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当水悠看到病床上嘴被套着呼吸管、昏迷不醒的妈妈,还有瞬间年迈的爸爸时,终于抑制不住地扑在蓝仲云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短短半日,翻天覆地,蓝仲云用颤抖的手抚着女儿的头发,纵是历经一世沧桑,威望半生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命运,究竟是在惩罚谁?

第二天早上,通宵工作后的楚亦江被叫到局长办公室,方局长口头下达指示,彻查有关何炜的命案,然后转达老友的话:“市检察院的蓝检察长要你去一趟,下午两点他会在办公室。”

楚亦江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检察长为什么找他,但是局长亲自传话,他只好准时赴约。

下午两点,楚亦江在检察长办公室见到了那位年过五旬、正直威严的老者。

蓝仲云在楚亦江进来后不着痕迹地把他打量了一番,眼里闪过一丝激赏,这个短短几年内在警界声名鹊起的年轻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昨天下午蓝仲云才透过方局知道,负责查案的警官就是让他女儿不好好在家过年,天天往外跑的楚亦江。

“你是楚警官?”蓝仲云伸出右手。

楚亦江与之握手后,不卑不亢地答道:“蓝检察长,您好,叫我小楚就行!”

“你好,请坐!”蓝仲云手指沙发示意楚亦江坐下。

“耽搁你的工作我很抱歉,这次找你来其实是为了一些私事!”蓝仲云侍他坐定后说道。

私事?位高权重的检察长有什么私事需要找到他,楚亦江疑惑,但也只好打起官腔。“您言重了,有什么事您请说!我尽力而为!”

“你最近负责的那桩凶杀案,嫌疑人蓝水悠正是小女!”说完,蓝仲云威严的脸上兀现一抹焦虑。

丫头的父亲,楚亦江惊诧了一下,收敛心神看看对面的老人,眉宇间果然有些神似,难怪方局会口头下令彻查这桩案件,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真凶,这样看来一切都合理了。

“作为一个父亲,我笃信女儿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但是,做为一个办案的警官,职责即是不偏不颇地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我不会用权力去干涉你任何事,只是作为一个父亲请求你,查出真凶,还悠悠一个清白!”蓝仲云说着起身向楚亦江鞠了一躬。

楚亦江慌忙站起来扶住蓝仲云。“这是楚某份内之事,请您不要多礼,楚某受之有愧!”

蓝仲云复又坐好,再以父亲的身份跟楚亦江了解一些有关案件的事情后,便送他出门了。

见过楚亦江后,蓝仲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悠悠的案子由他负责,破案应是指日可待吧。

楚亦江回到办公室,技术中队送来现场勘查报告,仔细阅读一遍后,他喜忧参半。现场留下的鞋印是三个人的,经鉴定,丫头的鞋印间距是75厘米左右,死者的鞋印间距是90厘米左右,而另一个人的间距却是150厘米,说明是个男人,并且有过奔跑的动作。

案发第二日下午,诗莲家中。

“何炜平时接触些什么人我并不是很清楚,他的秘书程粟可能知道!”

“你能联系上他吗?”

“我试试看。”

案发第三日早晨,XX广告公司,秘书办公室

“何总的朋友大部份是生意上有往来的,而男性朋友向来是点头之交!”

“有无生意上的恶性竞争事件?”

“没有,何总为人一向温和,所以并未与人结仇!”

案发第三日下午,何宅。

“一个月前我要何炜跟诗莲结婚,他答应了!”

“那你是否知道何炜被杀害的前一天,与他未婚妻提出分手的事情?”

“什么?这不可能!自从他们答应后,我和亲家就开始筹备婚礼了,何炜也一直没有反对!”

 6

海边的STARBUCKS正对着远处的红树林,水悠坐在窗沿的褐色沙发上,夕阳下沉,红霞似火,静海边的沼泽处,从东半球迁徒来的候鸟结伴栖息、觅食,天际五颜六色的风筝与日争辉。

楚亦江匆忙地推门进入,找到水悠后在她对面坐下、

“丫头,对不起,又让你等了很久…”

“楚警官,你好!”水悠漠然地打断他的话后,又看向窗外。

楚警官?!他的背僵直…

怎么会忘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警察,一个亲手逮捕她的警察!

强压下心里的酸楚。“蓝小姐,对不起,让你久等!”

说完,亦江起身准备去买咖啡,服务员却端着一杯咖啡朝这边走过来。

“小姐,这是你们的Espresso!”

水悠转过头,把桌上的单据递给服务员,又一脸漠然的转向窗外。

亦江看到她面前已经有了一杯Cappuino,那这杯Espresso毋庸置疑是买给他的!

虽然,她不愿意看他一眼,却没有忘记他只喝Espresso…

她,是用怎样地心情买了这杯咖啡…

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想起他喜欢喝Espresso…

小小的咖啡杯在他手里越来越沉重,喝进嘴里的咖啡也是苦楚难当。

“我现在把2月13日去何炜家的前后经过告诉你!”水悠仍是看着窗外没有转头,声音略微沙哑。

2月13日晚十点四十七分,何炜的公寓小区门口。

水悠从钱夹里拿出身份证给保安登记,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蓝小姐!”

她回头,那个叫她的人已经站到了她旁边,正冲着她笑,样子有些熟悉,仔细想想,就是她的相亲对象。

“是你啊!你好!”水悠客气地笑笑。

“真的是你!一开始我还不敢确定呢!”于定棋有些惊喜地说道。

“呵…我来这里找一个朋友,你呢?怎么会在这儿?”水悠接过保安递来的登记簿填写要拜访的住户。

“哦,我就住这里面的。”于定棋看看水悠填的地址。“你要去何炜家?”

“你认识他?”

“我们住一栋楼,经常会在健身房遇到!”

“是吗?很巧哦!”

填好登记簿后,她递还给保安,然后和于定棋一起搭乘电梯,到了何炜所住的那一层才分开。

十点五十五分左右,何炜公寓内。

何炜穿一件灰色的开襟毛衫,递给水悠一杯水后,便斜躺在双人沙发上,头发很凌乱。

“你是不是已经睡觉了?”水悠问。

“正准备洗澡睡觉你就打电话来了,我只好先躺在沙发上先休息一下!”何炜懒懒地说道,神情很是疲惫。

“刚跟诗莲分手,你还能睡得着?”想到诗莲下午那么难过,水悠有些生气地说道。

“这几天太累了。”何炜坐起来,又问水悠。“诗莲还好吧?”

“如果她好我就不会过来了,真搞不懂,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为什么又突然分手?”

“悠悠,你觉得我和诗莲结婚会幸福吗?”何炜伸手拿起沙发旁边小几上的相框看了看,又说道:“我从来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们早已是貌合神离,该放开了!”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水悠拿过何炜手里的相框,里面镶着他和诗莲的合照,衣服都是当天所穿的。“这张照片是刚拍的吗?”

“下午诗莲说想留张照片做纪念,就用我的手机拍了一组,冲印出来后我们一人留了一张,她是打定主意以后都不见我了!”何炜拿回相框放到小几上。

夜幕缓缓落下,红树林在潮汐间挥动着绿叶,鸟群齐齐翱翔盘旋,在海面与夜幕间织起一张密网,游人信步在岸边…

“…我见没有挽回的余地后,就回家了,何炜本来是要送我的,被我拒绝了。”话说完,她的脸仍是面向窗外。

“这么说来,你们没有发生争吵,也没有摔过水杯?”

“没有,我离开他家之前,水杯是完好的。”

“你能确定何炜那天穿的是灰色的开襟毛衫?”

“我能确定,你也可以去问诗莲!”

天际的风筝慢慢地被线收回,候鸟已不觉踪影,蓝蓝的海水被黑幕吞噬,咖啡厅内灯火通明,客人渐渐增多。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想起什么了再打电话给我!”

从咖啡厅出来,天色渐暗,华灯已上,白领、上班族从写字楼里倾巢而出,主道上庞大的车流造成严重的交通拥堵。

“再见!楚警官!”水悠站在门口,平板地跟楚亦江告别。

“我送你吧!”不是没看到她眼里的疏离,也知道会被拒绝,却仍是说

出口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回家的路!”

挥别转身,伤心的泪又涌出眼眶…强装出来的镇定终于崩溃。

海风穿过丛丛树林狠狠地割在她脸上,听不真切的潮汐声和汽车马达声钻不进心里…

那心,只被一个人,一个声音侵占着…

如果忘记他,是不是…连心都要剜去?

透过迷朦的水雾,她看着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

亦江,如果你不是警察,那么,我是不是还能去赖着你?而不是,拼命地提醒自己是一个嫌犯。

甚至…甚至…连回头多看你一眼都不敢。

再看你,我怕我还会痴心妄想,还会…还会再去赖着你。

泪已经完全模糊了视线,除了自己的伤心,一切,一切她都看不见了

亦江,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用了十天的时间,想了一千个你会拒绝我的借口,又想出一百个不让你拒绝的办法,只是…

那一千个借口中没有一张传唤证…

我也,不能再爱你了吧!

她茫茫然地走在街道上,像一个游魂,忘了还有路人,忘了还有车辆,忘了还有红绿灯,就那样,走着…走着…

直到…亦江…是你吗?

楚亦江惊魂未定地抱住她,不停地跟路旁白色轿车的车主道歉。

他的下颔抵着她的头顶,微微颤抖的嗓音轻轻地责备:“你在干什么?没看到是人行红灯吗?”

只差一点,如果他不是一直跟着她,如果他不是及时把她从马路中间扯回来,如果晚一步…只要晚一步…他不敢再去想,只能紧紧地抱住她,幸好,幸好,她没事。

水悠从茫然中惊醒,马上又落入熟悉的怀抱中,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却生生忍着,一动也不敢动,怕稍稍一动,他就会把她推开…

春寒未尽的夜风吹着路旁的树叶哗哗作响,昏黄的路灯下紧拥的两人犹似雕塑,路人来回的穿梭,投来一瞥后又自顾自地赶路…

直到…

夜风越来越凌厉…

亦江松开手臂,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往车边走去…

水悠用力地挣脱,无奈他抓住的是她的手腕,尽了全力也摆脱不了他的钳制,经过路灯时,她另一只手抱紧了灯柱…

“你是要我对你用手拷还是让我在大街上抱你上车!”亦江一脸阴霾地回头,语气不无严厉。

他很生气…

而后果…也很严重…

那个抵死不从的人在路人纷纷行来注目礼的情况下,被他抱上车了。

刚上车,亦江即把四扇车门锁死,车窗也全封闭上,对待不老实的犯人,有时候要用强硬的手段。

水悠用力地掰着车门把手。“让我下车!”

“连路都不会走,还想自己回去?”都闹了十多分钟也不累,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脾气这么倔。

“我不会走路也轮不到你来教!”

“没有人要教你,只要安全把你送到家就没我的事了!”他也火大了。

“谁需要你的滥好心,快点让我下车!”

亦江不再理会她的吵闹,正要发动车子,水悠劈手夺过钥匙,亦江又抢回来,于是,两人一来一回,像是争夺玩具的小孩子。

体力上的悬殊,水悠最终落败,双唇一撇,眼眶一红,又哭了起来。

见她一哭,亦江慌神了,又怕她是为了拿到钥匙装哭,只好一只手抓着钥匙离她远远的,另一只手给她擦眼泪,轻声细语地跟她商量:“丫头,我保证把你送到家后再不烦你,可以吗?”

一听见丫头两个字,水悠哭得更凶了。“不许你叫我丫头!”

“好好,不叫丫头,行了吧!”

“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哪知道要怎么办?丫头…是楚亦江…叫的,如果…他不叫…了,就再听…不到了,…可是…楚亦江…已经…不见了…现在只…有一个…坏警察!呜呜呜…”水悠抽抽噎噎地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手背上。

楚亦江顿时心被揪紧,一时无言。

水悠越哭越凶,这几天承受的痛苦全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她一只手揪住楚亦江的衣服,另一只手不停地捶打他。“你不喜欢我就算了,抓我的事也不怪你,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知道我见到你有多伤心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说抓我就抓我,呜呜呜,被关在那里面好可怕,我吓得眼睛都不敢闭上,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呜呜呜…”

楚亦江揽过她的肩,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胸膛,脸上呈现出少见的茫然,真的做错了吗?是不是自己回避这个案子,让其他人来负责,而自己陪在她身边更好些?

捶够了,打累了,水悠倚在他怀里,像是低声地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亦江,我本来就是一粒沙子,拼命地挤进你眼中后,才发现怎么都进不去你心里,是不是,我永远都只能像粒沙子那样碍你的眼?”

夜色越来越浓重,他抱着她,听着她的轻声啜泣,衣袖已被她的眼泪濡湿…

直到她再也哭不出声音,才…睡着了…眉头还皱着…

楚亦江把手机调到静音,放下座椅,动作极轻极柔地把她抱到旁边座椅上躺平,手指抚平了她眉间的折皱,才发动车子…

他这辈子没开过这么慢的车…若是夏天,他甚至可以一边开车一边数蚊子…

蓝仲云开门看到楚亦江抱着沉睡的水悠时,威严的双眼掠过震惊,很快即平复下来,手指着水悠的卧室,示意亦江把她送进房里。

床边紫色的鸢尾在静谧的空间无声地绽放,柠檬糖的香气飘散,床上的人沉浸在睡梦中,楚亦江把被子拉至她的下颔,指腹轻抚过她颊边已干的泪痕,唇轻轻地覆上她的额头。

傻丫头,你早就在我心里了,也许…比你更早。

蓝仲云如常坐在单人沙发上,关掉电视,客厅一时间静默无声,亦江端坐在另一侧,几上的茶杯热气蒸腾。

“你准备怎么做?回避这个案子?”蓝仲云直入主题,双眼锐利地看向亦江。

“不,我要继续查下去!”他态度坚决地回答,眼睛不闪不避地直视蓝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