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的缓缓松开,隆庆觉得悲哀,最该打的人是他自己,倒底是错了,错得厉害。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适应后宫的生活,“如果陛下厌倦了,就让臣弟带她走吧。”

隆绪嗤笑:“你想把朕的孩子也带走吗?”

隆庆僵立,隆绪低头继续批阅奏折,长久的沉寂,突然“啪”的一声,朱笔在隆绪的手中断为两截,刺目的朱汁溅落在他浅青团龙便袍的衣袖上,“滚出去!”低沉的声音,从他咬紧的牙缝间挤出。

沉静的看兄长一眼,隆庆躬身一拜,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转身大步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大殿门口,隆绪狠狠甩下手中的断笔,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隆庆的眼睛。

湖心亭外,昔日满池红莲无踪,翠竹迎风飘黄。水晶珠帘轻轻晃动,帘下的红妆淹没在一片珠光之中,“听说你要见我,是想向我辞行么?”雨竹问,无怨无怒,悦耳的声音平静无波。

太久未曾听闻她的声音,再听之时,隆庆一阵心悸,呐呐的竟忘记了想要说的话。本以为要见到雨竹,必有一番挫折。不料,他一提出,萧太后便爽快的答应了,并即刻安排他与雨竹见面。

半晌,雨竹未闻隆庆答话,又道:“据说辽阳府临近戈壁滩,那里的风沙大,你要多保重。”柔和的声音里,有了几分真切的关怀。

“长乐,对不起,我错了!”哽在喉底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凄楚伴着欢欣,“漠北的草原很美丽,策马牧羊的生活也很自在,你现在还愿意随我一起走么?”

珠帘内悄然无声,晦暗的天色,又阴沉了几分,风吹过,秋池泛波,寒意渐浓。

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隆庆艰涩的笑,痴心不死,痴心不死又能如何,他早已失却了资格,“明日,我便会去辽阳府,阿里虎留守西京的王府,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传询给他,哪怕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立刻回到你身边。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皇庭之中,风云莫测,你只要记住,我、以及我所统御下的二十万铁骑,是你最坚强的后盾。长乐——”他低声的喊,热烈而忧伤,“我会用一生来守护你,这是我欠你的。”

白皙柔美的纤手轻轻拔开了珠帘,雨竹走出帘幛,虽然怀有身孕,她反而削瘦了不少,眉宇间隐隐有着憔悴之色,看着隆庆,她温婉的笑:“无论是昔日的剑浩,还是今日的耶律隆庆,都不欠我什么;但,无论是今日的萧雨竹,还是昔日的长乐,爱过的人都是剑浩。当剑浩不在了,爱也就不在了。隆庆,我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责怪过你,只是,不再爱了!”

“不再爱了——”他重复,有些伤感。

“我活着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有朝一日,我是说如果,我不在这世上了,请你替我保护寒月与玄霜,还有,我的孩子。”

隆庆走上前,牵起雨竹的手,合拢在掌心,“我在一日,你便在!”

一滴水珠落下,滴在隆庆的手上,慢慢漾开。“怎么又哭了?”他问,想对着她笑,眼中已潮湿。

雨竹却先笑了:“再也不哭了,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以后做真正的朋友吧!” 她说。

“好!”他答应她,即使无法真正做到,他也会装作做到了。

“那是一个好女子,不要辜负她。”

“好。”

望月阁在皇宫高处,站在望月阁上俯瞰,整个皇宫的景致尽收眼底。隆绪躺在望月阁内的软椅上,听着萧淑嫔抚琴,她也是萧家的女儿,却有着南国女子的婉约妩媚,是他喜欢的那一种。曲罢,美人温柔似水倚在身侧,纤手捧着红琥珀杯,“陛下——”娇声呖呖,拖着长长的尾音。隆绪笑,握住她雪白柔夷,就着她手中的杯饮一口酒,甘醇滑入喉底,温润绵长。是了,这才是女人的本份,做他的女人,不需要太聪明,只要温顺可人,懂得取悦他就行。

“陛下,妾身想看看皇宫的全貌。”萧淑嫔娇语。

隆绪当然不会拒绝,拥着美人,站在望月阁的护栏前,一眼便望见了湖心亭。因为练有武功,所以他的眼力极好,静静的看了许久,看见雨竹的笑,也看见雨竹的泪,原来她也有温柔的时候,只不过这种时候不属于他罢了。

眼角的余光瞟见萧淑嫔尚未来得及隐藏的得意笑容,隆绪转身,复又坐下,微笑着问:“你入宫多久了?”

“回陛下,妾入宫才三个月。”

隆绪理解的点了点,道:“难道还没有学会后宫的生存之道。”缓缓躺回软椅上,慵懒的动了动指,“下去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安安分分享受一世淑嫔应得的富贵。”

“陛下。”萧淑嫔“扑嗵”的跪在了地上,“妾惶恐!”

端起侍从呈上的酒杯,隆绪慢饮一口,闭眼道:“虽然朕不需要太聪明的女人,但也不能蠢到让朕乏味。”

萧淑嫔很快被谴退下去,望月阁里一片幽静。朦胧间,隆绪以为自己入睡了,琥珀杯慢慢从手中滑落,侍立在侧的宫人抢身上前,衣摆托住了即将着地的杯盏。喃喃的,隆绪低唤“雨竹——”不自觉中,他呼喊着的,还是她。恨着也爱着,他恨她,因为她不爱他,多么绝望!

注:(1)晏殊《浣溪纱》,(2)建筑部份借鉴自《潘金莲的发型》,(3)对白引用自小吴大大的留言,(4)资料引用自《辽史》

此恨绵绵无绝期(四)

秋捺钵之行即将开始,大辽的皇族先行来到了临近庆州的上京。寒风扫落叶的深秋里,大辽上京离宫中的碧落苑依旧繁花似锦,鸟语花香。隆绪随意漫步在幽雅曲径间,不时与陪侍在身侧的萧颍妃闲聊,笑语晏晏,心情似乎极好。按照皇家的规矩,妃嫔不得与天子并行,颍妃时刻注意着保持落后于他一步。她出生于萧太后旁系亲族的一支,是隆绪的第一个妃嫔,入宫的时间犹左皇后萧菩萨哥之前。因性情温柔,才貌出众,多年来,颇得隆绪宠爱。此次秋捺钵之行,雨竹有孕在身不宜远行,便由她代为随扈伴驾。

经过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时,隆绪突然脚步一顿,大力拍了拍粗大的树杆,道:“下来!”

枝叶急晃,如狂风吹过,“哗哗”作响。一个俏丽的女子从树顶跌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口中连声呼痛。无数人影迅速闪现,御前侍卫把她密密围住,刀剑闪着寒光,齐齐对准她。

隆绪一眼便认出了她是雨竹身旁的侍女玄霜,心神不由惚恍了一下,在雨竹刻意的回避下,他已有一些时日没见过她,屈指数来,她腹中的胎儿也该有五个月了。上京的气候较之西京偏暖,虽然雨竹无法参与秋捺钵,但隆绪虑及她畏寒的体质,便请萧太后将她一起带到了上京离宫,准备待她生产之后,再迎回西京。

颍妃也认出了玄霜,含怒呵责道:“你在此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隆绪回过神,手一挥,所有御前侍卫立即退下,与出现时一样迅速。隆绪温和对玄霜道:“你怎么在这里?”

玄霜涨红着脸,不发一言。

隆绪看看她紧拢在袖中的双手,上前一步,微笑:“你手中拿着什么?”

玄霜怯怯后退一步,脚下一个趄趔,身躯向后仰去。隆绪迅速拉住她手臂,使她免于再次摔落于地。玄霜紧拢的手松开,一只雀鸟从她袖内飞出。

“哎呀,我的鸟!”玄霜急唤一声,便噤声不敢再语。她本想抓一只鸟回去给雨竹解闷,却不料会碰到隆绪一行,不但没有捕到鸟,而且可能会因此受责罚。

隆绪飞身跃起,伸手一捞,将那雀鸟抓在手心,含笑递给讶然呆立的玄霜,“你在抓鸟?”

颍妃看了隆绪手中的雀鸟一眼,面色微变,提醒道:“启禀陛下,这是特意养在御园中的金边夜莺。” 金边夜莺啼声婉转动听,双翅及尾部的羽尖均为纯金色,这样的品种极罕见,十分名贵,大辽的御园中不会超过十对。

“哦。”隆绪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招招手,乖巧的侍从立即递上了一只精致的绿杆翠竹鸟笼,隆绪把金边夜莺放入笼中,吩咐道:“再去拿一只来。”侍从应声而去。隆绪把鸟笼放在玄霜面前,“这种雀鸟的啼声极悦耳,你若喜欢,就带一对去吧。”

玄霜顿时笑颜逐开,她的心思向来就很简单,大喜躬身行礼:“谢皇上。”

目送玄霜欢天喜地的提着一对金边夜莺离去,隆绪笑:“深宫之中,能有心思如此单纯的女子,很是难得,不是吗?”转身,他沉默缓缓踱步,六年前的雨竹,也曾这般纯净到一眼便可看得通透。

颍妃温顺低敛着眉目,恭敬的应答:“陛下言之有理。” 回首,望一眼玄霜远走的背影,眼底一片阴霾。

夜深人静, 雨竹睡得极沉, 灯火的光芒,透过卧屏的素绢山水画,轻柔洒落在湖色刍纱帐上。隆绪站在睡榻前,隔着帐幄久久凝视着她。蒙胧的光影中,他仍能看清她美丽详和的睡颜,不再有拒他于千里的冷,不再有对他不屑一顾的傲,但是,他却无法接近她。他与她,只着隔薄薄一层丝纱,却胜过千山万水,他只能在山的那端、水的彼岸,看着她。

指尖划过帐帷的薄纱,紧紧捏住那一片薄纱,却没有勇气撩开。“雨竹,你伤了我的心。”隆绪低语。仿佛受到惊扰般,雨竹秀美的眉尖微蹙,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侧身背对着他。

既使是在睡梦中,她仍然不屑于面对他。他不是她,当她决定放弃一段情,无论怎样的痛、无论如何的不舍,也决不回头;这样的绝决,对她,他做不到,她不要他,他却无法不要她。无声无息走出内寝,寝宫外间,鹤形青铜灯台上,细长的鹤嘴吐着红焰。昏昏欲睡的守夜宫女,突然一个激凌清醒过来,惊讶的发现君主立于灯台前,神情黯淡。仓促间,她想起该下跪行礼,俯身伏在微凉的地面上,她看见他修长的影子落在青石地砖上,孤独而忧伤。

晨光微熹之时,玄霜走进了内宫,看见隆绪,愕然:“陛下?”

隆绪看她一眼,又垂下眸,没有说话。玄霜虽然单纯,却不笨,很快有所明了,轻声道:“陛下,主上的心其实很软,她向来吃软不吃硬。陛下若能换一种方式,不要总是以帝王这种居高临下的身份与她相处,更不要猜忌她、协迫她,或许情况会有所——”

“玄霜!”随后而至的寒月厉声一喝,打断了玄霜的话,迎着隆绪冷凝的目光,她无畏仰首,瞪视回去。隆绪极不喜欢看见寒月的目光,太过阴沉,若不是怕雨竹恼怒,他早就想把她驱逐出宫。转眸,对着玄霜,他微微含颌一笑。

再一次进入内寝宫,毫无意外的,隆绪看见了雨竹幽冷清醒的眸。静谧中,两人无语对视。许久,隆绪撩起纱帐,在雨竹身边躺下,柔声道:“那个孩子现在的名字叫赵芷萱,暂时养在宋国太子府中。二个月后,便是母后寿诞,赵堇将会出使大辽,我已命人告知他带上赵芷萱。到时,她会完整无缺的回到你身边。”

侧过首,雨竹意外的望向隆绪,一切太过突然,真与幻,她几乎无法确定。承受过太多的失望,她甚至不敢再怀有希望。

隆绪没有看她,对他而言,放弃这一份情,远比背负这一份情更加的艰难,只要她肯给他机会,他便会回头。牵过雨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的心渐渐安定,“我们和解吧,雨竹,就算是为了孩子!”

雨竹用力一挣,将手从隆绪掌中抽出,走下睡榻,倚在碧纱窗前。凌晨微光笼罩着她的侧影,凉风透窗而入,拂过她披散的长发,几缕碎发随风轻舞。隆绪斜靠在榻上,她的身影,如烟雾缭绕,蒙蒙胧胧,看不清她的容颜。

良久,雨竹理清了思绪,问:“你如何能确定赵芷萱就是梦儿?”她很平静,除了声音有点低哑。

隆绪道:“你认识宋太后的亲信女官陈月如吗?”

雨竹正面看向隆绪,点了点头。在宋太后未入宫时,陈月如便是宋太后的贴身侍婢。随同宋太后入宫后,立誓终生不嫁,侍奉宋太后,深得宋太后信任。雨竹七岁入宫,几乎是由陈月如照顾长大,故一向把陈月如视同亲厚长辈来敬重。

“当年宋太后下达将梦儿扔入护城河的命令时,刚满百日的梦儿碰巧大哭出声。宋太后一时心软,改变了主意,命陈月如寻一户可靠人家来养育梦儿,同时下令在场所有人不得泄密,否则必诛其三族。陈月如带着梦儿出宫,偷偷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抚养,这件事连宋太后也不知道。二年之后,你入主流花阁,下令寻找这个孩子,皆被宋太后暗中阻挠,所以你们一直找不梦儿。你远嫁大辽不久,赵堇通过陈月如找到了梦儿,把她带入太子府,对外宣称是他的义女。也许宋太后觉得有愧于你,默认了梦儿的存在。”

“是这样啊!”雨竹轻语。隆绪看见她雾蒙蒙的眼眸瞬时变得清澈,唇角微微上扬,掩不住的喜悦衬托得她的脸庞更加光彩照人。过了一会儿,雨竹又想到了一事,疑惑道:“你说梦儿过得不怎么好?”

“你以为,有几个男人可以豁达的真正做到爱屋及乌?”隆绪从睡榻上坐起,笑笑,神情怅然:“赵堇看在你的情份上,收留了梦儿,但很少过问她的境况,负责抚养梦儿的太子妃石氏,不喜欢这个孩子,你知道的,有时候女人妒嫉起来,便会不可理喻。”

雨竹沉默了很久,来到隆绪身旁坐下,仰首望着他,“我求你,把梦儿平安带给我!”

“好。”隆绪撂起她胸前的一缕碎发,柔声道:“我们会和解吗?”

“会。”她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隆绪欢快的笑,揽住雨竹的肩,“雨竹,不要再欺骗我,或者,如果没有真心与真情,那么,就请你永远不要戳穿这个谎言。”

“那个孩子——”雨竹悲哀的笑。

“怎么?”

“没有父亲,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轻轻的说,合上眼疲倦倒向睡榻,毕竟有孕在身,无论经历过什么,困乏了便需要睡觉,隆绪看不见她的眼神。

从大婚至今,隆绪与雨竹终于能融洽相处。不是剑张驽拔的冷凝,也不是虚假的柔情蜜意,只是和颜悦色的平淡相处。饶是如此,隆绪也已经满足,窥见到希望,总胜过永远的绝望。也是在这时,他才发觉以前忽略了玄霜这个重要人物,实在是大错特错。于是虚心向她请教取悦雨竹的方法,每一次,玄霜都会耐心指点,因此,隆绪与雨竹的关系日益改善。

秋捺钵出行的前一日,隆绪特意在碧心苑召见玄霜,交代过在秋捺钵的一月内照顾好雨竹等事宜后,道:“你劳苦功高,待朕归来,便给你封户赏赐,朕的满朝臣子,无论你中意何人,朕即刻为你赐婚。”

“不,”玄霜急急摇头,“奴婢只想一世侍奉主上,不求任何赏赐,但求陛下能一世善待主上。”

隆绪笑:“真是一个好姑娘,不如,朕册封你为妃嫔,让你一世陪伴右皇后,可好?”

玄霜惊跳,“千万不可以,主上不与别人分享夫君。”顾不得礼仪,她羞怯的转身便跑,身后,隆绪哈哈大笑。

玄霜跑得更快,一不小心,撞上了站在碧心苑外的寒月,她沉郁盯着玄霜,冷然道:“为了荣华富贵,你连主上也出卖么?”

“姐姐,”玄霜慌忙解释:“我别无所图,只是不想看着主上活得如此的累,只要主上过得好,又何必在意她与谁在一起,你说呢,姐姐?”

寒月的眼光阴冷,不理会玄霜,转身便走。玄霜紧追在她身后,一路急嚷:“姐姐,你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萧菩萨哥进入雨竹的居所时,看见雨竹正缝制一件婴儿的衣裳,关切笑道:“妹妹,这些事交于宫人去做即可,你怀有帝裔,要多休养才好。”

雨竹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低头继续手上的针线活。她与后宫中的妃嫔鲜有来往,对于萧菩萨哥的热情,有些不习惯,也懒于应付,气氛显得有些冷落。

萧菩萨哥捧起侍女呈上的茶盏,并不饮用,只望着雨竹,半是羡慕半是伤感道:“你所不乎的,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

“哦。”雨竹心不在焉的应一声。

萧菩萨哥讪讪的,正准备告辞。寒月怆惶跑了进来,“雨竹,玄霜、玄霜——”

寒月向来冷静,很少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见她这般模样,雨竹便知事态紧急,猛然站起,焦急道:“玄霜怎么了?”

萧菩萨哥扶住雨竹站立不稳的身躯,对寒月道:“你别急,慢慢说清楚。”

寒月喘了一口气,道:“方才在御园内,玄霜不慎撞倒了皇上赐给颍妃的羊脂玉瓶,颍妃十分恼怒,命人将玄霜押往司务府,说是要按宫规处置。”

“按宫规处置?”雨竹看向萧菩萨哥,“大辽的宫规是什么?”

“按宫规,宫婢毁损御赐品,庭杖八十,若反抗或拒绝受罚,等同谋逆…”不等萧菩哥说完,雨竹已急步向宫外走去。萧菩萨哥赶紧拦住她,道:“妹妹,司务府离此处较远,你身子重,不能急行,还是乘辇车去较好。”

雨竹拿出隆绪御赐的金牌往寒月手中一塞,“你快去阻止行刑,我即刻就到。”

寒月拿起金牌,展开轻功狂奔而去。

当左右皇后的凤辇到达司务府时,迎驾的人在司务府门前满满跪了一地。目光越过众人,雨竹望向站在门角的寒月,寒月冲着她摇了摇头,悲伤道:“我来迟了”。

雨竹没有听懂她的话,也许是不愿意听懂,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内庭走去。寒月扶住她,道:“雨竹,不要去看。”

雨竹狠狠拂开寒月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在司务府内庭的地上,白布沾染着斑斑血迹,遮在一具躯体上。雨竹屈身,手急剧擅抖着,揪起白布,半天,才一点一点掀开,玄霜惨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玄霜!”雨竹轻声的喊,怕惊吓了她,“玄霜!”再喊一声,还是没有应答。

雨竹全身的力气,刹那间全部抽空,委顿在冰凉的地上。她抱住玄霜冰冷的身躯,紧搂在怀中,试图把自己的体温给她。血迹沾染在她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她轻柔道:“玄霜,你怎么这样的傻!”眼中红潮涌动,却流不出泪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私心,想在玄霜的身上寻找自己昔日影子,这么多年刻意纵容她的单纯天真;如果她不把玄霜带到了辽国;如果玄霜多一份心计…或许玄霜现在依然娇俏可爱、活蹦乱跳,而不是这样一具冰冷得无一丝生气的躯体。

“玄霜——”雨竹凄切的喊,玄霜武功不弱,完全可以摆脱那些解押的人,跑回她的身旁寻求庇护。也许是坚信她能前来相救,也许是不愿因为自己的莽撞而连累了她…一念之差,从些,她失去了多年患难与共的妹妹。 她以为人定胜天,有决心、有意志,便能撑控一切,结果,却连身边的亲人都保不住。铺天盖地的悲怆,使得无人敢接近她,寒月本想劝慰她,却忍不住先恸哭出声.

“雨竹,”闻询而来的隆绪匆匆冲入司务府,没有理会跪拜在地的诸人,焦虑扶住雨竹双肩,“你——”看见她的双眸,他有些心惊胆战。以往,她的眼神虽冷,却不会如此刻这般空洞,没有一点生的光彩,任他怎样呼唤,都不理不睬不闻,“怎么回事?”他问萧菩萨哥。

“启禀陛下,”萧菩萨哥刚刚向内务府总管问完话,“玄霜不慎撞碎了御赐的羊脂玉瓶,颍妃按宫规处罚,行刑的内侍失手将玄霜杖毙了。”

雨竹终于有了反应,杖毙,玄霜一定很痛。抬眸,她冷冷盯着隆绪:“一个羊脂玉瓶比人命还重要吗?”

“不、不是这样的,雨竹。”隆绪的看着她,忧虑而心痛:“你要我怎样做,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雨竹放开玄霜, 细细为她理齐凌乱的衣襟,一字一字咬得极清晰:“我要以命偿命!”

“朕答应你!”隆绪扬声道:“来人,将行刑的人拖下去杖毙!”

“不是他们!我只要罪魁祸首的命。”雨竹厉声。

隆绪犹豫了一下,萧菩萨哥趋前俯身:“陛下,颍妃是按宫规行事,罪不致死——”不经意间,暼见雨竹寒冷刺骨的目光,她打了个寒颤,话语不由顿住。

这时,萧颍妃披发素服的走进了司务府,跪在隆绪与萧菩萨哥面前:“陛下,皇后娘娘,妾甘愿领罪。”

隆绪看看她,又看看雨竹,面有难色。萧颍妃十五岁被萧太后钦点入宫,至今伴驾整整十年。他即无法不顾念十年的情份,也无法不顾及她身后的家族。

萧菩萨哥明了,道:“陛下,后宫之事,可否让我来处决?”

隆绪点了一下头。

萧菩萨哥道:“颍妃行事不慎,夺其妃号,降位为媛,罚一年月例,用于厚葬玄霜。”

“妾尊旨。”颍妃磕头谢恩。

隆绪见雨竹没有说话,暗暗吁了一口气,对颍妃道:“你去向右皇后谢罪。”

颍妃跪行到雨竹面前,雨竹没看她一眼,站直身躯正视隆绪 “陛下,我现杀了她,你废了我的后位,可否?”

“雨竹。”隆绪靠近她,轻扶她双肩,低声道:“我也有难处,你要体谅。”

“所以,陛下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让我来做。”她的目光冷若寒冰,眼眸深处却似有烈焰跳跃.刺骨的冷,灸人的热,冷热交加下,是不可撼动的决然,“我或她,陛下选一个。”

萧菩萨哥讶然瞪大了眼,颍妃面色苍白,骇然盯着僵持中的两个人。

隆绪尴尬静立,不置可否。雨竹冷笑,突然手一挥,拔出他的腰刀,向颍妃砍去。隆绪急速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夺回刀,怒不择言:“你闹够了没有,只不过死了一个侍女,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么?”对上雨竹冷冽的眼眸,他一惊,好不容易修补关系,又裂成了万丈深渊。放开雨竹的手腕,他蹙眉凝语。

雨竹后退两步,冷冽的目光在颍妃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与寒月合力抱起玄霜,一步步艰难的离去。

雨竹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野,隆绪冷然瞟了颍妃一眼,目光凉如秋夜里的霜风,紧抿着唇,未置一词大步走开。

深秋寒夜,隆绪徘徊在御园内。天明之时,便要开始秋捺钵之行,他却无法入眠。

“陛下,可是有烦恼?” 花丛中,韩德让含笑而立,因隆绪的特许,韩德让在他面前免于行礼。

停住来回的脚步,隆绪抬首,夜空里,秋月如弓,人生难得花好月圆,“楚国公,情为何物,为何这般的辛苦,却让人欲罢不能?”

韩德让笑,夜风轻轻吹动他一袭青衫,气度儒雅,“陛下,午间之事,臣已听闻,陛下可否听老臣一言?”

“你说。”

“陛下出于社稷之虑,按大辽律法行事,无过;右皇后却也情有可原,一个弱女子远离故土,嫁入曾是敌对的国家,玄霜、寒月是她在大辽仅有的两个故人,于陛下而言只是侍女,于她而言,是姐妹,妹妹死于非命,做姐姐的怎能不悲愤。既然两者都无错,陛下乃大辽国主,胸怀宽广,不如先让一步。”

隆绪苦笑:“朕是想退让一步,可她——”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情之一事,不同于治国或征战那般需要果毅决断,而是需要耐心与时间;男女之间,若有真情,便无法分出身份高低;不在意自然无所谓,既然在意,何妨多付出一些耐心与时间。”

隆绪笑:“楚国公,朕受教了——”

“陛下、陛下——” 一阵惊慌的声音传来,按宫中的规矩,宫人不得随意喧哗。

隆绪不悦的看一眼扑跌在脚下的内侍,内侍不寒而栗,嗫嚅着:“启禀陛下,右皇后娘娘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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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绵绵无绝期(五)

隆绪一路狂奔向雨竹居住的宫苑,把一群随从远远甩在了身后。来到宫苑门外,他又怯步难前。凄冷月色,碧桂飘香,宫苑门前,桂树重影叠幢。隆绪站在树丛的阴影里,透过宫苑雕花拱门,望见苑内灯火阑珊,人影穿梭。前一步,他没有了勇气;退一步,却不舍得;心中只觉得恐惧。

三名宫人匆匆走出宫苑,领先的女官手中捧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木盆。隆绪心中一凌,莫名的痛,不自觉跨前数步,站在了她们面前。三名宫人看见他,惶恐下跪:“奴婢参见陛下。”

隆绪指了指被放置在地上的木盆,道:“捧过来!”

“陛下!”女官面有难色。

随后赶上的近身侍从趋身上前,道:“启禀陛下,此举不合——。”

“捧过来,听见没有!”隆绪厉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