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而,隆绪也会想起,在冬捺钵结束的那一个清晨,雨竹抱着浑身是血的寒月,乌黑的眼眸仿若寒星两点,寒星深处跳跃着幽冥之火,她说:“陛下,请把赫连辰砜的命给我,从此我的人与心完全属于你。”非常强烈的诱惑,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说:“不。”隆绪明白,以辰砜的地位、辰砜的武功,根本就不屑于动手伤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但雨竹不会明白。辰砜自然有辰砜的骄傲,他只说了一句:“与我无关,是那女人自己砍断了右手。”便不在多作解释,至于雨竹相不相信,他并不在意。

雨竹没有再说什么,她不让任何人碰触昏迷的寒月,亲自与玄霜一起把寒月抱回了自已宫帐,并拒绝任何人入内,所有用于疗伤的药物与水盆只允许送到宫帐门口,再由玄霜取入。北归的行程,因此延迟了一日。傍晚时分,雨竹一脸倦容的走出了宫帐,道:“寒月性命无虞,我已问明玄霜,确非赫连辰砜所伤,就到此为止吧。”从此,她不再提起这件事;而他,拒绝进一步探究令雨竹改变态度的真正原因。

幸福来临时,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隆绪无法不接受。譬如此时此刻,雨竹坐在他的对面,正专心泡茶。湖心亭的四面,水精帘影露珠悬(1),凉风穿帘过,珠帘吟风,荷香阵阵。她绯红的纱衣随风轻舞,纤纤素手翻飞,如分花拂柳,蝶舞翩翩,穿梭于定瓷碧青的茶具间,赏心悦目。就这样看着她,隆绪便已满足。

晶莹的水柱浇入茶盏,极品碧螺春的清香随着上升的白雾袅袅四散。雨竹想起了寒月,寒月的手最灵巧,能泡出最香醇的好茶。雨竹不知道一只手齐腕砍下倒底有多痛,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痛。那一日,寒月举起断腕、惨白着脸对她说:“对不起,雨竹,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她紧抱住寒月,没有落泪,一字一字说:“姐姐,所有的一切,我一定会替你讨回。”赫连辰砜承诺要把寒月与玄霜毫发无损的交还给她,结果,却在她委曲求全之后,交还了一个断腕浴血的寒月给她。被人握住了软肋,就会变得懦弱,但这样的懦弱毕竟是暂时。她非君子,更非圣贤,没有一笑泯恩仇的气度。

“雨竹,雨竹——”隆绪在唤她,幽深的眸凝视着她,若有所思,“隆庆与隆裕都已确定了正妃人选,隆庆的正妃是辰砜的族妹赫连清云,依照隆庆的意思,想在年底就完婚,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封地辽阳府。”

捧起茶盏,雨竹浅饮一口,淡淡的清苦在口中漾开,苦中带甘,舌底生津。她嫣然笑,把茶盏递给隆绪:“陛下,请用茶。”宽大的冰绡云纱衣袖沿腕下滑,雪白玉腕上,金钿镂花手镯轻轻晃动。

隆绪伸手,却没有接过茶盏,握住她的手腕,灸热掌下,冰肌玉肤香沁入骨。她就在他身边,他却总觉如天际浮云,随时会风吹云散。绕过紫檀香木的圆桌,他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雨竹,我们生个孩子吧。”

回首,她浅浅一笑:“好!”唇齿间犹存碧螺春的清香,气吐若兰,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她,绯红的纱衣,在他修长的指下,无声委落在地。伶俐的宫人悄然屏退,湖心亭四周的青天纱幔层层落下,重重迭垂。亭外,千竿竹翠数莲红(2)。

午后的一场暴雨驱散了盛夏的酷暑,急雨惊雷中,隆绪梦到了金戈铁马,漫天黄沙,正当豪情天纵时,利箭破空而来,直射入他的胸口,利箭源头处,他看见雨竹笑靥如花,手挽长弓。“雨竹——”凄切长唤一声,他从梦中惶然惊醒,枕畔玉簟凉,微颤的指拭过额前冷汗,梦中的痛,竟这般真实。如果这是注定的夙命,他便是不惜逆天而行,也改变结局。

湖心亭外,疾风暴雨,满池残荷,冰绡清泪的垂帘间,雨竹坐在滴水飞檐的回廊下,侧影如剪。长发未挽,任风吹散,狂风不时卷起雨滴,击打在她的身上。隆绪走到她的身旁,张臂将她搂入怀中,不易察觉的为她挡去了风雨,“在看什么呢?”他柔声问。

指一指湖畔上在风雨中摇曳的翠竹,雨竹道:“那就是我!”

“你比它漂亮。”隆绪一本正经道。

雨竹“噗哧”笑了起来,盈盈秋水美眸笑成了两弘新月,极纯净的笑容。

隆绪莫明的感动, “雨竹,就这样下去,不要改变,好么?”

她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他搂在她胸前的手,樱红唇边的笑意,慢慢冷却。大滴雨点不时击打在他身上的,痛且冷。

隆绪也不想说话,双手将她搂更紧些,等待着雨过天晴。夏日里的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风雨过之后,一道七彩的霓虹挂在天际。隆绪挽起雨竹的纤腰,指着绚丽的虹,道:“这才是你。”雨竹笑而不语,他垂眸,凝睇着她,心想:总有雨过天晴的那一日吧!

“启禀陛下,”一个很煞风景的声音响起,“太后有请陛下永泰宫一述。”

隆绪无奈叹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亲手为雨竹整理好稍有凌乱的衣裳,用宠溺的语气道:“雨竹,我先陪你回宫。”

“好。”她答应,很温柔,却没有多少依恋。

隆绪与雨竹都不喜欢以辇代步,水榭长廊,九曲十八弯,他牵起她的手,漫步缓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隆绪微笑,“下一句是什么?”下一句是什么,他记得的,只是很想听她说出那一句。

雨竹突然的脚步一滞,僵立在原地。长廊另一侧,隆庆负手漫步而来,抬首一望,竟痴立在了原地。雨后御花园的空气微湿,百花的芬芳分外浓郁,枝头莺声婉啼,一声声,恍若杜鹃啼血。心有万箭攒射,隆庆木然迎上前,躬身施礼,一字字,说得极艰难:“臣弟、臣弟见过皇兄、皇嫂。”

雨竹略略侧身,望向一池残荷,清冷的眼眸廖若寒星。放开雨竹的手,隆绪双手扶起隆庆,手下肩骨嶙峋,心中一阵恻然,似乎每一次相见,都会看见隆庆的清减与憔悴。“来向母后请安?”他问。

“已经见过母后了。”隆庆低垂眼帘,她绯红的裙裾逶迤在九曲桥的白瓷地砖上,随风轻拂,一下、一下,仿佛拂在了他的心间,绵绵不绝的痛,痛到周身彻骨。怆惶间,他又躬身一礼,道:“臣弟告退。”不等隆绪准许,已然转身匆匆离去。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物是人非事事休。

隆绪再一次牵起雨竹的手,“走吧。”虽是在盛夏,她的指尖冰凉。他用力一握,把她冰凉的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一路无语,回到凤仪宫,庭院里,雨打的芭蕉,一地的落红,满院的残枝败叶,触目的萧瑟。雨竹一脸倦容,连笑意也变得敷衍,“我到了。”抽出手,转身就向内殿走。

“雨竹,”他拉住她的手臂,手心灸热的温度,透过丝薄纱衣传递给她的肌肤, “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她看着他,他对着她微微笑,一种温情在彼此间脉脉流淌。伸臂,雨竹轻轻拥抱了一下隆绪,“呵,陛下,我发觉我开始有一点喜欢你了。”

“就一点吗?”他笑,“再多一点,好不好?”

目送着隆绪离去,雨竹的笑容慢慢收敛,阴霾遮蔽了秋水明眸。回过头,寒月倚在大殿朱门侧,苍白孱弱,“雨竹,无论怎样,手都回不来,所以,什么都别做,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这是义父的意愿。”

雨竹走到她的身旁,想握住她的手,握到的却是一支光秃秃的手腕。雨竹紧紧拥住寒月,臻首靠着她削瘦的肩,说:“姐姐,再给我一点时间。”

隆绪来到永泰宫时,萧太后恰好画完一幅山水画,见到他,便道:“皇儿,快过来看看,母后的绘画是否有所进展?”

隆绪仔细看了看母亲的画,泼墨山水浓浅合宜,颇见功底,笑道:“母后有楚国公的指点,自然是进展神速。”他随意四处张望了一下,“怎么,楚国公今日没有来陪伴母后么?”

萧太后瞅他一眼,也笑道:“皇儿,为此幅画取个名字吧。”

“母后的墨宝,自然应当取名为山河赋。”隆绪执起侍从端上的茶盏,轻呷一口,想起了雨竹泡的碧螺春,不由轻笑一下,其实她并不擅长泡茶,却喜欢做这件事,看来美丽聪慧的人,不一定事事皆出色。

“皇儿,”萧太后打断了他的遐想,“你素来擅长丹青绘画,不如作一幅‘江山赋’,给母后鉴赏一下,可好?”

“朕更加擅长‘美人赋’,母后可要鉴赏一下?”隆绪半真半假的笑言。

“文殊奴,”萧太后喊着隆绪的小字,自从他登上帝位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这个亲呢的称呼,正色道:“我以为江山与美人,你懂得该如何取舍!”

“母后,”隆绪也正色道:“朕没必要取舍,江山便是江山,美人便是美人,为什么一定要把江山与美人对立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两者择其一,而不能两者兼得?”

“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美人。”萧太后神色严厉,“江山在握,就该由你来掌控美人的命运,而不是由她来左右你的意志。身为一国之君,当一个人的影响力大到可以左右你意志的时候,你就应该尽快铲除对方,尤其她还是一个异族女子。”

隆绪缓缓踱几步,在大殿一角站定,微微仰首,所有表情隐藏在大幅绣金帘幔的阴影里,他的声音有些冷:“最初提出和亲的人是母后,朕还以为母后很喜欢她。”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很喜欢她,直至现在,我仍然十分赏识她。”萧太后叹一口气,“但是,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我的儿子们,更在意大辽的江山。汉家女人尊崇‘出嫁从夫’,我提出和亲,是要她成大辽的人,心甘情愿的效忠于大辽。很可惜,她对你并无任何情意,所以她没有成为辽国人,还是宋国人;而你,却对她痴迷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不仅是你,连隆庆也为了她,终日郁郁寡欢。如果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平庸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她是宋国的护国圣女,与大宋皇室血脉相连。这样一个人,左右了你的意志,也左右了隆庆的思绪,你叫我如何不为你们担忧?如何不为大辽的江山担忧?”缓和了一下语气,萧太后又道:“皇儿,美人确实是可以倾国的。她固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但大辽的强盛,也并非是无她不可。两害相较,取其轻。是废黜她的后位,再继续五年之约;还是让我帮你即刻铲除她,你自己选择,我不逼你。”

隆绪笑了一声,“母后,楚国公也是汉人,母后是准备将他罢黜驱逐,还是让朕帮您即刻铲除他,母后自己选择。”走出帘幔的阴影,他倚窗随意而立,黄昏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后,身影如刀刻。

萧太后没有发怒,怔怔看了儿子一会儿。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或多或少留下痕迹,年少时的美丽不再,一路风雨,一直有那样一个人陪伴着她。情为何物,她是知道的,没有族类之分,没有地位之分。罢了,罢了,倒底是儿子成全了她与他。她坚定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威胁到了大辽的江山,我清楚该如何取舍。可你,能做到吗?”

“我能!”隆绪果断的回答,迎视着母亲威严的目光,他比她更坚定,道:“母后,没有人可以左右朕的意志,朕要江山,也要美人。没有她,要这江山有何乐趣,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要这样的江山又有何用;没有江山,又凭何守护她这样的绝世美人。朕不想做第二个赵堇,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落入别人怀中,却束手无策。母后,不要碰她。”最后一句,象是在祈求,却又说得极其坚定。

盯着儿子幽暗深邃的眼眸,许久,萧太后点了点头,“还好,你暂时还算清醒。其它的事,我可以不过问,有一件事你必须牢记,大辽的后宫,从来都是大辽萧氏一族的后宫,这是祖制,后宫的根基绝不能动。还有,一直以来你不让后宫的萧氏妃嫔孕育子嗣,难道是指望她来为你延续血脉么?专宠半年,至今无嗣,是你不让,还是她不愿的问题?”

隆绪沉默了一下,闷闷道:“母后,会有的,我们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

注:(1)毛熙震《浣溪沙》,(2)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远翠愁山入卧屏,转过围绕着睡床的山水屏风,隆绪一眼便看见酣睡中的雨竹,乌发如流水淌过枕畔,皱叠如浪的薄被上,精绣飔飔扫尾双金凤(1),她的睡颜安详恬静。手指轻轻碰触到她温润的脸庞,真真实实感觉到她的存在,隆绪的心绪才渐渐安定宁静下来。近日来,雨竹似乎特别的嗜睡,凌晨他去早朝时,她在酣睡中浑然不知;此刻他下朝归来,她犹在酣睡中丝毫不觉。不忍心扰她清梦,隆绪轻轻的在她身旁躺下,侧身支首看着她,不知不觉,眼中温柔欲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幸福,他却总觉得忐忑不安,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启禀陛下,”内侍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卧屏传入,“国师在御书房求见。”

“嗯。”隆绪轻声答应,伸手,指尖在雨竹脸庞上留连,长年持弓握剑的指上结有一层薄茧,刮过雨竹柔嫩的肌肤,她如孩童般皱了皱鼻梁。隆绪禁不住低声的笑,恋恋不舍的收回手,正要起身,一双玉臂却在此时缠绕上了他的颈项,缠绵的香吻接踵而至。温香软玉在怀,意乱情迷中,隆绪艰难的喘一口气,吩咐道:“先请国师到御花园丹霞亭中等候,朕稍后就去。”内待应声而去。

雨竹含笑盯着他,乌黑的眼眸中,有着顽童恶作剧得逞后的顽劣与得意。隆绪笑而不语,拉过她向后退缩的娇躯,继续方才准备做的事,这个时候说话简直是一种浪费。在到达快乐颠峰的瞬间,他的后颈部被轻轻刺了一下,全身顿时无力摊软。推开他的身躯,雨竹从床上缓缓坐起,一枚银针在她的纤指间,泛出冷冷的光芒,刺痛了隆绪的眼。迎着他惊愕沉痛的眼,她眼眸中的光芒更加的寒冷刺骨,附在他的耳畔,她温柔低语:“你放心,我还不想引起宋辽大战,所以不敢伤你分毫。只不过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报仇的机会,就委屈陛下先在此睡一觉,完事之后,我自会来请罪。”又一针,扎在了他的睡穴上。梦该醒了,在昏睡前的一刻,隆绪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

丹霞亭在太液池上,荷芰围簇,香风逐水来。荷叶深处,一叶扁舟泛碧波,扁舟上,美人如玉,白衣似雪。远远望去,辰砜忆起了初见之时,水榭歌台上,佳人遗世独立。自从寒月断腕之事后,在隆绪的授意下、辰砜一直回避着与雨竹碰面的时刻。不是心虚,更不是害怕,而是不想若出麻烦。该来的,总是逃不了,辰砜叹一口气,静坐亭中等候。不管将有怎样的麻烦,观赏美人泛舟红莲碧波间,总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事。

也许是纤纤玉手不惯于握桨,桨酹滑落水中,扁舟在水中央打转。辰砜抱臂倚亭悠闲静观,雨竹沐阳含笑立舟中随波逐流,亭亭玉立、风华绝世,满池碧叶红莲失颜色。风过浪涌,扁舟颠簸欲倾,辰砚终于足尖一点,飞身跃向池心,挽起她的纤腰,提气向丹霞亭飞跃过去。她在赌一场,赌他是否会出手相救;他也在赌一场,赌她如何才能再杀他一次。

艳阳轻风、碧波红莲,玉人双飞,好一场风情。半空中,辰砜不禁低头,向偎依在怀中的雨竹望了一眼,她的笑容柔媚刻骨、摄人心魂,出其不意的,皓腕如柔韧的蔓藤,绕颈而上,抵死绵缠;樱红香润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有那么一刹那,辰砜停顿了思绪;有那么一刹那,辰砜停止了呼吸。只在这么一刹那,雨竹把口中的丹药渡入了他的口中,一口香气,让丹药滑入他的咽喉,落进腹中。

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门含水脚清(2)。双脚着地后,雨竹松开手,后退数步,若无其事的用丝巾拭唇。辰砜默然无语,想过千万种方式,却从来不曾料到她会用这种方式。他暗暗运了一下内力,并无中毒的痕象,不详的感觉却更加的强烈,道:“这一次,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丹霞亭中,一具凤尾琴摆于白玉案几上。雨竹悠悠然,在琴案前坐下,轻拢慢捻,一曲《广陵散》在她指下倾泄而出。她的琴技堪称一绝,丝毫不逊于以琴曲歌喉而名扬天下的雪夕。和着琴音,她的声音仿若天籁:“化功丹,无解药,天下只有三颗,万金莫求。当年,为求得此药,我连续五日不眠不休,治好了蜀中唐门家主的重疾,才获得一颗,今日便给你服用了。”雨竹的心情颇佳,详尽的解释着:“此药入腹即化,一刻钟之内,任你是怎样的绝顶高手,全身功力会被尽数化去。你自已无法逼出药力,若有人想助你逼出药力,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自身功力也会随之怠尽。”

辰砜脸色微变,他这样的绝顶高手,生死并不在眼中,失去一身的功力,却比死还难受。感觉到内力的狂泄,他无力顿坐在石凳上,苦笑:“我毕竟是大辽的国师,赫连氏一族位高权重;你虽贵为皇后,却无势可依;为一个侍女,冒这样大的风险,值得么?”

“寒月不是侍女。”琴声一顿,雨竹凛冽的目光直视辰砜:“当我在皇宫大内锦玉衣食,尽享荣华时,寒月在边关的黄沙狂风、清秋冷月中,尽孝于家父身前,比起我这个亲生女儿,她更象是父亲的骨血。为了我这个从未尽孝过的女儿,家父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了我的性命,留给我一句‘好好活着’的话和寒月这个人。数年来,寒月如父如母般照顾着我,她不仅是我的姐姐,也是父亲的延续。我可以忍受你们对我的逼迫,但是你们不可以碰寒月,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她!有劳你去告诉寒水柔,这一次,看在她当时为寒月止血疗伤的份上,我饶过她,但,决不可能再有下一次!”

辰砜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人生好大一场豪赌,愿赌就要服输。他慢慢站起身,向着亭外走去,“那女人的手不是我砍的,是她自己砍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兴趣知道,更不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而向你解释什么。我只要你明白,要让我或者寒水柔亲手去伤她,她还不配!”没走几步,他全身脱力的委顿于地,一手扶在丹霞亭的玉砌雕栏上。

雨竹无声无息站在了他的身前,风吹过,衣袂轻舞,云纱衣带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温柔的触感,一如她柔腻的纤手。她居高临下看着他,轻柔的声音如三月的春风:“功力化去最初三日,你会全身虚软无力,三日后,行动与平常人无异,只是不再有丝毫武功,此外并无任何苦痛。你看,我对你多好。”

“那就,谢谢你了。”他仰首微笑着,清俊的脸庞上满是不在乎,仿佛方才失去的不过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并非是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更谢谢你的倾情一吻,嗯,香柔甜美,很值得。”

“谢就不必了,把你的右手给我好不好?我不贪心的,就要一只手而已。”雨竹的笑容越发甜美,声音越发娇柔,只是这般的笑、这般的柔,没有到达她美丽清冷的眼眸中。一柄短剑从她的怀中取出,剑身出鞘的一声轻吟,辰砜便已知道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明艳的阳光下,宝剑泛着冰冷的寒光,却不抵她墨玉双眸中的幽冷,“我之前对你说了那么多,也不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而向你解释什么,只是要你明白,我完全有理由向你索取一只手。”

辰砜倚靠在雕栏上,随意席地而坐, “你请便吧。”他伸出右手,萧洒的笑。森冷的剑光中,她的美丽清雅依旧不减。同样的伎俩,她用了两次,他却两次都中计,枉他当初向寒水柔夸口决不会有第二次。太过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辰砜想:也许,这一剑砍下,他就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中计了吧。剑锋划开他的肌肤,没有痛的感觉,但见手腕上鲜血如泉涌。

剑锋触及骨骼的瞬间,发出刮骨的声音,雨竹一阵心悸。刺目的红,在烈日下分外惊心,她觉得有些晕眩,微微闭了闭眼。无论怎样做,寒月的手再也回不来了,剑势一滞,随即缓缓后撤。

辰砜一直盯着她看,极其俊美的桃花眼微眯,阳光的映射下,他的眼眸深处有一抹靛蓝的光泽流转, “不要我的手了吗?” 他笑容怡人,风度翩翩,置身如此境地,竟也不显得狼狈。

低头,雨竹看见鲜红的血沿着尖剑,一滴、一滴,滴落在辰砜雪白的锦袍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美,如焰火朵朵绽开。亲手杀死一个人,远比下达一道生杀令难得多。“所有的事,皆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无论陛下与太后,还是你们赫连氏族,若要追究,找我一人即可,放过寒月与玄霜。”她幽冷的眼眸正对着他深邃无情的眸,“这一点,以你的势力,完全可以做到。你若答应了,我便不砍你的手,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与你一样,最不喜欢受人协迫。”辰砜唇角轻牵,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阴狠,虽然一身功力已被废,他的眼眸依然如鹰隼般锐利,“你活,她们生不如死,你死,她们随你一起死。”

滴血的剑锋移到了辰砜的胸口,雨竹道:“流花阁中所杀的人并不少,但到目前,让我亲自动手的,只有两人,第一个是陛下,当年我杀他,认定是为已雪耻,为民除害,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结果,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第二个也许便是你,今日我杀你,你死了,我却未必会死。用一个确保寒月与玄霜平安的承诺,换取你的命,且不管是否受协迫,要先看值不值,对么?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辰砜无所谓的笑,雨竹沉静笃定的笑,一个俊雅出尘,一个绝色倾城;若非中间横隔着一支利剑,确实是一道好风景。一枚石子突然飞射而来,“叮”的一声,剑从雨竹的手中震飞出去,带着一条血线飞上高空,划下长长一道银弧后,落入水池中,激起层层涟漪,缕缕血痕漾开在清澈的水池中。

隆绪闪身跃入丹霞亭,阴沉着脸,冷冷瞟了雨竹一眼。俯身,他手动如电,迅速封住辰砜周身各大穴道。止住血流后,他在辰砜的腕脉上探了探,脸色一变,道:“怎么回事?”

“一场豪赌而已,与人无怨。”辰砜轻松的笑,对雨竹道:“你的那个要求,我答应了。”若非是他苍白的脸色与短促的气息,随后而至的寒水柔几乎会相信他没有发生任何闪失。

隆绪示意寒水柔为辰砜包扎伤口,站直身,冷淡的问雨竹:“可有解法?”眼睛却不看她。

“没有。”雨竹简短回答,“我既然决定让他身残功废,就不会采用有解法的那一种方式。”

“放肆!”盛怒中,隆绪不假思索的挥手向雨竹打去,她不闪不避,只轻轻说了一句:“陛下,我怀孕了。”手掌在离她脸庞的几分处,硬生生停住,她补充一句:“到今日为止,恰好五十天。”

僵持在半空的手微颤,痉挛般慢慢握成拳,无力垂下。隆绪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盼望了许久的好消息,居然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让他知道。他定定看着她,她望着远方,没有看他。“一切早就计划好了?”他的声音低哑干涩

“是。”她坦然回答。

岸边蝉噪垂杨(3),丹霞亭中,只闻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半晌,隆绪才能再一次开口:“那么,在逢场作戏中,你有没有过真情,哪怕是一点点?”低低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一点也没有。”冰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一切希冀灰飞烟灭。

“呵——”隆绪笑,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幽暗眼底一片伤心欲绝,无边无际:“你看,我想利用一个孩子来牵制住你,你想利用一个孩子来作护身符,为人父母,我们想到的只是利用这个孩子,所以,你我都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母。”转过身,他亲手扶起虚弱的辰砜,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丹霞亭中,只剩雨竹一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抬手轻轻按在腹上,一句话在耳畔反复回旋:为人父母,我们想到的只是利用这个孩子,所以,你我都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母。 “孩子,对不起。” 她喃喃低语。纤手抚上隐隐作痛的胸口,虚脱般在琴案前坐下,一手支额闭目,脑海中空荡荡,毫无思绪。

良久,一只手轻柔的扶在她肩上, “雨竹,怎么,你很难过吗?”

“姐姐?”抬起头,雨竹才发觉日已偏西,玉砌雕栏上,鲜血干凝,她勉强笑:“我怎么会难过呢,大仇得报,又能确保你们安然无恙,我是太高兴了,对,是太高兴了。”一声哽咽,她搂住寒月的腰,象个孩子般把脸埋在她的怀中。

单手扶正雨竹,寒月诧异的看着她湿润的眼眸,“雨竹,你不会是假戏真作,对耶律隆绪生出真情了吧?”停一下,她激烈的迭声道:“你不可以喜欢他,决不可以,如果没有他,义父不会去世,他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如果你喜欢他,义父不会原谅你,我也不——”

“姐姐,”雨竹打断她的话,抚慰般拍了拍她的手,片刻前的脆弱荡然无存,抿唇清冷的笑,绝然坚定:“我对他无情可言,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他怀有丝毫真情!” 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他怀有丝毫真情!仿佛是誓言,又仿佛是决心。

隆绪紧握在手中的青瓷茶杯突然碎裂,锐利的碎瓷沾染着点点血痕纷纷落下。无缘由的,他只觉得心痛,痛得似乎裂成千万瓣。由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他分明有所知觉,却不愿睁眼看,只因不舍得,至今仍然不舍得…

“陛下,”躺在锦榻上的辰砜睁开眼,了然的看他一眼,苍白脸庞上,笑意淡如水,闭上眼,他疲惫低语:“陛下,此事不必再追究,她是如此的美丽,而我是这般的惜香怜玉…”

摊开手,隆绪看着一滴血珠徐徐划过掌心,一路血迹。捏紧手,手心越痛,心就痛…就算是为了那个孩子吧!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辰砜,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让人送我去积雪山吧,陛下。那里有长年不败的雪莲和千年寒冰玉。”辰砜仍闭合着眼,“在那里,我还有希望恢复功力,或许十年,或许需要更久…”虚弱的喘一口气,他又道:“我走后,请陛下让水柔回黑水宫去,她毕竟是黑水宫主人,总呆在皇宫大内,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忽又轻笑一声:“我怎么象是在交代后事,还没这么快死——”渐渐地,再无声息,是倦极入眠了。

走出辰砜的府第,夕阳西下,百鸟归巢。茫茫然,隆绪竟不知归路在何方。

凡事已成定局,不如随遇而安,雨竹心平气和的等待着各种可能来临的惩罚,结果却出奇的平静。大辽国师、天下第一高手武功被废的大事,居然没有任何人追究,也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自从御医确诊雨竹已怀有身孕后,所有吃穿用度更胜从前。一切与往昔相比,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出区别,就是自从那一日以后,隆绪再也没有踏足凤仪宫。

(1)温庭筠《春愁曲》,(2)花蕊夫人《宫词》,(3)阎选《临江仙》

此恨绵绵无绝期(三)

金秋九月,满城霜叶染红了大辽西京半个天空,秦晋王耶律隆庆的大婚便在此时举行,圣宠眷顾下,盛大的婚典轰动京城。良辰美景,四方来客,声声贺喜中,隆庆举着美酒佳酿一杯杯入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如花美眷,他实在找不出不幸福的理由。喜庆的鼓乐张扬热烈,美艳的舞姬步生莲花,人生繁华一梦,他允许自己最后大醉一场。

萧太后亲临婚宴,执起爱子的手,语重心长:“皇儿,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1)”他欢快的大笑,酒不醉人,人自醉。越过重叠人影、隔着轻烟红绡,隆庆望向坐在首席的隆绪,琉璃灯火的光与影,落在他墨黑纹金蟠龙的锦袍上,朦朦胧胧,如梦幻般不真实。优美修长的手执起酒盏,对着隆庆举杯遥贺,和煦的笑容下,淡淡的疏离。在他的身旁,只有高贵端庄的左皇后,隆庆看不到梦中那双清冷的美眸。举杯,满满饮尽这杯酒,他熏熏然倒向一侧。身旁,一双纤纤玉手扶住他,“长乐,长乐——”握着王妃的手,隆庆柔声轻唤。红烛结花,潸然泪下,秦晋王妃的笑颜娴雅美丽,眼眸深处沉淀着浓浓的悲哀,多情总被无情恼,他的多情,于她,便是无情。

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玉璧(2),踏着秋霜冷露,雨竹在楼宇宫阙中走了一圈又一圈。两两相负,情缘早已了断,她已下定的决心,从来就不会动摇;但付出的情,毕竟非过眼烟云,风吹就能烟消云散。

清凄月色中,巍峨宫墙更显森冷无情。冰冷的一堵围墙,围困了无数鲜活的生命,一朝朝,一日日,守到韶华逝去,红颜不在,孤苦终老。这样的情景,雨竹并不陌生。年幼时,常见母亲在富丽的公候府中,日复一日,以泪洗面。年纪稍长,在大宋的皇宫中,见惯了后宫薄命红颜的苦寂,喜怒哀乐,围转于一人;荣辱生死,取决于一人。深宫多怨妇,难道这样的生活轮到了自己么?仰望宫墙上的四方天,一生还很长,她不愿从此只能望见这一片天。下定决心般,雨竹低语:“不行,我决不做深宫中的怨妇,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么,你想去哪里?”凉风送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回转身,隆绪坐在她身后的石凳上,一脚踏着石凳旁的矮礅,冷月下,他幽暗的眼眸更加阴沉。一直跟随在雨竹身后的寒月与玄霜,不知何时,被他的近身侍卫阻隔在了远处,正忧虑的向她张望着。从雨竹化去赫连辰砜的内功至今,隆绪是第一次来看她。目光落在她因怀胎四月而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语气仍然淡漠:“你是想带着朕的孩子一起离开,还是想扔下这个孩子不闻不问,独自离开,嗯——?”

雨竹沉默不语,静夜里,风声萧萧,落叶满庭,辽国西京的秋天比宋国东京的秋天风寒浓重得多。拢紧了身上御寒的披风,雨竹举步欲行。

“辰砜已经去了积雪山,寒水柔回到了黑水宫,隆庆今日大婚之后,便会去他的属地辽阳府。你不喜欢的人、喜欢的人都走了——” 隆绪以手支额,双目微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是,你不能走,无论愿不愿意,你必须留在大辽的皇宫里,留在朕的身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雨竹轻声重复一遍,清冷的笑,与霜风一样凉,道:“陛下可知道,一生一世是多长?如果我死了,你如何能不放手?(3)”

“那就,等生下了孩子再死。朕要这个孩子,你必须把他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否则——”隆绪没有再说下去,安详的闭合着双眼,悠然养神,俊逸的脸庞一半在月的光辉中,一半在月的阴影里,如同刀锋刻过,线条凌厉而优美。

不必要再多说什么,雨竹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点一点头,道:“我尽力。”

他唇角轻启,勾勒出一个凉薄的笑:“不是尽力,朕要的是一定。”

雨竹道:“陛下,世事未必有一定!”在大宋的后宫里,常有怀孕的妃嫔因各种缘由而胎死腹中,不知太后与皇上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其中的鬼祟,从来就瞒不过精通医理的雨竹。大辽的后宫,怎么可能比大宋的后宫更干净。

睁开眼,隆绪冷然瞟了雨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不徐不缓道:“朕的三妹越国公主因为生育而患病,附马萧恒德浪荡成性,与母后派去侍候公主的女官贤释勾搭成奸,甚至于当着公主的面眉来眼去。致使三妹被气得病势越发沉重,终于不治身亡。母后得知三妹不治的底细之后,怒不可遏,立即将驸马萧恒德赐死,为公主殉葬;却将他们未满月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百般呵护(4)。”站起身,他走到雨竹面前,伸手取下飘落在她长发间的一片枯叶,冷凝的眸牢牢盯住她,:“朕告诉你这件事,是要让你明白,母后不会因孩子生母或生父的缘故,而迁怒伤害自己儿女的嫡亲骨肉。至于朕,如果连自己的子嗣都有无法维护周全,就枉为君主了。所以,一切的忧患都不理由,唯一的忧患,只有你,你是否愿意让朕的孩子平安出生?如果有任何差错,朕只能唯你是问,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他的手蜿蜒下滑,轻轻覆在了她隆起的腹上,掌下血脉相连感觉,让本已冷却的心有了几分暖意,不自觉的,他的笑意也变得温柔起来。

雨竹恍惚了一下,突然狠狠一掌,拍开他的手,一言不发,从他的身旁越过,向寒月与玄霜走去。

“你可知道辰枫武功被废的那一日,是为什么事来找朕么?”雨竹从他身侧走过的时候,隆绪不冷不热道:“你的那个女儿,梦儿,对么?他的属下找到了她的下落。”

雨竹猛然止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盯着隆绪的侧影,颤声:“她,你确定是她?在哪里,还好么?她,她——”火星一点,化成熊熊烈焰,被烧灼着的痛,痛入心髓,是喜也是悲,有希望也有惶恐。

“放心,还活着,只是过得不怎么好。”隆绪略微侧首,脸庞完全沉浸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雨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她长得很像你,却明显有着辽国人的特征,尤其是眼睛,与母后如出一辙。”

“过得不怎么好?”雨竹心底的痛漫延到四肢百骸,才五岁的孩子,过得不好。她绕到隆绪的面前,不由自主的拉住他的衣袖,“我求你,现在就把她找回来,我不要她再受苦。”

“你求我?”隆绪指了指雨竹的腹部,道:“如果不是为了自保,你大概宁死,也不会怀上这个孩子吧?”

雨竹迟疑了一下,道:“梦儿,梦儿是——”

“先回答朕的问题。”隆绪打断了雨竹的话,漠然道:“朕要听实话。”

“是!”

“很好,”隆绪微笑,轻轻拍了拍雨竹的脸庞:“放心,你的梦儿近期内还死不了,等朕的孩子平安出生后,朕自然会让人将她带来给你。可是——”他的笑意有些阴冷:“如果朕的孩子有任何闪失,你这一生,就永远别想再见她。”

“你不可以这么做。”雨竹直直盯着他无情的眼,字字恳切:“梦儿是你的女儿。”

隆绪愣了愣,旋继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喜悦,而是嘲讽:“朕岂不是很幸运。”

“你不信?”透心的凉,冷得雨竹的心都麻木了,颤抖的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攥得手心出汗,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与哀恳:“我这一生,只有过你这一个男人,你既然能找到她,必然知道她的生辰,也可算出,她出生的日子与、与六年前,你、你那一日相符。她的确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相信我,不要让她再受苦,好不好?”

“你说是,就是吧。”隆绪不甚在意,双手扶住她的肩,道:“只要你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朕日后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般看待,毕竟,她也是耶律氏的血脉。”

“你不信,你还是不信?”雨竹悲愤的推开他。

“如果真是朕的女儿,你为什么现在才说?”隆绪退开几步,随意在石凳上坐下,“隆庆与朕的相貌颇为相似,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眼睛,隆庆的眼睛与母后相似,朕的眼睛与父皇相似。你让朕凭什么相信你?是凭隆庆在大婚之时,拉着秦晋王妃的手喊‘长乐’,还是凭你怀着朕的骨肉,在这里为他黯然神伤?”他优雅的笑,乌如墨玉的眼眸,却冷酷无情:“雨竹,不要试图用不恰当的方式,来改变朕的决定,没用的。”

“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雨竹凄然,一步步后退,霍然转身,顾不得有孕在身,急急前行。

乌云蔽了月光,夜的黑暗里,隆绪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渐渐远去,几经克制,他才阻止住自己欲前冲的脚步。想从此不再爱她,却是这般的艰难,“你既然可以骗我这么多次,为什么,那一日在丹霞亭里就不肯再多骗我一次?”

雨竹停住脚步,回头,霜冷的风拂面而过,丝丝的痛,入骨的恨。一片落叶从她眼前飘过,冰冷的笑被划开了一道裂隙,“因为,你不配!”

长廊迂回曲折,隆庆慢慢踏过,每一步沉重滞缓,光鉴的乌砖地面,倒影出他清寂的身影。长廊外,秋色连天,阴晦萧瑟。侍立于廊道两侧的宫人见到他,躬身无声后退。廊道的尽头,是天子御用的书房,因为皇上惯常的恩宠,隆庆无需通过禀报便可进入。空旷的大殿在晦暗的秋日分外冷清,大殿深处,隆绪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前。听到声音,他抬头淡淡瞅了进入内殿的隆庆一眼,又埋首批阅奏折。

“陛下,”隆庆躬身致礼,道:“臣弟明日便起程前往辽阳府。”

“你若是要向朕辞行,等到今晚家宴之时即可,不必特意来此一趟。”隆绪没有抬头,挥笔在案前的奏折上以契丹文写下了“准奏”二字。相对于契丹字,他更喜欢汉字的狂草,一挥而就,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字如其人,他想起了雨竹的字,苍劲隽秀,笔锋锐利。

“臣弟听王妃言,右皇后失宠,陛下近来新宠萧淑嫔。”大殿内的长明灯,即使在白日里也燃烧不熄,摇曳火光透过轻薄的宫纱笼罩,映射着隆庆削瘦的身影,竟有一种宝剑出鞘的锋利。

放下朱笔,隆绪心平气和的笑;“女人,闲来无聊便爱谈论宫闱之事,这种事,你也感兴趣么?”

隆庆仰首正视着他,这样做显然有违君臣礼仪,“陛下曾答应过臣弟,会好好待她。”

“朕待她不好么?她要什么,朕就给她什么,她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隆绪倒也不生气,微笑道:“如果这还不算好,那么隆庆能否告诉朕,你对秦晋王妃是如何个好法?”他在高处,即使是笑,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隆庆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抑制住挥拳而上的冲动,道:“赐予荣华富贵,穿上华丽的衣裳,每一日,等候着陛下召幸,这样的生活,她不会喜欢。”

“她不需要喜欢,只要习惯,习惯就好。”隆绪冷淡的说,“朕是皇帝,她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