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荀想想,还是去看看她,不过才进院子,便发现姜姒正跟丫鬟们一起看着院子里的杏树,笑说道:“花褪残红青杏小,你们瞧这杏子,回头做成杏干多好?”

于是,姜荀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见姜姒,是一张明艳如旧的脸,脸上神情疏淡,透着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没有过风雨交加的那一个夜晚,也没有过哭没有过泪。

姜姒回过头便瞧见姜荀,笑着道:“堂兄来了,正好合适,我前儿着红玉学了一道樱桃扣肉,不过这时节找不出樱桃来,便用干梅子替了,你可要尝尝?”

“……好啊。”

姜荀终究还是笑了笑,跟着一起进了屋。

红玉那边早就准备好了,藏起眼底的隐忧,却做了菜。

屋里,姜姒给姜荀倒茶,正将茶盏放到他手里,便听他道:“……你……释怀了?”

释怀?

其实也没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

姜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堂兄似乎有些误会了……能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固然好,可谢方知算什么一心一意呢?原本他喜欢我,可我对他也不过只是利用。他喜欢我,并不应该成为我利用他的借口和理由。我不过是哭自己前途未卜罢了。想来,嫁给谢乙,高门大户,又知根知底,他还对我有些新鲜感觉,总好过嫁给什么别的鸡鸣狗盗宵小之辈吧?”

冷酷的一番话。

甚至毫无感情的一番话。

姜荀听得无声,他看着姜姒似乎不起涟漪的一双眼眸,却忽然看不下去,于是低了眼看茶,抿了一口。

三日后,谢府出丧,皇帝亲写了吊唁的文辞,整个京城都在长街两边看,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只是那凶手,却似乎消失无踪了一般,再无半点的消息。

皇帝因此将京兆尹降职,换了新的京兆尹,也依旧一无所获。

谢府只剩下残垣断壁,一个多月过去,也有许多人对此事津津乐道,而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一件事,也在此时发生了。

身戴重孝的谢大公子,一个人离京远游了。

谢方知走的这一天,照旧是个晴好的天。

出来送他,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谢银瓶,不过一个多月过去,她看上去瘦削了很多,只看着一身白袍的兄长,忽然泪如雨下:“大哥,你……”

“瓶儿,你看得懂吗?”谢方知看了看天边的太阳,快落山了。

谢银瓶止不住泪,没说出话来。

然后谢方知说:“我宁愿你什么也不懂。那三封信,一封留给傅臣,一封留给姜荀,剩下的一封……罢了,另秘使赵蓝关与我谢氏疏远,千万叫他沉住些气儿,在边关可别回来了。”

说完这些,他便轻声地一笑,依稀年少轻狂颜,如今沧海桑田眼,叹道:“留着吧,好生照看着娘,我走了。”

然后他挥挥手,告别了繁华京都,策马扬鞭,慢慢消失在了逶迤曲折的官道上。

重孝里不守灵还要远游,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谢银瓶知道,不出三日,京中便会流言传遍,说那昔日风流浪荡纨绔子,终究受不住这打击,这等不孝之事竟也做得出来。

兴许,他们还会说,谢相竟养了这么个不孝的逆子……

可只有谢银瓶知道,这一条路,不是谢方知要走,是谢江山逼他的。

她望着那官道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了,才往城门处去,一路无声,周围人的声音都传入她耳中。

“真是多事之秋啊……”

“谁说不是呢,前一阵太子废了,这一阵谢相没了,一转眼连京兆尹都换了好几个……”

“你们怕还不知道呢,今儿个中午,姜家那一位三老爷也没了。”

“是原任鸿胪寺卿的姜大人吧?哎,前儿我就听那边给姜大人诊病的大夫说了,怕没几日。”

“要说最可怜的,实则还是那姜家四姑娘吧?”

“……谁说不是呢?”

……

谢银瓶忽然有些怔然,一时复杂。

☆、第八十四章三载白云

姜源自卫姨娘那一次的事情之后,就缠绵病榻,病情反反复复,好好坏坏,如今姜家诸事不顺,姜源心中郁结着,从未有过疏散的日子。

这一天,越想越是抑郁,姜源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就这样一蹬腿儿没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姜老太爷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见过的风浪太多了,似乎也无甚悲喜。

姜坤本是皇爷近臣,也不是主动巴结的太子,而是被皇爷拨过去的。在太子被废之后,虽有一段时日远离了权力的中心,可谢江山一出事,他掌管的很多事情都要人来操持,皇爷不得不启用旧臣,并且添进一批新血进来。

这当中,就有姜坤。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被召进内阁做事的,竟然还有陈防己,算算还要叫姜坤一声“外祖父”,当时他在姜家受尽了屈辱,如今却飞黄腾达起来,老太爷心虽宽,如今见了也要唏嘘几声。

周氏早对姜源没了什么心思,只是毕竟夫妻一场,终究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

相比较起来,姜姒的眼泪就显得虚伪和寡淡。

倒是也没人跟她计较,更没人注意到她。

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哭的,约莫是老太太,毕竟姜源是她亲生的,不同于旁人,如今忽然就没了,伴着京城这一年的阴翳,似乎才无比协调。

老太太毛病又犯起来,一有个什么,就要逮着姜姒,骂她是个丧门星,便是重孝里也没住过口。

终究还是一日老太爷回来恰好听见,厉声喝止了老太太,这才平息了一场由内而起的风波。

怎么说也是曾经主管过鸿胪寺的人,停灵那几日,皇爷也派人下来宣旨表文,以示恩德。

下来这人不是别人,恰是陈防己。

姜荀因住在京城,而茗哥儿年纪尚小,接待外客的事情又不能由老太爷出面,遂都换了姜荀叫人在外面候着。

眼见着姜荀似乎才是这一家子正主的架势,陈防己宣旨毕便叹了一声,好生地给姜源上了一炷香,才道:“想起两年前,似乎也不过是昨天……只是现在人事变幻,陈某快不记得了。”

如今的陈防己,正得皇爷的倚重,二甲里进士出身,如今爬得比当初的一甲三人还高,竟然已经候着户部侍郎的缺了。

由此可见,陈防己这人手段漂亮不说,背后还有人在推,要紧的是他很懂得揣摩皇爷的心思。

前不久因为废太子一事牵连甚广,六部撤了不少官员下来,陈防己上位眼见着就在这个时候了。

姜荀与陈防己不算友也不算敌,只淡淡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你我不过洪流中人。”

陈防己也点了点头,似乎颇觉感慨。

“洪流中蝼蚁之辈耳。”

谁人不是蝼蚁?

只是有人偏偏高贵一些罢了。

陈防己眼中的姜府,已经与昔日的谢相府一样,日薄西山。

光靠着一个姜老太爷,也撑不了多久,毕竟老太爷年纪大了,姜府又已经分家,一家人散落各处,还有个对家业虎视眈眈的姜四老爷,天知道以后会怎样。

现在看姜荀站的位置也很奇怪,明明是姜四老爷的儿子,竟连家都不回。

个中秘闻陈防己听说过不少,只是他不会落井下石,只因为姜荀与他无冤无仇。

因为还要回宫复命,陈防己便拱手告辞,待要走了,却顿住脚步,忽然问一句:“前儿妩儿回来祭拜,不过没见到贵府几位姑娘,因念及姐妹情谊,中心放心不下。却不知,如今四姑娘与五姑娘如何?”

姜荀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看向陈防己。

说姜妩与姜媚有什么感情都觉得虚假,更遑论是姜妩与姜姒了。

这陈防己,不是不愿意找更好、更不着痕迹的借口,他只是要说这样一句话,告诉姜荀一些意思。

姜荀不会听不懂,然而他背着手,送陈防己出去,声音平缓:“三伯父这一去,连着四妹妹五妹妹都哀恸不已,父母生养之恩最难报答,如今三伯父既去,自也要报父母恩,守孝三年。总不能人人都跟谢家那一位浪荡不孝的主儿一样吧?不过两位堂妹如今身子都注意将养着,没什么大碍。”

看似是问什么答什么,可说的这是什么意思,陈防己清楚,姜荀也清楚。

走时候,陈防己回看了姜府匾额一眼,便想起了元宵那一夜,姜家四姑娘往旁边淡淡的一让。

他自不是因为这一让,就对姜姒一见钟情,可不踩低捧高,在雪中送炭,总比给人锦上添花的印象要深,这样一个四姑娘,必定是心善的人儿……

“陈大人?”

宫里的太监见陈防己面上似有异样,有些踌躇地提醒了一句。

陈防己回过神来,一拂袖,似乎拂去了官服宽大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上马离开,回晋惠帝跟前儿复命。

姜府里头,日子似乎一下就惨淡了起来。

来吊唁的人不少,不过都与姜姒无关,她只是在内院守着,偶尔看看下面递上来的账目。

外头红玉急急地跑了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四老爷来了,方才祭拜完,就去了老太太处,先已哭作一团了!四姑娘,咱们要不去通知一下荀大爷?”

哪里还用得着通知?只怕姜荀早就知道了。

姜姒眉头一拧,便道:“他来闹个什么?”

姜府四老爷姜清向来是个不省心的,虽也是老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可终究没跟姜源一个样子,宠妾灭妻这种事儿也不知做过多少了,逼得姜荀也回不去,更不想回去。

姜荀原本是个很重视孝道的人,姜清也能作到这地步来,足见其为人有多恶劣。

御史台那边若不是顾及着姜老太爷的颜面,想着这姜府又是分了家的,即便参了四老爷姜清也扳不倒老太爷,所以一直放着没管,老太爷朝政繁忙,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如今姜荀过来京城住着,也顺他的心意,姜清那边的事情老太爷就没管。

或者说,儿子们大了,翅膀硬了,姜坤想要管也管不过来。

可是今天,姜清竟然自己蹦到京城来找晦气,这就是往老太爷跟前儿插刀了。

分家的时候,姜源就是个心狠的,活生生把同是嫡出的四弟给逼出了京城,迁居薛家口,这几年三房四房也就是面子上的功夫罢了。加上姜源这里收留了姜荀,就更让薛家口那边的姜清恶心了。

兄弟二人早有旧怨,如今姜源一死,又有姜家庞大家业在前面,姜清没理由不来。

老太太就生了他俩,姜源没了,剩下的自然应该留给他姜清了。

当初分割家产就是一笔烂账,现在要翻出来,只能更乱。

姜姒原本打算去看看,没想到神情里带着哀戚的周氏却进来了。

不知为什么,姜姒心底有些发沉。

若按着规矩,姜源死了,姜家也该由茗哥儿继承,可如今茗哥儿也不过才能说出些模糊不清的话来,姜家再败落那也是家大业大,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怎么算都艰难。

现在姜清一来一闹,周氏心里就更愁了。

进了自己女儿的院子,屏退众人,周氏便哭了起来:“如今你四叔来了,却不知又要怎么磋磨起来。如今茗哥儿还小,若是他四叔要争个家产,早年分割尸首又确是你父亲太刻薄,但怕老太爷冲提起旧事来,往后茗哥儿可怎么办……”

听着周氏的哭声,姜姒没表情,过了很久才道:“娘放心好了,祖父又不喜欢四叔,四叔在薛家口那些荒唐的事情,老太爷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家产,怕老太爷一个字儿也不给他。该是茗哥儿的,就是茗哥儿的,您别担心……”

“可老太爷不大喜欢茗哥儿,茗哥儿看着也不是什么顶顶聪慧的,如何比得过你荀堂兄?若是……若是……”

周氏现在早已经乱了分寸,东想西想,难免想岔。

姜姒毕竟与姜荀亲厚,听了周氏这样的话,又见她泪流满面,也不知怎么一阵胸闷起来,强忍着那种眩晕的感觉,姜姒开口道:“荀堂兄更不会与茗哥儿争家产,他是什么养的人,娘难道还不清楚?”

周氏在姜姒这清楚明白的目光下面,终于渐渐地垂下了头,似乎不敢直视。

她这样一心虚,姜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怕姜荀也搅和进来。

姜姒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握着她手道:“娘,茗哥儿还小,纵是这万贯家财给了他,又能留到什么时候?我总要嫁人,莫说荀堂兄肯不肯帮忙,纵使他帮着茗哥儿打理,又能打理到几时?明年堂兄便要会试,还能在府里留几年?届时只余下您一个,茗哥儿一个,外面铺子田庄,让茗哥儿年纪轻轻就开始打理不成?”

更何况,周氏着实没几分治家的才能,多半时候就是软脚虾,家业交到她手里,也不定守得住,她怎么还想那么多?

有时候,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就足够了。

姜姒也不知该怎么与周氏说,她揉着自己眉心,忽然累极了。

一连串的事情压下来,她觉得自己快病了,快受不住了。

她好想找一个人说话,可寻来寻去,竟然没有一个。

这时候,她才想起谢乙的好来。

原来能认识个听你肆无忌惮地说真心话、纵使你言语再过分,他也容着你、忍着你、让着你的人重着你,乃是幸事。

只可惜,现在谢方知云游去了。

他何等洒脱?功名利禄全抛下,任你唾沫横飞斥骂不绝,他谢方知都听不见,说走就走,毫不留恋。

背后是不是有更深的成算,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思绪一时走远了,姜姒都没听清周氏说了什么。

她只知道,周楚起身,又抱了茗哥儿,道:“那便如此,你说得对。”

周氏走了,姜姒眼前有些晕,喝了一口茶才冷静下来。

到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什么事都要她自己扛了。

而谢方知,不也是如此吗?

谢家一倒,谢方知不曾为之做过任何的挽救,眼瞧着谢相昔日的故交旧友乃至于门生四散开去,转眼便成树倒猢狲散的样子,竟也人去管,仿佛本该如此。就连原本受过谢家恩惠的赵家,也渐渐疏远了谢氏。

不过短短几个月,谢家的荣华就像是梦一场了。

姜姝倒是回来祭拜过,还是赵蓝关陪着的,不过近日又有战事,赵蓝关顺道归京领命而去,只去谢相府拜了拜。

不过皇上那边自然收到风声,说是赵蓝关的父亲约束赵蓝关,不让他与谢家走太近。

而赵蓝关与谢方知的交情,在皇爷看来,不过是友人之交。

于是所有人默认了谢氏大厦倾颓,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姜姒累极了,躺在床上便睡。

次日里起来的时候,她才知族里出了大事,老太爷以宠妾灭妻和不孝的名义,将他嫡出的四儿子姜清从族谱上除名,开过了祠堂,请族老等见证,又转而将家产重新分割,一半给了姜荀,一半给了姜茗,由此一来,姜家中间这一代,便彻底没了。

然而姜荀,终于开始崭露头角。

次年会试,姜荀一举夺魁,升入翰林院,并且得了皇爷赏识,也另赐了府邸,他也终于搬出了姜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冬来。

转眼两年多过去,中秋刚过,姜府上下便除了服,也终于能添上几件颜色鲜亮的衣裳,京城里又开了小瑶池会,姜姒今年虚岁十九,才出孝,仍旧没有婚配,年纪更小的姜媚也是一样。

这嫡庶两姐妹,也去小瑶池会凑了热闹。

姜姒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三箭射联的时候,却不知那第一箭……

摇着扇子,垂了眼帘,姜姒容颜依旧这样美丽,即便是人人都笑她嫁不出去,可真见了她一面,又不知多少大家闺秀要自惭形秽。

傅臣也在下面,同样还有一直没娶妻的陈防己,如今这些人也都换了一波。

姜姒的目光在下面逡巡一阵,傅臣身边没了谢方知,没了谢方知,自然也没了赵蓝关。

当年三人,如今分道扬镳,真不知是谁耍弄谁了。

兴许是触景生情,姜姒不愿多留,早早地就回去了。

姜府如今是越发地平静,像是一潭死水,次日一早起来,她本准备继续看账册,处理处理府中的事情,刚想问红玉了缘巷子那边的事情可照应好了没有,就见外头周氏满脸喜色地进来。

“姒儿,今儿可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你道是谁和谁?”

姜姒怔了一瞬,手指一颤,却垂了眼帘,笑说道:“……娘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了?”

周氏正担心着女儿的亲事,可没想到才出了孝期,就有人上门提亲,别提多开心了,忙道:“一个是傅世子,一个是你往日的陈表哥,他两个虽不小了,可正妻这位子都还空着呢!不想你终究还是个有福气的,真真要了了我一桩心事……”

说着,周氏就开始抹泪。

而姜姒,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好笑了一声。

谢方知……

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约莫,那一个晚上,他终究是拒绝了她吧?

也是她命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