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驷垂眸静静看了她片刻,“短短时日,国尉眉目间已染沧桑之色。”

“战乱之祸,我心恸之。”宋初一抬头看向赢驷,他的冕上已垂了玉旒,使人看不清面容。

赢驷起身,一边从侧面步下阶梯一边道,“二位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三日后再来述职。”

宋初一与赵倚楼见他往侧殿去,便躬身道,“恭送君上。”

待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宋初一侧头小声与赵倚楼道,“君上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哪天心情好过!”赵倚楼扭头便走。

“都怎么着了?”宋初一望着他的后脑勺嘀咕道。

出了大殿,宋初一追上他,“你说你没事闹个啥呀?”

赵倚楼猛的一顿脚步,回身瞪了她一眼,“你自己想。”

宋初一孤身入敌营的事情是瞒着的,赵倚楼守城作战,紧接着便连续睡了两日,应当暂时没时间了解这件事情吧?

眼见赵倚楼人已经下了阶梯,宋初一挠挠脖子,暗暗决定得把这件事情捂住,咬定不承认。

“等等我。”宋初一打定主意,便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我成天想事情都华发早生了,你有事儿就直说呗,非得愁白我几根青丝。你说说,我犯什么事儿了?”

赵倚楼闷不吭声,大步直往前走。

宋初一心道宫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就住了口。

一出宫门,两人各自上马之后,赵倚楼道,“你不在离石那些天都去哪儿了?”

宋初一连腹稿都不用打,张口便道,“这事儿啊,鬼谷子前辈要去云梦泽,山高水远的,我哪里放心他一个老人家走,所以就往远送送。”

赵倚楼回头冷盯了她一眼,“编!”

宋初一束起手,“宋某拿毕生节操保证!确有其事!”

“哼哼,节操…”赵倚楼从声音到表情充满了不屑。

宋初一撇撇嘴,不满道,“你不信就不信,冷笑什么!”

赵倚楼挑眉看着她,“你好意思说出来还不许人嘲笑?!这个誓半点诚意也无!你自己掂量,我今日回自己府里去了。驾!”

马鞭一扬,一骑绝尘。

“诶?”宋初一眯眼捂着口鼻,待这场尘土过去才纳闷道,“难不成好看的人脾气都大!?”

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只有樗里疾一个例外些。不过,宋初一知道,樗里疾在她面前从不曾动怒,但他可不是个没脾气的人,相反,行事说一不二,容不得半点差池,比赢驷更追求完美。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守着一个早已过世的青梅竹马至今?

虽说续弦地位不如原配,但樗里疾出身高贵,位极人臣,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给他做媳妇!

返回来想想,赵倚楼这回都要回自己府邸了,恐怕真是气的不轻。

宋初一思来想去,要不就认个错算了…

家门口,寍丫正在伸头张望,看见宋初一身影,欢欢喜喜迎了上去,“先生!您怎么才回来呢!将军都回来好一会儿了!”

宋初一怔了一下,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门旁的仆从,“他回来了?在哪儿呢?”

“刚沐浴过,在后园亭子里逗白刃玩儿呢。”寍丫与宋初一进了家门,又道,“奴已经将水备下了,先生可要先沐浴洗尘?”

“嗯,我不在这段时日,家里可好?”随着寍丫清脆明快的声音,宋初一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都好。”寍丫顿了一下,又小声道,“君上来过一回呢,入夜了才来的,说是去后园洗温泉,叫了芈姐姐侍候,后来与芈姐姐下棋直到半夜才离去。”

这里是咸阳独一份的温泉,又本是国君的别苑,来洗个温泉自是无可厚非。“芈姬尚在府内?”

若是真睡了,应当带回宫内,最不济也得给个女御的身份。

“在呀。”寍丫不懂宋初一的话外之意,便据实答了。

话音方落,便见芈姬一路分花拂柳而来,“迎主来迟,请主责罚。”

宋初一打量她一遍,“免礼吧。寍丫,我就爱吃你做的面汤,你去给我弄一大碗,嗯,给将军也弄一碗。”

第302章 心肝小肉肉

“嗳!”寍丫轻快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宋初一浑身疲惫,没空委婉,“君上是否有让你侍寝?”

芈姬身子一颤,连忙蹲身,“不曾,奴也不知君上为何会叫奴侍浴。只是侍浴,之后下了一会子棋,君上便离开了。”

“吔!看着美人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宋初一挥挥手道,“行了,你自忙去,我就问问,要是君上占了你便宜,我必为你做主。”

芈姬松了口气,心中对宋初一的说法不予置评,就算君上真要她侍寝,也不能说是君上占了她便宜吧!

“欸,对了。”宋初一已经走出一丈远,忽然扭头戏谑道,“君上俊吧!”

芈姬脸色涨红。

君威迫人,她当时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拘谨极了,若非君上硬是命令她直视他,她又岂知君颜?

那时目光触及他面容的一刻有些诧异,她以为君主不是大腹便便就是七老八十,没想到秦君竟然如此年轻俊美!只是那目光仿佛是山巅白雪,高远寒凉,令人不敢妄想接近。

芈姬与宋初一接触甚少,也曾打听过她的脾气,每个人口中所说都不尽相同,但大都说她为人十分随和,然而芈姬觉得她看起来随性却自有一种威严,她调笑的时候,旁人却不敢放肆。

这种气势,是芈姬想学却学不来的。

别的地方已经百花凋零,宋初一的府邸却因温泉之故,池塘里莲叶如盖,荷花百态,有将将要绽放的花苞,亦有盛放的莲朵,还有饱满的蓬实,层层落落,美不胜收。

花叶掩映之中,赵倚楼一袭牙白绸宽袖袍服,湿漉漉的墨发披散,正倚在扶栏上捏着一块鹿肉逗白刃。

宋初一看了一会儿,循着石板小路绕过莲池,站到亭外,“你不是说要回自己的府邸?”

赵倚楼睨了她一眼,“我愿意回哪儿就回哪儿!”

他原真的打算回自己府邸去住,但转念一想,宋初一离开离石那些天不知经历什么,心情似乎不好,便不再与她置气。

宋初一走进亭子,干咳了一声,“那个…瞒着你出去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怕你分心嘛。”

“不说我就不分心了?你当我是聋还是瞎?”他身为主将,哪有事情能在他跟前半分不露风声的?

赵倚楼的确不知道宋初一去了哪里,但知道她离开离石十来天。他很了解她,在正事上她绝不会有丝毫怠慢,所以那“去送鬼谷子”的借口骗骗旁人还行,他一听就知道是胡话!

“下不为例。”宋初一信誓旦旦。

赵倚楼哼了一声,将肉丢到白刃的口中,掏了帕子擦拭手,“我也想通了,你在外谋事,去哪里总有缘由,我不会拘着你,也拘不住你,倘若你哪天真的不幸殒命,左不过我随着你去罢了。”

宋初一动容,伸手抱住他,“果然不愧是我的小心肝小肉肉!”

赵倚楼俊脸一黑,推开她,“我说过不准这么喊!哪里学来如此恶心人的话!”

“大师兄都是这么喊的,我瞧着那些姑娘挺欢喜,你不喜欢吗?”宋初一狠狠将白刃满头的毛揉乱,“你这小畜生,如今见到我连个眼神都不给!白眼狼!”

“我不是姑娘!”赵倚楼拽过白刃,给它顺毛,“白刃给你教的半点野性也没有,懒的连肉都不愿意伸头叼,我以后闲暇时带它去狩猎,养养血性,你离它远点。”

打从白刃小时候起,宋初一就喜欢夹着肉逗它,起初白刃会像普通的狼那样扑上来,但宋初一从不让它得逞,后来它发觉,不管扑不扑最后这块肉一定会丢到它嘴里,于是便回回仰着脑袋等肉掉下来。

“唉!”宋初一背靠栏杆,张开双臂搁在栏上,仰头闭上眼睛,嗅着荷香阵阵。

赵倚楼半晌未听见声音,转头却瞧见她似已睡去,姿态那般随意,一袭玄色劲装勾勒,修长而瘦削的体型,一张从未染胭脂色的素淡面容,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唇色淡淡,青丝绾成一髻微微松散,清风过时带起鬓边发丝拂面。

赵倚楼伸手轻抚她鬓边霜色,俯身在她脸颊边落了一吻,扶她靠在自己肩上。

白刃忙着伸爪子捞莲池里的鲤鱼,一张狼脸在栏杆上挤得变形,爪子才堪堪沾到水,它不甘心的挠了许久才作罢。

待扭头看见两人相依睡着,便在他们脚边伏下,庞大的身体把两人半圈在其中,尾巴从栏杆缝隙垂到水面,引得鱼儿凑过来嬉戏却兀自不知。

寍丫在亭前驻足,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开,将园子里的人全部遣走。

过午之后天上渐渐聚了厚厚的云层,不多时,竟是星星点点的落起了秋雨。

咸阳宫内,角楼中竹帘、竹席,都还是夏日的物什。

“咳!”赢驷咳嗽一声。

陶监躬身轻声道,“君上,可是夜间着凉了?”

赢驷轻嗯了一声。

陶监连忙退出去,吩咐外面寺人道,“去请御医,再熬一碗浓浓的老姜汤。”

“喏。”内侍领命退下。

陶监又令人去君上私人库房里把燕国送来的狐皮送来。

“君上。”陶监小心翼翼的捧着墨色的狐狸皮进来。

赢驷看了他一眼,“才秋初,摆弄这东西作甚?”

“该是备下的时候了,哪能挨着根儿才裁衣啊!这是燕国送给君上称王的贺礼,听说是北方极寒之地生长的一种狐狸,夏季皮毛是黑色,冬季通体雪白,皮毛比一般狐毛更密实,就用这个给君上裁一件大氅吧!”陶监双手将皮毛呈到赢驷面前,“听那使节说,虽然这种寒狐夏季都是黑灰色,但这一头呈墨色且没有杂色,普天之下怕就只有一头呢!”

赢驷看了一眼,毛果然十分密实,且在迎着光线看竟然隐隐带蓝,十分华贵,“给国后裁衣吧。”

陶监道,“国后怀着大秦子嗣,自是什么都先紧着,已经送了一件赤狐皮,说是君上赏的。”

“那你看着办。”赢驷不耐烦管这些小事,大都交给陶监料理。

陶监倒让他十分省心,面面俱到,处理事情十分利索。

“还有…”陶监悄悄看了赢驷的脸色,见他还没有不耐烦,便立即道,“前朝大臣都说君上子嗣太少,后宫太空,请君上再纳女子入宫。”

赢驷心中一顿,目光从他身上略过,淡淡道,“近来国后不宜操劳,若是有必要就让其他两位夫人代劳吧。”

“喏。”陶监手心冒汗,君上方才居然特别看了他一眼!平时就算他啰啰嗦嗦、多管闲事,亦不曾如此过,以君上的性子,不会做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心头蓦然一惊——君上恐怕是忌惮宦官与前朝官员走的太近!

“君上,国后求见。”门外寺人通传。

赢驷道,“进来。”

竹帘挑开,魏菀扶着腰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如今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腹部隆起比寻常怀孕五个月要大,她的怀孕反应亦十分强烈,短短时间,下颚尖尖,瘦的不成样子。

“夫君。”

魏菀正要行礼,赢驷道,“免了,坐。”

魏菀却并未坐下,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回头冲赢驷笑道,“这里真是开阔,怨不得君上喜欢来此处。”

赢驷眉心渐渐拢起,“国后有事?”

“君上忙于国政,我已有半月不曾见了,有些想念。”魏菀脸色绯红,给容颜添了几分明丽。

陶监感觉到赢驷表情似乎有着风雨欲来的平静,连忙恭声道,“国后身怀子嗣,可不能劳累,国后快请坐。”

魏菀顺着他的话跪坐下来。

赢驷冷冷道,“寡人曾对国后说过,身怀子嗣平素不要四处走动,不过,国后与纨夫人不愧是亲姐妹,连屡教不改这一条都如出一辙!”

“君上。”魏菀身后的宫婢上前匍匐在地,抽泣道,“君上半个月不曾去看国后,国后思念心切,食难下咽,奴怎么劝都不起作用,这才斗胆劝国后来瞧瞧,都是奴的的错!”

赢驷倚着靠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陶监,你看着处置吧。”

陶监跟随赢驷这几年,也大约能琢磨出他此刻的心思,但顾忌国后有孕受不得惊吓,便道,“来人,快把这个违君令的奴拖出。”

“君上…我…”魏菀指尖冰凉,她不能相信这个从前宠她敬她的男子转眼间便如此凉薄!

她不过就是多来了角楼几趟,任何事情都没有做便惹得他动怒,难道竟是一语成谶,他真的钟情于一个男子了?!不是把玩,是钟情…

可是,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没有勇气揭穿此事。

“那就不打扰君上了,妾告退。”魏菀道。

女人一陷于情爱就开始蛮不讲理了,不管是高贵还是低贱的女子,总不能免俗。

“你去劝劝她。”赢驷语气无力。魏菀怎么样他不管,但是他的孩子不能受苦。

“喏。”陶监退了出去。

赢驷单手支头,准备小憩一会儿,闭眸之前不自觉的透过竹帘看向远处遥遥相对的阁楼。

她那般明智的女子,若陷于情爱,也会是这般蛮不讲理吗?

想到今早赵倚楼对他出言关怀的敌意,她却懵然不觉,嘴角禁不住扬起。

她,不会如此。

第303章 你翻滚什么

十月,列国局势初定。

赵国大军直逼大梁,以八十里地换取原本属于赵国的三百里,并加附近一座城池。

公孙原为赵国立了大功,总算坐稳了这个位置。

至于公孙谷与吕谡之死,赵王虽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手里终于有人能与把持朝政的老枭抗衡,比什么都重要,因此非但不再追究此事,反而追封公孙谷为忠烈大将军,爵位饶安君,由其长子袭爵。

在此之前,赵国已有平原君、平阳君,这两位都宗室公子,封爵无可厚非,但赵王如此大手笔的封一个外姓为君,已让赵国权贵明显察觉了君心之变。

而公孙谷一死,公孙原对丞相公孙丕的恨又加了一笔。说是宋初一逼死兄长,但归根结底,一切都因公孙丕而起,他对恩怨向来算的分明。至于诛杀宋初一,大都因为——彼国智臣,我国鸩毒。

虽说无故诛杀别国权臣,手段下作,但能有机会灭口谁又会放过?

另一方面,秦、齐、楚连横之势一起,将公孙衍的合纵势头压下,列国又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

十月末,张仪从楚国返回。

自商君之后,秦国便禁止大规模的欢宴,不过,不妨碍私下饮酒作乐,张仪、樗里疾齐聚宋初一府内,把酒言欢,驱去战争带来的阴霾。

宋初一这处距离温泉近,屋内烧着暖炉,四面窗子都用厚实的帐幔遮掩,温暖如春。

寍丫抱着一坛酒进来,张仪见她身上落雪,“咦,下雪了?”

“是呢,奴方才出门时还是细雪,回来已是鹅毛大雪了。”寍丫把酒坛放下,“这是雅和楼今日新到的松酒,正赶上了呢!”

宋初一闲散的靠在榻沿上,“君上将梅花酒全给我挖走了,幸而上天待我不薄,还有雅和楼的松酒。”

这松酒正是宋初一交给池巨的方子,他们捣鼓了一段时间,总算弄了出来,起初在栎阳一带卖,反响极好,立刻便被精明的商人贩到了咸阳酒楼。

寍丫道,“奴听酒楼老板说,这酒不煮时清冽甘爽,醒神,若放到酒器中一煮,立刻便会满室松香,醉人!”

张仪哈哈笑道,“那老板倒是个能说会道的,一半煮来,一半现喝,教我见证见证是否言过其实!”

“嗳!”寍丫脆生生的答应,将一半酒倒入酒器,另一半给他们各自满上一樽。

张仪尝了一口,“喝过怀瑾的梅花酒,再喝这松酒,便觉得味道差强人意,不过倒也新鲜。”

樗里疾也抿了一口,道,“松之清新与酒之辛辣融合十分难得。这酒比我头一回喝的要更好些,日后酿酒匠人技艺纯属,怕是能与梅花就平分秋色。”

“先生,左丞相府中送酒来了。”门外有侍婢道。

“送进来。”宋初一道。

片刻,酒送至。

酒壶装在一个漆绘的小匣子里,统共就半尺长宽,打开之后里面装了个巴掌大的雕花银壶。

“这是何等奇酒?这么一点点。”宋初一向前倾了倾身子。秦人用物,向来粗犷大气,少有这样小巧精致。

张仪将酒壶放在案上,小声道,“君上忒小气!君上要赏我连横有功,问我何求,我便求了梅花酒…”

宋初一瞪大眼睛,“就这么点,君上也好意思拿出手?他可挖了我十几坛。”

“有就不错了!今年你酿酒都放我俩家里去。”张仪道。

“你就算了,我还是放大哥家里去,免得回头连这一小壶都没有。”宋初一笑道。

张仪与宋初一一样好酒。

宋初一接过酒壶给两人满樽,“对了,你们都是我大哥,不如排排序吧,省得我私下喊得乱。总不能一个左大哥,一个右大哥吧。”

“我年长,就屈了樗里子排老2了。”张仪举起酒樽道。

樗里疾亦举酒,“大哥名满天下,岂能屈了我?”

“大哥,二哥,满饮此樽!”宋初一跟着举起酒樽。

将相不合是国政大忌,不过臣子私交太好也是君主所忌讳的事情,三人对此事心照不宣,在外绝不会胡乱喊。

然而,只有樗里疾知道,恐怕就算是私底下的事情也瞒不过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