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隆绪断然道:“从她嫁入大辽那一日起,她就是辽国人。朕自然会好好待她,但这是朕的私事,与军国大事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隆庆再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就向门外快步走去。

“等一下,”隆绪叫住他,淡淡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你已经没有了斗志,暂时不适宜再领兵,把兵符留下,好好休息一些时日吧!”

隆庆顺从的把兵符放在隆绪面前,冷笑:“也许陛下会错过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隆绪看着弟弟愤然离去,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许久,他拿起信函又细细看一遍,慢慢靠向椅背,静望庭院中满树飞花。心中默念:雨竹,雨竹,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齐州之战很快会结束。

他提起笔,开始给辰砜书写回函。

自笑天涯无定淮(五)

月溯、月圆、月晦,整整等待了一个月,辰砜始终没有现身。夜阑人静,轻微的哨笛声随风飘来,是一曲苗疆的乡谣。雨竹披衣坐起,桌上一盏青灯犹未燃尽,几缕温柔的灯光透过纱帐,洒落在昊睿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看着儿子可爱香甜的睡颜,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世间再无任何景致,能令她如此赏心悦目。她俯身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轻缓下床。

他们一行人居住在客栈的一个单独四合庭院内,幽雅清静,不会受到外界的打扰。打开门,借着晦暗不明的月光,雨竹看见庭院中央高娜的身影茕茕孑立,本应是欢快活泼的乡谣,此时却优伤悲切。雨竹暗叹,一个月的等待,从满怀希望到患得患失的忧虑, 一日日黯淡了托罗人热烈希望的眼眸。

“雨竹,”高娜也看见了雨竹,放下哨笛,“你说,那个家伙会不会自食其言,溜之大吉?”

“不会,”雨竹走近高娜,轻轻为她拂去肩上的一片飞絮,“赫连辰砜虽然行事手段狠绝,但为人并不失磊落,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违诺背信。”

高娜狐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我相信他。人以品定性,他少年成名,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如果是一个卑鄙小人,或许能得到权势富贵,但决无可能成为武学宗师。而且,无论是在萧太后还是在耶律隆绪手下,卑鄙小人根本就毫无立足之地,更惶论情同骨肉手足。”一朵乌云飘过,本已晦暗的月光被完全遮蔽,雨竹突然握紧了高娜的手,“快进屋去睡吧,记得,替我好好照顾昊睿。”

“雨竹——”高娜不明所以,话音未落,被雨竹推进屋里,“帮我照看一下昊睿,我内急。”说完,顺手带上了门。

一个黑影在雨竹身后飘落庭院中央,如同一片羽毛般轻盈,无声无息。回过头,雨竹镇定的走过去,轻抚被风吹乱的长发,低声道:“好久不见,过了这么些时日,你们还是没有放弃对我的追杀!”抬头,她望见庭院围墙的上端,还站立着三个黑影,轻笑:“这次是逃不了啦,动手吧,你们要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性命,别伤及其他人。

黑衣蒙面的杀手无声看着她,眼中有意外和惋惜之色,剑锋飞速向她胸口刺去。“叮”的一声,一枚小石子飞过,强劲的力道把杀手的剑震脱,高娜随后飞掠而至,一掌挥向那个杀手,口中急道:“雨竹,你快躲回屋——”

“小心——”雨竹急切提醒,另一个黑影从墙头掠下,双掌向高娜后心击去,他的武功明显高过高娜许多,眼看高娜闪避不及,寒月的弯刀从侧旁砍来,那个人手一缩,侧身攻向寒月。剩余的两道黑影也飘下了墙头,飞脚从两侧踢向寒月,寒月躲过左侧一脚的同时,却被右侧一脚踢中,滚落在地,一缕鲜血沿唇角滑落。

“够了。”雨竹怒喝,把高娜与寒月护在身后,“你们想杀的人只是我——”

“雨竹,别说了,没用的!”寒月拉住雨竹的衣袖,殷切盯着她:“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么…”

看一眼寒月惨白无人色的脸,雨竹握紧她的手,“如果你现在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四名杀手分布在四面,把三名女子围在中央,位于东面的杀手点一点头,四人同时飞身跃起,向中央的三人攻去。一道优美的白色弧线划过,迅猛如闪电,翩翩若惊鸿。一阵重物撞击地面的声响过后,四名杀手僵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白衣人,俊目含笑,衣袂轻扬,说不出的潇洒飘逸。一招,只不过是一招,他们四名一流的杀手就被扔在地上不得动弹了。

“啧啧,四个大男人欺负三个娇滴滴的美人,太过份了,本大侠不得不行侠仗义,英雄救美。”他回过头,信手拈起雨竹的一缕长发,轻轻一嗅,“唔,好香,美人,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赫连辰砜,”雨竹切齿,狠狠一脚踹过去,“还不快给寒月疗伤。”

片刻前还是风流倜傥的大侠,此刻一脸的狼狈,“悍妇,真是悍妇!”辰砜口中咬牙切齿,人却乖乖蹲在了寒月面前,两指抵在她任督二脉上。

四名杀手一听辰砜的名字,脸色顿时剧变,领头的杀手道:“阁下莫非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大辽国师?”

“是呀!”辰砜懒洋洋道:“你们打伤了我的徒弟,吓着了我的美人,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他瞟见四名杀手嘴唇微动,眼神猛然一凝,盯着他们四人的眼睛,“先别想着咬毒自尽,我还有话要问,等问完再死,否则,就是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

四名杀手的目光顿时凝滞,如木雕般,痴痴呆呆。雨竹看他们的神情,便知道辰砜对他们施行了锁魂功,一种极可怕的内功,不但可以清除人的记忆,而且可以控制人的意志。

约半柱香之后,寒月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辰砜站起身,依旧是一幅气定神闲的轻松样:“美人,给她吃一点你以前为我调配的丹药,保证到了明日就能活蹦乱跳。”他掸了掸身上的灰,“扶我的乖徒弟回你屋里休息吧,顺便看看昊睿有没有被惊醒,我与这几位仁兄聊一聊,再去看你们。”

屋内,昊睿还在熟睡中,雨竹安顿好一切,再次走出屋外。辰砜显然已经问完话,神情极其冷峻,修长的手迅速拂过四名杀手的肩,四人顿时面色惨白,却咬紧牙一声不吭。辰砜点头:“不错,还算是硬汉,我就饶过你们的性命!你们不该追杀她,捏碎你们的琵琶骨算是惩诫,回去告诉你们的雇主,我,赫连辰砜在此,任何人休想伤她分毫!”四名杀手相互扶持着跄踉离去。

转过身,辰砜望着静立屋阶前的雨竹,许久,问:“你早就知道追杀你的人是谁,所以不愿回皇宫?”

雨竹默然。

看她的神情,辰砜便已明白她是知道的,轻叹一声,“杀手们知道得不多,但足够了,我已知道我所想知道的。”

“他们这次得到的命令是什么?”雨竹问:“杀了我,把孩子带走?”

辰砜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含糊低语:“我会一直在…”

雨竹没有听清,“什么?”

辰砜立刻又换回惯有的嘻笑神情:“你刚才对苗蛮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煽情的擦擦眼睛,“你如此信任我,我实在是太感动了,作为报答,我决定…”

“我不要你以身相许。”雨竹急忙撇清,转念一想,又怒道:“你这混蛋,原来早就来了,居然眼睁睁看着我差点被杀,寒月受伤。”

辰砜面无愧色,理直气壮:“你以为那个小石子是谁扔的?我是给寒月一个历练的机会,武功要这样才能练就。” 看看雨竹的脸色,他脸上浮起捉狭的笑,“你想让我以身相许?哪可不行,你已经嫁人生子,可我还是冰清玉洁。”春寒尚且料峭,不知道他从哪时找了一把扇子来,“唰”的一把甩开,装模作样的扇了几下。

雨竹忍不住哧笑出声。

见雨竹气消,他得意的眨了眨眼,“刚才,我是想说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九黎还是上京,你自己选,今天选好,明天就起程。”

雨竹秀眉微微一蹙,复又一脸平静,微笑看着辰砜,不发一语。

辰砜心虚避开雨竹的目光,故作轻松的调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

雨竹也不生气,还是笑盈盈看着他。

辰砜拍了拍脑门,老天,这世间为什么要有女人,既然有了,为什么不让她们笨一些?

“雨竹,”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陛下是一个好君主,他有他的不得已,就如你不能不为大宋担忧一般,他不能不为大辽考虑。”

雨竹沉默,过了很长时间,“战打到哪里了?”

“陛下给我回函时,还在淄州,现在应该到齐州了。”

“这一仗不是因我而起吧?”雨竹艰涩的笑,“这样,我不必再愧疚了。”

“你本就不必愧疚,正如你所言,一个国家的命脉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承担,否则,坐在金銮殿上那个受万民朝拜的人做什么呢?”

“有道理,”雨竹点头,“我做了我所能做的,至于结果,不由我来决定。赫连辰砜,我们应该遵守最初的约定,送我去九黎吧。为了不让他知道我的去向,我会一路易容行走。”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认真,齐州之战是最后一役。陛下知道你有了昊睿,很高兴;他听说你不喜欢皇宫,就让我护送你们母子去上京离宫。这样吧,当是我食言了,如果你愿意…”夜色虽浓,他仍能看见雨竹冰冷眼眸深处浓郁的悲伤与绝望,延绵不绝,仿佛要将他掩没般,深深喘一口气,“好吧,就去九黎!”

雨竹转身向屋内走去,“早点安歇,明日还要赶路呢。” 优美的身姿,在浓暗夜色中,孤独清凄。

“雨竹,”辰砜道:“他不知道这个赌局,别责怪他。”

雨竹回眸浅笑,“他所做的一切,以大辽国主的身份来衡量,我没有理由责怪他。但我再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从夏州到九黎路途漫长,辰砜买了两辆马车和十数匹马,带着众人一路游山玩水、沿途品尝各地风味美食,行程虽然稍显缓慢,但旅途不会让人感觉枯燥劳累。

途中常有宋辽交战的消息传来,齐州之战,辽军胜得极为出色。先以辽主遇刺重伤的消息为饵,再示弱撤兵,诱使宋军追击至隘关口,大将萧挞凛领军出其后一战而胜,继而与大将韩匡嗣率领的另一支军队分进合击,大败宋军主力。与此同时,辽主耶律隆绪亲率三万大军佯装宋国军队直扑兵力空虚的齐州,以宋国降将李继忠诱骗齐州守军打开城门,不费一兵一卒占据齐州。齐州城内金帛财物被劫掠一空,并掠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及美女共千人返回辽国。(2)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雨竹正在云州的一家大饭庄内用膳。听着食客对此战的议论,不知不觉狠狠握住手中的竹筷,用力到指甲泛白。一只修长优美的手从旁伸过来,握住竹筷的顶部轻轻一抖,就把筷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紧接着一杯温热的清茶塞入了她手中,“饶过这可怜的筷子吧,都快被你捏断了。”

雨竹回过神,看向辰砜,他正低着头逗弄怀中的昊睿,五个月大的昊睿已经认得人,舒舒服服窝辰砜怀中,小手捏住他的一个手指,咿咿呀呀发出一长串声音。看着儿子,雨竹神色温柔了许多,“又让你见笑了。”

“没什么可笑的,”辰砜摇头,不再有任何调笑的意思,“如果换作我处于与你一样的境地,也会这般难过。”他抬起头,温和看着雨竹:“无论如何,战事已结束,既然决定了放下,就不要再多想;如果实在放不下,就回宋国看看,我陪你去。总之,别让自己活得太累就行。”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战争倒底是什么样?”雨竹双手捧着清茶,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群长鞭威逼下含泪裸舞的女子,眼中有了愤然之色,“血流成河,尸首成山,掠夺财物,还要搭上许多无辜的弱女子?”

辰砜轻声笑:“先帝在位之时,宋太宗赵光义于太平兴国四年六月,最早引发了辽宋之战,大辽措不及手,相继丧失易州、涿州两处,当时,宋军在辽境内的行为,并不比现在辽军在宋境内的行为客气多少。战争就是如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太苛求于陛下了。”

听到他为辽军辩解,雨竹轻叹:“你终究是辽国人,就如我终究是宋国人。”

“一样都是人呵!”辰砜感慨,“细想一下,你我相似之处还颇多,你母亲是大宋的公主,我母亲是大辽的公主;你在宋国皇宫中长大,我则在辽国皇宫中长大;你是宋国的护国圣女,我则是辽国的安邦国师…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大辽皇庭从未亏待过我,而大宋的皇庭却亏待了你。”

雨竹想了想,严肃道:“没有,他们不欠我什么,我也不再欠他们什么,两两不相欠,很好。”

“来,笑一笑,”辰砜把昊睿举到雨竹面前,“你这副样子会吓到小孩子的。”昊睿被举在半空,面对着母亲,兴奋得手舞足蹈,“咯咯”大笑起来。雨竹不禁莞乐,伸手抱过儿子胖胖的小身躯,温软馨香,她所有的烦恼顿时一扫而空,笑逐颜开,容光潋艳。辰砜看着她,喃喃一句:“笑靥如花颜如玉!”

雨竹睨他一眼:“你在填词?”

辰砜坦然:“我是说,你很美!”

“知道!”雨竹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过这句话。”

“女人,”辰砚叹息,“你能不能谦逊一点,别总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

“好呀,”雨竹轻轻一点昊睿小巧的鼻尖,对辰砜诚挚道:“哪里哪里,怎及仁兄你貌美如花!”

“天哪!”辰砜再次绝倒。

因为辰砜的庇护,雨竹与托罗部族人一路无惊无险平安到达了九黎。离开积雪山时是早春时节,到达九黎已是盛夏时分。人间芳菲尽,九黎依旧青山绿水,桃李缤纷,一派春意盎然。重归思念已久的故乡,托罗部族人激动得不能自持,许多人当即扑倒在热恋的土地上,失声痛哭。向来冷静的高娜也禁不住热泪盈眶,颤抖着手抚过故乡的一草一木。

看着眼前一切,雨竹不由动容,对身旁的辰砜道:“你看,如此美丽的地方与善良的人,值得你庇护一生!”

辰砜还没有答话,高娜已冲了过来,握住雨竹的手,泣不成声:“雨竹,没有你,我们永远回不了故乡,我该怎么谢你?”托罗部族人相继涌上前围住了雨竹,“姑娘,谢谢,愿真神永远保佑你。”

辰砜被挤到了一旁,摸一摸昊睿的小脑袋,长叹:“奇怪,明明是我让他们回到了故乡,怎么都谢你娘亲?”

昊睿挥舞着小手,发出“哦,哦——”的声音。

“咦,你也这样认为,真是个好孩子。”他亲了亲昊睿的粉嫩的小脸,那一种软柔一直触到了心底。

雨竹好不容易摆脱了众人的包围,回到辰砜身边,“你怎么不说当初是你把他们驱逐出了故土?”

“呵,呵——”辰砜理亏的干笑,赶紧转移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你想送一幢给我?”雨竹问。

辰砜领着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九黎最美的山是黎山,最美的湖是碧湖,在数月前,我已传询,命人在依山傍水处建造了一间雅居小舍,幽雅清静,与世隔绝,最适合避世隐居。”

“与世隔绝,避世隐居?”雨竹秀眉紧蹙,“难道,你以为我以风为餐,以露为饮,以树叶为衣,就能活下来?”

“嗬——”辰砜仿佛受到惊吓般,“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么?”

雨竹笑,笑得辰砜遍体发寒:“这么高雅的事,还是留给你去做吧。我只是一介凡人,虽然喜欢安静,但不想避世隐居,我喜欢看往来人群欢乐的笑容,听到小孩子嘻戏打闹的声音,望见遍地牛羊的生机。如果躲在深山老林中,过那种见树多过见人的生活,我会疯掉。何况,我还有很多钱,足以锦衣玉食一生,凭什么要在深山中粗茶淡饭清苦踱日。”

“真有很多钱?”辰砜上下打量雨竹,两指托着下颌,“嘿嘿——”的奸笑。

“干什么?”雨竹恶狠狠的问:“想劫财劫色?”

“想是这么想,不过——”辰砜笑,“我现在还不缺钱,也不缺美色,先预留着吧!”

雨竹凉凉瞟他一眼,“作梦!”

辰砜大笑,转过一个弯,他往前一指,“到了。”

雅居小舍确实是依山傍水,幽雅清静,但并没有与世隔绝。在碧湖的另一侧,辰砜已命人建造起托罗部族人的聚居庄院,与雨竹的雅舍隔湖相望。彼此相距不远,便于照应,又使雅舍不失清静。湖泊上架起一座竹桥,岸边草原茵茵,百花争艳,整个布局与积雪山谷中有些相似,但远比积雪山中的构造宽敞完善许多。

辰砜抱着昊睿中踏上竹桥,雨竹紧随其后。来雅舍前,寒月已含笑相迎,在她身后,一排篱笆栅栏上,青青蔓藤五色花。

雨竹惊喜,上前牵起寒月的手,回首对辰砜笑:“你说是让人送寒月去养伤,原来是先送她来这里。”

辰砜含笑,“我不在的时候,她会保护你和昊睿,她现在已有这个能力。”他拍了拍手,两名婢女从庭院内走出,“以后由她们侍奉你的日常起居,她们都是汉人,略通拳脚功夫,必要时,也可起一些作用。”

雨竹道:“我不需要这么多人。”

“要的,要的。”辰砜一脸坏笑:“你有财又有色,如果不保护好,万一被别人先劫走了,等我想劫的时候,就没得劫了!”

昊睿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啊——”

寒月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两名女子也乐呵呵的笑,雨竹本想绷紧的脸,不禁嫣然。辰砜远眺湖光山色,黎山清清,碧湖水秀,怎及她的嫣然一笑!

“为雅舍取个名字吧。”他对雨竹说。

雨竹想了想:“思乐居!”

安顿好一切后,辰砜第二日便离去,约过了数十日,他回到思乐居,说是想看看雨竹在九黎是否住得适应;三日后,他再次离去。约过半个月,他又回到思乐居,说是想起该拿药草给昊睿浸泡筋骨,为将来习武打基础;住了一个月,他第三次离去。过了十多日,他第三次回来,说是…总之反反复复,每离去一段时间,他又会回到思乐居,雨竹渐渐习以为常,不再向他过问任何理由。

昊睿一天天长大,雨竹偶而会望着那张越来越相似的小脸庞发呆。他说:你不可以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永远的记住我!有了昊睿,她已经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而且昊睿是如此的像他。每当这时,雨竹会在昊睿纯真的大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哀伤;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快乐的时光远远多于哀伤的时候。

注:(1)《迢迢牵牛星》

(2)汗,我不擅长写战争谋略,此段战争描写借鉴了《宋辽战争》中,耶律斜轸与耶律休哥大败宋军于高梁河的片断。

天若有情天亦老(一)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又到了隆冬时节,九黎恰似人间仙境,依旧青山绿水,温润宜人。漫漫草原上,一人一马踽踽而行,来到碧湖之畔, 隆庆下马俯身,在湖水的碧波中,看见自己满面的风尘。他松开手中缰绳子,放任马匹在岸边啃噬青草,掬起一捧湖水覆面,清凉沁骨,涤净了一身倦意。微风吹过,夹杂着清新的花草馨香,一阵风铃声随风飘来。隆庆举目四顾,在湖对岸,一幢雅居小舍盘据青山绿水间,屋舍外围的篱笆栅栏上青藤环绕,藤蔓上开满了五色小花。隆庆沿着碧湖上的竹桥向雅舍走去,越接近,风铃声越清晰,仿佛听见了亲人的召唤,他心中的喜悦一点一点溢满。

透过栅栏的间隙,隆庆看见了那个婉约身姿,她站花架下,微微昂首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乌墨长发如瀑布般流淌而下,铺开在蜀锦白衣上,发间只绾有一支碧玉钗,再无其他饰物。一如既往,衣饰素雅,却不失精美。在她身后,大片花圃中繁花似锦,她的容颜让百媚千红失却了颜色。隆庆痴痴凝望,隔着栅栏,似乎仍然能够闻到她泌人的芬芳。在寻寻觅觅的日子里,“雨竹”这两个字在心中唤过了千万遍,每一次,仿佛滚烫的油浇过心田,痛到彻心彻痛。他轻轻颤抖着,向前迈步,心中唤过千万次的名字即将冲口而出时,她突然转身,对着屋内扬声:“辰砜,辰砜,你快来看!”声音温柔甜美。

隆庆脚步停滞,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什么事让你大呼小叫的?”伴着清雅悦耳的声音,辰砜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一样的白衣似雪,乌发如墨;一个英挺俊雅,一个绝色倾城;一个潇洒清逸,一个婉约如仙;怎样看都是一双璧人,恍若画中仙眷。

雨竹指着花架上端,“你看,素兰居然会结果,不知道能不能吃。”

辰砜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怎么与昊睿一般,整天就想着吃。”举止甚是亲昵,盈盈笑意间,溢满宠溺。

隆庆觉得晕眩,悦耳的风铃声又响起,在屋舍正门处一串精致的琉璃风铃随风摇曳,正门上头“思乐居”三个字龙飞风舞。隆庆忆起怀心谷中的小石屋,曾说过,要为她盖起一座真正的“思乐居”。结果他没有做到,辰砜却做到了。

隆庆踉跄着想转身离去,却一脚陷入了凹坑中,发出细微的声音。辰砜笑容一敛,凌厉的眼神穿透栅栏:“什么人?”

伸手推开栅栏的门,隆庆走进了院落,脚步凝重迟缓。辰砜与雨竹意外的看着他,相互依偎的两人并没分开。他再一次细看雨竹,与深宫中的单薄苍白相比,她丰腴了些许,妩媚的红晕沿着娇腮淡淡漾开,少了几分孤高冷傲,多了几分柔媚风情。显然,她与辰砜在一起过得很好。从一刻起,她真正成为一个他永远不可企及的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对雨竹道:“看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她怔怔看着他,一言不发。

隆庆把目光转向辰砜,有痛、有悔、但没有恨,“你比我更有勇气,所以比我更有理由幸福,好好照顾她!”他怆惶转身。

“隆庆,”辰砜关切道:“既然来到,先住下来歇几日吧。”

隆庆惨淡的笑,没有回头,“请原谅我没有留下来祝福你们的勇气。”他逃似的冲了出去,始终不敢回首一顾。

雨竹一直望着隆庆远去的背影,在他身影消失于视野的一刹那,她虚脱般跌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面色苍白。

辰砜弹了一个响指,一名男子如魅影般闪现,辰砜吩咐:“跟着秦晋王,通知沿途的暗卫照顾好王爷,别让他有任何闪失。” 魅影躬身称“是”后,无声无息消失。

“一出戏唱完了,你似乎很累!”辰砜看着雨竹,有些怜惜:“何苦呢?”

“他似乎很伤心。”雨竹双手支在前额上,眼帘低敛,扇形睫毛如蝶翼般,轻轻翕动:“这世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他!”

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辰砜在她身旁坐下,道:“当年,你离开皇宫后,隆庆曾舍弃了一切,只身去寻找你;身份地位、权势富贵,他全部抛下,但求能从此陪你浪迹天涯。可惜,还没有走出大辽的疆域,他就被太后派去的人截回。被强行带京城后,他在永泰宫外跪了五天五夜,求太后让他去找你。就在那时,传来了你被宋帝诛杀的消息。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这一次,他能找到你,想必其中也有不少曲折。雨竹,如果后悔了,让我去找他回来,不要顾虑太多,只要你高兴就好。”

“当年,我离开皇宫之前,就听闻秦晋王妃已怀有身孕。”雨竹伤感的笑:“我能怎么做?难道,把一个弱女子的夫君、一个孩子的父亲,生生从他们身边夺走,然后一脸无辜的说,对不起,我们两情相悦,情不自禁,请你们成全。这样,是不是太无耻了?”

辰砜失声笑:“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有点无耻。”

“我曾经是多么的喜欢他,既使他刻薄的叫我自重、说不要我,只要一想到昔日剑浩的好,我就无法产生丝毫恨意。也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隆庆不是剑浩,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他从心里连根拔出,一天一点,辛苦的坚持着,到他大婚的那一日,我就完完全全放下了。”雨竹微笑,眼眸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很绝情,是不是?我不会觊觎不属于我的人与物,尤其是别人的夫君。长痛不如短痛,今日一次痛到彻底,他才会对我死心,从此专心爱护他的妻与子。我永远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辰砜双手扶在她纤巧的肩上,抚慰般轻轻拍了拍,“你很好,真的很好!”

雨竹狠狠横他一眼:“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把你的爪子收回去。”

辰砜受惊般,骇然后退,“啧啧,河东狮吼!”

一阵欢声笑语从栅栏外传了进来,寒月抱着昊睿、高娜捧着一坛酒,一起走了进来。一见到辰砜,昊睿就兴奋的张开手臂,“抱,抱——”

辰砜满面堆欢,从寒月手中接过昊睿,向花圃走去。高娜有些奇怪的看了辰砜几眼,把酒坛放在石桌上,笑道:“过两日就昊睿的周岁生辰,这坛黄果子酒是专程为他酿造的,到那日,我与阿达再送些野味来。”

寒月道:“你们先坐坐,我去泡几杯茶,刚才老嬷嬷送了一包好茶叶给我呢。”

雨竹的心绪已经平静如常,含笑对高娜道:“一个小孩子过周岁而已,何必如此隆重。”

“你呀,就是懒。”高娜嗔道:“一生中,第一次的生辰,能不隆重吗?”她向昊睿与辰砜望去,看见昊睿正拉扯花圃里的怒菊,菊瓣被大把大把的扯下来,一旁,辰砜笑咪咪的看着,那满足的神情仿佛在看这个小孩儿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忍不住好奇道:“他怎么又回来了?”

雨竹随口回答:“我怎么知道。” 心痛看着被昊睿蹂躏的菊花,她长长哀叹一声“唉——”这花圃里的花大多是辰砜所种,每次雨竹想阻止昊睿在花圃里施虐时,辰砜总是说:“随他去,下次我带些更好的花苗来。”然后宠溺的摸摸昊睿的小脑袋:“宝宝真聪明。”久而久之,雨竹也失去了教导的耐心。

高娜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反复打量雨竹。

雨竹被她看得毛骨耸然,“怎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高娜瞪大明媚的眼,道:“他喜欢你呀,以你的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