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再敢劝谏,女官抖抖瑟瑟的把木盆举到隆绪面前,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微颤着手慢慢掀开覆于其上的白布,满盆的血水轻轻晃动,晃红了他的眼,白色布帛从指间滑落。宫苑内的灯火,透过雕花拱门,一缕一缕,洒落在隆绪的身上,近身侍从看见他的面色青白,眼中红丝密布,不禁担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陛下——”

“是男孩还是女孩?”隆绪问,声音乏力得近乎虚无。

女官答:“回陛下,是一个已成形的男婴。”

“这么说,”隆绪惨笑,“朕本该有一个儿子。”大力甩开扶持的侍从,冲入宫苑。

寝宫内一片静谧,雨竹虚弱躺在锦榻上,眉心紧蹙,眼角泪痕未干。榻旁,寒月捧着一碗汤药,正低声劝慰。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锦榻周围的卧屏轰然倒下,隆绪踩着卧屏上的山水墨画,一步步向雨竹靠近,幽冷的眸透出犹如困兽的绝望,恨恨盯着她苍白的脸庞。寒月警惕的挡在了雨竹身前。隆绪泄愤挥出一掌,凌厉掌风把寒月扫向一旁,重重撞上窗枢,又跌落在地,半天不得起身。雨竹强撑起赢弱的身躯,望着他,静候着可能施予的各种惩罚。

“你是不是人,你倒底是不是人?”隆绪在榻前站住,手一摆,指着寝宫外,声音嘶哑:“外面那个浸在血水中的胎儿,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他哽咽一下,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瞬间,雨竹眼中也盈满了泪。他的痛楚,也是她的痛楚,只是,他不会信,她也没必要说。

他的手高高举起,雨竹合上眼,等着他的雷霆一击,太累了,能早些解脱也好。“砰”的一掌击下,却狠狠击在了隆绪自已的胸口上,他半跪于地,鲜血从口中喷出,洒落在素色的被帛上,艳红点点。“我欠你一巴掌,是不是?现在还给你。我还欠你什么,一条命吗?”他拔出靴中的匕首,强按在雨竹的手中,刀锋对着自己的胸口:“我今日一并还清给你,好让你我都有个解脱。”

雨竹的手向后撤,但无力挣脱他的钳制,“隆绪,我不是有…”她话语一凝,虚弱的喘着气。

隆绪的手微微松动,成婚一年来,虽然他多次要求,她却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寒月急冲上前扶住雨竹,口中关切道:“雨竹,你怎样了。”雨竹的身躯突然前倾,锐利刀锋刺入隆绪胸口。鲜血沿着刀柄流下,染红了她白皙的手。握着刀柄,她怔怔看着他。

隆绪凄切的笑:“要不要再补一刀?”伤口不足以致命,已足以让他心死如灰,哀莫过于心死!

雨竹双手垂下,虚脱的倒在寒月身上,脸色更加苍白。她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枉然。

隆绪艰难站起身,咬牙一把拔出匕首,胸前顿时血线如注,“哐”的一声,他把匕首狠狠掷出窗外,用手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缓缓后退:“你从此可以安心了,我再也不会打扰你。”退至门口,他深深看她一眼,绝然转身,走出她的视线。

当隆绪浑身浴血的走出寝宫时,引得守候在外的妃嫔侍从一阵巨大恐慌,嘈杂的人声中,他强抑住晕眩,搜寻到萧太后的面孔,道:“母后,我不会再见她,请你替我保护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萧太后焦虑的抱住儿子,连声急唤:“御医,快传御医!”

隆绪固执握住母亲的手,殷切望着她。萧太后叹息一声,怜悯道:“我答应你便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终于放心,刹那间,陷入在一片昏天暗地中。

寝宫里面,静谧依旧,雨竹在寒月的扶持下重新躺回锦榻,疲惫的合了上眼,许久,她呼吸声趋于平稳,想必是入睡了。守侍在榻旁的寒月悄悄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那把凝血匕首在月下泛着寒光。她轻轻吁一口气,坐上窗台,倚靠着窗枢的一侧,渐渐睡意朦胧。依稀间,仿佛看见了义父,黑色甲胄,白色骏马,从旭日的金色光芒中冲出,手挽长弓,那些正欲蹂躏她的禽兽,在他的箭下纷纷倒地,然后,他把手伸给她,“孩子,别怕。”那一年,她八岁,以为自己看见了天神,从此,这个神驻进了她的生命,一生一世。

“姐姐,你现在满意了吗?”雨竹忽如梦呓般,低低的问。

寒月猛然惊醒,本已极其安静的内寝宫,此时更加的安静,静得让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知道了,在什么时候?”她问。

“就在你有意推我一下,让我刺伤他的时候。”雨竹的声音微弱,气息短促。很多事情,想想就明白了,只不过,一直以来,她不愿意想罢了。

来到锦榻前,寒月双膝跪地,“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怎么处罚,我都无话可说。”

“一切都是你做的?”雨竹仰躺着,一滴晶莹的泪从紧闭的眼中泌出,无声滑落,“我防了任何人,唯独不防你;我不信任何人,唯独相信你;从六年前开始,我的亲人只剩下了你。一切是为什么呢?”

“雨竹,你见过真正的地狱么?”不等雨竹回答,寒月轻笑一声,又道:“你当然不可能见过,金枝玉叶,得天独厚,尊荣的身份、惊人的美貌、聪慧的才智。既使在你最苦难的时候,仍然锦衣玉食,受人关心、呵护。而我,从小就活在地狱中,是义父把我带出了地狱。”

她略略侧首,浓郁的痛不经意的从眼底流露,“我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家无国。从懂事起,我就生活在边关的一家勾栏里。你知道勾栏是什么地方吗?天下最低贱的地方,尤其是边关的勾栏,更是低贱。当年,你失身于一人,便已痛不欲生。可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姑娘为了三餐一宿,每日至少要接客十人。还好,我当时年纪小,不用接客,当然,活得也不轻松。从早到晚不停的干活,无眠无休,累得象条狗,一年到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还要日日挨打,有时是勾栏里的人打我出气,有时是嫖客打我取乐,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体无完肤。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死丫头’。那样的日子啊,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人命比路边的野草还要轻贱。我八岁那年,来了一群流寇,把勾栏里的年轻姑娘掳走,其他人全部被杀。在回他们老巢的路上,姑娘们不堪蹂躏,纷纷惨死。最后他们把目光瞄向了我,一群畜牲,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们淫笑着抓住我,撕烂我本已破旧的衣服,我以为我会象姑娘们一样惨死,就在那时,义父出现了,象神一般从天而降,射杀了那群畜牲。他救下了我,并收留了我。”

寒月微笑,神情越来越柔和,秀美的脸庞容光焕发,“有生以来,我吃了第一餐饱饭,穿上第一件完好的新衣,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有人和颜悦色的对我说话…他待我就如亲生女儿,教我识字、习武,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义父给我的。他经常向我说起你——他最心爱的亲生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义父是把我当作你来疼爱,把你所不需要的父爱,转到了我身上。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义父高兴,我就高兴;义父所喜欢的,就是我所喜欢的;义父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八年。十六岁时,他开始为我选择夫婿,我苦苦哀求他不要把我嫁出去,终于,他同意让我再留两年。他以为我是怕嫁的小女儿心态,却不知,我是不愿离开他。在他心中,我只是女儿;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切,恩人、父亲、兄弟,夫君,他是我的天,没有他,我便暗无天日,我别无所求,只求一生一世守候在他的身旁。两年后,义父重伤,你来到了边关,你是他唯一的亲骨肉。所以,由始至今,我是真心实意的爱护着你,真心实意的视你如亲妹。为了救你,义父付出了性命,我失去了我的天,从此一无所有。多想随他一起走,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但,我不能走,义父临终前,交待我要代替他好好照顾你,他的遗愿,我一定要做到,只要能让义父安心、让义父高兴,我做什么都愿意。”

泪水沿颊滚落,越淌越急,寒月身前的乌砖地面湿成一片。雨竹震惊的看着她,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第一次见她流这么多的泪,不禁有些动容:“姐姐——”

“你是义父唯一的血脉,我不会恨你,除了你,我恨透所有害死义父的人——赵恒、宋太后、赵堇、还有你腹中的那个胎儿。最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掳走你的辽人,如果他不掳走你,你便能采回药材治愈义父的病;如果他不坏你的贞洁,你便不会怀孕,义父就不会受连累而逝;他是一切灾难的源头,是害死义父的罪魁祸首。”寒月喘了一口气,狠狠拭去脸上的泪,冷笑道:“义父在冰冷地下孤独躺了这么多年,而这些人害死他的人却依然活得逍遥自在,这世间何来天理,何来公平?我既然还活着,岂能不为义父做点什么?

“当年,你刚生下梦儿,我就想把她扔掉。玄霜凭着太后侍从女官的身份,强行将梦儿留了下。等到优柔寡断的宋太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梦儿从你身边带走时,你已对那个孩子产生了感情。我在你的茶水中放了迷药,待你昏睡后,把梦儿抱给了太后。除却这件事是我欺瞒了你,此后几年,我的确对你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守护着你。陪你来到辽国,大婚之夜,你告诉我,大辽国主就是当年那个毁你贞洁的辽人时,你可知,我何其的高兴?果真是天网恢恢!我以为你会为义父报仇,结果你毫无举措。渐渐的,我也想通了,你有太多顾虑,根本不可能为义父报仇。而我不同,义父便是我的家国,没有了义父,我就没有了家国,宋国的生死存亡与我无关,辽宋之战,我求之不得。从那时起,我处心积虑想杀掉耶律隆绪,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冬捺钵之时,我看到他不顾一切的为你挡暗器,才明白,你对于他,比性命还重要。杀了他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让他永远得不到你,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我怂恿你与秦晋王私奔,虽然没有成功,却已足够让耶律隆绪痛苦。我砍断自己的手,因为我知道,只要看见我的断腕,你便永远不会给他和解的机会。你又一次怀上了他的骨肉,看得出来,他很在乎这个孩子。我在宫阶上涂蜡,在你的鞋子上做手脚,玄霜之死,让你心神恍惚,一切如我所企盼的那般,你在宫阶上摔倒并滚落下来,孩子没有了,你与他之间的一切维系也就斩断了。我推你一下,让你刺伤他,不是要他死,是要让他比死还痛苦。雨竹——”寒月跪行到雨竹身前,抓住雨竹的手,乞求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只想报仇,并无心伤你,你也不想要他的孩子,也不想要他的,对不对?”

烛影摇曳,雨竹望着薄纱帐幔上的金麦穗,烛光在其间流转,忽明忽暗。许多事,虽然隐约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种痛。她缓慢却坚定、用力拂开寒月的手,冷冷问:“那么,玄霜呢,她也与你有仇么?”

“玄霜的死是个意外,耶律隆绪频繁召见玄霜,颍妃以为他对玄霜有意,便来收买我,让我助她除去玄霜。我气不过玄霜为耶律隆绪出谋划策算计你,就想给她一点教训,诱使她打碎了那个御赐九龙羊脂玉瓶。我清楚你手中有免罪金牌,紧要关头可以救她一命,却没料到——”

雨竹勉强支撑起上身,挥手一掌,狠狠向寒月脸上甩去。寒月没有闪避,“啪”的一声,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后,伸手扶住力竭摔向一旁的雨竹,平静道:“你要打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身体要紧。”

“没有以后了。”雨竹推开她,悲伤的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寒月惊愕盯着雨竹,许多,才醒悟过,不由惊慌失措,“雨竹,你要赶我走?我做错了吗,我没有啊——”自从义父去世后,雨竹便是她活着的目的,离开了雨竹,她该何去何从?

“你错了,错得让我没有原谅你的理由。你以为,我不知道玄霜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我与耶律隆绪关系缓和,真是因为玄霜的谋划?她心思如此单纯,仅是想让我过得好些,我便装作糊涂,顺水推舟。真正让我妥协的原因,根本与玄霜无关;是梦儿,还有我那个无缘于人世的儿子,我要让他们好好的活。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私心,在权力的中心求取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撑控权势。既然注定逃离不了辽国皇宫,我便要让我那流着宋国人血脉的孩子登上辽国皇位,只有这样,才能自保。”雨竹摇了摇头,无奈道:“寒月,你没有家国,我却有家国啊!”

“雨竹,让我留下来,你怎样惩罚我都行,雨竹,我、我——”恐慌中,寒月有些语无伦次。

“走吧,你该知道,我的决定从不改变。”雨竹侧身背向寒月,不愿再看她。

凉风穿窗过,烛火微弱晃了晃,无声湮灭;帐幔随风垂落,阻隔在彼此之间;窗外,天际一缕光线,划破了灰蒙蒙的上空。

一步、一步,重若千钧,朱门攒金钉,在寒月的身后,徐徐合拢。回首,宫阙相扶倚朝阳,九天旭日的金光,没有给森冷的宫墙增添丝毫暖意。她被拦在了外面,雨竹被锁在了里面。寒月抱紧怀中的锦盒,紧紧挨着面颊,仿佛仍能感觉到雨竹的气息,虽然将她驱逐出宫,却为她准备了足以安逸过一生的金帛。“雨竹,我会在外面等你,我答应过义父的,要代替他照顾你。”她喃喃自语, 多年的相处,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雨竹。大辽皇宫的四方天,怎能让雨竹甘心驻足。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这一年的秋捺钵因为天子圣体违和而被取消,在上京离宫休养了一月余,扈驾北归帝都西京。宫廷中,开始忙于筹备太后四十寿诞庆典。萧太后崇尚节俭,寿诞逢十方有大庆,故庆典颇为隆重。

又一次午夜梦回,雨竹听见长风如啸、声声幽咽。连绵阴雨,令初入冬的西京分外寒冷,她拥紧被衾,却抵挡不住彻骨寒意。不是寝宫里不够暖和,也不是被衾不够舒适。虽然从落胎的那一日起,隆绪便如他所言,对雨竹再也不闻不问,但她一切衣食用度依然是最上乘的。只是,昔年苍澜江水让她的体质变得极其畏寒,每逢冬季,当她一人独眠时,卧榻总归于冰凉。

窗外传来“沙沙”声,雨竹了无睡意,起身披上玄霜为她缝制的虎皮大氅,走过去撑开窗户,狂风卷着雪花从窗格吹入宫室,寒意更浓。雨竹重重透了一口气,胸中几欲窒息的感觉冲淡了许多。身旁有人递来一杯热茶,雨竹接过茶盏,双手捧紧,透过杯盏汲取温热,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回暖,她没有回头,道:“姐姐,下雪了,记得去年我入辽时,也正下着冬日里第一场雪。”

“娘娘——”身旁的人恭敬道:“雪夜寒意浓重,奴婢恳请娘娘保重凤体。”

雨竹回神,侧首看一眼身旁的人,怅然道:“若雅,是你?”这才想起,如今陪侍在她左右的人是女官若雅与吟风,生长在辽国的汉人。

耐不住若雅苦劝,雨竹又重新躺回睡榻,卧听窗外风雪声,胧朦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宋秋水园,寒月正用从梅花瓣上收集来的积雪烹茶,玄霜在旁边堆着雪人,她则一边品茶赏梅,一边指着雪人,“玄霜,你的雪人怎么越看越像你呀?”

若雅守侍在帐幄外,隐约间,似乎听到细碎的饮泣声,凝神细听,却再无声息。

“御园中的梅花开了吗?” 雨竹突然问。

“回娘娘,前日已开了数枝,落雪之后,明日应该会开得更盛些。”

“哦。”雨竹含糊应一声,一切又归于沉静。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落了整整一夜,天亮后,大雪才止住,堆砌出满苑琼花玉树。御苑中的寒梅尽数绽放,凝为雪,错为霞,交相辉映。雨竹转过一树又一树,繁花如云,叠叠嶂嶂,寻不到边际。大辽御苑的梅林远比秋水园中的梅林宽广与茂密,却不是她想要的。伸手扶住积雪的技杆,刺骨的冷从手心透入心底,雨竹方能静心思索。

轻语浅笑从梅林深处传出,雨竹不及回避,人已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黑玉裘冠,夔龙锦袍,正是久未照面的大辽天子,在他身旁陪侍着明艳的云妃。隆绪的目光在雨竹身上停了一下,不过瞬息间,便越过她的身体,落在她身后一株白梅上。雨竹侧身让道,依照后宫礼仪俯身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隆绪恍若未闻,脚不停步,从雨竹身前越过,衣袍摆动,带起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脸庞。等不到他的准许,雨竹自行站了起来,从容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彼此交错而过,形同陌路,他与她,本该就是如此。云妃诧异,对雨竹屈身一礼后,匆忙追上隆绪的步伐,气氛略显沉闷。前行一段路后,隆绪脚步一顿,侧首对云妃温言:“想继续赏梅么?”似在无意中,他看一眼雨竹离去的方向。云妃凝目望去,伊人已不见踪影,微风过处,玉屑轻舞,落英缤纷。

梅亭处于梅林中央,梅树环绕,既便于赏梅,又可阻隔寒风。雨竹坐在萧太后的对面,专注烹茶。水雾升腾,透过稀薄的雾,萧太后注视雨竹,风华依旧、清雅娴静,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会伤心难过。”

雨竹抬眼一掠,美眸仿若秋影波光,潋滟明媚,“太后以为,怎样才是伤心难过的表现?痛不欲身、以泪洗面;还是,借酒浇愁,自轻自贱?”她把烹好的茶水注入杯盏,先拿一杯浅尝,惬意道:“嗯,终于泡得了一壶好茶。” 双手为萧太后捧上香茶,“太后可愿意品尝一杯?”

萧太后轻晒,接过茶盏慢饮,“果然是好茶。”举目四顾,白雪寒梅,风和日丽,的确是品茶赏梅的好日子,她心平气和,道:“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你郁郁寡欢;一个因你远走辽阳。饶是如此,我还是无法憎恶你。”

雨竹再为萧太后添满茶,道:“太后何不说得直率些,我对于您的两个儿子已毫无影响,对于您却还有用处。”

“你对于我的确还有用处,对于他们却未必没有影响。” 萧太后放下杯盏,叹道:“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但是——”她正视雨竹,笃定的笑:“我更清楚,你永远不愿再去影响他们。”

雨竹举目远眺,远方的天空在雪原映衬下,更加明朗,她的心境也逐渐开阔,微微一笑:“是的,我不愿,五年之约也该改一改了。”

“怎么改?”

“我何时完整交出太后要的东西,就何时让我走,不需要五年。”

“好。”萧太后爽快应承,又道:“你求见我,就为这事?” 入宫一年,雨竹从未主动求见过萧太后,更勿论晨昏定省。不是懂礼数,而是她不愿做萧太后的儿媳,或者说,不愿成承认自己是隆绪的后宫妃嫔之一。第一次主动求见,萧太后便知她必有所求。

雨竹道:“我还想向太后讨要一人的性命,再求太后救一人的性命。”

“你想要颍媛的性命?”萧太后了然, 笑道:“她罪不至死,我没有理由把她的性命交给你。”

雨竹也笑:“不需要理由,深宫中这么多人,病死一两个妃嫔,很正常,不是?”

“你凭什么让我答应?”

“齐国王耶律隆裕的安康,如何?”雨竹笑吟吟看见萧太后,“齐国王自幼痼疾缠身,虽暂时看似无碍,但毕竟身体赢弱,一生无法习武。那痼疾就如同刺骨箭簇,即便外部伤口合愈,箭簇却深入骨髓,天长日久,腐身蚀骨。痼疾如不尽除,只怕齐国王人生难渡而立之年。”

萧太后薄怒:“这我都知道,当初我曾问过你,可有办法为隆裕除去痼疾,你叹而不语。”

“但我并没有说不能治呀。”雨竹双手一摊,一脸的无辜,“齐国王当时不过双十年华,离而立之年尚早,何必着急。”

“你——”萧太后气结,难得她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喘一口气,继而平静下来,“原来你是要把机会放在最有必要的时候使用。”

“太后,侄女再亲,也亲不过儿子”。雨竹满面诚挚,道:“何况,颍媛与太后并无多少血亲,萧家女儿多得是,去了一个,他们自然会再送一个入宫,对吗?”萧氏虽为同一氏族,但每一宗支却各自为政,颍媛不属于萧太后这一宗支,血亲关系并不相近。

“你对这一切倒是很清楚。”萧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道:“你准备何时着手为隆裕除去痼疾?”

雨竹见状,便知道萧太后已同意,微笑:“等颍媛不幸病逝的时候,不急,太后可以慢慢来。”

萧太后冷哼一声,转首不再看雨竹,自行悠然赏梅品茶,她没忘记雨竹还有事相求。

“我有一个女儿,五岁了,是陛下的骨肉。”雨竹低头饮一口茶,微凉的水流入喉底,冲淡了些许哽痛,“因为她的眼睛长得象太后,秦晋王的眼睛长得也象太后,所以,陛下不相信梦儿是他的骨肉…”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青瓷茶杯,苍白得近乎透明。

“是赵芷萱么?”

雨竹点头,并无多少意外,毕竟在大辽宫廷中,能瞒过萧太后的事并不多。

萧太后疑惑的问:“你确定这个孩子是皇上血脉?”她曾派人详查过赵芷萱的身世,在隆绪与隆庆之中,无法确定这个孩子究竟是何人骨肉,但确实是她的孙女无疑。

“当年,我以无瑕之躯失身于陛下,跳下苍澜江断壁崖的次日,被隆庆救起,苍澜江心的绝谷中只有我与他二人,相依为命四个月,我怀胎四月,但我与隆庆之间清清白白。太后可向陛下与隆庆求证。”雨竹走到梅亭的边缘,倚柱而立,斜阳照着她单薄的身影,恍惚间,似乎又听到那个声音,“长乐,嫁给我,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眼中不由自主的湿润,多少次,她与幸福擦肩而过,长乐已不在,如同剑浩,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萧太后沉思,眸中荡起一圈淡蓝的光晕,半晌,才道:“你们的恩怨,我也知道一些。这么多年,经历这么事,该恨的也恨够了,该罚的也罚完了。毕竟有过两个孩子,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走?”

“听说,我只是听说,太后不一定要回答,”雨竹神情恢复如常,“太后下嫁楚国公之前,曾赐鸠酒于楚国公元配之妻李氏。”

“确有此事。”萧太后坦言,神情有些沉郁,“这一生,我唯一愧疚的事,却无悔,情之所钟,我不允许任何人与我分享。”

“那么,楚国公呢,难道就无动于衷么?”雨竹笑意微冷,若有若无的不屑:“结发夫妻,无爱也该有情啊!”

“怎会无动于衷,”萧太后瞟一眼雨竹,眼神有些凌厉:“但是,他懂得怎样才是最有利的取舍。”

“太后认得我的父亲吗?”

“闻名天下的儒将萧郎么?”萧太后点一点头:“当然认得,战场上的英雄,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值得敬重。”

“人人都说我父亲聪明绝顶,他却总在关键时候,不懂得作出最有利的取舍,如果当年他可以妥协,或许我的一切就不同了。”雨竹笑一笑,轻柔的话音透着刚毅:“而我,与父亲一样。我要走,不是因为恨,更不是为了惩罚,而是无法妥协;也许在你们的眼中,我是自讨苦吃,只要退让一步,便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但我做不到!以前还有孩子可以成为我妥协的理由,现在,儿子没有了;女儿,他不承认;唯一的理由也不存在了。”

“隆绪这般待你,难道你就一点情份也没有吗?”萧太后眉稍微挑,略显不满。

沉默良久,雨竹轻声道:“他曾对我说过,大辽的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无论如何伤心,都不可以哭泣。当他为那个孩子,在我面前落泪的时候,我很难过。”

举眼望去,阳春白雪间,延绵不绝的花海,荡出眩目光泽,雨竹微微阖目,“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有情无情,结局终归都是一样。我若对他无情,便不会甘愿留在他身边,更不愿在这清凄深宫中耗尽后半生;我若对他有情,便会在意其它女子的存在,我要的是独一无二,他却是拥有三千粉黛的君王,太后总不至于希望我学你,把陛下所有后宫妃嫔,包括您的亲侄女在内,全部毒死吧?”停一下,雨竹嗤笑,“或许还可以选择妥协的方式,与众多女子共侍一夫。然,这样的我,便不再是我;而是后宫中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费尽心机争夺宠爱的众多女人中一员。对于这样的女子,我并无轻视之意,但不想、更不能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怜与无奈。于陛下而言,后宫中多一个、少一个取悦他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箫太后正色端详雨竹片刻后,笑了起来,温煦友善:“只有你,才配得上大辽的骄阳,可惜,同样姓箫,你却不是我的侄女。至于那个孩子——”她沉吟一下,多年不育的萧菩萨哥太需要一个孩子了,尤其是长得与雨竹相似的孩子,“你能否做到一生不与这个孩子相认?”

雨竹明白,这是救梦儿的条件,她没得选。交握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纤长的指几欲绞断,指尖苍白无色。骨肉分离,总好过生死两茫茫。她挺直脊梁, “一面,我只见她一面,太后若能确保她一生安乐,一面之后,我便永不再见她。否则,请让我带她一起走。”

“在寿宴上,我会让她认祖归宗,从此她一生都是大辽尊贵的安乐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萧太后来到雨竹面前,摊开一掌。

雨竹伸出手,两掌相击。 她不是君子,但同样是一诺千金。

一弘冷月、几点寒星,镶嵌在廖落夜空中,冬天的子夜清凄寂静。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静,一队精骑由远及近,向皇城靠近。

皇城上的守卫对着城下大声道:“城下是何人?”

其中一人策马上前,手中高举一枚令牌:“秦晋王殿下奉召回京为太后娘娘贺寿,快开城门。”

守城的将领走上城头,对城下的隆庆执手施礼,朗声道:“末将参见秦晋王殿下。按律令,子时之后,卯时之前,若无皇上御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城门,末将恳请殿下恕罪。”

城下传令的人闻言,面露怒色,“放肆——”

“子聪,罢了。”隆庆出声制止,行军打战多年,他自然知道军令如山,守城将士的行为无可厚非,他也不想为难守城将士,拔转马头,道:“先到天雄寺住一宿,待天亮后再入城。”

天雄寺就在皇城近效,隆庆一行轻装简从,行动神速,只用了一刻钟时间,就到达了寺庙。萧太后崇佛,天雄寺是她亲自颁令建造的大辽皇家寺院,只有皇族成员才有资格入住。隆庆的亲随递上令牌之后,寺内僧官很快将他们迎入寺中。一路上,隆庆见寺内五步一岗,并不时有禁军巡视,守卫极为森严,便问:“谁在寺中?”

“启禀王爷,”领路的僧官道:“右皇后娘娘在寺中斋戒诵经三日,为一位故人祈福。”

隆庆怔了怔,脚步迟缓下来。往事如梦,已随风逝,却还清晰记得,她站在木叶山凌峰上,指着前方宏伟的天雄寺,“我不信天,也不信佛,求天求佛,不如求已。”那一种锐气与风采,让当空旭日也为之黯然。是什么磨去了她的锐气?

夜风微凉,穿廊而过,吹起隆庆披风上的黑貂细绒轻轻拂动。轻微的箫音随风入耳,隐约透着忧伤,隆庆心一紧,她是那样的好强,从不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忧伤。甩开劝阻的随从与僧官,他循声寻去。

一所幽雅的禅舍小院里, 雨竹手执长箫,箫音幽咽,望着供桌上的漆黑灵牌,仿佛又见玄霜笑靥如花:“主上,你的箫声真好听,教教我,好不好?”,“姐姐,我最爱听你吹箫…”

隆庆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长发如云,白衣似雪,一如昔日宋京重逢时,他眼一热,怆然间,千言万语,却难言一语,口中只能喃喃道:“雨竹——”

雨竹回首,素纱宫灯随着夜风轻摆,烛光忽明忽暗,照在隆庆的脸庞上.她无惊亦无喜,放下手中长箫,淡然颌首:“回来了?”

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她平坦的腹,又迅速转开,望向她身前的供桌。供桌上一盏香炉,三杯清茶,漆黑灵牌上简单写着“玄霜”二字。虽然远在辽阳,因心中牵挂,隆庆已知晓皇宫中发生的一切。拭净双手,诚心点上一柱香后,沉声道:“雨竹,对不起,我不该一走了之,让你在深宫中孤立无援。”

“与你无关,隆庆。”雨竹轻轻摇首,“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善良与柔弱。” 也许,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怀心谷中的长乐,却忘记了,萧雨竹不是长乐。数日之前,颍媛的生命如轻烟般,无声无息消失在深宫中,没有引起一丝波澜。毕竟,在太后四十寿诞大庆将至之时,病死一个已经失宠的宫妃,并不值得任何关注。对于颍媛的父家而言,女儿是巩固家族势力的棋子,当一个棋子失去了作用,自然会有另一枚棋子补上。与其他人一样,隆庆看见的只是表面。

阵阵梵音从大雄宝殿传来,雨竹阖目,樱红唇边浮起安详的笑意:“我不信神佛,可这样的声音,总能让我的心绪宁静,我想,也能让玄霜的亡灵早日得到超渡吧,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瑟瑟寒风中,她长发轻舞,衣袂纷飞,身影愈见单薄。

隆庆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披风上留存着他的体温,久违的温暖让雨竹暂时忘记了拒绝。他轻颤的手,为她慢慢系着披风的束带,系了很久很久。她的幽香萦绕着他。雨竹眨了眨眼,双眸恢复了清明,伸手推开他,轻柔但坚定,“隆庆,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为什么你还放不下?”

“我明白,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别想回头,比如,你。”隆庆唇角轻牵,却笑得辛酸,“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放,就放得下。”

“路是你自己选的,做男人就该有担待。”雨竹转身向禅房走去,“我不想因为我,让另一个女人,承受与我母亲同样的命运。”在进入房内的前一刻,披风从她身上滑落,软软委落于地,“谢谢你的披风,但我已经不需了。”

隆庆悄立原地,许久,乌云遮蔽了月华本已昏暗的光,霜寒露冷,他想起了在怀心谷中,她教过他一首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亮之后,雨竹结束了三日的祈福,走出寺院时,看见隆庆已策马等候在她的马车旁。“让我最后陪你走一程。”他说,她含笑颌首。一路相伴,一路无语,他一直陪着她来到内宫门前。看着她走下马车,对他欠身致谢,他也躬身回礼。彼此恭谦有礼,目送着雨竹远去的倩影,隆庆明白,他离她,越来越远,终是遥不可及。

晨曦初现之时,萧太后走进御书房,看一眼支额坐在御案前的隆绪,了然道:“一夜未眠?让自己的女儿认祖归宗,就这么为难么?”

“母后,一夜未眠的人何止朕一个。”隆绪漫不经心靠向身后锦垫,唇角噙着浅笑,看不出情绪。他招一招手,侍从赶紧捧上大盏酒樽。

见他清晨便要饮酒,萧太后不赞同的皱了皱眉,“那个孩子确实是你的女儿,就算你信不过右皇后,也该明白自已亲弟的人品,”

隆绪大饮一口酒,烈酒入喉,烧得胸口滚烫。他嗤笑:“朕当然明白隆庆的人品。”手一挥,案前的一纸帛书直直飞入萧太后手中,“这是朕刚刚收到的消息。”

看一眼手中的帛书,萧太后面色一变,道:“不过是在天雄寺见了一面,决不会有苟且之事。”

“当然没有,否则,母后就要少一个儿子了。”隆绪笑,幽暗的眼眸深沉阴冷,“我不碰她,并不是说就可以让别人碰她,兄弟也不可以。”他摇了摇头,抱怨般嘀咕:“母后,你该管教一下隆庆了,他已经得到了她的心,怎么还可以…” 声音渐渐低沉,直至消失。

萧太后看着他,双眼闭合,气息平缓,显然,在不知不觉中,他沉睡了过去。即使是睡梦里,他的眉宇仍然紧锁。萧太后轻叹一声,接过侍从呈上的锦被,轻轻为他盖好,“皇帝近来可有反常?”

“启禀太后娘娘,”近侍躬身应答:“陛下一如既往勤政英明,只是,每日要饮用大量烈酒,方能安睡。”

萧太后眼中有了怜惜,别人看见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她看见的,却是一个因为受伤,而变得有些别扭的孩子。

琐声金彻阁门环,帘卷珍珠十二间(1)。紫微殿前,大辽的贵胄携同女眷列班依次入,华美锦衣五彩纷呈,迤逦过青锦地衣红绣毯,金屋篆烟飞,龙脑郁金馨香满殿。萧太后满面含笑,与隆绪并肩,高坐御阶皇座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方来使表礼;金樽清酒,玉盘珍羞,六宫歌舞齐奏,盛宴之上,满堂尽欢。

雨竹执起酒樽,向前首座上的萧太后遥贺。萧太后举杯回应,彼此相视一笑。她的承诺,她的承诺,皆在同一刻兑现。雨竹微仰首,满杯美酒尽数咽入,冰冷沁心,几许悲哀,几许无奈。人生有舍才有得,为了女儿,她必须舍得。

转眸,雨竹向着贵宾席上的赵堇望去。一年不见,他竟似苍老了许多,看来大宋皇朝的风雨让他过得颇为艰难。雨竹已有所耳闻,宋帝赵恒宠信刘贵妃,偏爱刘贵妃之子赵祯,早有易诸之心。碍于赵堇谪子身份,及宋太后执意反对,故一直未曾付诸于行动。半年前,郭皇后驾薨,宋太后老迈无力理事,刘贵妃被册立为后,使得赵祯同样具有谪子身份,诸位之争再次浮现,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察觉到雨竹的目光,赵堇也看向她,轻轻颌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一曲歌舞完毕之后,趁着间隙,赵堇站起身,对萧太后躬身施礼道:“太后娘娘,小王还有一样贺礼,想趁此机会进献给太后,不知太后可有兴趣一睹?”

虽然早有准备,雨竹的心仍无可抑制的狂逃,双手抓紧了案几的边沿,支撑住轻颤的身躯,强作镇定。隆绪突然看了她一眼,从庆典开始到现在,他是第一次正眼看她,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波澜不动。

“赵太子殿下有心。”萧太后微笑,“哀家早就盼着这份贺礼了。”

赵堇双手相击,扬声道:“带上来。”

宫人领着一名年约五岁左右的幼女进入正殿,走到大殿中央,那小女孩下跪叩首,稚气的声音清脆响亮:“芷萱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大辽皇帝陛下。恭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好,好孩子。”萧太后喜笑颜开,“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从芷萱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雨竹便一霎不霎的盯着她,迫切而仔细的看,唯恐错过一丝一毫。她的孩子,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在她身旁停留了一百日,便生死不明的离去。再次相见,她只能远远的看一眼。

倒底是小孩子心性,芷萱抬起头,好奇的张望着御阶上在座诸人,也不胆怯。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庞虽有着明显的辽国人特征,却清晰可见雨竹的影子,灵动的眼眸流转间,荡漾着一圈淡蓝光晕。萧太后满意的笑,隆绪则淡然打量着芷萱。

隆庆本来正漠不关心的饮酒,无意瞟了芷萱一眼,酒盏险些手从手中滑落。凝神仔细看清了芷萱容貌,疑惑的看看雨竹,又向隆绪望去,恍然大悟。垂眸,涩涩一笑,早该想到,在皇兄告诉他,他们当年的恩怨时,就该想到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从此雨竹人生无憾。再抬眼时,他眸中一片清澈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