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一走在队伍的前半段,与赢驷相距不远。看着他挺直的背影,不知怎的,宋初一觉得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这么一想,宋初一回想一下方才他杀敌的那个气势,明显不是“阻我者,当屠之”的心态,而是“阻我者,当碎尸”,煞气骇人。

“秦国最近出大事了?”宋初一探头悄声问车云。

车云斟酌了一下,“大事不少,先生想知道哪一件?”

“公子虔最近被处决了?”宋初一问道。

车云讶异道,“先生竟然知道此事?”

在魏国时,他为了进入别苑花费了很多心思,时时刻刻的关注。宋初一在那里被半囚禁,虽则魏国没有禁足她手底下的人,但每次出去都有魏国兵卒跟着,根本没有机会打探到这种消息,更何况,公子虔被处决也不过是前几天的事情,他都是刚刚才得知的,宋初一却知道,不是很奇怪吗?

宋初一听见车云的话,便知晓自己猜对了,倘若她今日站在赢驷的位置上,也势必会杀了那个亦师亦亲的公子虔。

世人常说“狠心”,可是需要狠下去的心,还是会疼的。

这天底下最难做的位置莫过于一国之君,不仅仅是高处不胜寒,还有那种不断往自己心上扎刀子的感觉,寻常人根本难以体会。

“将军。”一人策马飞驰到赢驷身侧,道,“禀将军,韩魏国开始僵持了,魏国已经将宣战奏简呈去大梁。”

“嗯。”赢驷应了一声。

“咱们的人已经回来了?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吧?”另外一名满面虬髯的将军道。

第129章 先生的志向

在迎接宋初一的同时,赢驷另外派了一队骑兵扮作韩军绕道去袭击魏国城池。

之前恰巧韩军追杀宋初一的时候逼近一里以内,已经有进犯的嫌疑了,再加上秦国这一搅合,魏国守军八成以为韩国玩了一招声东击西,顿时像是一只被拔了须的老虎,蓄势待发的要打回去。

宋初一听着他们的对话,隐隐也能猜测出大致的情形,心觉得赢驷果然够绝,出来一趟可真是一点也不浪费。

入函谷关之后,赢驷只与宋初一说了几句话,便连夜赶回咸阳。车云立刻安排宋初一在守卫的军营里歇息,待稍缓几日再上路。

洗去风尘仆仆,宋初一整整埋头睡了两天。

“先生。”车云在帐外道。

“进来。”宋初一从榻上爬起来,随便抓了件外衣披上,走了出来。

车云看着她一身“惨烈”,怔了怔,干咳一声道,“墨家的那位大剑师便隐居在这附近,我已经捎信给他,说赵兄弟拜师之事,许是这几日要过去。”

宋初一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此事你不与他说,同我说做什么?”

“我观赵兄弟似乎十分尊重先生的意思…所以与先生知会一声。”车云道。

宋初一打了个呵欠,挠了挠满头乱发,“有什么事,你只管同他说了罢,他又非我仆人。”

“是。”车云顿了一下道。“不知先生打算何时去咸阳?”

“这个…君上可有话?”宋初一问道。

车云道,“君上说了,随先生的意思。”

不给个准音是最难决断的了,宋初一琢磨,秦国朝堂现在怕是因为新法的事情正动荡着,这种事情宋初一不怎么擅长。去了也是白去,若不去,对得起赢驷不辞劳苦的跑来亲自迎接吗?

“过三五天吧。”宋初一道。

去是必须得去,但能晚一天是一天吧。内乱这种事情,还是撇的越干净越好。

“先生。”季涣满脸欢喜的站在帐外。

宋初一揉了揉浮肿的眼睛。笑道,“进来。乐成这样,天上掉美人儿了?”

“不是,是籍师帅和寍丫来了。”季涣大步走进来,看见车云也在,抱拳行了一礼。

“涣,没有什么籍师帅了。”宋初一道。

“是。我一时忘了。”季涣话音才落,籍羽和寍丫已经到了帐门口。

未等籍羽说话,宋初一立刻道,“快进来。”

籍羽走路的姿势有坡,想来还是没有习惯少了三根脚趾。若是上战场的话,受什么伤都不奇怪,但籍羽被他一直最忠诚的母国伤到如此地步,就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口了。

“先生。”籍羽拱手道。

“请坐。”宋初一看了看他原本俊朗的脸上多出的伤口,问道,“伤势如何?可有反复?”

“无。先生令我提前走,一路上行的缓慢,没有大碍。”籍羽道。

宋初一见他下颚胡须凌乱如杂草,神色也是恹恹,少了几分往日那股子英气,便道,“羽。你先去休息一下吧,将伤养好再想其他。”

“嗯。”籍羽应道。

寍丫不知道宋初一是否还生她的气,缩在一边不敢讲话。这一路上,籍羽也提点过她几句。他说,宋初一这个人浑身是毛病。但有个优点就是脾气好,只要对她忠心不二,哪怕做出再出格的事情,她都不会太在意。

这一点,寍丫也知道,她平时在宋初一身边的待遇,是一般奴隶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车云也告辞出去,令人为籍羽安排住的地方。季涣见籍羽心情似乎极差,也随之出去安慰。

“先生。”寍丫见宋初一起身往里室去,连忙匍匐在地,“先生。奴知道错了。”

宋初一淡淡嗯了一声,回屋内继续睡。

寍丫眼眶发红,虽然宋初一的态度依旧很冷漠,但好歹搭理她了。

宋初一窝在床榻上睡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屋内漆黑一片,觉得怀里多了什么,不禁伸手摸了摸。

“是我。”赵倚楼道。

“你不是有自己住的地方吗!”宋初一道。

赵倚楼翻了个身,面对她道,“我睡不着。”

“怎么,有心事?”宋初一懒懒的问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

“别扭的熊孩子!”宋初一骂一句,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那边赵倚楼不断翻身,宋初一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道,“说!你他娘是准备憋死自己,还是想烦死我!”

“没事!”赵倚楼绷着声音道。

宋初一也不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一夜相安。

次日清晨,宋初一再醒来的时候,赵倚楼已经不在了。

到了外室,寍丫见到她便连忙道,“先生,公子留了句话给您,他说他走了。”

“这么快?”宋初一道,“可是随着车云走了?”

昨天车云还说要过几日,怎么说走就走,那位大剑师收徒的心情就这么急不可待?

“正是。”寍丫道。

宋初一点头,转而问道,“白刃呢?”

“也跟着一起走了。”寍丫道。

宋初一龇牙,“这头白眼狼!”

洗漱之后,用完早膳,宋初一便出去在营地里四处走走。秦人对读书人尤其尊重,尤其是宋初一还是这么受到器重的读书人,所有兵卒对她都十分客气。

秦国的风光还是那么熟悉,虽比不上中原美景的秀丽,但无论是山林和是河谷都带着粗犷的感觉,令人观之心胸开阔。

走到营地后面,宋初一看见一片开阔的草地,一个身着布衣的魁梧男人立于其中,背影有些孤独,却顶天立地一般。

静立了半晌,宋初一还是走了过去,与他并肩站了一会儿,道,“怎么样?这秦地风光?”

“开阔。”籍羽道。

“我以前看着这样天地便觉得人真是渺小,于是决定卯足了力气折腾一番,将这样的天地攥在我的掌中。”宋初一笑道。

籍羽似有动容,看向她道,“先生的志向,寻常人望尘莫及。”

宋初一摇摇头,拢着袖子凑近他,小声道,“说什么志向、拯救苍生都是唬人的,不过是自己想爽一爽。”

宋初一说罢,抬臂扬袖道,“看这辽阔之景,不好好倒腾倒腾,不觉得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吗!”

第130章 与君终一别

籍羽看着她,眼中隐有一丝笑意,“先生倒是洒脱的很,心里没有放不下的事情?”

宋初一顿了一下,道,“无。”

这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世上的事起起伏伏,能在她心里留下痕迹的有,却还真是没有她放不下的。

“也许我也该学一学道家。”籍羽道。他也不是心胸窄的人,可“忠义”二字已经刻进他的骨血里,他没有更远大的抱负,不管卫国再弱再小,他都一生忠于自己的母国,但近段时间的遭遇,着实让他心灰意冷。

“羽,你不怨我吗?倘若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宋初一话虽这么问,但心里着实不以为这是自己的错,因为就算没有她宋初一,或许还会有什么赵初一、赢初一。

籍羽摇头。

“日后有何打算?”宋初一道。

籍羽望着远处天与地相交的地方,半晌才道,“想找个地方隐居。”

宋初一点头,“既然如此,不如趁着天气暖和在秦国走走。”

“你不挽留我一句?”籍羽有些诧异,像宋初一这种连死人堆里的孩子都捡的人,居然对他不屑一顾?这种可能令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我出言挽留,你便会留下来吗?”宋初一挑眉。

籍羽释然一笑,当他在一点一点观察宋初一为人的时候,宋初一怕是也将他的性子了解的差不多了,知道就算再怎么挽留都没有用,所以干脆便不问了。

“观先生对陇西地形了如指掌,先生觉得哪里值得一看?”籍羽问道。

宋初一抄手,笑道,“你问我这个…嗤,我告诉你,像这些不要钱的景,不管好看难看,我都恨不得看进眼里拔不出来,教我说,这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值得一看。”

“是。”籍羽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先生这个性子!”

草原上风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何时启程?”宋初一问道。

“明日吧。”籍羽道。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握拳锤了垂籍羽的胸膛,发出嘭嘭的闷响声音,“我去令人替你准备行囊。”

宋初一转身往营帐去。

这乱世之中,聚散也不过是寻常事,着实不必太过感伤。

也不是没有办法把籍羽强留下来,但难免伤了情分。宋初一从来都觉得,这世上可利用的人多的去了,但意气相投的却不多。

她给籍羽准备的东西不多,一些干粮、一匹马、一些钱财和平时会用到的药。

籍羽不赶时间,次日天色大亮,用完早膳之后才牵马准备离开。

季涣皱眉,“为何这样突然?”

“好好跟着先生。”籍羽怎能不知道季涣的意思。季涣跟随他许多年,虽是他的下属,但更多是兄弟情义,如今他这不吭一声的立刻要走,季涣心里怕是不好受。

“何日归来?”季涣问道。

籍羽翻身上马,沉吟了一下道,“归期未定。”他向宋初一抱拳道,“先生保重,告辞!”

“保重。”宋初一拱手。

籍羽扬鞭驱马离开。

宋初一目送直到看不见他身影才转回帐内。两天之内走了两个人,多少会觉得缺了点什么,尤其是赵倚楼身上的温度。

“先生,咸阳有人来了。”季涣走进帐内,语气带着些许激动和期待。

“来就来吧。”宋初一正在思考棋局,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季涣急道,“先生!是来接你的人!”

“是吗?”宋初一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季涣道,“何时走?”

季涣尚未说话,帐外便有人禀报道,“先生,左庶长赢执求见。”

在变法以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即是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和驷车庶长,均是官位和爵位一体的职务,权利很大,商鞅在变法初始便曾经任左庶长。然而在变法之后,这四个官位的实权便被削弱了,现今已经虚化成为军功爵位。

宋初一将手里的棋子抛入钵中,起身相迎,“请进。”

门口光线微微一暗,走进来一名宽袖大袍的中年男子,面容轮廓刚毅,身量高大,体格魁梧,皮肤黝黑,短而整齐的胡须,一看便是标准秦人的样貌。

“左庶长亲自前来,怀瑾有失远迎,实在罪过。”宋初一甩袖行了个大礼,以作赔罪。

赢执先是怔了一下,没想到宋初一会如此年少,但也只是片刻便收回神思,连忙上前双手扶起她,“先生严重了,在下未曾先知会一声便贸然前来,才是失礼!”

“不知君上派左庶长前来,可是有急事?”宋初一问道。

季涣见赢执不说话,便识趣的拱手退了出去。

宋初一请赢执坐下说话。赢执却也是个爽直的汉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直接道明来意,“想必先生应也知道秦国现在的处境,一干氏族嚷嚷着要废新法恢复旧法,后方义渠蠢蠢欲动,楚魏虎视眈眈,君上新即位,身边没有多少可信之人,所以特地令某来接先生入咸阳。”

“嗯。”宋初一起身,道,“令人帮我把这盘棋端着,我们走吧。”

“啥?”赢执诧异的看着宋初一。

“不是很急?”宋初一问道。

赢执道,“自然十万火急。”

“那还不快走。”宋初一率先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不忘嘱咐一句,道,“记得把棋给我端着,别弄乱了。”

赢执怔愣须臾,心想君上办事就已经够利索的了,今日看这宋怀瑾居然更利索,说走就走,半年耽误也没有。

“来人。”赢执扬声道。他见两个兵卒进来,便道,“立刻把棋盘端到马车上,不许弄乱了!”

说罢,赢执匆匆去追宋初一。

季涣得了消息,便带上丫和坚一并随着上路。

对于秦国眼下的大致局势,宋初一心里早就有数,而一些消息她暂时是不可能得知答案的,所以她不过是挪了个地方看棋局,找了个舒服的礀势,端了一盏茶继续自弈。

“先生。”车外赢执的声音传来。

宋初一应了一声,便听他道,“不知是方便说几句话?”

“请上车。”宋初一道。

第131章 日暮的偷袭

马车停下,赢执捧了一只漆木匣子进来。他施了一礼,将东西放在宋初一面前,“这是君上命在下交给先生的东西。”

宋初一疑惑道,“何物?”

赢执道,“是一些奏简。”

宋初一放下茶盏,打开漆木盒子取出一卷竹简,展开浏览了一遍,“君上的意思是?”

“君上未有话交代。”赢执道。

宋初一合上竹简,手指轻轻扣着几面。

赢驷这个习惯真是不怎么样,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呗,非让人自己看着办。

“嗯,我会认真看的。”宋初一道。

赢执拱手道,“先生费心了。”

尚未入咸阳,活儿就已经分派到手里了。宋初一可不会以为赢驷拿这些东西让她看,只是为了让她了解秦国状况。所以待到赢执下车之后,宋初一先将所有的竹简都粗略的看了一遍。

发现其中的侧重点一目了然,奏简全部都是针对“新法”,而其中半数以上提到韩国和魏国。内容无外乎是担忧新法被废除之后,朝野动荡,韩魏虎视眈眈,恐怕会趁虚攻打。

宋初一忽然想起这次赢驷令人搅混水令韩魏打起来的事情,他当真是想解决这个外患?

表面上看似是这样,但其实解决这两个外患对现在秦国的情形没有任何好处。一旦没有外患,内忧便更加突出了。所以宋初一大胆揣测,赢驷是想故意卖个破绽,让韩魏仇视秦国,进行外部施压,他好有借口煽动秦国上下一致对外。反正秦国和三晋的仇也不止这一桩,多这一点不多。

那么,赢驷想让她在其中做些什么呢?

宋初一将奏简一一摊开仔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一整天。坚和寍丫跪坐在车门处侍奉,两人的腿都麻了,她却还在执笔写着什么。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初一,在他们印象里,宋初一多数情形就是懒懒散散的模样,即便是认真也不过是在人前的短短时间,哪曾想过她还有这么勤奋的时候。

天气大好,春末初夏的温度也正适宜,所以晚膳时间,赢执便下令休息片刻,在一块平地上挖灶煮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