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仿佛被吓了一跳,骇然道:“不可能!”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他是喜欢昊睿!”

“谁喜欢谁?”寒月端着几杯香茶走屋舍,依次摆放。

“寒月,”高娜拉住她,“你说,赫连辰砜是不是喜欢雨竹?”

“我怎么知道,”寒月手一摊,道:“为什么不去问他呢?”雨竹来不及阻拦,她已转首向着辰砜,“师父,你是不是喜欢雨竹?”

辰砜不屑的看了三个女人一眼,满脸鄙夷:“女人,唉,真麻烦!她有什么好,只不过比一般人漂亮一点罢了。”

“你看,”雨竹如释重负,“他不喜欢我。”

高娜双手往纤腰上一叉,对辰砜凶狠道:“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总在这里留连不去?”

辰砜看向高娜,秀目微眯,一抹靛蓝在眼底流动,俊逸的笑容魅惑人心。九黎山美、水美、人更美。就如高娜,一身色彩斑斓的苗服,也只有她能穿得这般艳光四身,媚而不俗。他盯着高娜,含情脉脉道:“因为你在这里呀!”

高娜两眼一翻,向天“嗤”一声,道:“欲盖弥彰”。顺手一弹雨竹的脑袋,“看你装傻到什么时候。”说完,悻悻转身走开了。

笑了许多,雨竹慢慢敛起笑容,认真道:“辰砜,永远不要对不可能回应你情意的人付出真情!”

辰砜微微扬眉:“比如?”

“比如——”雨竹想了想,“高娜,家仇国恨,她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辰砜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把昊睿抱给寒月,走到雨竹面前,低头直视她。一络阳光透过花架上枝叶的缝隙,照在她的眉心,黝黑的眼眸如玛瑙般,折射出七彩波光,神韵灵动,他一字一字道:“我与你没有家仇国恨!”

雨竹沉默。

辰砜抬起头,望着栅栏外的碧湖出神,湖旁,一只栖息已久的白丝鹭突然长鸣一声,拍翅冲天。辰砜恍然一笑,眉宇舒展,长眉斜飞入鬓:“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你放心,我既不是陛下,也不是隆庆,你所担心的事永远不可能会发生。”

“你还是走吧!”雨竹盯着一株被昊睿扯得花枝凌乱的怒菊:“这里不适合你,以后不要来了。”

“好啊!”他微笑,轻轻松松的转身,刚向外迈出两步,衣摆却被人拉住了。

昊睿揪着他的衣服,仰起小小的脑袋,“爹、爹——”

雨竹大惊,昊睿一月前开始说话,雨竹从未教过他这个词,他也从未说过这个词,

不动声色的伪装,在瞬间被击溃,辰砜蹲下身,把昊睿楼在怀中。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在;满月的时候,他在;长第一颗牙的时候,他在;第一次会走路的时候,他在;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也在。如今他要走,这个孩子拉着他叫“爹爹”。辰砜觉得恨透了雨竹,既然要赶他走,为什么不早一点,难道她不知道,人是有感情的,在一起久了,就会心生眷恋。他亲亲了昊睿,把他轻轻推给寒月,站起身没再看雨竹一眼,大步的离去。身后,昊睿大声的哭了起来。

“雨竹——”寒月犹犹豫豫的叫。

雨竹摆了摆手,看着辰砜消失在视野里,道:“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

“离开?”寒月大惊失色,“为什么?”

“隆庆已经来过了,既然他能找到我们,耶律隆绪就没有可能找不到。”,

“可是,”寒月道:“他当年亲口答应给你自由,君无戏言!”

雨竹苦笑:“他没有答应过让我带着昊睿呀,我不能让他带走昊睿,梦儿是女孩子,在辽国皇宫中可以安然无恙,昊睿是男孩子,在辽国皇宫中危机重重,他还这么小,如何抵御那些危机!”

“就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赶赫连公子走?”

雨竹点头,道:“一个人不能总是心安理得的要求别人不断付出,他早已不欠我什么!”

夜幕降临后,雨竹抱着熟睡的昊睿,站在栅栏门前,寒月提着包裹一步三回头。

“走吧!”雨竹叹息,眷恋的再看一眼思乐居,打开了栅栏的门。面前刮过一阵凉风,她眼一花,尚不及看清,昊睿已被夺走。黑暗的草原上,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倒映在碧湖水中,发出幽幽冷芒。寒水柔抱着昊睿,站在最前端,屈膝下拜,“臣参见皇后娘娘!”思乐居四周的草地上,站满了大辽禁卫军,众人一起下拜,齐声:“参见皇后娘娘!”声如雷动,在空旷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寒月冲向前,想夺回昊睿,寒水柔向后一退,黑水宫四姬拦在了前面。寒月怕伤着昊睿,不敢发射连环驽箭,咬牙正想挥刀上前,雨竹一把拉住了她,对寒水柔道:“你们想怎样?”

“回皇后娘娘,”寒水柔恭敬道:“陛下命臣转告娘娘,当年他曾答应过给娘娘自由,君无戏言,娘娘若不想见他,陛下决不强迫。但小皇子乃皇室血脉,不能流落民间,陛下必须带回皇宫。陛下的行辕驻于五里之外,娘娘若是愿意与陛下相见,可命臣恭送娘娘前往,臣等在此候驾,以供娘娘随时差遣。”她说完,跃起后退,寒月追上前,却被侍卫团团困住不得脱身。寒水柔抱着昊睿跃上马,策马飞驰而去,远远抛下一句话,“娘娘请放心,臣万万不敢伤及小皇子分毫,现在送小皇子去与陛下团聚。”

天若有情天亦老(二)

皇帝的行辕驻扎在九黎东面草原上,延绵的灰色帐篷井然有序,把金顶的御帐围在中央。寒水柔抱着昊睿进入行辕营地,远远便望见所有御前侍从被屏退在御帐之外,她向迎上前的一名侍从低声询问:“陛下呢?”

“回宫主,”侍从答道:“陛下在御帐内。”

来到御帐前,寒水柔轻轻勾起帐帘一角,向内张望。帐内寂静无声,隆绪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望着青铜仙鹤底座上跳跃的烛火出神,流光中,他俊朗的脸庞,忽明忽暗,晦涩不明。寒水柔凝目细看,想看清楚他的神色。

若有感觉般,隆绪向着帐帘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道:“进来!”

寒水柔抱着昊睿进入帐中时,隆绪双眼陡然一亮,随即黯淡下来。他什么也没问,走下王座,从寒水柔手中笨拙的抱过昊睿。也许感觉到不太舒服,昊睿睁开惺松睡眼,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隆绪不知所措,愣愣看着怀中的孩子,这种境况,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陛下,把小皇子交给臣吧!”寒水柔伸出手,试图把昊睿从隆绪身上抱开。

隆绪猛然惊醒般,后退一大步,把怀中的孩子抱紧了几分,仿佛唯恐别人与他争夺这稀世的珍宝。沉默了片刻,他抱着孩子,轻拍他的背,在御帐内来来回回走动。昊睿越哭越伤心,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哭喊着:“娘亲,娘亲…” 隆绪的额上密布了一层细汗,却仍不愿假手于他人,更加小心的抱住儿子轻声哄着。昊睿哭了很久,哭到声音嘶哑,还在不停的喊:“娘,娘——”

隆绪脚步一顿,盯着儿子满面的泪痕,眼圈慢慢发红,冲寒水柔厉声道:“去把他母亲带来。”寒水柔早就想这么做了,顾不得告退一声,转身就向帐外冲。

“等一下,”隆绪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疲惫到虚弱,“告诉她,孩子在哭,来不来,由她自己决定!”

孩子渐渐哭累了,小脑袋靠在隆绪胸前抽泣着,朦朦胧胧合上了眼。隆绪轻轻替儿子擦干泪水,仔细端详着小小的庞脸,昊睿的长相像极了他。看着这样一张脸时,孩子的母亲可曾想过他?就如梦儿像她母亲,每次看见梦儿,他就会想起她的母亲,然后,怅惘转开视线,以致于梦儿总以为父亲不喜欢她。他又怎么可能会不喜欢雨竹为他生育的孩子?

寒水柔很快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她躬身道:“右皇后娘娘让臣转告陛下一句话。”

隆绪轻柔的把儿子放在锦榻上,拉过被子为他盖好,小心翼翼地做完一切,才直起身,看向寒水柔。

“右皇后娘娘说,她生平最恨受人胁迫。既然陛下思子心切,她便没有理由阻止陛下骨内团圆。明天日落之前,她会一直在居所内等候,陛下若觉得无法照顾好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可将小皇子送还给她;日落之后,她便会离开,届时陛下就不必再送还小皇子给她,她相信陛下能照顾好自己的亲骨肉。希望…”寒水柔嚅嗫着,欲言又止。

“希望什么?”

“希望从此与陛下永无瓜葛,至死不复相见!”

隆绪无声静立了很久,烛光中,他的脸色惨白。

“陛下,”寒水柔低声劝慰,“娘娘的居所周围布满了禁卫军,走不了的。”

“你不明白——”隆绪只觉筋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寒水柔离开。预料了她会怨恨、会愤怒,他已准备好承受她的愤怒与怨恨;却不料,她用了最冷漠的一种方式,就如当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如此绝决。他转过头,望着那张熟睡中的小脸庞,早该想到,当年她可以为了自由舍下女儿,今日同样可以舍下儿子。隆绪微微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离开皇宫前一夜,在他面前跌落的泪珠,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帐帘轻晃,凉风趁隙入帐,吹得烛火剧烈颤动。隆绪警觉的睁眼,看见了悄无声息出现在面前的辰砜,他漠然瞟了辰砜一眼,眼眸比凉夜的风更森寒。辰砜郑重下跪行君臣参拜之礼。十八年君臣,三十年兄弟,他与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疏离到这种程度。

“你欠朕一个解释。”隆绪冷冷道,端起案几上的清茶饮一口,茶水早已冰凉,一线直冲咽喉底。他呛了一下,他是他最亲的兄弟,最好的朋友!

“在积雪山谷里,她与臣定下了一个赌局。”辰砜仍跪在地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隆绪没有让他平身。

“齐州之战?”隆绪来到王座前坐下,思索了一下,道:“如果朕不打那一战,她便会回到朕的身边?”

辰砜点头,问:“倘若当时陛下知道这个赌局,会不会继续一战?”

隆绪想了想,道:“朕不喜欢半途而废,更不能承受败局!”

“那么——”辰砜叹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隆绪看着他,不置一词。

“陛下是否还记得十五年前,曾许给臣一个承诺?”

隆绪默然,十五年前,他们还都是懵懂吨少年,高丽之战,他身陷重围,辰砜单枪匹马将他救出。他身中剧毒,所有人,包括母后,都以为他已无药可治。辰砜独自一人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奔赴天山,觅得世稀的天山雪蟾为他解毒,使他具备百毒不侵的体质。他曾携辰砜之手,在木叶山上起誓,天下一切,愿与赫连辰砜共享之,辰砜所求,求无不应。这么多年,辰砜从未求过什么,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忆及往事,隆绪神色稍霁,俯身双手扶起辰砜,“你想要什么?”

“把昊睿还给她,给她自由。”

隆绪定定盯着辰砜,眼神冷凝;辰砜回视着他,坦坦荡荡,气氛冷然凝固,御帐内,一片难耐的宁静。

许久,辰砜率先开口:“洛阳的牡丹倾国倾城,强行移植入大辽西京的皇宫,必定会凋零败落。陛下,大辽后宫中没有雨竹的生存之地。”

隆绪淡漠的问:“你喜欢她?”

辰砜没有回答,侧首,望着红烛结花,潸然垂泪,他缓缓道:“大辽的后宫是大辽萧氏的天下,萧家的女儿从知人事起,所学便是如何做后宫的女人,如何争心斗角,如何争宠。雨竹虽然聪慧,并没有学过这些,更不屑去争斗。陛下尚不能为她放弃齐州之战,又怎么可能会为她放弃萧氏!”

隆绪的手紧握住茶盏,冷冷的笑:“为什么不回答朕,不敢承认?”

辰砜觉得烦躁,一语冲口而出:“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何必再问!”

“啪”的一声,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熟睡中的昊睿突然受惊,大哭起来。隆绪与辰砜同时冲到榻前,昊睿一头扎进了辰砜怀中,哭喊着:“爹、爹——”

隆绪愕然看向辰砜,冰凉的眼底一片悲凉!然后,他转身慢慢退开,回到王座上,一手支额,疲惫的闭上眼。

自幼早已熟悉了辰砜的怀抱,昊睿很快又安心入睡,小心的把他睡榻上安置好,辰砜回到隆绪面前:“陛下——”

“你走吧,”隆绪酸楚的说:“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兄弟。”

“她心里从来没有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是陛下的挚爱。想爱不能爱,思之人欲狂,陛下可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一旁,蜡炬成灰泪始干,辰砜萧洒的微笑,掩埋了落寂与痛楚,“陛下当然不会知道,只要陛下喜欢的,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向来是先强占了再说。”

“这么说——”隆绪唇角轻牵,悲凉的笑:“你也与我争夺吗?”

“我从未想过要得到她,更未想过要与陛下争夺些什么。”辰砜怅怅然,微笑:“但,陛下是否想过,她那样的性情,苦苦相逼,只会适得其反,何不给她自由,让她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隆绪不悦蹙眉:“走吧,辰砜,回西京去,朕什么也不想听!”

辰砜后退俯身下拜,“臣,告退——。”话语还没有落下,他已闪身到隆绪跟前,迅速点了他的穴位。隆绪不能动,也不能言,眼内似有雷霆之火,愤恨的瞪着辰砜。

辰砜从隆绪身上摸出一块令牌,把他扶上了睡榻后,又抱起昊睿,跪地一拜: “待臣安顿好雨竹母子,自会归来向陛下请罪,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臣决无怨言。”他抱着昊睿闪身出了御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一滴泪,沿着隆绪的眼角,缓缓滑落。

雨竹坐在阁楼的露天平台上,仰望着缀满星辰的夜幕。依稀间,似乎听见昊睿支离破碎的哭泣,她惊跳而起,惶然四顾,触目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暗夜。九黎的冬天虽温润如春,夜风却依然寒气袭人,她抱紧双臂,象孩子般无助蜷缩,低低唤着:“昊儿,昊儿——”。他以为夺走了她的儿子,便可以让她认命,她偏偏就是不认命。他是一个狠心的父亲,连自己的儿子也可以利用,她又何偿不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隐约间,雨竹感觉到了另一个人存在的气息,反弹似的挺直了脊梁。还来不及看清来人,怀中被塞入了一个温软的小身躯,雨竹抱着正睡得香甜的儿子,看了又看,惊喜交加,老半天,才抬起头,诧异道:“怎么——?”

辰砜一脸闲适:“皇上让我送来的。”

雨竹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辰砜。

他笑嘻嘻道:“真的,是我向皇上求来的,为了帮你求回儿子,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全使上了,一世英名毁于今朝呀,你该怎么谢我?”

“辰砜,”雨竹叹道:“你倒底做了什么?”

辰砜终于敛起了嘻笑的神色, “我点了陛下的穴位。”他计算着时间,独门点穴手法虽无人能解,但以隆绪的内力,到了辰时,便可自行冲开穴,“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雨竹笑得意味深长,目光投向思乐居外苍茫夜色。

远方的夜空,一道焰火突然腾空而起,绚丽的烟火划开沉沉夜幕,在思乐居四周围,一排排火把依次燃起,照着黎山碧湖,明如白昼。火光中,辰砜望见弓箭手挽起了长弓,箭簇齐齐指向思乐居,远处一支火龙正蜿蜒靠近。原来一切早已有所防备,辰砜苦笑,既使是情同手足,他依然提防了他。

雨竹毫无意外,对着辰砜宽慰的笑:“离开这里吧,辰砜,就当从来没有来过,以你们的情谊,他至多是训斥你一顿。” 这样的阵势阻拦不了他,但是带着两个累赘,就另当别论了。

辰砜道:“烈风就在外面,我先把寒月带出去,稍后回来护送你们母子离开,让寒月骑着烈风来接应,以烈风的脚程,没有任何马可以追上你们,你现在去准备一下。”

雨竹没有动,道:“你知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谋逆是要诛灭九族的。”

“赫连氏与萧氏一样,是辽国的大族,陛下是明君,不好诛族这一套,向来讲求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看——” 辰砜自嘲,“我真不是一个君子,居然利用陛下的仁德。”

“你呢?”雨竹问,“你会被怎样?”

“我?总不至于被拔舌、充作宦官、再入御膳房打杂吧。”辰砜一脸不在乎的笑,火光映照出了他眼底的沉痛,不为权势富贵,只为三十年的兄弟情份,从出生那一日起,他们就是兄弟,迈出了今夜这一步,从此恩断义绝。大辽的后宫掌控在萧太后手中,那样的权力,即使是皇帝也无法撼动,一旦回宫,雨竹失去的不仅是自由,还有性命。为着这一点,他必须坚持下去,催促道:“走吧,要快一点了。”

“去哪里呢?”雨竹轻声问,“逃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他一辈子不放手,难道,我就要逃一辈子?”她喜欢自由没错,却是想自由的享乐人生,而不是下半生都在逃亡中度过。

辰砜沉默,大辽的密探孔不入,除非真正与世隔绝,否则,总会寻查到她的行踪。辽国境内自然不必多说;党项归附了大辽;大宋正翻天覆地的寻找雨竹,找到后,十有八九会被宋帝王送回大辽,毕竟,她是和亲的圣女,送回大辽,合情合理;大理国小兵弱,一封国书,于情于理,也可让他们送还雨竹。

院落外,火龙盘旋,夺去了漫天星辰的光辉。雨竹平静的看了一会儿,道:“也许,我该与陛下见上一面了。”她在身旁的软椅坐下,拢了拢昊睿身上的斗篷,为他挡去寒风,“就在这里等他来见我吧!”

辰砜瞪着她,半晌,转首别顾,“你改变主意了吗?”他低低一笑:“也好,随陛下回去后,让他另外安置你们母子,你要切记,在太后有生之年,不可回皇宫。”

“放弃自由,舍去本性,安心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员?”雨竹摇头,“不值得!见这一面,不过是万事总该有个了断,不然,无论我、抑或是他,这一生如何才能安乐?”

“如果可以,陛下早就放手!”

“他放过手的,不是?”雨竹笑,故作轻松的调侃:“我会动之以情,晓之心理,以德服人。”

辰砜没笑,认真道:“万一不行呢?”

“万一?”雨竹想了想,恶狠狠道:“我就阉——”

辰砜作了一个手势,打住她的话,笑:“别说粗话!”不理会雨竹的横眉冷对,又道:“与陛下见过后,如果他依然不愿给你自由,你还可以来找我,我会倾尽全力,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雨竹微微动容:“你何必——”

辰砜道:“当年,是我设定计谋迫使你嫁入大辽,是我向陛下提议让你怀上子嗣,也是我以寒月为人质协迫你伺俸陛下…昔日因,今日果,世间原来真有因果报应这回事,也许,我是在还债。”

“你不欠我什么,辰砜,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雨竹涩笑,“我一直都在利用你。”

“哦!”辰砜垂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什么兴趣听下去的样子。

“你该知道,暗血门的天涯追杀令有多可怕。”

辰砜点一点头,天下三大暗杀组织,大辽黑水宫,大宋流花阁,江湖暗血门。前两者为朝廷所有,并非专司暗杀之事,更不接受朝廷以外的暗杀事宜。江湖暗血门不属任何一国,专以杀人为职,其可怕程度远胜于前两者。暗血门一旦发出了天涯追杀令,便如附骨之蛆,至死方休。

雨竹继续道:“他们没有成功杀掉我,是因为入雪谷之前,有流花阁,为保护我,流花阁死了很多人;出雪谷之后,有你,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暗血门不敢追杀我。早在夏州之时,我便料到迟早会有今日之局面。我想,即使陛下找到了我,也不会伤我分毫;如果落入暗血门手中,我则必死无疑;因此就随你一起来到了九黎。”

“总在有意无意间,我常提起对暗血门的惧怕与痛恨。一切便如我所希望的那般,你用了半年时间查清暗血门所有据点,然后调集大辽的铁甲精锐一举歼灭了暗血门,这一切,你虽从未对我说过,我却都知道。没有了暗血门的威胁,我才决定离开,所以——”

“所以——,”辰砜接过了她的话,“你那日趁机赶我走,因为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对不对?”

雨竹点头,“你早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辰砜沉默,过了很久,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风吹云散,一派明朗。

雨竹看他一眼,问:“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寒水柔,”辰砜微笑:“她一直喜欢着陛下,在陛下身边守护了十年,却只字未提,陛下至今不知。看到她,我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要得那个人,默默的守护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雨竹呆怔,许久,她抱着犹在睡梦中的昊睿,一步一步,小心走下阁楼。

辰砜凝望着天际闪烁的启明星,对她的离去仿佛浑然不觉,甚至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于阁楼的一瞬间,他说:“如果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就继续利用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三)

隆绪躺在锦榻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御帐里寂寂无声,守侍在锦榻前的侍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烛火突然“啪”的一声,爆出一朵火花。隆绪把目光转向摇曳的烛火,惚恍间,仿佛看见了她姣好的容颜,离宫前的那一夜,半梦半醒中,依稀听见她在耳畔轻泣:“我早已原谅了你,你也要原谅我!”是真是幻,他至今没有分清。只记得第二日他清醒后,对她重复了这一句话,她一脸木然的说:“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也许,不过是梦中的错觉罢了,与她在一起,他常常产生错觉。隆绪抿唇浅笑,忧郁而悲伤,想爱不能爱,思之人欲狂,辰砜说得真好!

寒水柔匆匆进入御帐,在锦榻前躬身道:“陛下,娘娘还在居所内,四处已被围得严严实实,想必走不了,请陛下安心歇息。”

隆绪乏力的闭上了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辰砜的武功,犹如上古的旷世宝剑,不出则已,一旦出鞘,锐不可挡,谁能拦得住他! 错过了今朝,此生是否还有再相见的那一日?为什么一定要走? 即使有了两个孩子,也无法羁绊她远走的脚步?他曾对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回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陛下难道想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牵着一大群妃嫔的手,大家一起偕老吗?那么,请陛下放开牵着我的那只手吧!

隆绪胸口一凌,隐约间,似乎找到了答案,细细回想曾与雨竹有过的交谈,“陛下有执着的东西,我也有所执着的东西,如果我们各自放弃了自己所执着的,那么,你将不再是你,我也将不再是我。所以,陛下不必为我放弃什么,也请别逼我放弃自己所执着的东西。”她所执着的是什么?隆绪思索:家国,骄傲,自由,还有对他的恨?对呵,她恨他,离别前的一日,在御书房里,他紧拥着她,她的眼泪渗透了他有胸襟,冰凉的沁入他胸臆,“我恨你呵,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我,真是恨透了你!”就如他恨她一般?

隆绪心潮涌动,凝聚内力冲激穴道。片刻后,他从锦榻上一跃而起。旁边,寒水柔大吃一惊,他冲开穴道的时间,比她所预计的时间提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此刻是什么时候?”隆绪问。

“启禀陛下,是卯时。”

话音未落,隆绪已冲出了御帐,机灵的侍从早已备好马,他跃身上马,飞驰而去,大队扈从紧随其后。

隆绪焦虑的冲入思乐居时,辰砜正抱着昊睿在花圃前掐花,破晓的晨光中,一大一小两个人悠闲自在。看见隆绪,辰砜有些意外,很快又镇定下来。他放下怀中的昊睿,不慌不忙迎上前,右身平举胸前躬身道:“臣参见陛下,恭喜陛下内力精进一层。”

隆绪的目光迅速扫视过整个院落,看见昊睿后,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孩子还在,雨竹不可能离去。视线重新落在面前的辰砜身上,手不由自主按上了系在腰畔的剑柄,皮笑肉不笑:“国师很清闲呀,朕却一夜无眠,很累!”

“是臣的过失,”辰砜神情自若,“下次臣会记住直接点睡穴。”

下次,居然还想有下次。隆绪握紧了剑柄,胸膛起伏,有一种想把他一剑劈成两半的冲动。昊睿晃晃摇摇的来到两人之间,对着隆绪举起胖胖的小手,口齿不清的叫:“花、花。”小小的掌心上,托着一片红艳的花瓣。隆绪目光下移,在触及昊睿的瞬间变得柔软,他慢慢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俯身蹲下,轻抚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昊睿乖巧的冲着他笑,隆绪突然觉得非常快乐,不同于江山在握的满足,也不同于驰骋疆场的豪气,是一种纯纯粹粹、别有所求的快乐。他亲了亲昊睿粉嫩的小脸庞,一股奶香让他差点醉倒。

一声轻响,思乐居的门被打开,一道丽影闯入了漫天扯落的金光,宛若凌波仙子般踏着一地光辉向他们走来,她对着他含颌微笑:“你来了?”仿佛招呼远方归来的朋友,带着平和的温情。

隆绪眼眶微微发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1)?望断了千山万水,终是见到魂萦梦绕的人。他迎上前,声音低沉:“你不肯来见我,只好由我来见你了!”

雨竹微微一笑,回头对身后的两名婢女低声交待了几句后,又对隆绪道:“陛下满面风尘,想必还未及洗漱用膳,不如,先将就洗漱用膳?”说着,一名婢女已端了洗漱用具出来,另一名婢女开始在庭院的石桌上摆放早膳。

隆绪一声不吭,顺从雨竹的安排:漱口、净面、用膳。旁边一干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预料中的一场绵缠悱恻、哀惋动人、爱恨相煎、波澜迭起的重逢,居然就这样平静淡然?辰砜暗忖:难道她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德服人,就是色诱?也太没新意了吧!再一想,似乎这一招很有效,至少在他身上就曾屡试不爽。感觉到隆绪锐利的眼眸正在他身上反复扫视,辰砜立即识趣的抱起昊睿,道:“臣告退。”其它一干人等也乖觉的跟着告退。

走出思乐居的庭院,辰砜看见天子行辕正在碧湖旁的草地上驻扎,碧湖对岸,托罗部族人惴惴不安的张望着。他把怀中的昊睿递给寒月,道:“你先带昊睿去高娜那里稍候,顺便告诉她,陛下冶军极严,军队不会随意扰民,让她的族人安心。等行辕驻扎好后,就会有人去接你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