待,寿蓉妹妹在你的营帐中过了一夜是不争的事实,你总该为她一个女子的清誉想一想。”

“我并没有留她,更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她擅自留下与我何关,凭什么让我——。”隆庆愤愤的说,一抬眼看见雨竹,怔了一下,竟忘了说话。

“隆庆也该册妃了。”隆绪对雨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身边坐下,“且不论此事谁是谁非,朕今日就为你们赐婚吧。”

“不行——”,隆庆不顾礼仪的顶撞,“皇上何不自己娶她了事。”

雨竹“哧”的一声笑了起来,看见隆绪有些恼怒的盯着她,正了正色,道:“陛下,我们汉人有这样一句俗语,酒品佳,人品亦佳;反之,人品佳,酒品必佳。秦晋王的人品如何,陛下应该比臣妾更为明白,酒后乱性,非他品性。”

在场诸人闻言,神色各异。隆绪扫视了雨竹一眼,不置可否。隆庆感激的冲她笑笑,雨竹大大方方回他一笑。

一直站在萧菩萨哥身旁低头饮泣的萧寿蓉猛然抬起头,怨恨的盯着雨竹,尖声道:“娘娘说得对,秦晋王爷的确不是酒后乱性,而是心有所思,他在酒醉中一直喊着‘雨竹’二字,可怜我糊里糊涂做了别人的替…”

“住口。”隆绪把手中的青瓷雕花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掼,“砰”的一声,青瓷碎成千万,茶水洒落一地。诸人齐齐跪落在地,除了雨竹。她虽也屈身成下拜之势,双膝却并未着地,仰着脸,正视隆绪。她看他的眼神,既使是笑的时候,也不能掩饰眼底的冷漠。隆绪想着,觉得有些悲哀。许欠,他深深喘了口气,平静下来,挥挥手:“都退下吧,隆庆与寿蓉的亲事,还是待回京后,交给母后处理较好。”

“皇上,请容臣妾最后一言。”雨竹毫不理会隆绪的脸色,缓慢而清晰道:“男人醉到不醒人事时,是无力行房的,〈唐典·医律〉第十七卷有载,陛下不防查阅一下,又或者多叫几名太医来询问。”

隆绪沉默,直直盯着雨竹的眼,雨竹回视他,坦坦荡荡。半晌,他的眼光慢慢移到了萧寿蓉的脸上,锐利的眼神,象利剑一般,直刺入心。萧寿蓉再也坚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住的伏地叩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南平郡王,你自已去向秦晋请罪,无论他如何处置,你不得有异议.至于萧寿蓉——“隆绪向萧菩萨哥看去,“你的妹妹,你自己管教。雨竹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诸人躬身退去,临出捺钵之际,隆庆担忧的向雨竹看一眼,她微微颌首一笑,含有让他安心的意味。另一侧,隆绪幽暗的眸一直凝注在雨竹身上,似乎要将她看个透彻般。

隆庆带着些许忧虑退出捺钵,不经意间,他瞥见萧寿蓉怨毒刻骨的眼神,心一惊,“请留步,”他对萧寿蓉道:“不要有伤害她的念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哪怕是不择手段。”他似乎无意的瞟了萧菩萨哥一眼,重复一句,“任何人都不可以。”

萧菩萨哥讶然:“二弟,莫非你真的是…”

“这不重要.”隆庆打断她的话, “重要的是,我希望有心人能记住,除非踩着我的尸体,否则,决不能有害她之心.”

宽敞的捺钵里,只剩下了隆绪与雨竹,空旷得似乎连声音也能在里面回荡。隆绪坐在正中央的皇座上,离门很远,但他武功高强;雨竹不会武功,但她站在门边;所以他们两人都听见了隆庆的话。

“我可以象他一样的对待你,不,可以做到比他更好。”隆绪低语,从王座上站起,走近雨竹,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他爱极了这种温柔的触感。

“我不需要,陛下。”雨竹后退一步,笑了笑,“做人不能太贪心,我心中所能容纳的并不多。”

“你不愿意看见隆庆大婚?”他牵住她的手,让她无法再后退。

“我是不愿意看见他与我一样,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尤其是终生大事。”

“哦,朕差点忘了,你说过朕配不上你。”隆绪舒臂将她揽入怀中,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有些暖昧,这样的气氛他喜欢,于是愉快的笑了起来,“那么,你认为谁配得上你,隆庆吗?”

“呵呵,”雨竹的笑容向来很美,尤其是笑得这么纯净甜美时,她很无辜的说:“陛下,原来您也这么认为!”手指一翻,一枚银针抵在了隆绪的胸口,迫使他不得不拉开两人的距离。

“雨竹,你想用激怒我的方法,以达到被废位驱逐的目的?”他修长的指勾起她柔美的下颌,噙着浅笑的唇角一沉,丝丝阴狠之色入眼,“你休想!”

因为要顾及萧太后的面子,隆庆对南平郡王父女没有处以重罚,仅是训斥了一顿后,限令他二人在日落之前必须起程回京闭门思过。狩猎仍在热烈的继续,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意外而受到影响。狩猎的方式分为捕猎与围猎两种,小猎物由个人自行捕猎即可,大猎物则由众人围猎射杀。玄霜在观猎台上看得手痒,征得雨竹同意,也加入了狩猎的队伍。

一日下来,各人均有收获,玄霜得到隆庆相助,也捕获了不少猎物,她策马奔向观猎台,欢快高呼:“主上,主上,快来看…”

雨竹对于玄霜素来宠爱,自然不会扫她的兴,便下了观猎台,亲自为她清点猎物。都是一些小猎物,有十来样,玄霜不无遗憾道:“明天我一定要猎一只大虎来,用虎皮为主上做一件披风,这样,主上在雪天就不会畏寒了。”

一旁,隆庆笑道:“既然你有此心,明日的围猎,本王必定带上你。”

“王爷真是一个大好人。”玄霜雀跃,完全忘记了前一日对于隆庆的满,此时,隆庆在她眼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

“能如此心思单纯的活着真好。”隆庆对着雨竹笑。

夕阳下,雨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灵动的双眸犹如黑色玛瑙石般荡起七彩色泽。没有了冰雕玉彻的冰与傲,沾染几许凡尘的气息,更多了几分柔和温情。隆绪刚刚收猎归来,望着雨竹,心中暖洋洋的,既使她从来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从来不曾对他有过这般的笑容,他还是愿意看见她的快乐,在他身边快乐着。

隐约中传来破风之声,虽然细微,却逃不过隆绪的耳力,他脸色陡然一变,未加思索的向雨竹扑去。同时,隆庆迅速冲来,挡在了雨竹身前。兄弟二人形成合拢之势,将雨竹牢牢围在中心,毫发未伤。无数细小的钢针分别射入他二人体内,隆绪面呈痛苦之色,身形晃了晃,无力萎顿在地;隆庆侧即时面色乌青,身子重重向后倒去。

盔甲声铿然,万千黑羽箭簇同时射向暗器来源处,黑鸦鸦的一片,遮蔽了天地的光阴。凄厉的惨叫声过后,萧寿蓉形同刺猬的尸身滚落,一个精巧的锦盒,从她的手中滑下,浸透在血泊中。

雨竹望了那个锦盒一眼,“漫天花雨!”几近绝望的悲怆。

漫天花雨,中原武林中最霸道的暗器,快、准、狠、毒,盒内共装有360枚钢针,针针经过不同的毒药淫浸,机关一经启动,这些毒针便会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射往对方,形同雨丝,漫天笼罩,疾如风快如电,让人避无可避,故命名“漫天花雨”。钢针本身对人体并无多大伤害,真正致命的是针上的剧毒,被暗器射中之人,往往会在一刻钟内毒发身亡,没有人能在短短一刻钟内,判断出对方中了多少种毒,是哪几种毒,更无可能在一刻钟内解除所有毒素,即使是雨竹这般惊天绝世的医术。

寻寻觅觅多少年,她却又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她面前,束手无策。雨竹向隆绪望去,脆弱无助,眼中满满的祈求与哀求。同样被暗器射中,隆绪虽然显得痛苦,但并无中毒迹象。顾不得运功逼出射入体内的钢针,隆绪从乌皮靴中拔出匕首,挥手划破左手腕,鲜血汩汩涌出,形成一道血线流入隆庆的口中。

“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隆绪冷冷的说,“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还轮不到你来求我。”

赫连辰砚与寒水柔闻讯匆匆赶来,看见这样的情形,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不置一词,分别左右守护隆绪身侧。鲜血不断流逝,隆绪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隆庆却仍然毫无反应。“皇上…”寒水柔向来冷静的表情有了轻微的波动,伸伸手,又无力垂下,她瞥了雨竹一眼,冰冷的眼底,一丝掩不住的厌恶一闪而逝。

隆绪凝视雨竹,问:“如果我与他只能活一个,雨竹,你会选谁?”

雨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他。

低头,隆绪看见自已的手腕,在正流淌着鲜血的伤口上方,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是当年前为救雨竹所留下的伤痕。天长日久,皮外的伤痕已变淡,但是,有些伤痕却永远也愈合不了,越来越深也越痛。他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失血过多,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连钢针刺在体内的痛疼也变得麻木了。难怪总有人提醒他要“龙体为重”,原来“龙体不重”了,连人心也会变得脆弱。

“陛下,”辰砚突然跪下,“无论别人怎么选,臣希望陛下选自己。”

“陛下!”在场诸臣全部跪下,齐声高呼:“龙体为重。”

“你选谁,雨竹。”隆绪用汉语固执的问。

“我选对我最重要的人。”雨竹说着,在隆绪口中塞入一粒丹药,“但是,没有如果,你和他都能活。”

隆绪无声的笑,“过份的自信就是狂妄…”隆庆适时的发出了一声轻吟,隆绪又笑,“你是对的,在你面前,我总是错。”

辰砜迅速上前,手动如电,点住了隆绪的止血穴道。因为隆绪与隆庆二人体内刺入许多细小的钢针,辰砜不敢随意移动他们的身体,他先将隆绪扶起坐稳,准备就地运用功力助他逼出钢针。隆绪拔开他的手,道:“我自己来,你去帮隆庆。”

辰砜自知劝说没用,便命人将尚在昏迷中的隆庆扶起,除去衣裳,手按在他的前胸,凝神吐劲,细小的钢针纷纷从隆庆体内被逼出,洒落遍地,雨竹觉得自己仿佛也痛了起来。

隆绪刚一运力,尖锐的痛让他猛抽一口冷气,无奈摇一摇头,他苦笑道:“不行。”

寒水柔躬身下拜,“陛下,请准许臣为您效劳。”

“瞧瞧,多恭顺,”隆绪对着雨竹笑,“雨竹,你该学学。”

“是,”雨竹也恭顺的屈身下拜,“请陛下准许黑水宫主为你逼出钢针。”

“准凑。”隆绪英挺的眉飞扬, 心情似乎很不错。

看见他苍白的脸孔,雨竹轻声吐出两个字:“谢谢!”很温柔也很诚恳。

隆绪面色一沉,冷冷道:“我最憎厌的就是这句话。”闭上眼不再理会她,他明白她是为什么而道谢。

寒水柔伸出手轻轻按在隆绪赤裸的胸前,感受到他的心跳,她又瞥了雨竹一眼。凝神运功之前,她想:如果没有了这个女人,这颗心是否还会如常跳动?

夜已深,也许所有人都去了隆绪的御帐守候,相比之下,隆庆的营帐显得有些冷清。辰砜走进时,雨竹正用沾染着药水的纱巾轻轻擦拭隆庆后背的针眼伤口,阿里虎捧着药盆站在她身旁,一脸的崇拜与信任。

“隆庆还在昏迷中?”辰砚俯身细看,见隆庆气息较为平稳,面色也已恢复正常,才略略放心,蹙眉道:“至今尚不能清醒,会不会——”

“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醒来。”雨竹示意阿里虎把药盆端走,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拭手,“陛下好吗?”

“娘娘亲自去看看为好,”辰砜神情淡淡,“陛下也是血肉之躯,也知道痛。”

隆绪的御帐并未如雨竹所认为的那般热闹,御前侍卫重重把守,澄亮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光与影构成了一道冰冷无形的樊篱,拒人于千里之外。

御前亲卫队只听命于皇帝本人,没有皇帝的许可,既使是贵为左皇后的萧菩萨哥也被阻拦在了御帐外,她仍穿着白日里那身火色的猎装,衬托出憔悴的脸庞越发苍白,脸上泪痕残存。看见雨竹走来,她仰起脸,保持着萧家女子特有的高贵与矜持,道:“萧寿蓉的事与我无关。”在她身后,数名女官垂首环侍,勉强的恭敬中含着隐约的敌意。

雨竹从她们身前走过,漠然扫视一眼,“知道了。”

“寿蓉是我妹妹,陛下便认定此事与我有关。我只想看一眼他是否还好,他竟连这一眼也不肯施舍。” 萧菩萨哥禁不住泪水潸潸,高贵矜持的仪态顿时崩塌,清凄的月色下,憔悴的脸庞不失美丽,拥有大辽女子最尊贵的身份,她却满脸的落寂与悲苦:“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别的女人,我早已经习惯,又怎会愚蠢到用如此危险的方式来争宠。”

看着她,雨竹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的尊贵与美丽,同样的落寂与悲苦。女人的幸福,怎能完全取决于男人?难得早已练就的铁石心肠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本想说:“他若有心,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无辜,只怕是他不想明白”。话到嘴边,却改口成劝慰:“陛下受伤不轻,有些事思量不周全,待他伤好后,自然会清楚一切。” 她举步继续前行。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你。”萧菩萨哥突兀的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安心留下来,好好侍奉陛下。”

雨竹脚步一顿,回首审视她片刻,淡淡道:“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容忍?”

“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喜欢。我十八岁入宫,至今历时四年多,看遍深宫百媚千红,转眼成过眼烟云。陛下是天,要的只是恭顺谦忍的后妃,任何女人于陛下并无分别,无偏宠、无厚薄、可有可无;后妃之选,其实更是家族之选;唯有你——,我从未料到,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以身涉险。我不清楚你与秦晋王曾经有过什么,但我却明白如果不是喜欢之极,没有男人可以容忍这样的耻辱。身为后宫之主,陛下的喜乐便是我的喜乐。”

雨竹点一点头,道:“他果然没有选错皇后,你的确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我却没有容人的雅量,在很早的时候,就已有先例让我明白,男女之情,或是独一无二,或是一无所有。如果彼此无法完完整整的拥有对方,我宁可不拥有也不被拥有。”

萧菩萨哥有些愕然,半晌,才道:“陛下是皇上,天下属于他,我们也属于他,他却不能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所以,大辽的后宫是你们的;而我,不属于后宫,更不属于他。”雨竹含笑,冲着萧菩萨哥微微一颌首,转身向御帐走去。也许早已有过交待,御帐前的侍卫看见雨竹,立即躬身侧退,让出了一条通道,行动整齐划一,未发出一丝声响。

进入御帐,雨竹一眼便望见闭目躺在宽大锦榻上的隆绪。烛火结花,在孤独中跳跃,昏暗的光线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无一丝人色。四周寂然无声,静得让雨竹有些心惊。移步靠近锦塌,伸出两指搭在他手腕脉门上。他细密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几下,雨竹心一宽,突然记起隆庆的睫毛似乎也很长,不由无声一笑,到底是兄弟,相似的地方可真不少!

隆绪猛然翻手握住雨竹的手,声音低沉如梦呓:“我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你总是想着他?”他的双眼仍然闭阖着,眉宇紧紧纠结,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雨竹愣愣看着他,有了短暂的恍惚,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象个孩子般的脆弱无助。人还是一样的人,心境却早已不同,她从来不会给别人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雨竹用力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放下一瓶药在他的枕畔。微弱的烛火激烈跳跃了一下,在她转身准备离去的瞬间,湮灭于一片黑暗中。

“对不起,雨竹。”寂静的夜里,隆绪低哑微弱的声音分外清晰。

泪水毫无征兆的涌入雨竹眼中,她很幸庆,在黑夜里,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昔日的严律,今日的耶律隆绪,她生命中最初的爱恋,不见得有多刻骨铭心,却是最真实的情、最纯净的爱、最美丽的情怀。少不更事,情窦初开,她的恋情还不及完全展开,已被他一手摧毁,连带着被摧毁的还有她年少时的人生,这一声道歉来得太迟了。她精通医理,既使当时不知,日后也必然会知道西域合欢散的药性是何等强烈。如果当年,他多一份诚挚的歉意,少一份凌人的气势;如果没有大殿里的那一幕;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不幸;如果…或许、也许他与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错过的再也不可能挽回,就如人生无法重新再走一遭。

隆绪的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雨竹的手,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不知所踪的女儿,还想到了隆庆。她想:“如果他不能完全康复,隆庆这一生都不会安乐”。伸出另一只手,抚慰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睡一觉,伤势才能好得快些。”

“陪陪我!”他在求她,不自觉中仍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也许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