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朝心中矛盾,她既希望姐妹一起入秦宫,又希望子雅能够远离这种权利是非。

宋初一道,“她的性子需要磨一磨,就跟在我身边。你若是能在秦宫站住脚,说不定还有姐妹重逢之日。”

宋初一还要观察一段时日,子雅是个十分有心思的女子,很有韧劲,要强也不是错处。只要不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宋初一愿意给她准备一条比子朝更好的出路。

外面凌乱急速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黑甲的卫士将领带人冲了进来。

众人看见趴在宋初一腿边的白刃,不由愣住。

只要呆在宋初一身边,白刃便不会动不动的呲牙,因此对于闯进来的一群人,它只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方才听婢女说有狼闯入,某等不知是贵使圈养。扰了贵使清静,还请降罪。”领头的黑甲卫士拱手躬身道。

话是如此说,可宋初一是外使,有什么资格治他们的罪?不过谦卑的态度做足了,彼此也就将此事揭过。宋初一淡淡笑道,“无妨,我养的这小东西就爱惹事生非,辛苦诸位了。”

“多谢贵使不罪之恩。”卫士施了一礼,道,“属下告退。”

卫士退出去时。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往子朝身上飘,那漂亮的脸蛋倒还是在其次。主要是身材的确够“惊心动魄”。

侍女战战兢兢的将衣物捧进来来,放在宋初一面前的几上,“先生,衣物已经准备妥了。”

宋初一嗯了一声,令那侍婢退出去。

“奴服侍先生更衣。”子朝道。

宋初一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唤寍丫过来。”

子朝眼圈一红。垂下头轻声道,“是。”

宋初一看着那伤心欲碎的样子,待闻脚步声走远。不禁摸着下巴,对白刃道,“看来我还挺有沾花惹草的条件,可叹就少了个把!”

“主。”寍丫垂头进来。

宋初一很喜欢寍丫,质朴、纯粹,不太聪明,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没有多少小心思。

由寍丫服侍,宋初一换上黑色秦人衣袍,带上寍丫和坚,去寻季涣和砻谷不妄一起出门。

时刚过午,正是咸阳城最热闹的时候。

咸阳,八百里秦川的腹地。这个才新建了二十几年的秦都城,规模宏大,生机勃勃。从前秦国都城栎阳,是最大的人口买卖市场,但凡说到秦国做生意,多半都是人口生意,如今商贾八方云集,街巷之间热闹非凡。

“咸阳倒是不错,就这一点令人心烦。”砻谷不妄皱着眉头,拍打身上的尘土,“怕是要一日洗三回澡才能干净。”

宋初一嫌弃的将他往旁边推了推,“一边拍去。”

咸阳对比原都城栎阳来说,已经好了几倍,大部分时间并不会这样尘土飞扬,只是冬季雨水少,气候有些干燥。

宋初一从前所在阳城距离咸阳不远,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秦国咸阳,大部分经历都在陇西这片土地。她根据前世的记忆,领着众人找到一家隐蔽在深巷之中的一家铁匠铺。

众人进入小院里,便看见七八个光着膀子打铁的男人,宋初一目光在其中一个身材精壮的青年男人身上流连两息

那男人感觉到了宋初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头朝屋内喊道,“老丈,来生意了!”

片刻,有个拄着桑木棍、须发花白的老人从从屋内缓缓走出,抬起松弛耷拉的眼皮看了看几人,“贵客想要打何物?”

宋初一微微诧异,这老叟与十年后也差不多老啊!她拱手施礼,轻轻吐出两个字,“利剑。”

“贵客找错地方了,老朽这里只打寻常物什,倒也能打剑,但锋利与否,就不敢保证了。”老人站在门口,并无请他们进屋的意思。

宋初一身子往前倾了倾,小声道,“价钱双倍,小子这里还有一猴儿酒秘方奉送,如何?”

老人眯起眼睛,打量宋初一半晌,“老朽勉为其难的试试。”

说罢转身进屋,宋初一招呼籍羽几人跟了进去。

外室堆满了形状各异的恶金(铁)、铜块,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穿过一道小门,陡然一片明亮,屋内清爽简洁,没有任何装饰,木屋竹帘,几方席。室内寒香幽幽,抬头便外能看见一片盛放的绿萼梅。原来这竟是两个相连的院子!

寒风穿堂过,宋初一打了个哆嗦。

“随便坐。”老人坐下之后,伸了伸手。

别人还可以挑个避风的位置。宋初一因要与老人说话,只能陪着他坐在风口。

“方子。”老人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道,“如此贵重之物,哪里能写下来,都在这里呢。”宋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人微微颌首,“有理。要铸何种剑?”

“小子需四口三尺利剑,一柄袖中短剑。小子不懂剑,老丈看着给铸吧。”宋初一知道这位铸剑名师不喜别人乱提要求。

老人耷拉的眼睛不由睁开。仔细看着宋初一,咂了咂嘴,道,“你这小子,将我喜好拿捏如此精准,莫非是熟人?”

“我父是观星师。”宋初一道。

老人沉吟了片刻,道,“唔,我记得,听闻前几年饿死了。”

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就不能委婉点?宋初一抽了抽嘴角,“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时代消息的传播便是如此。宋初一她老子非是名士,因此也只有熟识的人认识会偶尔说上几句罢了,传来传去,都是前几年。消息的可靠性实在难以保障。

“原来如此,传出这话的人,怪缺德的。”老人叹了口气,接着道。“被饿死这件事情,如此丢人,竟也到处乱传!”

砻谷不妄心想。这老叟敢情骂人连自己一并骂了,屋里这么多人,他无遮无拦的说出来不也是乱传!

其实这世上被饿死的人又何止宋初一她老子,只不过作为一名观星师,也算身怀一技之长了,却生生被饿死,在这个有才之士最混得开的年头,除了能证明还算清高,就只能说明他的能力差了。

砻谷不妄暗忖,他怎么能生出老师这样的人呢?

“半个月后来取剑吧。”老人道。

“老丈,小子急着赶路,七日能取否?”宋初一问道。

老人抄手盯着她不语。

“加梅花酒方子。”宋初一道。

“断肠酒!”宋初一咬牙道。

老人吞了吞口水问道,“听起来是烈酒。”

宋初一道,“那是自然,三碗下肚,保证醉上三昼夜。”

“来来来,写方子。”老人不知从哪里掏出笔墨和竹简放到几上。

宋初一暗暗翻了个白眼,伸出冻僵的手,取了笔,飞快写下三个酒方。

达成约定,几个人被从原路撵出来,老人欢欢喜喜的拿着方子试验去了。

“老师,七日当真能取剑?”砻谷不妄有些不信。七天便铸出来的剑,能是利器么?

宋初一道,“他多得是好剑,根本不需特别铸造,不过老叟性子怪,不愿当场交易。”

“先生一口陇西音,说的极好。”籍羽虽不会说秦语,但会分辨。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你知晓我会说的不止秦语,为何早些不夸赞我?”

砻谷不妄对此不甚感兴趣,只问道,“老师,那四口利剑,可否给我一把?”

“本来便是给你们几个铸造。这家店所出的剑,虽比不上龙渊、泰阿,但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宝剑。他们从不轻易出售,至今售出的宝剑不足百数,我父亲曾赠老丈一个酒方,凭着这点关系他才肯松口。”宋初一道。

别人如何都求不来的东西,到宋初一这里变得似乎唾手可得,其实不过是宋初一知道自己能得老人的眼缘。前世拥有过的东西,她不会放弃。

籍羽默然,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初一为他们求得好剑,他方才却疑她。

宋初一余光掠过籍羽的面上,眉梢微微一挑。

她早存了收了籍羽的心思,但知道他心志坚定,只要是认定的事情,绝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打动,因此故意露出一口地道的陇西口音,诱他起疑心,然后再让他发觉其实她用心良苦。

这样的小伎俩,宋初一用了一路。虽则不一定对所有人都能起作用,但对付籍羽这样的人,再合用不过。

第八十一章 一起沐浴吧

在咸阳的第四天,一场大雪忽然降临。一夜之间笼罩了整个咸阳城。

砻谷不妄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从空中落下的那些雪,并不像平时所见的轻飘,而是带着重量,密密匝匝的砸了下来,院子里的梅花被砸落了满地,而后顷刻间被覆盖。

屋内,火炉里闪耀着暖融融的光芒,砻谷不妄将窗子开了小缝,向外观看。

宋初一披着羊毛裘靠在窗户边,偶尔从窗缝里看一眼外面。

“魏国,不会下这样的大雪吧。”宋初一忽然道。

砻谷不妄怔愣一下,道,“老师惦记那个失散的朋友?”

惦记吗?她似乎从未惦记过谁。宋初一手下揉着白刃的毛,眯着眼睛看向外面,未曾答话。砻谷不妄提起此事,她也想到赵倚楼身边没有任何保暖物什,倘若在外遭遇到这样一场暴雪,定然九死一生。

砰砰砰!

门被敲响,宋初一收回神思,道,“进来吧。”

籍羽满身是雪的推开门,转身关上之后,走到宋初一面前拱手施了一礼,“先生,我们已经等候四日,秦公为何还不召见。”

“正逢大雪,总归是无法出行,再耐心等候两日。”宋初一道。不到必要她不会去催白平,卫国虽小,但他们也不至于把一国使者忘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籍羽对宋初一更多了几分信心,这个计划所有的事情都在宋初一的手中,他只需奉命监督。因此也并未多问。

将入夜。

咸阳城厚重的城门正在缓缓关上,雪地里忽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城楼上的卫士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茫之间,百余骑兵正浩浩荡荡在官道上冒雪前来。很快便近了城下。

远远的风雪伴着吼声传来,“司马将军回城!”

城楼上的卫士一眼便分辨出是黑甲骑兵,立刻扬声道,“司马将军回城落桥!”

基本上每一个大的城池都有沿着城墙外围而挖的护城河,而护城河上的桥可以利用人力收起,咸阳也不例外。

两队兵卒从城楼上解开铁索,缓缓将厚重坚固的木桥放下。

木桥落地,一个低沉的轰响,将周围的雪花激起。

黑甲军从桥上飞驰而过,在地上留下一片马蹄印,但很快被大雪掩埋。

这一队骑兵径直从主干道上穿过,奔到咸阳宫门口才停顿了一下,而后竟是骑马从宫门进入,停在主宫殿前面。

为首的将军利落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抛给身后的卫士,大步走上台阶。

台阶上早已有一名六十余岁的卿大夫撑着伞等了许久,见到来人,连忙躬身施礼,正欲开口,便被他冷漠的声音打断,“召集朝会。”

卿大夫愣了一下,旋即面上尽是喜色,连忙应了一声,“喏。”而后便疾步下了阶梯,冒着大雪而去。

风雪愈大。

望着漫天的大雪,宋初一隐隐听见远处有鼓声传来,抚着白刃的手微微一顿,唇边漾开一抹笑容,“你听。”

砻谷不妄放下竹简,侧耳仔细倾听,“是朝鼓。”

“想必不多时便能面见秦公了。”宋初一道。

“老师如何得知?”砻谷不妄疑惑道。

宋初一端起茶抿了一口,“眼下秦国只有一件事情能令秦公傍晚召集朝会。”

砻谷不妄脱口而出,“商君!”

对于秦国新君的雷霆手段,宋初一十分欣赏。

宋初一记得,他即位之后,先是毫不犹豫的下令诛杀商鞅,获得了秦国老氏族的拥戴,稳固了自己的位置。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之后,紧接着便宣布绝不推翻商君新法,引发了老氏族叛乱,这位年轻的君主,以铁腕平乱,迅猛令人咋舌。

今次,便是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新君第一次震撼整个秦国的时候。

“先生,白行人来了。”季涣在外禀报道。

宋初一拢了拢身上的羊毛裘,坐直身子,“请他进来。”

屋外,白平走到房门前,取下身上的竹笠蓑衣,整理好冠服,才推门进去。

宋初一起身,两厢静静的互相行了礼之后,宋初一才开口,“白行人请坐。”

白平道了声谢,寻了个恰当的席榻跪坐下来,微微笑道,“君上欲在一个时辰后接见贵使,不知贵使可有不便之处?”

这不过是客套话,能有什么不便比两国邦交更加重要?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没有,不过秦公如何会在傍晚接见在下?”

砻谷不妄看着宋初一的表情,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分明是明知故问,偏那一脸的迷惑像是真的一样。

“君上才处理完公务,得知贵使已经久候,故而立刻设宴为贵使接风。”白行人道。

砻谷不妄心道,得,这位也是个说瞎话不眨眼的。

宋初一坐直身子,道,“得秦公如此厚待,在下感激涕零。”

“那便不扰贵使了,老夫令人准备了温泉香汤供贵使使用。”白行人拱手告辞。

砻谷不妄见拍平出去,道,“老师,一起沐浴吧。我都很久未曾洗温泉了。”

宋初一干咳一声,还在思虑用什么借口拒绝,砻谷不妄笑望着宋初一的胯下,“我去准备衣物…老师,你不会是怕比我小,所以不敢吧?”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不妄啊…”宋初一揉了揉太阳穴。眼见挽回无望,静默两息,便也兔子一般的动了起来,飞快的从箱子上扯了两件衣物,一溜烟的跑去浴房。

这院子里有很大的浴池,每天都有热水,浴房极暖,所以宋初一每天都要沐浴,恨不能把路上那段时日都补回来,所以身上根本不脏,只需要过一遍香汤即可。

满院子的仆婢都诧异的看着一路狂奔的人,手上的东西零零碎碎的掉了满地,一头雪狼跟在后面践踏,最后面才是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女随着捡东西。

宋初一等白刃也跑进浴房,将门从里面栓上,飞快的剥了身上的衣物便跳进池子里。

那厢,砻谷不妄正在兴奋的等着侍婢收拾衣物。他在卫国几乎天天都泡温泉,自然不会因此而兴奋,至于眼下为何有此等感觉,他却并未意识到,只欢欢喜喜去寻宋初一。

砻谷不妄哼着小调,身后跟着两名捧衣物的贴身侍女,走到宋初一房前,见房门大开,便探了探头,“老师,我准备好了。”

无人应答。

砻谷不妄一只脚踏了进去,“老师?”

“咳,不妄。”竟是从身后传来了宋初一的声音。

砻谷不妄回头,看见一身白色广袖宽袍、墨发湿漉漉披散在身后的宋初一,不由瞠目结舌道,“你…”

“少年,你太慢了。”宋初一将手里的巾布搭到肩膀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浴房里不止一个池子,趁着白刃没有全部祸害,你赶快去吧。”

“我…”砻谷不妄仔细回忆了半晌,难道他方才有片刻的失忆?否则事情发展的也太快了吧!

“啊,对了。”宋初一回头道,“记得令侍婢帮白刃擦干毛。”

“哦。”砻谷不妄呆呆的点了点头,领着侍婢进了浴房。

白刃正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池子里扑腾的正欢,砻谷不妄看了它一眼,习惯性抬手,由侍婢服侍他宽衣。

砻谷不妄身材自是不如成年人健硕,但十分匀称,小麦色的肌肤,已经微有形状的肌肉,处处都显示出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

走进白刃隔壁的浴池中,砻谷不妄脑海中莫名的回想起宋初一方才头发披散的样子,竟是比平时好看许多。

他正发呆,面前噗通溅起水花,两名侍婢惊叫了一声,连连躲避。

白刃跳进砻谷不妄的池子里扑腾了几下,又爬出来跳回大池子。

砻谷不妄脸色铁青,静默几息,陡然咆哮道,“来人给我准备新的浴汤!你这个脏东西!”

宋初一在房内捧着书,由一名秦国侍婢给她绞干头发,听见声音,无良的大笑起来。

笑罢,想到应当没有侍婢胆敢接近白刃,便道,“坚,去帮白刃擦干身子带回来烘干。”

坚应声而去。

头发弄干之后,宋初一遣了侍婢,唤寍丫过来,一边自己穿衣,一边告诉她讲究。

待一切准备好之后,砻谷不妄才浑身湿漉漉的走了进来,脸色尚不大好。

“再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缓缓道。

砻谷不妄一言不发的坐下,侍婢立刻上前帮他整理。半晌,才幽怨的道,“白刃欺负我。”

宋初一勉强忍住笑,安慰道,“待宴罢归来,我会罚它。”

“说话算话。”砻谷不妄拧着眉头道。

宋初一郑重的点了点头。

“先生。”籍羽和季涣早已换好一身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