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军个个矗立如丰碑,连胯下战马都无丝毫异动,肃杀的气氛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

僵持中,宋初一正要继续说话,一侧有个健硕的黑甲将军缓缓驱马而出,颈上的黑色狼皮将他面容掩去一半,只有一双如刃般锋利寒凉的眼眸,两条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凌厉如同两把剑。

将军目光微动,落在白刃和宋初一身上。他微微抬手,阻止了身侧正要扬声说话的甲士,微冷的目光最终落在籍羽身上,赞了一句,“好壮士!好剑法!”

他的声音,与目光如出一辙,但是寒冷中不失豪迈。

籍羽收了剑,朝他拱手。

那人朝籍羽微微颌首,一甩马鞭,如流云一般飞驰出去,身后的黑甲军立即跟上,从商队一侧绕行而过,飞快而井然有序。

“好大的气派。”砻谷不妄看着远去的黑甲军,双眼发亮。

宋初一松了口气,下马拍了拍白刃的脊背以示安慰。方才那帮路过的黑甲军大约是以为商队遭受雪狼袭击,才会出手相助,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养狼玩的怪胎。

砻谷不妄驱马向前,问那些穿了布衣的引路秦兵道,“各位大哥,不知方才那过去的是哪支军队,领头的那位将军是谁?”

“公子客气了,我等粗人当不得如此称呼。看甲士,约莫是咸阳的军队,不过那将军瞧起来很年轻,某等守武关十年,不知朝中变化。”秦军什长带着浓重的秦地腔调答道。

白刃在宋初一的安抚下渐渐温顺下来。宋初一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黑甲军消失的方向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尘,垂眸掩住目光中的汹涌起伏。

“秦军之锐,果然名不虚传!”籍羽叹道。不用看他们在战场上厮杀,光看着这股子锐利的气息便也能料想一二。

宋初一再抬眼时,目光一如往常的平静。

“老师你看见了吗!”砻谷不妄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我没瞎。”宋初一没好气的道。心想,不妄啊不妄,虽然秦军确实不错,咱作为卫国使臣,好歹要淡定点吧。

砻谷不妄没考虑什么使臣不使臣,他是个真性情的,心觉得,既然别人好便应当赞美,这并不丢人。

宋初一没未出言责怪,一来大庭广众不能真的伤害砻谷不妄的自尊心,二来,陇西的人多半都比较朴实,见他副模样,或许会心底油然生出骄傲,却不会讥讽他们小国来的没见识。

不过想回来,宋初一虽然没有看清那位黑甲将军的全貌,但那份气势,着实令人不能小觑。

砻谷不妄正在兴头上,全不在乎宋初一的语气,憧憬道,“倘若我哪一日能指挥这样的军队作战,此生无憾了!”

宋初一微微皱眉,隐隐明白砻谷不妄为何崇拜庞涓。

庞涓就像一把利刃,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而其中有一点不知是好是坏,那便是——极度的痴迷强兵。这使得他训练出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魏武卒,一度把魏国兵力带到巅峰,但也令他陷入死巷。

砻谷不妄恰恰这一点与庞涓相类。

车队继续前行,宋初一骑马与砻谷不妄并肩,“不妄可曾听说过田忌赛马?”

砻谷不妄点头。

“讲求策略,劣势亦可转变为优势。”宋初一望着他道。

砻谷不妄怔愣一下,旋即明白宋初一的意思:强兵固然重要,但是不可一味的追求强兵。

“不妄明白,可是,倘若田忌赛马,倘若对方全部都是上等马匹,任孙子何种策略,怕都无法取胜吧。”砻谷不妄问道。

当年的庞涓说不定也是这样想啊宋初一摇了摇头,“你说的有道理,但用兵与赛马又有不同,兵家为何说经之以五事?这五事中又是千变万化,能影响战局的事情太多了。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可因时借天道之势吗?”

砻谷不妄道,“自是记得。”

宋初一道,“强兵再强,可逆天道否?”

这是毫无疑问的,砻谷不妄道,“不可。”

“‘兵’之一字,非紧紧指兵卒,兵力强固然上佳,却非取胜的必然之道。”宋初一见砻谷不妄有些迷茫的表

情,之道他乍一看见秦国气势夺人的黑甲军,心中难以平静,因此也不欲说的太多,只最后提点一句,“齐国兵力虽也不弱,却远远比不上魏武卒,为何庞涓的强兵却败给了孙膑的齐军?”

砻谷不妄心底渐渐平复了一些,陷入沉思之中。

他脑海中不断挣扎,一边是宋初一的话,另一边却是方才那名将军率领黑甲军那种夺人心魄的英姿。

宋初一不再说话,任由他自己去想。

车队渐渐驶入了狭窄难行的山道,再往前行二十里山道,便商於、邬地。估算时日,商鞅被杀的日子,应当不远了吧。

第七十八章 胸襟纳百川

白刃被吓一次,终于不敢再追赶马匹,但是众人明显发现,只要白刃跑在外面,马的行速便比平时快上近一倍。

籍羽倒是很开心,但宋初一在车里被颠的死去活来,恨的牙痒痒。加上砻谷不妄每天拉着她授课,简直比坐苦工还累。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吗?

宋初一狠狠将书简往几上一摔,“老子不干了!”

说罢便挺尸在软软的被褥里,任是砻谷不妄怎样唤都一动不动。

说起来,砻谷不妄也只能在这个方面拉着宋初一受罪,倘若是耍心眼,十个砻谷不妄捆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宋初一。

“老师,我要做庞涓那样的人。”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的视线被颠的有些晃,模糊之中,她看见砻谷不妄坚定表情,不由撑起身子,伸出食指将他的脸勾过来,凑近仔细瞅了瞅。

“我是认真的。”砻谷不妄道。

他的确是认真的,宋初一能看的出来。

砻谷不妄往后退了一些,因为空间有限,只能行了一个基本标准的大礼,“求老师教我。”

“为何,明明是已知的结局,还要重蹈覆辙?”宋初一道。

因为他一看见那样的强大的骑兵,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他知道已不能平息,纵然庞涓走过的路已然说明这并不是一条好出路,但是砻谷不妄还是坚持认为,练强兵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最重要的是…

砻谷不妄道,“我喜欢。”

说罢,抬眼看向宋初一。她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片刻,忽然“哈”大笑出声,“大善爽利,有魄力!”

这世上有多少是打着拯救苍生、拯救天下大道的旗号行事?只为一句“喜欢”便准备搭上一生的有几人?

“我可以尽所能的教你,不过在此之前,有些话须得同你交代清楚。”宋初一敛了笑容道。

砻谷不妄俯身,“恭听老师教诲。”

“倘若你日后投了哪国,不得说出师从何人,这是其一;其二,庞涓之路,也未必不能走通,只是他为人太过钻牛角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你走此道,不论成败如何,需得要有气吞山河之势,容纳百川之胸襟。以上两点,可否做到?”宋初一郑重的问道。

气吞山河之势,容纳百川之胸襟?

这样豪迈,砻谷不妄喜欢,可是能做到的人却寥寥可数。

沉默少倾,砻谷不妄毅然答道,“能!”

宋初一看着面前的已经找寻到方向的少年,心中微微触动。

在这个人命危浅的年代,生生死死当真如家常便饭一般,心甘情愿为了志向抱负而死的人比比皆是,但为喜好而宁愿走上一条崎岖或许尽头是悬崖的路,需要的不仅仅是冲动。

接下去几日,宋初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依旧继续拿砻谷不妄找乐子。

砻谷不妄常常被她耍的团团转。每次他觉得自己思维更加缜密了,观察也更加敏锐,但宋初一总是能够出其不意,一路直到咸阳时,他也未能翻身一回。

每一次,他还是会暴怒,但是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越发能够冷静的看待事情,耐性比之前强了几倍。

队伍快要进入咸阳,籍羽加快自己的马速,靠近引路的秦兵什长,拱手道,“孟什长。”

“兄弟何事?”孟什长还礼,问道。

秦人对勇猛之人十分尊重,那日籍羽一箭拨飞弩箭,孟什长便对他很是客气,却绝不同于之前那种疏离。

籍羽道,“君上交代我等秘密行事,咸阳商旅众多,倘若我们直接进入驿馆,难免会引人注目,不知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等私下进入。”

“小事耳。”孟什长立刻道。他见籍羽面露疑惑,便解释道,“贵使已与佐使说了此事,佐使已经拍快马传信咸阳,某等领的路是通向北偏门,那里有人接应,他们对此很有经验。”

“多谢。”籍羽看着莫名其妙心情大好的孟什长,心中疑惑。

驱马到宋初一车侧,观察着前面一群人,方才他觉得是不是因为太久未回家的缘故,但看了这么久,好像就孟什长一人心情愉悦到压制不住。

思忖了一会儿,籍羽还是敲了宋初一马车的门,“先生,籍某求见先生。”

“求什么见,进来吧。”宋初一靠在几侧,懒洋洋的道。白刃不在外头欢腾,马车平稳多了。

籍羽令车停了一下,上车便看见一副奇特的景象。宋初一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举着肉脯,白刃则仰头张着嘴,一动不动的等着肉脯掉下来。

“随意坐。”宋初一道。

籍羽在门口处跪坐下来,“先生,孟什长的心情很不对啊,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

“嘿,说不定他得知家里婆娘生了儿子,他回来正好看看。”宋初一说罢兀自笑了出来。

他说自己守了武关十年,若当真这时候在咸阳生了儿子,恐怕孟什长不是笑,而是怒了。

籍羽皱眉道,“先生。”

宋初一无奈地摆摆手,白刃的头在下面跟着肉脯晃。

“孟氏是秦国老氏族,本来他是可以受家族庇荫,直接荣华富贵,却因变法落至如今这步田地,商鞅要死了,他能不高兴?”宋初一道。

这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籍羽之所以想不到,是因为并不太清楚孟氏的底细,更无法想象变法的影响力,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什长会与大家族有何关系。

“谢先生解惑。”籍羽放下心来,立刻令人停车,退了出去。他还要与秦国引使接应。

砻谷不妄从窗子探出头去,入目便看见一片辽阔的荒凉,一大块土地上,甚至连枯草都极少见,一片黄褐色的土壤直延伸到天边,与灰蓝高远的天空相接,一片苍茫。

“不是说秦国富到民无地可耕?这么大一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将肉脯丢进白刃嘴里,揉了揉酸涩的手臂,道,“你以为到处都像卫国那样肥沃?秦国干燥,这片地方无水源灌溉,土质亦不合适耕种,鸟都种不出一个。”

第七十九章 我有心无力

“大丈夫行于天地,不拘小节。”宋初一不骂人会憋死。

外面,引路的秦兵已经将接引令交给了迎接之人。因着宋初一要求要保密,所以便将没有进行一般的迎使之礼,双方都不曾有太多交集,只默默的出示了令牌,车队便驶入城内。

宋初一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隙,观察外面。

道路一反北地豪放风格,十分的狭窄,道路上没有任何行人。

行了约莫一刻的时间,便有个带有浓重咸阳口音的人道,“贵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宋初一持了符节下车,看见一位衣衫庄重的六十余岁老者,黑色官服,脚蹬丝履,冠发博带。

老者看见宋初一,微微一怔,惊讶道,“你…是卫国使节?”

“我卫国地小民寡,只能派出在下这等毛头小儿,让您见笑了。”宋初一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笑道。

“哈哈,哪里哪里,英雄出少年嘛。老夫方才失礼了。”老者立刻收起了满心的诧异,热络的与宋初一搭起话来,“老夫是此次负责接待贵使的行人,白氏平,贵使在秦,若是有所需,只管与老夫说。”

“有劳白行人。”宋初一拱手道。

白平还礼,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不知在下何时能面见秦侯?”宋初一问道。

白平一边指引宋初一往准备好的院落去,一边解释道,“想必贵使也有所耳闻,先君不幸薨,君上新近即位,又逢商君叛乱,事务繁重,烦请贵使候一两日,君上必然接见。”

“如此,这两日便有劳白行人了。”宋初一道。

“这是老夫分内之事。贵使暂居此院,倘若有需要,只管吩咐院中仆婢。”白平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白平便告辞了。

宋初一打量这个院子,亭台楼阁样样不缺,是极大的院落,但庭院中几乎被一汪池塘所占,土地并不多,中有飞桥连接左右两侧。池塘四周砌了石壁,十余座石刻的蚣蝮趴在水边,粗犷大气,池塘中的冰映着岸边怒放的红梅,又不失柔和之美。能看得出,院子的布局处处都花费了心思的。

砻谷不妄也早已看过一圈,道,“秦地的装饰与卫国亦不同。”

砻谷不妄长这么大,除了这次,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魏国大梁。那是当今七国屈指可数的大城池,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魏国建筑大气中不失细腻,看起来颇为气派精致,而秦国,不管装饰雕刻的如何繁复,总带着些粗犷之感。

“来人。”宋初一扬声道。

一名着暗红色倚地云纹曲裾秦国侍婢踩着小碎步匆匆跑过来,躬身道,“使节有何吩咐。”

宋初一吩咐道,“准备我们几人能穿的秦人衣裳。”

那侍婢微微抬眼看了籍羽、季涣、砻谷不妄和宋初一的身材,蹲身行了一礼,“是,使节何时需要?”

宋初一道,“越快越好。”

她琢磨着,秦君不可能立刻召见他们,先出去转一两个时辰,接下来两天都在此处等候召见。

宋初一让几个人各自挑了房间,先去休息一会,自己则进屋,让坚去把子朝唤了过来。

白刃懒洋洋的趴在宋初一腿边,半眯着眼睛,一副欲睡未睡的模样。

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接过侍婢递过来的茶水,仰头牛饮一通。

“先生。”子朝在门外躬身道。

“进来吧。”宋初一放下茶盏,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的四名侍婢纷纷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无需多礼。坐。”宋初一拍了拍白刃,“去门口趴着。”

显然宋初一对白刃的期待太高了,这家伙根本听不懂,还道是逗它玩,于是敷衍的扫了扫尾巴。

“唉!”宋初一叹了口气,起身拽着白刃两条前爪,用了吃奶的劲儿将它拖到门前。

白刃依旧趴着未动。

宋初一回坐榻上跪坐下来,打量了子朝一遍。长途跋涉,竟无损她的容色,反而略带些倦意的模样,别有一番楚楚之姿。

“我唤你过来,可能猜到何事?”宋初一问道,

子朝忐忑的看着宋初一,“先生…是想把奴送人了?”

宋初一很满意她的聪明与识相,因此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可知解秦国新君?”

“奴不知。”子朝轻声答道。她一个女子,就算有几分见识,哪里会了解刚刚即位的秦君,但她知道宋初一这话的意思,是打算把她献给秦国新君,心不由提了起来。

此事由不得她拒绝,她一方面想知道秦君的情况,一方面却又有些伤心。本以为,宋初一对她有些兴趣…

“秦君年十九,尚未娶后,高大魁梧,相貌英俊,行事果断狠辣。”宋初一简单的将秦君的情形说了一下,接着道,“七雄国的君主,再寻不出比秦君更好的男人,你跟了他,趁着王后未定,得几夕欢愉,生下孩儿,日后也就安稳了。”

子朝微微抿唇,宋初一对她算是十分厚待,毕竟听起来秦国新君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她落到这个境地,能一步登天,全赖宋初一,可是她…

“先生大恩大德,朝无以为报。”子朝伏在地上,一咬牙,大声道,“朝还是处子身,先生若是不嫌弃,朝愿献给先生。”

“咳!”宋初一被自己喘气呛了一下,咳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子朝啊,看着你这么个美人,我也很激动,但…实在有心无力啊!”

子朝抬头,美眸中含泪看着宋初一。

宋初一说的比较含糊,所以子朝理解成为了另外一层意思:年纪太小,没有这方面需求。

可是…正常情况下十五六岁的少年,多半都有了那种冲动,更有许多已经有过合欢,子朝心觉得先生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不好明说。

想到这里,子朝觉得戳到宋初一的伤心处,心里有些歉疚,躬身道,“但凭先生做主。”

呜——

门口的白刃陡然起身,呲牙对着左侧。

咣啷一声,不知何物落地,一名女子尖叫,“狼,狼啊!”

第八十章 未雨先筹谋

应是送衣物过来的侍婢。宋初一唤了一声,“白刃。”

白刃立刻收了浑身戒备,窜到宋初一身旁。

“子朝,侍奉雄主,要将全部的心都交给他,就算他不稀罕。”宋初一伸手揉着白刃的头,道,“冷静、防备、隐藏。这是我送你的六个字。”

子朝沉吟了一下,“奴知道防备、冷静,可隐藏什么?”

“起了贪欲要隐藏,对秦君有了爱恋之情,要对秦君以外的人隐藏,对秦君没有爱恋,亦要隐藏…”宋初一举了几个例子。

换而言之,就是隐藏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情绪,给外人一个无欲无求、又忠心不二的形象,这样能够帮助她在后宫之中减少一部分的敌意,但至于能否混的风生水起,还要看她暗中的手段了。

君王侧,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大部分君王对于儿女私情也十分寡淡,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放在这上面,因此要吸引他的目光,首先要有美貌,其次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初一并不看好现在的子朝,一般男人对她的容色都不会视而不见,得到宠爱或许不难,但她还是太过纯良了,不一定能在宫中立足。

如果幸运,经过一段时间磨砺之后或许能成气候。

“朝受教。”子朝行了礼,起身之后,犹豫了一下,道,“先生…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