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娜正想把怀中的婴儿递给她,雨竹的声音从内室传出:“不行!”决然坚定。

寒月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惨白,双眼泪意涌动,她明白雨竹不相信她,怕她再一次伤她的孩子。高娜抱着孩子,左右为难,气氛有些冷凝。

辰砜爽朗的笑:“让我来抱抱我们大辽未来的国主。”伸出手,对寒月温言:“来,教教我怎么抱孩子,算是对我教你武功的回报。”寒月感激莞尔。依照她所教导的姿势,辰砜小心翼翼从高娜手中接过婴儿,入怀的小身躯温温软软,小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开始没心没肺的睡觉,辰砜突然觉得很窝心,看着婴儿的眼光变得柔软无比:“取名字了吗?”

“昊睿,”雨竹隔着竹帘回答,“昊为至高,睿为智慧,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她的声音温柔而快乐。

“耶律昊睿,”辰砜赞一声:“好名字。”

“是萧昊睿。”雨竹纠正。

辰砜反驳:“不对,是耶律昊睿。”

雨竹道:“高娜,帮个忙,请把竹帘卷起。”

高娜不明所以,依雨竹之言卷起竹帘。一个竹枕被扔了出来,准确无误的向着辰砜砸去,“是我的孩子,你凑什么热闹。”

辰砜早已习惯,任意挥手抓住了竹枕,“悍妇,绝对是悍妇,乱扔东西的恶性再不改,看谁还敢要你。”

“天——”高娜拍了拍额头,“又吵起来了!”一脸忍无可忍,自行退避三舍,寒月忍俊不禁。

昊睿的到来,让宁静的雪谷热闹了许多,也给诸人带来了许多欢乐。每一次看见辰砜抱着昊睿不亦乐乎的来回闲逛,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高娜就忍不住刺两句:“又不是你的孩子,穷乐乎个什么。”

辰砜也不恼,笑眯眯道:“我抱着的可是我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呀!”他想像着美好的未来,眉飞色舞。

昊睿满月时,辰砜亲自下厨,一边煮菜,一边住唉声叹气,他从来只有不得已时,才会煮饭给自己吃;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心甘情愿为别人煮饭。煮好了满满一桌菜,他对雨竹道:“如果是在宫中,嫡长子满月应该大赦天下,大摆宴席。虽然雪谷里一切从简,但也不能太委屈了昊睿,先摆一桌满月酒,等回宫后,陛下必定会把一切礼数补全。”

以往辰砜一提到回宫,雨竹必定与他争执,这一次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首他顾,忙于招呼前来庆贺的高娜、阿达等人,对寒月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一场庆宴宾主尽欢。宴罢人散,辰砜收拾着碗筷, 雨竹在哄昊睿睡觉,低柔的歌声透过竹帘传出,辰砜侧耳倾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慢慢缭绕胸臆。

他正听得入神,歌声停住,雨竹掀帘而出,“赫连辰砜,”她帮着他收拾碗筷,道:“听说九黎山清水秀,四季如春,我想去那里。”

辰砜没有说话,仔细看了看她的手,素手依旧纤纤、莹白如玉,却比往昔粗糙了许多。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明白一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怎能忍受这般简陋的生活。

雨竹看透了他的心思,道:“我并不缺钱,还是宋国护国圣女时,我的俸禄很优厚,而且以千金一方为达官贵人治病,积存的财物一生也用不尽;离开大辽皇宫时,陛下又派人给我送来足以安逸一世的金银,我这人不是很清高,就全数收下了。不过,我喜欢简单一点的生活。”她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笑:“我过得并不清苦,皇宫中的生活太累了,我很不喜欢。”

“雪崩之前,我与陛下一直有联络,外界的变迁虽不详尽,也大致清楚。” 辰砜从雨竹手中接过洗净的碗,细心擦拭着水渍,“有件事现在也该让你知道了,在失去你音讯的次月,陛下御驾亲征,大举南下,直至我与陛下失去联络之时,辽宋交战已持续近半年。”

雨竹手一颤,一个瓷碗自手中滑落。未及触地,辰砜已稳稳的接住,“小心点,别惊醒了昊睿。”

雨竹心不在焉道:“我去看看他。”脚步却向屋外移去。辰砜不作阻止,缓慢收拾着屋内一切,他与她一样,很不擅长于家务之事,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一切清理洁净。

走出屋外,皎洁明月倒影在湖泊中,湖面平静无波,宛若大片美玉,清碧含烟翠。雨竹坐在湖畔的青草地上,如瀑乌发婉延铺地。月色下,姣好的身影,如鬼斧神工的雕刻,每一处的线条优美柔畅。辰砜来到她身侧几步之遥处坐下,默然望着水中明月,岸上姣花照影。

静坐了许久,雨竹轻问:“战况如何?”

“大雪封山前,陛下率军远袭至邢州,隆庆率军攻克焰州。”

“如果没有我,这场战争会不会发生?”

“暂时应该不会,”辰砜诚实的回答:“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这么说,战事是因我而起。”雨竹神情淡定,思绪已经冷静下来,“那么,会不会为我而结束?”

辰砜沉思半晌,道:“我无法回答你,临阵撤军是兵家大忌,陛下是真心钟情于你,却也是真正的王者。”

“真正的王者?”雨竹喃喃,以手抵额,神色恹恹:“表哥并没有别人所认为的那般在意皇位,相对于‘太子’这个危险的位置,他更有兴趣做一个逍遥王,可是别人不会这样想,更不会放过他。”

辰砜没想到她会突然绕到赵堇的事上,意外的“嗯?”了一声,不再置一词。

“最让表哥伤心的是他父亲的态度,骨肉至亲,舅舅不忍心伤他,却又处处偏袒那个迫害他的人。”

“这个自然,”辰砜点头表示理解,“赵恒是一个情种,这一点倒与陛下相似。”

“这你也知道?”雨竹看他一眼,暗忖这家伙不会连别人的情事也要打听吧?一阵恶寒。

“知已知彼嘛,对于赵恒,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辰砜懒得理会她那中怪异猜测的眼光,“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赵恒或许会是一个谦谦君子,可惜生在帝王家,就显得仁厚优柔有余,果断刚毅不足。与宋国太祖、太宗皇帝不同,他憎恶战争,只要大辽不主动发兵,他永远也不会发动征战,对大辽没有什么威胁,倒是他的皇后刘氏强悍多了,颇有萧太后之风范。”

“啧啧,大辽的眼线果然无处不在。”雨竹感叹完,又继续道:“在舅舅众多妃嫔中,刘氏是唯一个由他自己选中的人,无关地位身份,只是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爱恋。舅舅非常喜欢刘氏,喜欢到千依百顺,只为博她一展欢颜。如果是平常世家子弟,不过多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可在帝王之家却成了一种灾难。”

辰砜哧笑,意有所指道:“这倒是,太过多情的帝王,的确是一种灾难。”

雨竹瞪他一眼,目光森冷,骇到他禁声不语,“表哥含冤而亡,死不瞑目。我想让他瞑目安息,就上朝呈请舅舅还他一个公道。舅舅明知儿子冤屈,我也看得出来,他的伤心悲痛并非是惺惺作态。为了庇护害死表哥的刘氏,却决意将错就错,真让人心寒。至于我,当时我虽已离开辽国,但陛下并没有颁下废后诏书,在名义上,我仍是大辽的右皇后,因为有这样一层身份,加上多年前我在宋国军民中的威望,刘氏虽忌我,却不敢碰我,便对舅舅说,为了宋辽情谊,理应将我送回辽国,舅舅竟听从了她的话。我一怒之下,在朝堂上摔裂远嫁时舅舅御赐的玉玦,立誓从此永不踏入大宋朝堂,大宋皇室兴衰荣辱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辰砜知道她心中难过,柔声劝慰:“也许,这未必是坏事,你毕竟嫁入了大辽,以后不必左右为难。”

“他们想强留下我送还给辽国,流花阁的亲卫为了护我安然退出皇宫,力敌上千御林军,寡不敌众,一一倒下。”一阵猛烈的悲怆,雨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说,泪意直逼双眼,她重重喘一口气,“最后,我拔剑对着自己的胸口问赵恒,是不是想看我血溅皇庭。他终于不忍心,下令任何人不得再阻拦我,并厚葬那群为我而亡的亲卫,抚恤他们的亲属,以及答应还表哥一个清白。就这样,我才得以离开宋国京城,也因此有了我被宋帝所杀的谣言。”

“我离开宋京不久,就听闻太子被昭雪,追封为仁孝太子,一干妻妾及子嗣均追封谥号。”她朱唇微抿,清冷的笑意,有几分愤恨,几嘲讽:“人死万事休,还要那些荣耀做什么。迫害表哥致死的人,只有几个小党羽被当作替罪羊剪除,真正的罪魁祸首依然活得逍遥自在。”

辰砜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

雨竹看他半晌,微笑:“那你又为什么告诉我宋辽交战的事?”

哦——,辰砜扬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协迫到她,她只做她自己愿意做事。”

“聪明,”雨竹从草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一个国家的命脉,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承担,对不对?我没有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何况,我已与大宋皇室恩断义绝。打战那一套,我至多在旁边看看热闹,不会再象上一次那样,舍生取义,投身狼窝了。”

“狼窝,狼窝——”辰砜咬牙切齿,看见雨竹秀眉微挑,立刻换一副和煦的面孔,“说得太恰当了,才女,真是才女呀。”

雨竹眼波一潋,深不见底的眼眸如这碧湖的水轻漾,漾得辰砜眼都花了,“不过——,这次战乱因我起,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灾难的源头。”她遥指南方,“那片土地上埋着我父母的骸骨,我不能让他们因我背负上祸国殃民的骂名。所以,我们再赌一次,如何?”

“又赌?”辰砜惴惴不安,上一次赌,他输掉了一身功力,险些加上一条手臂,这一次天知道她又想要他什么东西。

抬首凝望天际的明月,雨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道:“出了积雪山后,倘若战争仍在继续,你就把我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他;如果他立即为我停战,半月之内大军撤离宋国,我便带着昊睿随你回皇宫去,从此安安份份的做一名后宫妃嫔;如果他不会为我停战及撤兵,从此你不要再与我提及回宫的事,也不要向他泄露我们母子的行踪。”

“这样的赌局,何谓输,何谓赢?”

“没有输赢,你我都是尽人事,听天命。”雨竹笑,“无论结局是否属自己所希望的,双方都必须信守诺言,还有,不得把赌局透露给第三人,你如果做不到,就早点说。”

看见雨竹质疑的表情,辰砜不满:“我象是那种背信违诺之人吗?”

雨竹上下右左打量他一番,疑惑道:“难道你不象?”

辰砜无语仰望苍天:“这一切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在他告诉她辽宋之战时,分明看见她思绪纷乱。

“就在刚才。”

冷静得太快了,辰砜有些佩服,“我怎么以前没发觉你有这么强悍?”

雨竹认真想了想,正色道:“大概你以前比较笨吧,最近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就变聪明一些。”

辰砜无意识的点头,再一想,赶紧摇头,唉,被她荼毒至此。

昊睿满百日时,山路的冰川终于融化,辰砜的功力修为更胜往昔。雨竹领着众人沿捷径走出了积雪山,来到党项族聚居的夏州府。刚入夏州就听闻宋辽交战之事,辽军已击败宋军于瀛州西南,遂自德州、棣州渡河(1)。辰砜将雨竹及托罗部诸人在夏州府最好的一家客栈内安顿好,留下一句等他归来的话和一笔可观的银两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注:(1)资料选自《宋辽战争》

自笑天涯无定淮(四)

九旄大纛迎风烈烈,黑甲精骑阵列大宋淄州城下,艳阳中,如林长枪反射出无边无际刺目白芒。三军拥簇,隆绪策马居中,乌金甲胄紧束,泛着森然寒光, 明黄披袍上蟠龙狰狞盘旋。 抬眼远眺淄州城上,兵甲黑压压一片,挽满了弓,箭簇遥遥相对。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陛下,淄州守将拒降。”

刚毅的嘴角轻牵,带起一丝笑意,冰凉彻骨,“传令,破城之后,财帛女子任将士取之。”

传令官扬声高呼“传令——”,一声声延绵迭起,千军万马齐高呼:“万岁,万万岁——”咆哮之声,震天惊地,大军如潮水般涌向淄州城。

当血海映红黄昏的天空时,大宋的幡帜被扔下城头,随着血腥晚风飘飘荡荡,盘旋委落,辅就了一地的苍凉;黑色缕金九旄大纛在淄州城上空霸气张扬,城内恸哭动天。望一眼血色残阳,隆庆刺痛的闭上眼,“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恨我们。”

“恨?”隆绪垂眸下望,在他的脚下,是一片修罗场,满地的尸体,四处慌乱逃窜的人群,挣扎哭泣的女子,惊恐万分的孩童,“如果恨,她一定会出来见朕。”

“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禽兽不如。” 她曾经这样骂过他,殊不知战败者的命运都一样,无论是宋国还是辽国。那时,他正值年少轻狂,她风华正茂。把她软禁在朔州南院大王府内两日,仍然没有磨去锐角,美丽的眼眸纯净清澈,一望见底,从未有人敢这样骂他,看着她义愤填膺与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觉得可爱与有趣。再见之时,她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不会再那般直率的骂他,美丽的眼眸幽暗无边,却视他如无物;即使有偶然一个停驻,亦必然是冰冷无情,冷得他心绞痛。

御林军统领述律平匆匆走上了城楼,“参见陛下,参见王爷。”

“怎样?”隆绪与隆庆几乎同时发问。

“整座城已细细搜寻过,没有任何踪迹。”

两兄弟对视一眼,毫无意外,却难掩失望,每攻克一处,他们首要之事便是大举搜索她的踪迹,答案千遍一律。

“皇兄,”隆庆惶然。“我真怕…”怕她已经不在了,他说不下去。

“隆庆,我从未这般的后悔过。”隆绪缓步走下城楼,挺拔的身影显出几分萧索,他以为放手,她会过得更好,结果却是生死不明。

夜幕中的淄州城,满目苍夷,残败冷清的街道上,一队队禁军不时来回巡逻,铠甲铿然。凉风中,不时飘来一两声悲呜低泣。淄州巡按府中却灯火辉煌,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大辽天子在犒赏三军。酒过三巡,生性直爽的契丹将士言行逐渐随意。其中一名将军盯着舞池中美艳的舞姬,道:“南蛮的女人果然漂亮,象水做的一般。”

另一名将朗声笑:“说到美貌,天下有哪个女子比得上右皇后娘娘,当年瀛台婚庆大典上一笑,多少人从此茶饭不思。”

正闷闷喝酒的隆庆突然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顿,“放肆!”

四周陡然安静,那将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怆惶匍匐于地:“臣该死。”

隆绪脸上并无不悦之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谈笑而已,不必认真。”

声箫歌舞重起,宴席间欢声笑语一片,明知大战之际不宜多饮,隆绪仍捺不住,烈酒一杯接一杯入腹,仿佛唯有如此,方能熄灭胸中那团焦燥的焰火。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清越的歌声,惊起了他的思绪。舞池中央,一名女子抚琴高歌,白衣胜雪,长发如墨。隆绪痴望,广袤草原上,她在满天繁星下,曾击剑高歌,“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姿容纤尘不染,风华绝代谁与争锋!在那一刻,他的心灸热到痛疼。

曲尽舞罢,那白衣女子施礼后退,隆绪向她一指,“你,过来。”

白衣女子上前跪拜,以首磕地:“奴婢参见皇上。”

隆绪伸手抬起她纤巧的下颌,一双清冷明眸看得他心猛然一跳,素净的脸庞未施脂粉,清雅秀美,“很好,很好。”他点了点头,起身离席而去。

白衣女子茫然,眉宇间惶恐不安之色,更显楚楚动人,惹人爱怜。内侍监来到她身旁,道:“恭喜姑娘,起身随我来罢。”

梳洗打扮一新后,白衣女子被内侍监带领着,绕过数幢亭台阁宇,走过迂回长廊,来到一幽雅居室门前。门外当值的禁卫看看他们一眼,未作任何阻拦。

内侍监轻轻推开门,吩咐:“进去吧,好好侍候皇上。”

她刚踏入室内,门立即无声合拢。室内没有灯火,月光穿过若大窗台,流水般倾泄一地。窗前,隆绪凝神静立,英挺的背影在月华冷辉中,透着沧桑与落寂。白衣女子走到他身旁,敛衽屈身:“参见陛下”不亢不卑,落落大方。

隆绪回转过身,一手扶起她,微微含笑,神色和悦。换去庄重华贵的皇袍,他一身素色汉服锦袍,在月华中,隐没了叱咤风云的帝王气势,俊雅得恰似一名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白衣女子安心了许多,对着他含羞微笑。

“会吹箫么?”隆绪柔声问。

“会一点。”

“为朕吹一曲吧。”隆绪从身旁的书案上拿起一支玉箫透给她。

“皇上想听什么曲子?”

隆绪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似曾想识燕归来。”

箫声幽咽,如泣如诉。隆绪深深凝望月下吹箫玉人,渐渐地,两张面孔交叠,修长的指轻抚凝脂雪肤,如梦如幻,“雨竹,你回来了?”长箫滚落在地,他把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再也不肯松手。寻寻觅觅,仿佛终于寻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隆绪看不见的地方,白衣女子眼中寒芒闪烁,双手交握搂住隆绪,在他背后,暗暗转动指环,一枚短小的尖芒从指环上镶钳的宝石中弹起,淬过剧毒的尖锋泛着湛蓝光泽。她把尖芒扭向手心的一面,缓缓抬手,温柔抚向隆绪的后颈。

指尖拂过隆绪后颈的瞬间,白衣女子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一只手突然如铁箍般扣住了她的腕脉。她本能的运用内劲反击,却被一道凌利的劲道反震回丹田,外袭的功力与她自身的内力在丹田内四处激散开,猛烈冲击全身经脉。白衣女子痛不可抑,惨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她雪白衣襟间,凄凉的艳丽。她软绵绵摔落在冰冷的乌砖地面上,如同一个残败的人偶。

门被推开,一队禁卫冲了进来,室内顿时灯火大亮。在模糊的视野中,白衣女子勉强看清隆绪挺拔的身影傲立在她旁边,居高临下冷眼看她狼狈的模样,手中拈着她那枚暗藏机关的指环,他冷笑:“朕并不介意被一个美人勾引,但很讨厌别人装成她的模样,赝品始终是赝品,装得再象,也不可能比得上真品的万之一分。”

白衣女子暗自运功,膻中穴、百汇穴空荡荡,再无内劲可运,自知武功已被尽废,她冲着隆绪惨笑:“你伤害了她的故国,她永远不会原谅你,活该你一辈子也得不到她。”

隆绪面色变了变,述律平上前狠狠踢她一脚,白衣女子再也说不出话,口中微动,正想咬碎毒丸自尽。述律平抓住她的下颌,“咯”的一声轻响,整个下颌骨竟被摘了下来,软软挂在脸颊间,她痛得面色泛青,大滴冷汗如雨滴落。隆庆稍后进屋,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地上痛苦不堪的白衣女子。心有不忍,他俯身从她口中取出毒丸,扶住她的下颌,手微微用劲,帮她把下颌骨装回了骨臼中。

隆绪看隆庆一眼,似笑非笑,转首对述律平道:“拖下去好好拷问,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总之,最晚在子时,朕要知道一切答案。”

述律平躬身:“臣谨遵圣谕。”

白衣女子很快被拖出了房屋,屋内只剩隆绪兄弟二人,隆庆捏开裹在毒丸外面的薄蜡,仔细看了看,道:“她是流花阁的人。”

“哦?”隆绪轻轻扬眉 :“流花阁已经没有了!”

“还有存活的人。”隆庆把毒丸送到隆绪面前:“这是流花阁独门药物,雨竹以前给我看过。服食以后,只需一刻钟,人体就会呈现假死状态,七日之内解除药性,便可复活;如果超出七日没有解毒,则会在沉睡中毫无痛苦的死去。大宋流花阁与我大辽黑水宫类似,聚集诸多一流杀手,杀手们都备有用于失手时自尽的烈性毒药。雨竹入主流花阁后,想给自已的手下留一线生机,就特意配置了这种毒药。对于已服毒自尽的杀手,一般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的尸体,流花阁中人趁机把同伴的躯体寻回,灌下解药。”

“这么说,果然是宋国朝廷派来的杀手。”隆沉思片刻,对门外扬声:“传述律平。”

“皇兄,”隆庆犹豫了一下,道:“方才那女子似乎对雨竹颇为熟悉,只怕她们之间有一定交情。那女子如今已是废人一个,皇兄何不看在雨竹份上,给她一条生路。”

不等隆绪回答,述律平已匆匆来到,“臣参见陛下,参见王爷。”

“问得怎么样了?”隆绪问。

“启禀陛下,刺客暂时未曾说出什么,臣恳请陛下稍候,容臣…”

“不必了。”隆绪打断他的话,拿起那枚毒指环,“这个是她为朕准备的,现在给她自己用吧,让她走得痛快点。”

“皇兄!”隆庆急唤,一脸的不赞同。

隆绪没有理他,继续对述律平道:“想个办法,让宋国的细作知道朕今夜遇刺,性命危在旦夕,刺客被当场击毙。记住了,不得露出任何破绽。”待述律平离去后,隆绪才看向在一旁生闷气的隆庆:“如果放过刺客,如何让人相信朕已遇刺?”他语气严厉,“既然是征战,就讲得不仁慈,你久经沙战,怎会犯如此大忌?下去,好好想一想。”隆绪的责备,让隆庆哑口无言,他欠身退出。

夜幕深沉,被无边无际暗夜包围着,隆绪窒息得无法透气,隆庆所害怕的事,也正是他所害怕的,只不过,他不敢想,更不愿说。以赵恒的性情,诛杀雨竹的可能很小,但赵恒身边的人却未必会如他那般不忍心。否则,这场战争天下皆知,依雨竹心性,绝无可能会至今坐视不理。

“辰砜,如果辰砜在就好了。”隆绪低声叹息,足智多谋的辰砜,总有一种让人心安定的能力,如今亦是沓无音讯,派去搜寻的大量人手,一个个空手而归。

隆绪遇刺的消息传出次日,辽军大将萧挞凛大规模调动军队,作撤军准备。三日,隆绪正与亲信部将围在大沙盘地图前商讨战略计划时,传来宋国大军从齐州发兵、直逼淄州的消息。众将大笑,“猎物入彀矣。”

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述律平来到议事厅门外,激动道:“陛下,国师派人送来急函。”

“辰砜?”隆绪惊喜,“快拿上来。”

接过信使呈献上的密函,隆绪展开一看,呆怔在原地,幽黑的眼眸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目光热烈到灸人,旋继脸上显出失态的狂喜。他年少继位,向来深沉持重,鲜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众人忧心的看着他,不敢出声。隆庆因兄弟关系亲厚,便关切道:“皇兄,辰砜怎样了?”

隆绪神情恢复如常,“很好,他的内功修为更胜往昔,本已是无敌于天下,如今只怕更难有人能出其左。”他俊眉微扬、唇畔含笑,溢出掩不住的喜悦。听闻辰砜的好消息,众人颇觉欣喜,倒也不觉得隆绪有什么异常,唯有隆庆狐疑的看了他好几眼。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没有影响到战略的布署,一个时辰后,隆绪满意看着摆在面前的战略方案,微笑:“众卿家辛苦了,去作好准备吧,隆庆留下。”

目送所有人离开后,隆庆冲到隆绪面前,急切问:“是雨竹的消息吗?只有她才能令皇兄方才如此失态。”

隆绪笑而不语,把辰砜送来的信函递给隆庆。

接过信函,隆庆迫不急待的看阅,脸上神情忽喜忽悲,忽明忽暗,变幻不定,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只要她平安无事,我便——,已知足!皇兄,恭喜了!”

隆绪喜不自禁的室内来回走动,“昊睿,我的儿子名叫昊睿,辰砜说他长得很象我,这样很好,女儿象她母亲,儿子象我。隆庆——”他终于停住脚步,感激道:“谢谢!”

隆庆知道他谢的是什么,苦笑一下,摇头:“皇兄,你不必谢我,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为当年的那一次退让后悔,她已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待她,看她过得好,我才会感觉值得。”

“我会,”隆绪轻拍弟弟的肩,“等齐州之战结束后,我们便去接回他们母子。”

隆庆诧异,“皇兄,齐州之战还有必要继续吗?”

隆绪仍沉浸在喜悦中,顺口就答:“为什么不,万事已俱备。”

隆庆默然,片刻后,道:“此次征战的本意是为迫使宋帝交出雨竹,如今人已找到,这一路所掠取的财富也远远多于征战的花费,我大辽暂无攻克整个大宋国的实力,皇兄何不见好就收。而且,皇兄是否想过,也许是雨竹授意辰砜把她的音讯传给你,为的就是阻止这场战争。”

隆绪收敛了满脸的喜悦,沉默了一会儿,道:“朕看了信函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此战如果继续,雨竹也许会如那个刺客所言,永远不会原谅朕。但是,这一战不能停了,隆庆,你如何能让已射出的箭回头?”

隆庆问:“难道你就能安心打战,一点也不担心她的安危?”

隆绪笑笑,“朕很清楚如何分明家事与国事。有辰砜在,她不会有任何危险。” 停一下,他又正色道:“朕遇刺重伤的消息已传出去,如果把诱敌的佯装撤军变成真正的撤军,就坐实了这个假消息,会引起军心大乱。临阵撤军是兵家大忌,宋军必定趁机穷追不舍,到时,战败者就会变成我们。我们不能败,你明白吗,隆庆?朕既然带了十万大军走出大辽,就要尽数带回大辽。”

“陛下,臣弟明白。”隆庆含讽冷笑,“齐州富庶天下闻名,岂有经过宝山而不入的道理,掠齐州而归,自然是远比直接从淄州撤离划算许多。”

隆绪没有生气,瞟一眼隆庆讽刺的笑容,不徐不缓道:“这是战争,秦晋王殿下,战争是说停就能停下的么?枉你身为三军统帅,几时变得如此幼稚!”

隆庆被噎了一下,半天,才道:“我并无反对皇兄征战宋国之意,但你总该为雨竹想想,她毕竟是宋国人,皇兄说过会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