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

姜姒坐下来,叫他躺下去,道:“约莫是朝中诸事繁杂,我可是听旁人说你忙得脚不沾地……”

新帝刚刚登基,要忙的事情自然有很多,更何况萧纵还并非正常的“登基”,如此一来,四方要控制的事情更多,一个不小心就要出事。最要紧的问题还不在于萧纵是否谋朝篡位,而是有野心的傅臣是不是要在这里做什么,七皇子病了,到底要不要他好……

种种要姜荀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又本是萧纵心腹,辅佐萧纵登上帝位,可以说是劳苦功高。

若说萧纵登基之前乃是谢方知最忙,那之后,便是姜荀最忙。

前头大夫们说是劳累过度,旧病复发,最近又受了寒,身体扛不住,由此便体虚失调,出了种种的病症。

姜荀这等的病,早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都不曾治好,若是好生调养着不操劳也罢,偏生姜荀就是个心思多又劳碌的命,现在高官厚禄砸在头上,不干事也不可能。

只是这样下去……

姜姒难掩心中的忧烦,可又不好说话,只道:“可喝了药?”

“喝过了。”姜荀叹气,道,“你坐着陪我说会儿话便好,我这里也算是借着这病,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姜荀自己笑了起来,姜姒却笑不出来。

她只隐隐觉得姜荀这脸色比以往的还不好,前月姜荀也去徽州那边查灾已问计过庄闲,不过说这病是天生体弱,又后期心绪郁结,药石之力甚小,所以庄闲也没开药,只给了姜荀一个“养”字,可如今他非但没把病养好,反而越加严重起来。

从眉心那一处开始,便隐隐约约有些难言的阴郁,姜姒心头也跟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宫中的御医医术固然好,可姜姒到底还是觉得庄闲信得过。

明明前阵子已经好了,看着姜荀也与寻常人无异,大夫们都说调养得差不多了,只要注意一下应当不会再犯,庄闲也是这样的说辞……

只可惜,说是说,一旦有个什么不小心,就闹得厉害。

现在姜姒也不说让姜荀扫兴的话,只陪着他聊一些趣事儿,不多时他就困倦了,正好外面有人进来回事,姜姒便出了去听,顺便叫姜荀歇下。

碧痕在外头候着,姜姒出来便问:“外头吵什么?”

“是陈大人那边送了东西来,还有……”碧痕小心地看了姜姒一眼,道,“那一位也……”

“姜妩?”

姜姒眉头一挑,便接过了礼单,都是些补身体的药材,府里也不缺这些,但看姜妩出手也是挺阔绰,如今陈防己也是个传奇,三天两头地倒戈倒戈,偏还能得到重用,由此可见反复无常的小人也有小人的生存之道。

一则有真才实学,二则会见风使舵,这样的人,合该他官运亨通。

姜妩如今是要跟着享福了。

姜姒也不是见不得人好的,她叫人把东西查验一遍都收了下去,也不计较什么,但凡姜妩没到她跟前儿来寻晦气,姜姒自然没必要自己找不痛快跟她计较。

现如今还是姜荀的病要紧。

说是宫里派了御医下来,姜姒正想要找个人询问,才走到庭院里,抬眼一看,便是吓了一跳。

她连忙矮身下去万福:“臣妇不知圣上驾到……”

话还没说完,一身常服的萧纵已经直接走了过来,道:“不用多礼,不药如何?”

不药乃是姜荀的字。

姜姒抬眼一觑,萧纵身形伟岸,带着几分沉凝,威势却比多年之前内敛了许多,为帝王者的温润之气掩盖原本的杀戮戾气,竟然活脱脱一个上位皇者。

如今这一位开始登上了天了。

姜姒回道:“堂兄病势沉笃,太医们如今只敢开些温补的方子,说是要养。”

“也怪朕给的事情太多,倒忘记他身体不好了……”萧纵言语间似乎有些后悔,掀帘子进去之前,却忽然顿住脚步,一回身,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乃是姜姒一般,他问道,“谢乙呢?”

姜姒拢在袖中的手捏了捏,垂首回道:“往衙门里处理公务,暂没能脱开身,待得晚一些也该来了。”

“也是,如今谢乙是太闲。”

萧纵说了一句,又扫了姜姒一眼,见她眉目低垂,也不多言,就进去看姜荀。

姜荀睡得并不好,实则在知道萧纵来了的时候,他就醒了。

如今萧纵乃是君,姜荀是臣,到底还是拘礼,不过萧纵动作快,也按住了他要下来行礼的动作,道:“不药不必多礼,如今你病了,朕也是担心,慈宁后太后也多番问询,若是你不好,回去谁知道太后又要说朕什么闲话呢。”

现在萧纵说话真跟没架子的一样,兴许真应了那一句老话,越是有架子的人,越是不端着架子。

也或许,是姜荀与他认识太久,自然也端不起架子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萧纵很重视如今的姜荀就是了。

他们君臣两个说话,姜姒不好多听,便退了出去,她脑子里忽然冒出萧纵方才说的话来:慈宁宫太后也多番询问……

有一件事,姜姒从来不曾告诉姜荀,那就是当年他病糊涂了在毫无知觉的梦魇之中叫出来的“太妃”两个字。

如今被萧纵提了一句,姜姒倒无法抑制地想起来。

姜荀在净雪庵许久了,与章太妃相识,也是一场缘法,当年若没章太妃,又哪里来姜姒如今一帆风顺的日子?

纵使有个什么小小的不如意,可天底下更大的不如意,多是降临在了别人的身上。

姜姒原该谢谢老天爷,叫她这一世尚算得平安。

她回过神来,便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约莫是二人商议过七皇子的事,准备给他一块封地,遣他出京,不过出京之后会发生什么就难说了。

议完事,帘子一掀,姜姒便看见萧纵出了来。

当朝天子亲自到臣下的家里探病,是何等的殊荣?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惊讶,待要送萧纵走的时候,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可偏偏,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姜姒的面前。

萧化凡也不认得萧纵,他在檐下看见姜姒出来,柱子挡着了萧纵的身影。

他跑了过来喊一声“干娘”,笑着一转眼,就看见了同样扭头过来看的萧纵。

萧纵的脚步,一下顿住了,他森然的目光从姜姒身上掠过,然后落回萧化凡的脸上:“干娘?”

萧化凡只觉得这人有些面善,不过到底没见过,似乎疑心自己闯了祸,就往姜姒的身后躲,又喊了一声“干娘”。

姜姒这会儿手脚都冰冷了,道:“是臣妇收养的可怜孩子,母亲去世,因与臣妇投缘,遂喊了臣妇一声干娘。”

心头种种疑虑压下,萧纵没有再问,只是又看了那萧化凡一眼,才离开姜府。

才出了姜府大门,萧纵脸色便阴了下来,问身边掌事太监道:“去查那孩子底细,另一则慈宁宫那边盯紧了,若是太后有个什么动静,必要报给朕。”

☆、第一零五章风雨长

庭院深深,芳草早衰,四下里瞧着也是惨淡模样。

萧纵走后,姜荀沉默了良久,看见外头一片凄冷景象,灰黄的一片,不由道:“碧痕,关了窗吧。”

正收拾着屋内药碗的碧痕顿了一下,依言过去将窗合上,才返身回来就瞧见姜姒进来了,下意识就喊了一声“四姑娘”。

姜姒微怔了一下,不过也没介意,她心里有些乱,可是在看见姜荀模样的时候,又隐隐然明白了什么。

“堂兄……”

她还没开口说什么话,姜荀便道:“他看见化凡了?”

“……是。”

姜姒不曾想,姜荀如此地料事如神,到底是料事如神,还是有心算计,到底已经是分不清了。

姜荀似乎并不很着急,他叫姜姒坐到自己身边来,用枯瘦的手掌抚摩着她的发,然后碰着她额头,弯唇笑道:“我曾言,要成一朝宰辅,护你个平安。如今我成了一朝宰辅,却护不得你了。想来,还是叫那小谢相成了真的谢相,怕才能叫你这一生平平安安……”

话里透出来这一等看破生死的味道,姜姒听明白了,眼前也忽然模糊了一片。

她道:“已经叫人去徽州请庄先生回来,堂兄不过是老毛病犯了,谢乙哪里有堂兄靠得住?”

这话若是叫谢方知听见,必定要跳脚的。

姜荀一想那场面便觉得有点意思,咳嗽两声,只戳着她脑门儿道:“原是我不大了解此人,不过如今看来,连谢乙都靠不住了,天底下还有谁可靠?不过瞧着你这样舍不得我……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便又开始咳嗽。

这一回猝不及防咳了满手的鲜血出来,姜荀自己波澜不惊地用绸帕擦了手,才续上方才的话,道:“堂兄还护着你呢。”

姜姒心中那悲怆忽然像是晕染开的水墨,再也止不住地漫散了开去。

彼此心里都知道的,可偏偏还存有那样小半分的希冀,有转机也不一定呢?

姜荀原是不相信命数的人,不过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了。看着紧闭着的雕窗,姜荀忽然道:“姒儿,现在我想见见谢方知,你叫他来。”

叫谢方知来?

姜姒望着他,他只朝她点了点头。

姜荀不说自己到底为什么去叫谢方知,只说要见谢方知。

这与萧纵刚刚来过一趟有没有关系,姜姒也不清楚。

她只依言出去吩咐了红玉等人传消息,约莫到傍晚时候,谢方知那边回说处理完手上事情就来,只是姜姒没等来谢方知,却先等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应当在情理之中的人物。

章太妃。

不,应当是太后了。

从先皇的宠妃,到如今仪表天下的太后,她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不少。

然而姜姒发现,尽管她瞧着年纪已经不小,可眉眼之间的风致却不曾有减退,只是沧海几许不复桑田。

章太后披着披风,夜里遮得很严实,似乎是悄悄出宫的。

姜姒见她时候吓了一跳,而章太后只道:“姜小大人如何了?引哀家一见吧。”

“太后……”她惊觉自己就要问出什么来,却连忙将要说的话收回,只道,“堂兄还没歇下,太后这里请。”

这里是姜荀的府邸,而不是原来的姜府,不过看上去极其精致,若是旁人见了,必要好生欣赏一番,可现在来的章太后看见什么都不觉得好。她要见的,也唯有姜荀一个人罢了。

姜荀手里拿着棋谱,看姜姒回来了,以为是谢方知到了,他将腹中的话理了又理,一转脸却发现外面走进来一个披着玄色披风的人,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女子。

章太妃缓缓将兜帽放下来,便进了屋。

满室生香,带着几分岁月里蹉跎的颜色,她看了姜姒一眼,却是姜荀开了口,道:“姒儿,你先出去吧。”

实则没有什么可瞒的,姜姒也知道,她步履沉重地出去了,然后发现外面在下雨。

谢方知还没回来,庄闲也还没到京城。

屋里忽然传来了哭声,姜姒听出来,那是章太后。

姜荀将棋谱放下了,看着伏在自己身上流泪的女人,终究是半含着嘲讽半含着辛苦地笑出了声,他长叹一声道:“你何苦来这一趟,叫他知道,又是一场算计。”

“他都要算计你性命了,我还能顾得上什么?”

章太后哽咽了一声,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哭泣,紧紧地攥着姜荀的手,不敢放开。

其实,她说得也没什么错处,正是萧纵要算计他性命。

某些事情,大家也不都是没长眼睛,姜荀并非因为要辅佐萧纵才与章太后有了瓜葛,而是先与章太后有了首尾,才辅佐了萧纵。可如今萧纵大业既成,如何能容得下姜荀?

原本以为他是不知道的,可想想萧纵何等人物,隐忍蛰伏多年,又是先帝爷曾指定即位的人选,哪里能简单了?

由是,今日这一出,一点也不稀奇。

只是姜荀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全了,自己竟然会是这样的死法。

看章太后在自己面前哭,他心里却平静极了,于是忽然忆及净雪庵上,他陪着姜姒一起回京城那一段行程……

姜荀没有说话,只与她静静待在一起。

外面姜姒却坐不下,她拥着手炉,就在檐下站着,等了许久,孔方那边说谢方知在来的路上了,姜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章太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看得出她眼眶有些红,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疲惫和恍惚,从里面走到檐下台阶的时候,她一直压抑着的苦楚,便都透了出来,化作她颊边两行泪:“终究是我害了他……”

她也不曾管姜姒是不是听懂了,又看了一眼悄悄躲在一遍看她的萧化凡,而后慢慢行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影踪。

萧化凡偶然出来,看见那人离开,小心地看了姜姒一眼,上来拉姜姒的手,却发现她手心冰冷,于是呵了口气,把她手放进自己两手之间拢着:“干娘,外头冷,还是进屋去吧。”

姜姒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道:“屋里更冷。”

屋里烧着地龙呢,哪里会冷?

萧化凡似乎有些不明白,也不进屋去,只陪着姜姒站在檐下。

谢方知来的时候,便瞧见姜姒与萧化凡都在外面等。

他摘了外面罩着的狐皮大氅,便上去将姜姒搂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后来过了?”

姜姒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可看着谢方知那一幅早料到如此的表情,也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陪着姜姒一同进屋去了,见了姜荀这模样,也不知说什么,慢慢坐了下来。

姜荀终究还是让姜姒出去了,他有话单独对谢方知讲。

“有什么话不能让姒儿听?”

谢乙坐在边上,看着姜荀。

这是姜姒的堂兄,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当初便是他二人一力佐着萧纵上来,可如今姜荀竟然这般模样。

姜不药,是不药而愈,还是无药可救呢?

天知道。

姜荀两眼里有些靡散的光,略一勾唇道:“只是觉得,没必要叫她忧心罢了。姒儿是我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你若敢对她不好,他日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

谢方知听了便笑:“到底是你在酸我,还是我在酸你呢?”

“……”

姜荀良久不曾说话,他瞧了帘子外面一眼,想起了萧化凡,他收了萧化凡为学生,今日萧化凡遇到了萧纵,又遇到了章太后,谢乙这心肠,真是歹毒了。

阖上双眼,姜荀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飘荡在河流上,而他知道,这河流是黄泉忘川,而他要去往世界的另一头。

于是,在谢方知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谢方知浑身一震,眼底却亮得可怕,说完这一句,姜荀便不说话了,而后彻底睡去。

出来的时候,谢方知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僵硬。

他看见姜姒怔怔坐在外面,也不知在想什么,看他出来才起身,也差点打翻了茶盏,她只问他道:“堂兄他如何?”

“似是打算歇下了,你放宽心,庄闲在回京的路上,若熬过这一阵就好。”

谢方知温声安慰着她,手掌贴在她后背。

在他抱着姜姒的那一霎,前世种种都从他心间划了过去,谢方知想,他这一双手里可以抓着很多东西,他也可以拥有很多东西,但他拥有这一切,也不过都为了姜姒罢了。

生死一线间,姜荀也不过是个情种。

他也不知到底是怜悯谁,又是对谁含酸,只忽然对姜姒道:“我忽想起上一世种种,而今你可原谅了我?还恨我么?”

姜姒忽然很久没说话。

她又触到最下头的心结了。

良久,谢方知叹了一口气,他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姜姒的身体,让她乖乖待在自己怀里,然后叹息道:“姒儿,你这一世曾给过傅臣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他伤害了你,为何不愿再给我一个机会,叫我疼你?”

心下微颤,姜姒望着谢方知,一眨眼,那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谢方知大掌摩挲着她脸颊,只慢慢道:“风雨还长着呢……”

他要守着她,过一辈子。

☆、第一零六章谋反

庄闲终究还是没赶上。

他被谢银瓶引着进来的时候,只听见旁边有个人叹息一声:“迟了……”

人没了。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过了好一阵,才听见人压抑的哭声。

姜荀缠绵病榻五日,终于还是去了,御医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雨里头,根本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