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木伦河水奔腾不息向东流,河畔飞花拂柳依旧,昨日她还在此处,与他相约远走天涯,今日却已物是人非。兄长是她的夫君,她是兄长的皇后,一个宠幸,一个承宠,没什么不对。可是他,倒底算是什么?那一声低吟,分明蕴含着浓烈欢悦,隆庆即使想自欺欺人,假装认为她是迫于无奈,也行不通。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隆庆的肩上,“二哥!”久违的亲密称呼,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是代,年幼时,他们以“大哥、二哥、三弟”相互称呼,长大后,就变成了“皇兄与臣弟。”

回首,隆裕站在他身后,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囊,“闲来无事,想找二哥一起喝酒。”

隆庆接过酒囊,大饮一口,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醉倒之后,许多事可以不闻不问,不想不思。

“我们兄弟四人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吧?”隆裕慢慢小酌,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这么的文雅,真不象是大辽的男儿,“有机会一定要把大哥和辰砜表哥一起拉过来,痛痛快快大喝一场。”

“大哥——”隆庆喃喃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有多久,他没再唤过他一声“大哥”;又有多久,他没再唤过他一声“二弟”。

“二哥还记得我们四人偷饮西域进贡给父皇的琼酿之事吗?”隆裕笑道: “那时大哥与表哥七岁,二哥你五岁,我才四岁。我们四人喝光了整整两坛琼酿,结果全部大醉不醒,父皇与母后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抱着酒坛。”

忆起孩提时候的趣事,隆庆也会心的笑了起来,“那一次,我们还好,只醉了一日便酒醒了,你却醉了整整三日才醒来,气得父皇要狠狠责罚大哥与我——”话音嘎然而止,他记得那一次,他并没受到任何责罚,因为有隆绪维护着他,把所有的过错揽在了独自一人的身上。从小,就是这样,是兄长一直在看顾他,教导他。既使是在十二岁,兄长登上皇位后,仍亲自督促他的功课,教导他的武学。

“人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们家却是个例外,不仅因为我们有一位好母亲,还因为我们有一位好兄长。”隆裕的笑容温文尔雅,一边徐徐饮酒,一边话家常:“我始终都记得,自幼体弱,我长年绵缠于病榻。每一日,大哥都会来看望我。父皇驾崩之初,内忧外患难,母后忙于政务,常常无暇顾及我,可不管有多忙碌,大哥从未中止过对我的看顾,对二哥你亦是如此。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他总是先让我们挑选自己所喜欢的,即使是他自己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们开口,大哥就会让给我们。这一切,二哥还记得吗?”他的话锋一转,“但,人是不一样的,不是何以供别人挑选、相互转让的东西。人生在世,难得遇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尤是大哥这样的身份,或许他可以有很多女人,然而在利害关系牵制下,要找一份纯净的真情,何其的难。既然让他遇到了,我们就不该与他抢。你说对么,二哥?”

“三弟,不是这样的,不是——”隆庆艰难道:“我没有与大哥抢,只是…”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们之间的纠葛,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

“我不知道你们三人之间有过怎样的纠葛,但从大哥看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喜欢她,非常非常的爱恋她。二哥,即使你得到了她,难道你可以忘记多年前,大哥舍身为你挡下的那一箭;你可以忘记一月前,大哥冒死用自己的鲜血为你解去的毒?如果你还记得这一切,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把他心爱的女人拥入在怀?”看着挣扎在痛苦与矛盾中的隆庆, 隆裕的眼中有了怜悯,血脉相连,这样的痛,他感同身受,可他能做的,只有劝:“二哥,放手吧,对你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大哥是我大辽的骄阳,骄阳的光彩,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只要她没有了对你的念想,就必定能全心全意的接纳大哥。毕竟,在神圣庄严的瀛台上,他们曾有过相守一生的盟约;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春天的气候最为善变,和煦的阳光无声无息隐去了踪迹,早春的雨带着丝丝凉意,绵绵落下,打湿了隆庆的衣襟,渗入他早已麻木的躯体里。 潇洒的讲一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并不难,可有谁能真正明白,把一个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人,狠狠挖去;把一份早已融入骨血中的爱,生生抽离;倒底有多痛?不是不爱,是不能爱。锥心刺骨是怎样的痛?这样的痛算不算是?

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1)。”是谁在这般不停的凄切吟唱?雨竹茫茫然睁开眼,梦中的雨声渐歇,一线夕照的红晕透过御帐门帘的缝隙,落在浅碧色的鲛绡绫纱帷幕上。紫鑫炉中,焚香已燃尽,残余香味萦绕。合欢散的药力尚未尽褪,雨竹的全身依然酥软无力。她用尽全力勉强支撑起身躯,用力一滚,滚下宽大的锦榻,跌落在榻前铺就的兽皮上。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身上,半遮住她赤裸的娇躯,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她伸出轻颤的手,将委落一地的衣物一点一点拉近,艰难的穿回身上,穿得很慢,却有条不紊,不让身上的衣裳显出一点凌乱的样子。

鲛绡绫纱的帷幕薄而透明,隔着帘幕,隆绪一直在看她,目不转睛。她却不曾看他一眼。她向来好强,自重逢以来,除却那日清晨,她为隆庆落下的那一滴清泪,他未曾再见她在人前落过泪。望见她泪痕斑驳的脸庞,他的心狠狠揪痛,他想:错了吗,没有,没有错,我只是想留住她而已。

用了许久的时间,雨竹才穿戴整齐,努力站起身,蹒跚着向门口移去。在她即将走出门的瞬间,隆绪才醒悟过来,几个箭步,窜到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雨竹,”他的声音,卑微哀恳,仿佛匍匐在了尘埃中,“退一步就是每阔天空,既然那一步,你不肯退,就让我来退,告诉我,该怎么退?”

回过头,她的眼光哀凉如水,仿佛一道冰箭,直刺他的胸臆,“你能退到五年前,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么?”

惨白的手痉挛了一下,缓缓松开。她没再看他一眼,轻身走出了御帐。挥手,他扫落了青玉石案上的紫鑫香炉,“咣”一声,紫鑫炉击重重落地,发出一声巨响,灰烬纷纷扬扬,满室飞舞,呛得他无法呼吸。一拳又一拳,发泄般击打在青玉石案上,在冰冷坚硬的石案上,砸下一个个带血的印迹,他感觉不到痛。不就是为她洗衣、为她煮一钵鸡汤么?他也可以做到,可是老天不肯给他机会,或者说,是雨竹不肯给他机会。

刚走出御帐,雨竹便无力的扑跌在地。守候多时的寒月与玄霜推开阻拦在前面的雪姬与风姬,冲上去抱住她。“主上——”看见雨竹雪白颈部间的於痕与牙印,玄霜忍不住哭出声。寒月咬牙欲碎,突然拔剑,向御帐狂冲去。

寒水柔闪身拦在御帐门前,衣袖一挥,一道劲风将寒月生生逼退几步,功力悬殊太大。“不要做无谓的傻事。”寒水柔冷冷的警告。

“姐姐,”雨竹喊住寒月,“你忘了我们三个人的约定吗?”

“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男女之间的爱情,也适用于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义。寒月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手一松,长剑“咣当”坠落。回身,她与玄霜一起扶着雨竹,慢慢向雨竹的宫帐走去。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隆庆不知道自己在河畔站了多久,懵懵懂懂,恍如梦中不知时日。当一只手搭上肩膀时,他才如梦初醒,没有回头,道:“三弟,别吵,让我再想一想。”

“二弟,是我。”隆绪的声音响起。

隆庆霍然转身,隆绪就站在他的身后。夕阳的余辉中,他黑色锦袍上的织金飞龙少了几分凌驾天下的威严,更多了几分人性的温和;一缕光线透过垂柳的枝叶,照射在他俊美如雕刻的轮廓上,光影斑驳间,隐隐透出几分萧索与落寂。

隆庆感觉到了同样的萧索与落寂,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不知何时起,变得疏离淡漠。可是,血毕竟浓于水。

望着西天的残阳,隆绪兀自出神许久,转眸,看向弟弟,幽暗的眸中,有着悲伤与恳求,“二弟,我求你,求求你了!”原来,爱一个人到极至时,是没有骄傲可言的。

昂首,隆庆看见残阳如血,浓艳欲滴,五脏六腑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痛得他的额前沁出了冷汗,“为什么?”他问:“在我被‘漫天花雨’射中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让我就那样死去,多好!”

隆绪沉默,西天的那一轮红阳徐徐没入云层,风起云涌,暮色四合, “我想过,”他低低的说,“可是,我做不到!”

隆庆捂住脸,身躯不停擅抖着、擅抖着,最后,蜷缩在了一起。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好好待她。” 凉风吹过,拉木伦河的水凄切呜咽。

夜幕初降之时,草原上燃起了一堆堆的煹火,烤肉的浓香、醇酒的清香在风中飘散。冬猎的最后一个夜晚,举行着封猎庆典的最后一项——通宵达旦的露天夜宴。所有人,无论尊卑,皆会放下平日里的恭敬与矜持,尽情享受这狂欢之夜。

回到宫帐后,雨竹就开始沐浴,用清水不停的冲洗自己,洗到手足冰凉犹不肯停歇。寒月与玄霜无奈,强行将她拉出了浴桶。虽已是早春,但春寒料峭,加之雨竹体质畏寒,寒月着人在宫帐内点起了暖炉。裹着玄霜特意为她制成的虎皮大氅,雨竹倚靠在暖炉旁的软垫上,双眼闭合,身后,司妆侍女用洁白布帛轻柔擦拭她湿漉漉的长发,细细梳理着。

司衣女官领着数名待女捧衣入内,躬身呈献于雨竹面前。寒月扫了一眼摆放于前的数十套衣物,对雨竹轻声道:“娘娘,可要选今夜宴席所用的衣物?”

“不用了,”雨竹仍闭着眼,带着浓浓的倦意道:“随意拿套白色衣装即可。”

“娘娘恕罪。”侍衣内官与奉衣侍女惶恐跪下。

雨竹睁眼,瞟一声呈献于面前的衣物,红如朝阳烈焰,绿如嫩芽新绽,碧如雨过晴空…各色皆全,有汉装,也有契丹服,上乘的衣料、美丽的色泽晃得诸人眼花缭乱,唯不见白色与紫色的衣物。

“娘娘,”司衣女官道:“皇上有旨,令奴婢等日后不得再将白色与紫色的衣物呈献于娘娘面前。”

“原来如此!”雨竹双手暗暗紧握成拳,寒月曾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现在这般,继续穿着白衣。他的耳目果然无处不在,所以有了午时的那场屈辱,所以不但不能穿紫衣、连白衣也不能穿了。是惩罚,还是告诫?

“欺人太甚!”玄霜忿忿道。

摆了摆手,雨竹已没有心力再为这点小事争执,随意指了套浅碧色的汉装,道:“把衣物留下即可,你们先退下。”

“雨竹,”当宫帐内只余她们三人时,寒月低声道:“在燕京,也有流花阁的人,此次的归程,是我们逃离的一个好机会。”

“逃离!”这一念头烫得雨竹的心头灸热起来,离开的念头,从未如今日这般强烈。她猛站起身,虎皮大氅滑落在地,赤足在柔软的兽皮地毡上快速来回踱了几步。单薄的素纱衬裙飞扬,裙裾下,纤巧莲足若隐若现,白玉无瑕,甚是动人。低头,雨竹看见自己的双足,她并未如宋国的大家闺秀那般缠足,入宫之前,父亲常年不归家门,母亲日日悲泣,无人顾及她缠足之事;入宫之后,已错过缠足的最佳时期,宋太后也曾想补救,可每当教引嬷嬷来缠足时,她因畏惧痛疼,必定弄得整个皇宫鸡飞狗跳,以至于连不过问后宫事务的宋帝也被惊动,赵恒见她哭得惨切,怜惜这个无母的孩子,便道:“罢了罢,一切随她吧,我们皇家的郡主,就算是天足,何人还敢说一句不成。” 每每忆及点点往事,心中便会生出暖意,太后与宋帝也曾对她百般痛惜呵护,他们给过她最美好的九年光阴。再怎么怨,有些东西毕竟难舍弃,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把一个锋火连天的残局扔给那些养育她长大的人。

“雨竹,你不想走么?”寒月端详着雨竹的神色,道:“为了秦晋王?”

“隆庆!”雨竹的眼神变得柔和,就着地毡慢慢坐下,侧首枕在臂弯上,微湿的长发,如水般倾泄一地,她的神情有了几分孩子般的纯真,“姐姐,我们一定要走的,但不是这样走。有一种药,叫殊心碧,服食下去,人便会呈假死状态,七天七夜后,才能醒来。”

“雨竹,你是想——”寒月的眼一亮。

“这种药极难调配,我需要时间;而且,既使有了药,我会们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雨竹微微笑,明眸中荡起两弘秋水,“他应该会帮助我们的吧,姐姐,我要见见他。”

“主上,”玄霜跳起身,一脸的喜悦,“我这就去安排。”

望向拉木伦河的对岸,隆庆仿佛看见了自己今后的人生,寒夜里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夜宴正热闹,欢声笑语,歌声曲音,不时入耳。那样的热闹与欢乐,与他无关,也许这一生,再也无关了,他听见更多的,是拉木伦河水的呜咽。

清风挟着一阵淡淡的幽香吹过,环佩叮当。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怀心谷中,他从沧澜江中打捞到一串风铃,她兴奋的象个孩子,把风铃挂在了石屋的门檐上,为石屋取名“思乐居”。风过处,风铃叮当,她说:“听,这是召唤亲人归来的声音。”也曾想过,要为她盖起一座名符其实的“思乐居”,然而,此生再也无望。她在召唤他,他却无力回首。

“隆庆。”雨竹轻唤,来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向河的对岸。月光下,她任意披洒的长发随风轻轻拂动,长裙飘飘、衣袖翩翩,宛若凌空飞落的广寒仙子。

隆庆发觉自己以前的话说错了,其实她不仅是穿紫色的衣服,而是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很美。用尽了的一生的力量,他才能侧过身,对着她说出那两个字:“皇嫂!”刻意的恭敬,刻意的疏离。

雨竹愕然,心慢慢坠向深渊,午时的那场屈辱,她并无意隐瞒隆庆,只是没有机会说,也不知该怎样说,那样的事,于她毕竟太过难堪,半晌,她才能开口出声:“你,还愿意与我一起走么?”有些期盼,有些担忧。

隆庆心一紧,又开始绞痛,猛烈的痛,辅天盖地席卷而来,蔓延到周身,已下定的决心,几欲动摇。他不敢再看她一眼,咬了咬牙,口中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息, “我们契丹人虽不似你们汉人这般讲究礼数,但廉耻之心还是有的,你自恃美貌,游走在我们兄弟之间,是觉得有趣,还是想让世人耻笑我们兄弟同科?皇后娘娘,请你自重,就算不想自重,也请为皇兄的颜面,为你们大宋国的颜面想一想。”字字如刀,刺入他自己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她的脸,苍白胜雪;她的眸,幽暗如夜;静静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一动也不动,长久的沉静,静得似乎世间没有了生命的存在,许久,她问:“这么说,你是不要我了么?”

“是,皇后娘娘,我不要你了,我要不起你。” 一字一泪,字字泣血,大概便是如此,这样血与泪,他却不能让她看见。

“其实——”雨竹笑,万念俱灰,眼中无泪:“你不要我了,只需告诉我一声既可,我会头也不回的走开,何必这般的——。如果你这样做,是因为怕我不死心,会对你纠缠不休;那么,你就太小看我了,耶律隆庆,你小看了我。”她缓缓转身,挺直脊梁,朝前走,“每个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为兄弟大义,舍弃了我,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我不见得一定要成全你的这一片苦心,你不要我,从此,我也不要你就是了,永远也不会再要你!”她决然的离去,再也不曾回首一顾。

隆庆紧紧捂住胸口,高大挺拔的身形痛得佝偻成一团,跌坐在河岸的堤石上,飞溅的水花不时打在他身上,这一次,他听见的,是自己的呜咽。

走出隆庆视线的瞬间,雨竹脚下一个趔趄,不缓的步伐令她跪伏落地,白皙的双手按在乌黑的地土上,纤弱的双肩开始擅抖,越抖越烈,她的眼泪仿佛璀璨的珍珠,晶莹剔透,纷纷扬扬洒落,无声隐没在尘埃中。

赫连辰砜正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赏月,这是他的嗜好之一。据说,真正的高手,不会有太多嗜好,嗜好多了,弱点就多。他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当然这是别人给的称号,就他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谦虚的人。偏偏他的嗜好很多,好美酒,好美食,好美人等等,最最特别的一项,就是好爬树,躺在树顶上赏月睡觉,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常常听见或看见一些不该听或不该看的事。比如,他听见了隆庆的话,这没什么意外,本就在计划之中。接着,他看见了雨竹的眼泪,莫明奇妙的,就想到了一个传说,相传南海的鲛人,美丽无比,在皎洁月光中落下的眼泪,能够变成美丽的珍珠。他突然很想看看她的眼泪,有没有变成美丽的珍珠。不过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女人太骄傲,既使是哭泣,也在无声无息中,也许,她不见得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般模样。夜宴已开始多时,辰砜本准备跃下树,去夜宴上露个面。有了先前那一个认知,他决定在树上多等等,等雨竹哭完离去后,再跃下树。

雨竹哭泣的时间虽然不算是特别长,但也不短。看见她终于停止泪落,辰砜松了口气,梨花带雨固然动人,可再美丽,也是别人的女人,而且是耶律隆绪的女人,他并不想自找麻烦。

无意间,他瞟见雨竹手中拿着一把匕首,玄铁在冷月中泛着寒光。心一惊,早就听隆绪说过这个女人性情刚烈,没想到这么烈。他无暇多加思索,飞身从树顶跃下,挥手打落了雨竹手中的匕首,面色阴沉恼怒,“皇后娘娘如此行止,是否太过不妥?”

“你以为我想寻短见?” 雨竹似乎早已习惯他从树而落的举动,从乍然一见时的惊愕很快转为淡漠,“我还至于如此懦弱。”人总要活下去,既然到红尘中来过一遭,无论多少悲苦,她都会好好走完。

“那这是——”辰砜疑惑的指着地上的匕首。

“这个——”雨竹俯身捡起匕首,执起衣袖细细拭净上面尘土,再缓缓插入刀鞘,认真郑重,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依然清晰记得,在怀心谷中,那个午后的斜阳下,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郑重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玄铁,压得她的手腕有些痛,他对她认真的说:这是我向你求亲的表仪,等离开怀心谷之后,我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向你家中长者提亲,将你明媒正娶迎回家。往事已随风逝,她浅浅笑,有些淡淡的苦涩,一切该作个了断啦!她问:“方才一切,你都已听见、看到?”

“我不是有意要听和看的。”辰砜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雨竹双手捧着匕首递到辰砜面前:“既然这样,就请你替我把它还给隆庆,我便不再追究你的偷窥之责。”

“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使。”话虽这样说,辰砜还是接过了匕首,他发觉自己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又颇有善意的提醒:“夜宴已开始,娘娘还是不要缺席为好。”

“多谢!”雨竹微微颌首,远处传来寒月焦急的呼唤,她转身,向着声音传来处快步走去。长发轻舞,衣袂飞扬,出尘的美,孤绝的傲,一如初相见,风霜雪雨,经久弥见风彩。

辰砜目送着她,直至芳踪不再,很婉惜的摇摇头,“真可惜,你居然是陛下的女人。”

注:(1)温庭筠《梦江南》

人生长恨水长东(四)

辰砜出现在宴会上时,雨竹还没有到达,隆庆也不在。隆绪正与群臣宴饮,兴致颇高,饮酒如饮水,一碗接一碗。萧菩萨哥坐在他的左侧,关切注视着他,却不敢出声劝阻。“好女人应该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这句话被天下无数男子捧为至理名言,能留在隆绪身边的女人,当然都是好女人。只有一个是例外,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例外。

看见辰砜,隆绪手一摆,笑道:“辰砜,你迟到了。”伶俐的侍女立刻捧上三大碗美酒摆放在辰砜面前。

一口气饮下三碗酒后,辰砜凑近隆绪,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陛下的女人在哭。”

“哪一个?”隆绪问得很顺口,无意向辰砜身后瞄了一眼,马上又正色道:“那必定是朕的不对了,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哭的。”这句话显然不是说给辰砜听的,雨竹在寒月与玄霜的陪侍下,正向他们走来。身旁,萧菩萨哥的手在袖底绞动,为什么在她哭泣的时候,他连多看一眼的耐心也没有。

辰砜看着隆绪,一脸的景仰。隆绪素来以不贪美色著称,居然能在刹那间,想出这样一句令天下无数女子感动的精僻之语。辰砜第一次才发觉他很有成为一代风流浪子的潜质。

可惜,雨竹在隆绪面前永远是一个例外,听见他的话,她的神情沉静似水,没有任何被感动迹象。脸上不见一丝先前的悲戚之色,更不见任何哭泣过的痕迹。举止雍容端庄,素衣纤尘不染,完美得无可挑剔。果然是人生如戏,辰砜先为隆绪那句精僻之语大大惋惜了一番,再为她的冷静自制长长感叹了一场。

来到隆绪身前,雨竹敛衽施礼,又对着萧菩萨微微颌首,算是招呼过后,便在隆绪的右侧坐下,不举箸、不执杯,不发一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只凝神观看宴会场中心的歌舞。

隆绪侧首,凝目注视她,她恍若不知。许久,他不易察觉的叹一口气,缓缓转首,举起一碗酒,手一颤,满碗的酒尽数翻倒,沿着手腕流入衣袖,丝丝凉意,直透心底。“皇上。”萧菩萨哥惊唤一声,急忙拿起丝巾,亲自为他擦拭手与衣袖上的酒汁,训练有素的侍者迅速上前收拾残局。所有一切,依然无法引得雨竹的一个关注。热烈的煹火在奔放跳跃,美艳的波斯舞娘在热情歌舞,酣畅热闹的夜宴中,隆绪却觉寒意袭人,她对他已然是视若无物。想起黄昏时分她走出御帐前那哀凉如水的目光,隆绪自问: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妹妹觉得这歌舞可好?”萧菩萨哥问道,试图改变这冷凝的气氛。

“不好。”雨竹简洁干脆的回答。

听到她终于开口说话,隆绪欣喜,道:“那你喜欢怎样的歌舞,让司乐官换掉便是。”

“裸舞。”声音虽不大,也足以让就近几个席位的臣子听到,诸人一愣,雨竹迎向隆绪错愕的眼眸,唇角扬起一丝暗讽的笑,补充一句:“陛下喜欢看。”辰砜禁不住哧笑出声,其它几人也低头偷笑,隆绪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一扫,诸人匆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行乐。

“当年,在南院大王府内的那场舞,本非出自我的本意。”隆绪端起酒盏慢饮,轻声解释:“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之弟耶律楚雄在辽宋之战中,被宋人所杀,他对宋人痛恨之极,那一日恰逢北地狼主进献一批宋国美女,斜轸便以那种方式泄愤取乐。”

雨竹幽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带着些许不屑,道:“你若无此意,完全可以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隆绪犀利的目光,直视雨竹,道:“我自幼学的就是帝王之术,仁德仁治只适用于在太平盛世时治理我自己家国的臣民,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间的真正定律,对辽人如是,对宋人亦如是。弱者在强者面前,或是变强,或是屈服,或是死。我犯不着为了一群不相关的宋人,让我所器重的臣子扫兴,要怪就怪宋国的男人太弱,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我也是宋人,可是我无论如何变强,也强不过你。”雨竹萧索的笑,有些淡淡的倦怠,“却又不想屈服,陛下准备何时让我以何种方式死?”

“你不同的,雨竹,你明知道,对于我,你与任何人都不同。”隆绪原本犀利的目光变得黯淡,垂下眼帘,眼底微微潮湿,“我主宰天下人的命运,而你,主宰我的苦乐。”后面一句,他说得极轻,如同呓语。

雨竹似乎没有听见,仰首,望着茫茫夜空,独自出神。隆绪凝视着她,从侧面望去,她线条柔美的轮廓,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可望不可即,“雨竹,”他问:“你现在还要我么?”

“不要。”轻轻的一语,说得极决绝。

“隆庆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是不肯要我么?”

雨竹缓缓转首,在隆庆的眸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冷的笑:“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为什么就一定要你?他想将我让给你,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做法,我不属于他,他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归属!”

“这么说,我们都做错了。”隆绪也笑,浓重的忧郁。伸手搂住雨竹,把头倚在她的肩胛处,汲取着她独有的幽香,隆绪觉得自己醉了,“雨竹,我爱你呀!”这句话,他是第一次对她说,也是这一生第一次说。他爱她,倒底有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仿佛很久很久了。维持了太久的强悍,就让他放纵的脆弱一次

雨竹僵直的坐着,一动不动。“雨竹,我爱你!”他又说了一句,她漠然的不作任何回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伏在她香暖的颈窝,一声接一声的说,一声比一声凄切,直至无力滑落倒地。

一片惊慌中,辰砜执起隆绪的手腕探了一下脉息,放下心道:“皇上无碍,饮醉昏睡而已。”当隆绪被侍候着回御帐时,宴会也散去了。辰砜空闲下来,转首环顾,雨竹早已不见踪影。果然是铁石心肠,一切因她而起,她居然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草原上的月亮与大宋秋水园中的月亮没有什么区别,雨竹伸出手,有些孩子气的对着皎洁的月光用力一握,张开手,空空而已,什么也没有抓住。她显得疲惫不堪,道:“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寒月走她身后,轻轻环拥住她,不置一词。雨竹倚靠在寒月身上,牵起玄霜的手,“幸好,还有你们,有你们一直陪着我,是我的幸运。”

“主上——”玄霜唤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姐姐,玄霜。”雨竹笑道:“相守了这么多年,我们三人是姐妹才对。”

“姐姐。”玄霜很干脆的喊。三人相视而笑,相互依靠着,静看天际的明月,几乎在同一刻,她们都想起了大宋秋水园的月色,月是故乡明。

“打扰一下。”辰砜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寒月与玄霜顿时绷紧身躯,满脸戒备的瞪着他。辰砜摇了摇头,他若有心要伤人,她们此刻怎么可能还有机会站在这里。他不太喜欢与不聪明的人打交道,便懒得再看她们,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径直落在了雨竹身上,萧洒的笑容带着丝丝阴狠, “对陛下好一点,没有陛下,你什么也不是。”很不客气话。

“没有他,又怎会有今天的我?” 雨竹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带着寒月与玄霜绕过他,走向自己的宫帐,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她再也没有心力与他作任何的争执。

辰砜默然无语,没有隆绪,就不会有今日的萧雨竹;没有萧雨竹,就不会有隆绪今日的苦楚;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兜兜转转,其实一切都是因果在循环。

突然,寒水柔不知从何处飞窜了过来,挥掌扫开在雨竹身旁猝不及防的寒月与玄霜,一把抓住雨竹的手腕,“你听着,马上到陛下的御帐去,好好伺候他。”练武之人,手劲特别大,她的手握在雨竹的皓腕上,立刻捏出了五个乌青的指印。雨竹秀眉紧蹙,强忍着痛楚,贝齿紧咬住樱红的唇,不出一声,冷冽的目光直直盯在她的脸上。寒水柔心一凌,手劲不由又加重了几分,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听见了没有。”

“水柔,你放肆了。”辰砜温言,手在寒水柔肩上轻轻一拍,她紧抓着雨竹的那只手软软垂下。寒月与玄霜恰好从地上爬起,抢身上前,护住雨竹。

寒水柔瞪着辰砜,怒道:“我放肆?你知不知道,陛下在哭,在不停的哭,哭得我的心都痛了。赫连辰砜,你与陛下相处多年,可曾见过他流过半滴眼泪?”

辰砜怔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淡淡道:“既便如此,你也不该冒犯皇后娘娘。”他身形一闪,手动如电,点住了寒月与玄霜的穴位,并迅速把她们从雨竹身旁拖离,反手扣在寒月的咽喉上,“皇后娘娘,请您现在去御帐陪伴陛下,记住,无论陛下有什么要求,您都要顺从,为人妻者,顺从夫君是一种美德。”

“你——”雨竹浑身颤抖,乌黑眼眸在煞白面孔间,更加的幽冷。她进逼一步,辰砜与寒水柔便拖着寒月与玄霜退开一步;不阻止她,却令她始终不得近前。一边是心急如焚的焦虑,一边是气定神闲的等待。雨竹看见寒月的神情越来越痛苦,面色由胀红转苍白,脚步一滞,“放了她们,你们说什么,我都照做!”无奈的屈服。

“不——”在残喘的间隙,寒月艰难的发出一线声音。辰砜手一紧,生生掐断了她的声线,苍白脸色又呈现青灰色。

见到寒月的痛苦,雨竹更加的痛,怒极颤声:“赫连辰砜,你混帐!”

辰砜放开寒月,向雨竹优雅的欠身, “不得已而为之,我很抱歉,娘娘。现在,请娘娘准予影姬与媚姬陪同您到御帐去,至于寒月与玄霜两位姑娘,且让她们在风姬与雪姬的营帐中住上一宿。娘娘请放心,只要陛下明日的心情还好,二位姑娘一定能毫发无伤的回到娘娘身边。”

雨竹平静下来,冷冽的目光紧紧盯着辰砜含笑的脸庞,“总有一日…”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从容的转身,由影姬与媚姬陪同着——实际上无异于押送着,向御帐走去。

寒月与玄霜也被带走了,空旷的草原上,只剩下辰砜与寒水柔二人。寒水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望着雨竹离去的方向。一旁,辰砜仔细审视她片刻,哑然失笑。

“笑什么?”寒水柔不悦道。

无视她的怒目相向,辰砜戏谑道:“真令人伤心啊,我还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呢。”

寒水柔没有如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只沉默了一会儿,顾它而言:“我想,我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了,这对陛下是否算是一件好事?”

辰砜微笑,朦胧的月色中,他的笑容有些飘渺,“如果一定要用她的软肋才能迫使她屈服,并非是陛下所想要的,真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寒水柔幽幽叹:“她有什么好?”

“啊!她漂亮,世所罕见的美。”辰砜半真半假的嘻笑:“让人看着,就赏心悦目,魂牵神移。”

夜风吹过,一阵婉转的歌声随风飘来。寒水柔仔细听了一会儿,道:“好象是你的宠姬在唱歌。”

“是的,隆庆心情不好,我让雪夕去哄他开心。雪夕也是宋人,能歌善舞,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或许隆庆会喜欢。”

“她是你的姬妾!”寒水柔诧异。

“是啊,她是我的姬妾,怎么啦?”辰砜一脸的理所当然。

寒水柔不再说话,辰砜也没有说话,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不在嫣。

雨竹刚踏入御帐,便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哽咽,接着,一件物什从她耳畔飞过,重重砸在厚重的帐帘上,“滚!”低沉的声音,有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严。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静立于无边的黑暗里。御帐外,火把的几缕光从帐帘晃动的缝隙中流入,隆绪坐在榻前的兽皮上,双手抱膝,埋首于膝上,“滚!”他又说了这一个字,没有抬头。

雨竹撩起帐帘,夜风吹入御帐,灯火的光芒流淌一地。她还来不及迈步,隆绪就惊跳而起,“雨竹,是你么?”帐帘徐徐垂下,御帐内又陷入在夜的黑暗中。刹那的光明虽然短暂,已足以让她清他脸上交错的泪痕。他仓促冲到她的面前,轻颤的手抚上她温润柔腻的脸庞,不可置信的惊喜,“雨竹,原谅我了么?”

“是。”她木然的回答。

“你不再要走,会与我白头偕老,是么?”

“是。”

“我们会生儿育女,相亲相爱一生,是么?”

“是。”

“雨竹,雨竹——”他热烈的唤着她,紧紧拥她入怀,狂热的吻辗转在她冰凉的唇齿间,双手急切撕扯着她的衣裳。与其说,他急于发泄欲望,更不如说,他急于寻找一种证明,证明她的存在与他的拥有。雨竹没有反抗,不能反抗。当他完完全全占据她的瞬间,一声满足惬意的叹息从口中逸出。她手倏的收紧,在锦榻华丽的铺垫上抓起一道道皱褶,抬手拭过自己的脸庞,触手是一片湿润,不知是她的泪,还是他的泪。

静夜里,那个凄切声音又在吟唱: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1)。夜还很长,雨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还有多长。

注:(1)温庭筠《菩萨蛮》

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突如其来的幸福容易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所以在冬捺钵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隆绪以为自己是生活在梦中。雨竹永远不会如同后宫中的其他妃嫔那般,千方百计取悦他、讨他欢心,这一点隆绪很清楚。但她终于不再对他冷淡疏离,会用温柔的眼神看他,对他温柔的微笑,与他共看日升日落,在静谧的夜里,她会温顺的依偎在他怀中,安详听着他的心跳。渴求了太久的幸福,让他失去了分辩真假的能力。与生俱来的地位,注定他拥有无上的尊荣、滔天的权势;他的幸福,却只有她能给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