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紧急,别人无暇顾及宋初一,但是季涣守在她身边,很快便发现了宋初一眼盲的事情,连忙跑去找医令。

“快些!”大雨滂沱,季涣拖着医令往宋初一的营帐跑。

医令年纪已经很大了,随军本就辛苦,哪顶得住他这浑身蛮力,只能长期不接下气的道,“百夫长…百夫长且听老夫一言,老夫早已…早已知道…军师眼疾。”

季涣猛的停住脚步,扭头问道,“那情形如何?”

医令撑着伞在雨里满身狼狈的瑟瑟发抖,“老夫不擅此道,只能开个方子暂缓,待返回咸阳寻着扁鹊神医,定然能治好眼疾。”

说的容易,扁鹊神医哪有那么好寻的!

季涣默然,医令连忙道,“老夫还有事忙,先告辞了。”

“得罪了。”季涣拱手道。

医令也懒得理会,匆匆跑回医帐,他一把老骨头跟大军攻蜀,无非是觉得此战赢面大,他也能得一笔不小的奖励,拿着钱财回家守着一亩三分田,便可以安然养老了,可不能淋雨染上风寒死在这里。

大雨砸着帐子啪啪作响,宋初一在里面听着,就犹如千军万马在战鼓声中奔驰。

帐外雨幕茫茫,远处莽莽山野,早已经融入如墨夜色,周遭的事物也皆笼罩在雾气之中,大雨滂沱,蜀军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存了火光照明,长长的队伍在凰归山的山道上宛如一只只笼罩在绢中的萤火虫,光线忽明忽灭,百余丈之外就完全看不见了。

蜀军刚刚全部下山,忽然战鼓如炸雷般四起,凰归山两侧箭雨猛然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撕开滂沱大雨的声音,席卷向蜀军。

两侧密林荆棘丛生,根本没有正常的路,蜀军没想到人生地不熟的秦军居能在此处设伏,一时间被打的措手不及。但是在屠杌利的带领下,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喊杀声冲天而起。

头一批人冲向两侧秦军伏兵,紧接着屠杌利便率领大军欲趁乱突出重围。正此时,后方喊杀声骤然暴起,马蹄声轰隆隆犹如山石滚塌一般冲杀过来。在蜀军尾部的将领立刻下令列阵迎敌。

“杀——”

一声大喝,只见秦国骑兵精锐裹挟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气势锐不可当。

率先而来的骑兵精锐分作四股,宛若利剑一般将后方蜀军切分割成小块,前头蜀军被箭雨所阻,一时无法突围,因此后面被分割的蜀军便被积压在中间拥挤在一起无法施展,单兵作战能力强的优势被压制,短时间内竟是只能任由随后杀来的秦军步卒宰割。

秦军与蜀军的盔甲颜色在暗夜之中难以分辨,但因为蜀中和陇西的人装束、样貌、所使武器差别极大,几乎只凭影子便能分别出来,所以即便没有过多照明,也不担心混乱。

骑兵精锐在切入蜀军之后受阻,前进慢了许多,但前头箭雨势头越发猛烈,死死封住蜀军去路。

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随着蜀军有人冲杀入林,箭雨逐渐弱下,屠杌利为首顺利冲出伏击圈,顺势用短弓对两侧秦军进行反击,以确保剩下蜀军尽快顺利突出包围。

然而前侧一松动,秦军骑兵精锐立即向前,绊住更多蜀兵。

两翼派出的斥候见秦国骑兵马上接近箭雨范围,立即返回禀报将领。两翼埋伏马上收起弓弩,拿起秦戈冲出林子,与蜀军杀成一片。蜀军一般用的兵器都短小精良,但在面对长长的秦戈时,少不了要吃亏。

暗夜中雨水将血水冲刷,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喊杀声充斥整个山谷。

随着前面伏击的秦军被绊住,越来越多的蜀军趁机冲出重围。

骑兵从顺道杀出,联合两翼秦军形成圆阵,逐步逼近压缩,将大量蜀军挤压困于阵中。

屠杌利立刻派出骑兵由外围着一点施压,欲打开圆阵势缺口,营救阵中蜀兵。

两军厮杀僵持一盏茶的时间,秦军圆阵终于被破开缺口,蜀兵顺着缺口涌出,然而随后追击的秦军越来越靠近,屠杌利无法,只好放弃继续攻击,率军向王城方向而去。

秦军步卒接替骑兵厮杀,黑甲骑兵趁势随后追击。

雨渐渐停歇,这一场仗,加上追击,持续近三个时辰,秦军才鸣金收兵。

天色大亮,秦军回营,营中留守之人早已奉张仪之命,烧好大量热水,熬了抗寒药物,以供返回大军使用。"

朝阳升起,凰归山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血水和在雨水之中竟汇聚成汩汩溪流,向低洼出流去,汇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坑。清点战场上的断肢残骸,约莫斩杀蜀军四万五千人。

比司马错预估最低人数多出五千左右,而秦军却也损失一万五千余人,比预计要多。战略部署没有问题,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秦军不适应巴蜀雨夜的闷热,以及可见程度实在太低。

第214章 强大的活着(二更)

雨夜厮杀,纵使后方热水和药都准备妥当,秦军还是病倒不少。

感染风寒的兵卒全都被留下养病,以及接应随后而至的七万大军,司马错亲自带着五万人马急追蜀军。

仗打的如火如荼,秦军稳占上风,可是留守在原地的人马却遇上了困境,一场大雨过后,蜀国越发湿热起来,秦军带的干粮全大部分都开始生霉,一时陷入了缺粮的境地。

“军师…”

司马错临走前吩咐张燎,不要让宋初一劳心费力,但事关生死存亡,张燎虽不愚笨但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求助宋初一。

人之精气受损果然不得了,短短几日,宋初一原本已经极瘦的身体越发不成样子。张燎诧然的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瘦如竹节的青年靠在软榻上,鬓边青丝居然已经淡淡泛霜,那双原本淡然的眼眸没有焦距,已然失去往日灵动神采。

“何事。”宋初一揉着白刃的脑袋上毛,闭上酸痛的眼睛。

张燎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蜀地天气湿热,干粮生霉,有好几个人吃了生霉的干粮中毒而死。”

宋初一缓缓道,“巴蜀战争频频,每个城池的官府都存有粮饷,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城池。蜀国城池无城墙,又无重兵防守。”

张燎大喜,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宋初一语气一厉,“但是,下令不许犯民秋毫!谁敢烧杀抢掠,军法处置。”

“这是为何?”张燎不解。哪个军队打到别国不会顺点东西?

“你想逼民造反吗?”宋初一忽然睁开眼,根据光影准确的捕捉到了张燎的位置,目光陡然凌厉,让征战沙场的张燎都心头一凛。

她缓了缓语气道。“秦军打的仁义之师平乱来的,山东六国一双双眼睛盯着呢!况且日后秦国要真正吃下巴蜀,就不能引起民愤。退一步说。蜀人大部分人还存有山林野气,民风彪悍野蛮更甚义渠,许多地方还是以母系为尊,不要小看巴蜀妇孺,动辄能杀个把壮汉,巴蜀谁当家本与他们没多少关系,但真逼的他们造反。秦国必会吃大亏。将军倘若铸成大错,便是秦国罪人。”

听宋初一说的如此透彻,张燎面色一肃,立刻拱手道,“军师放心。燎必不会成为秦国罪人!”

“另外,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司马将军此事,不可误。”宋初一道。

“嗨!”张燎拱手,转身退了出去。

走出帐子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乖乖听令于宋初一!想起方才隔着几步远,看着那孱弱不堪的青年闭着眼睛缓缓说话,的确有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张燎之前见过宋初一很多次,她没有眼疾的时候,反而不如现在这般气势。

帐中。季涣见宋初一额头冒汗,连忙道,“先生要不要躺一会儿?”

“无碍,都是这小畜生,这几天粘人的很,大热天捂出我一身痱子。”宋初一不满的抓乱白刃脑袋上的毛。

一到天热。白刃就开始不愿意动弹,连最爱的鹿肉干都兴趣不大,这几日或许也是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低落,时时凑在她身边,她一抬手,它就自动把脑袋凑过去,仿佛特别享受被宋初一揉乱满头的毛。实则,以前它最讨厌这样。

医令说,照着这种情形,眼睛有可能越来越看不见,直到完全失明。他现在只能尽全力控制发展速度。

经过这几天的修养,宋初一心里已经想的很开,即便就此瞎了又能怎样,只要不死,除了生活有些不便或许寿命也会短些年头之外,一切与往日都没有太多改变。

季涣见宋初一能开起玩笑来,放心不少,“要不,我背着先生出去晒晒太阳吧,在帐里呆着都快生霉了!”

“嗯。”宋初一点头。

季涣想到医者嘱咐他不能让宋初一眼睛受到刺激,便寻了一条厚实的黑布折成条状,帮宋初一把眼睛遮上。

季涣背起宋初一,不慎用力过猛,往前踉跄一步。他没想到宋初一竟然轻到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出了帐子,季涣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平石上,周围的兵卒纷纷投来含着敬意的目光。

宋初一议和时处变不惊的姿态,被那些护卫失职的卫士大肆渲染传开。他们或是内疚、或是心虚、或是真的钦佩,无一例外的把屠杌利神魔化,一是夸大说明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屠杌利突然发难,二是反衬宋初一山崩地裂面色不变的定力。

“是否万众瞩目?”宋初一勾起唇角,一如从前调笑的口吻问季涣。

众人心中惊讶宋初一蒙着眼睛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对流言更加信服。

季涣随着那些目光亦看向她。这个艰难的世道,他见过多不胜数的弱女子坚强活着,却从未见过有别的女子如她这般强大的活着。

所谓强大,不是说有多少才智或者多少权利,而是面对挫折时那种豁达积极的心态。

“先生,不如回咸阳治眼睛吧。”季涣忍不住道。

白刃把肚皮贴在石头上冰着,宋初一顺势靠在它庞大的身体上,极为忧国忧民的道,“大秦若能屠杌利这样的神将,便如猛虎添翼,若能说服他降秦,一双眼睛算什么。”

宋初一一袭白色单层大袖,面上覆着黑布条,斜靠在一头雪狼身上,纵然生的并不多么俊美或者仙风道骨,众人瞧着那闲适的姿态,亦觉得她确非常人。

“先生大义啊!”不知有谁赞叹了一句。

众人纷纷附和,赞叹她高洁、大忠等等…

只有季涣清楚的看见了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分明是笑,却显出几分冷意。季涣心道,这是想留下来等着屠杌利死吧!若是不死,她怕是要想法子把他弄死。

反正医令说她这眼睛其实早早晚晚治都没有多少区别,季涣就不再劝她。

季涣以为治愈的机会很大,其实医令所言正是相反的意思:能治好此等眼疾的人就算宋初一瞎个一两年也照样能治好,但世上这种屈指可数。

宋初一虽不打算立即回咸阳,但季涣的话倒是提醒了她,“涣,令人传信会咸阳吧,禀告君上,宋某人瞎了。”

赢驷若是有心,必会帮忙寻找神医。

阳光普照,地面上的水分很快蒸发,季涣给宋初一换了个阴凉地,自己去寻了几个人帮忙,把宋初一的帐子挪到晒干的地面上,以免湿气侵体,于病情不利。

第215章 中蜀军之计(一更)

留下蜀王的性命,不过是为了引屠杌利大军前来,既然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断没有再留着的道理。但为免刺激蜀人的情绪,司马错临走之前令张燎秘密处死蜀王。

蜀王临死之前,唯一的要求居然是见宋初一一面。张燎认为宋初一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宜见蜀王,便拒绝,蜀王便退而求其次,让他给宋初一带一句话。

张燎点头同意,心想若是什么诅咒的话,他当做没听见便是了。

“问他,子朝美人是否真的存在。”一身狼狈的蜀王几日之间便衰老如花甲老人,灰白的头发,一双期盼的眼睛。

对于这样一个君王,张燎实在不知如何评价才好,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事不用问军师,我是大秦将领,自是知道子朝的确是君上成亲前唯一的女人。”

蜀王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宽慰了许多。

“来人!”张燎扬声道,“送蜀王一程!”

君令司马捧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一名锐士,未看蜀王一眼,“上天有德,今有鸩酒一壶,短剑一把,蜀王可自选。”

“把剑给本王。”蜀王道。

军令司马终于正眼看了蜀王一眼,“善,给蜀王上剑。”

锐士把蜀王的绳索解开,呈上一把短剑。

在此之前,蜀王已经被饿了一天,再加上从奢靡一下子跌落的俘虏的生活,实在难忍其中之苦,此时握着短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君令司马和锐士已经退到帐口。蜀王已经不想着再挣扎了,他知道帐外肯定是重重包围,只要他一有异动,立马就是万箭穿心的后果。既然别人给了体面的死法,不如就体面的死吧…

他反抓着短剑,猛的朝脖颈上抹去。

鲜血如箭喷出,洒的满帐都是。

看着蜀王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军令司马静默半晌,才道,“收拾一下,先寻个地方埋了,军师说日后还有用。”

随着蜀王的自刎,远方的蜀国王城终于被攻破。

紧接着屠杌利带兵赶到,但是夏铨的军队却放弃了到手的王城。全军追杀逃离的太子去了。

而对于蜀国人来说,只要有君主,哪里都可以当做王城,所以屠杌利义无反顾的放弃了王城,全力去营救太子。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这点兵马应对秦国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打定主意,只要找到太子便立刻带兵潜入深山,日后再伺机而动,秦军不可能把二十万大军全扎在蜀国。

后方司马错大军开到,占据王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抚蜀人情绪,并且保证于民秋毫无犯。

在这乱世之中,庶民一般没有什么爱国情绪。谁做君主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能活命才最重要!然而每个国家都有许多不能触犯底线,在中原地区,杀入都城之后,可以将国库洗劫一空,却绝对不可拿祭器,不可动祖宗灵位。不可掘人祖坟…

但对于秦人对蜀国的了解不多,他们与中原地区文化迥异,占据都城之后要以此作为根据地进攻巴国,不可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司马错担心乱动王城不慎引起民愤,便又重新翻起宋初一写的那卷写巴蜀的竹简,着重看了最后一节的内容。

张仪带着金戈走进屋,头一句便是,“怀瑾眼睛有恙。”

司马错怔愣。

“据说如今已经不能视物。”张仪忧心忡忡。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宋初一之前所铺下的计,对破蜀至关重要,但毕竟不为人知,如果现在就送她回咸阳,到时候若是君上给太大封赏难以服众,但现在若是不回去,万一耽误病情…

在战场中多少人有来无回,一双眼睛算得了什么?根本不能作为封赏的条件。对于普通士卒来说,凭借斩首数量进爵,而对于将领来说,只有最终的胜利才有说服力!

司马错也明白这个道理,沉吟一下道,“问问宋子的意思吧。”

这种情形,别人不能替她抉择。

“唉!”张仪叹了口气。

司马错见他满面疲倦之色,便道,“张子先去休息吧,若是有军情,我再令人去请张子。”

“善。”张仪起身出去。

司马错临走前看见宋初一的模样,显然已经十分虚弱,这时候也不适宜长途跋涉的返回咸阳,心觉得巴蜀气候湿热,每天住帐篷身子恐怕会越发不好,便立刻派人将宋初一接到王城来修养。

若是宋初一愿意离开,把身子养的稍微壮实一点再令人护送她返回。

司马错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起身去整军与夏铨呼应围杀蜀太子和屠杌利大军,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报——”

他顿住脚步,“进来。”

一个满身狼狈的黑甲壮士匆匆走进来,施了一礼,“禀将军,夏将军与屠杌利大军在七里外的峡谷开战了,夏将军令属下来禀告将军,太子往东折返,不知意欲去何处,都尉墨率五千人正在追击。”

司马错霍的站了起来,“细细说来,战事如何?”

夏铨领的都是骑兵精锐,如果是突然与屠杌利在峡谷狭路相逢,兵力反而施展不开,恐怕要吃大亏!

“我军在追击蜀太子时,本来一直往西逃跑的蜀太子,不知为何忽然向东折返,夏将军带兵追堵,途中与屠杌利大军偶遇…”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司马错敏锐的察觉其中必然有诈,耐着性子听完之后,立刻扬声道,“来人!召集众将!”

按照司马错的分析,多半是屠杌利比夏铨更先一步找到蜀太子,发现夏铨跟的太紧,无法让蜀太子成功与大军会和,便使了个计,分散夏铨兵力,并将他大部分骑兵堵在峡谷。

司马错心惊,蜀国一般不用大量骑兵作战,而屠杌利只看过秦军秦军铁骑作战一次,便能立刻发现骑兵的弱点,并迅速针对骑兵做出反击!难怪宋初一一直那么忌惮此人!

这个人若是没有降秦之心,一定不能留!

司马错召集众将,迅速部署——即刻全力击杀蜀太子和屠杌利。

第216章 瞎了是好事(二更)

宋初一在赴王城途中已听说前方战况,她并不担心,屠杌利精明,司马错也不差,况且秦军比蜀军多出几倍,这等情形若是还落败了,有什么脸说逐鹿天下?

“先生,巴国有消息。”季涣道。

“进来。”宋初一近来动不动就会头晕,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昨日还能凭着色块分辨东西,现在却糊成一团,光线越来越暗。

马车顿了一下,季涣捧着竹简进了车厢。

“念吧。”宋初一往后倚了倚,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

季涣抖开竹简,“巴楚之战,副将砻谷不妄带一万精锐斩杀巴军三万余,巴国余兵不过九万,抵死顽抗楚国十四万大军…”

宋初一敲着几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不妄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

那岂不是大事不妙?季涣望着她,心觉得这笑实在奇怪,莫不是近来受的刺激太多,导致神智不正常?

“先生…”季涣担忧道。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涣,带我到外面看看。”

“噢。”季涣放下竹简,找了黑布条把她的眼睛蒙上,叫车夫暂停,驮着她出去。

脚踏到实地,宋初一便嗅到了浓浓的草木气息,混在炙热的空气里让人心头堵闷。宋初一伸手扯下黑布条,缓缓睁开眼睛。

“不可!”季涣连忙伸手把她眼睛捂上,“先生,现在是正午。阳光正炽烈,先生的眼睛受不得这般刺激。”

或许是环境使然,或许是大男人的自尊心,以前季涣即便知道宋初一真的有才学智慧。内心深处对她依旧有那么一点点不屑,然而旁观她一次次面对挫折的从容淡然,让他连最后那点自尊包袱都放下了。他作为一个男人,自问做不到宋初一这般地步。

“涣,手拿开吧。”宋初一平静道,“这眼,我知道再过几日便不能视物了,让我最后看一眼光亮。”

季涣迟疑片刻,才慢慢将手移开,“先生莫急着睁眼。先适应一会。”

宋初一点点头。

她的眼睛每在傍晚时分就已经一片漆黑了,想看见光亮只能在正午前后。她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白光乍然涌了进来,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泪倏地涌出来。

适应了片刻,才能正常睁眼。

现在的阳光,健康的眼睛看着尚且觉得难受,更何况宋初一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这样的明亮了。

入眼,四周皆是油绿,也能勉强分辨人影。

季涣见宋初一眼泪不断流出来,以为她伤怀,安慰道,“先生,我听说扁鹊神医一直居于秦魏。等回咸阳,先生一定能够重见光明!”

“我都没听说,你从哪里听说了?”宋初一掏出帕子拭了拭脸上的眼泪。她只是眼睛难以承受刺激,倒是并未动心绪,但她也没有解释,眼下这境况。无论怎么解释,别人恐怕都以为她嘴硬罢了。

抹不清的事情还是不要费力气去抹吧!

季涣黝黑的脸透出微红,嘴硬道,“我确是听说了!”

宋初一笑了笑,仰头看向耀白的天空,叹了口气,“别了。”

医令过来,正听见她这句话,劝道,“先生莫伤怀,君上定然能寻到扁鹊神医。”

一天到晚这么被没新意的安慰,真是挺烦恼,宋初一歪头享受着轻风拂面,缓缓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