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缘整个人都已经懵了,那种极端不祥的感觉让她瞳孔剧缩,双眼望着姜姒,瞪大了,惊恐不已。

姜姒怜悯地看着她:太傻了……

药,要人命的药。

□□。

姜姒觉得毒死了缘,虽简单了一些,可也没什么不好。怎么都是个死,若等着她动那些个歪心思,不如早早去了好。纵使是萧纵登基,又与她一个尼姑庵里当过尼姑的人有什么关系?

更不要说,谢方知与她都牵扯在此案之中。

“姜姒!你——啊……”

了缘死活不肯喝,她扭着头,极力地要从婆子手中挣扎出来,人已然癫狂。

惊慌,恐惧,害怕,仇恨,怨毒……

种种的情绪,都在了缘的一双眼里了。

虚幻的荣华富贵,却渐渐涣散了。

药汁是苦的,鹤顶红的苦,从了缘的唇边落下来,狼狈地沾满衣襟,她呜咽着,忽然眼流了满面,喉咙里呛着血腥味儿,姜姒她怎么敢!

婆子们在灌完了药之后,手似乎也有些抖,但兴许是因为姜姒一直无声,所以她们也无声,只是看着姜姒。

姜姒道:“捂着她嘴。”

了缘死死地瞪着她,挣扎不过,被捂了个严实,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呜呜嗯嗯地,有鲜血从她口中漫散出来,染了粗使婆子一手,触目惊心。

渐渐地,了缘的力气小了下来。

她本来就很瘦,当年也不是什么好的出身,进了庵之后也过得不好,直到遇到了萧纵,可如今她又遇到了姜姒。她苍白的脸上涌出万分的无力来,一下就颓败了,像是开谢了的花。

从头到尾,动静都不很大。

姜姒站在榻前,看着了缘,感觉她像是一尾鱼,濒死的鱼,然后这条鱼慢慢地软倒在榻上,睁着的眼睛死死瞪着姜姒所站着的方向,眼珠子却再也不会转动。

鲜血从婆子颤抖的手指尖上流了下来,姜姒也没看一眼,她平静地转过了身,帘子外面一双眼透过缝隙,注视着她。

是萧化凡。

姜姒也站了一会儿,她看见了这孩子的一双眼睛。

于是她走出来,半弯下身子,摸了摸他头,勾唇道:“你娘没了,害怕吗……”

萧化凡摇了摇头。

姜姒又问道:“你看见了,恨我吗?”

萧化凡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姜姒疑惑。

萧化凡抬首望着她的一双眼,却与姜姒无比神似,道:“一个死人,与化凡有何相干?”

“……”

许久无言。

姜姒终究慢慢起了身,扶了萧化凡那瘦削的肩膀一下,从他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她终于又扯了唇角,道:“是个好孩子。”

萧化凡注视着姜姒离去的背影,他其实知道很多事,比如他娘一直以来的不甘心,但是他娘明显没什么脑子,萧化凡想:约莫还是干娘比较厉害,以后自己也能当皇帝呢?

☆、第一零三章冬日

“你去哪儿了?”

谢方知才回来,就听见人说姜姒不在,坐下不久,才见她从外面走进来,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奇怪,由是也问了一句。

姜姒道:“了缘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谢方知眉头一皱,虽是满脸疲惫之色,眼底那凝而不散的神光,却让人难以鄙视。

“一个时辰之前……”

被她毒死了。

姜姒想想都觉得好笑,她进了来,便闻见谢方知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也没问他干什么,只是将桌案角上的香炉给燃上了,袅袅而起的香息将谢方知身上那淡淡的味道给掩盖。

一切都似乎这样被掩盖。

谢方知瞧见她白生生的手,便过去握住,道:“你动的手?”

“留着也是祸患。”姜姒看他,便道,“如今你怎么打算?”

了缘死了,这消息有些令谢方知意外,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眼底满布着血丝,却道:“改朝换代了。”

“但是你不大高兴。”姜姒也很敏锐。

谢方知这会儿不想抱她,因着他只来得及换了外袍,身上的血迹却还没完全清理干净,宫中僵持了三日,终究还是把事情给办妥了。

傅臣的脸色,约莫是众臣之中最精彩的一个,谢方知回头想想就觉得快意。

这一个晚上,他没有告诉姜姒一个字,也没问了缘的事情,或者根本没再有精力问。

搂着姜姒上了榻,他眼睛才一闭上,便睡着了。

姜姒光看他眼底这一片青黑,就知道他这三天约莫没合过眼,整个人瘦得皮包骨一样,在徽州时候坏了的身子还没调养好,如今还是叫他好生睡一觉。

等谢方知睡得沉沉的了,姜姒才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叫人端水来,慢慢给他擦身子。

在这种格外宁静的夜晚,在满朝文武都惶惶不安的时候,在明日的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姜姒像是一名普通的妻子照顾自己丈夫那样,绞了帕子,把谢方知指间残留着还没擦洗干净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出来,然后放回铜盆里,清洗掉。

帐子里也熏着香,不怎么闻得见那种血腥味儿。

姜姒给谢方知盖好被子,在榻前站了许久,才想起来,她一直闻见血腥味儿,不是从谢方知的身上来的。

那是她自己手上的。

叫红玉又打了一盆清水来,姜姒无声地挥退了众人,用簪子尖压暗了烛火,让屋内幽暗几分,然后看着这一簇小小的火焰,良久返身到了雕花木架边。

姜姒把自己的一双手放进水里,忽然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她在明觉寺第一次遇到谢方知的时候。

她的指甲陷入谢方知手背里,他把她压在门边,是救了她,也让她藏在了床底下,听见了种种的秘密。

那时候,谢方知也给了她一盆清水,让她将指间和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清干净。

其实今日这一双手不曾有半分的血腥味儿,可上面却染着血腥。

若她自个儿终有一日不得好死,约莫也是因果业报。

冰冷的水,冰冷的手指。

姜姒慢慢将手抽离了水面,然后捏过旁边的白绸帕子将水迹擦干,这才回到榻边,将自己外袍解了下来,吹灭屋内的烛火,在黑暗里慢慢坐到谢方知的身边来。

外面秋蝉开始鸣了。

姜姒却觉得格外地宁静,这种清净日子,是越来越少。

此时此刻,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喜欢这样清净的时候。

卧在谢方知的身边,姜姒半蜷着身子,一床锦被下盖了两个人。

她不去想自己白日里做过的事,谢方知梦里约莫也不会想自己三日前做过的事,他们同床共枕,虽不能同梦,可终究相互依偎,又汲取彼此的温暖。

闭上眼,姜姒睡得很好。

朝野之事纷纷扰扰,终难平定,尤其是有关于谢方知种种传言,终究叫人难以安定。

谢夫人原本应该为此事苦恼,可她却一句话没问过谢方知,谢方知则叫谢银瓶暂时离京,去还在徽州的庄闲身边。如今庄闲还在徽州,毕竟疫情严重,还要人照看着。而谢银瓶与庄闲之间,未必没有那么一点两点的意思。

谢方知的意思,只是将谢银瓶避避如今京中的风云,借口则是去看望她昔年琴艺先生。

谢银瓶走得很简单,倒是也没人管这一个女子哪里去,在如此乱象纷繁朝局之中,谁人不都去议论新登基的萧纵,而去注意一个女子的行踪呢?

萧纵确是登基了。

谁都知道他的继位不正常,可没人敢置喙,只因为如今的兵权都已经到了赵蓝关的手上,皇帝都死了,七皇子如今也忽然“病了”。储位空悬,关键时刻,章太妃终于请出了先帝爷圣旨,竟然昭告天下,原本萧纵才是应该在当年继承皇位的人,只是章太妃毕竟势单力孤,虽为先皇宠妃,可无力保住萧纵登上皇位,不得已委曲求全。

圣旨上盖着先帝爷的印玺,也确是先帝爷的字迹,做不得假。

前朝一场夺嫡之争到底如何,朝中也是有阁老清楚,当年若是萧纵不站在晋惠帝这边,晋惠帝约莫也会赢,但是过程可能不那么轻松。而唯一的不同就在于,若是萧纵不帮晋惠帝,那么此刻就没有萧纵了。

事情在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方向上转了弯,萧纵竟然才是当年真正应该继承大统的人,晋惠帝反而成了谋朝篡位并且伪造先皇圣旨的忤逆皇子,还有谁敢说谢方知剑斩晋惠帝之事?

只是毕竟萧纵与晋惠帝还有手足之情,登基之后必要责问谢乙此事。

而让群臣不忿的却是谢方知此人奸诈狡猾之说辞。

谢方知也并非正面回应朝臣,反上了一道折子,痛陈“伪帝”近年来对忠良的残害,谢府一案终于被旧事重提,查出皇帝才是幕后黑手。

所以谢方知冠冕堂皇地在朝上说:“圣上明鉴,臣谢方知只杀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人,而晋惠帝命微臣持剑斩杀凶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杀人,臣不得不杀。况,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家父为国鞠躬尽瘁,不曾有过任何不臣之举,更对皇上忠心耿耿,凭何遭此横祸?正因天子不仁,无为君之德,遂天降徽州水灾,兼之以时疫。如今圣上登大宝,徽州事了,四海升平万民和乐,乃是顺天之意又兼有为君之德,臣愿为圣上披荆斩棘。”

当时朝野上下竟然没人敢反驳半句,反而是谢方知犹嫌自己说得不够杀机凛凛,甚至还转眼直视奏本参他的几位大臣,道:“诸位同僚与谢某同朝为官,不忠于天子,不觉得那晋惠帝罪该万死,竟然窃国,却反诬谢某,不知是何居心?”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所有人都哑了。

其实就是谢方知自己也没想到,章太妃手里竟然还真的有一道圣旨。

有了这一道圣旨,一切就名正言顺起来。

也就是说,萧纵是从晋惠帝这里夺回自己的皇位,这皇位上的也始终应该是他,现在不过是拨乱反正,谁又敢说什么?

可毕竟有人人心惶惶。

早年萧纵在朝中得罪人,所以仇敌满朝野,如今萧纵忽然成了皇帝,不知道多少人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上朝。

谢方知则一下从乱臣贼子变成了功臣,只是萧纵说他顾念手足之情,不管怎么说,谢方知也是杀害皇族,以下犯上,功过相抵,所以官居原职,不曾有过任何的改变。

相对比的,却是在朝中乱局之中展现出惊人掌控力的姜荀,与“识时务”迅速倒戈到萧纵这边,帮着梳理朝中事宜的陈防己,这二人进来可谓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不可与他日相比了。

不管是姜姒还是谢方知,对朝中的官位似乎都不很在意,至少如今多事之秋不曾过去,现在到手的东西都是虚的。

她最好奇的,约莫还是当日宫中发生的一切。

也是在入冬之后的一日,谢方知才开始跟姜姒说那一日宫中的事。

谢方知杀了皇帝,而后宫中僵持了三日,傅臣也在,但是他毫发无伤地走了,之后对萧纵的即位也没有意见。

姜姒端了一碗粥上来,递给谢方知,谢方知懒洋洋地抱着火炉接过来,又把她按在自己怀里,喂她一口甜粥:“还在想?”

“……傅臣是怎么回事?”

这种时候竟然不趁机动手,着实不像是傅臣。

谢方知就着她方才嘴唇碰过的勺子,自己吃了一口粥,腿贴着她的腿,温香软玉搂在怀里,眼睛眯起来,享受得紧,只道:“他傅臣再能耐,还能变出十万精兵来围了京城造反不成?他虽是晋惠帝的血脉,可晋惠帝也不过是个矫诏篡位的,他又算得了什么?纵使……他本就是傅家人,半块江山璧,也不过只是半块江山璧。此番猝起发难,傅臣反应不及,七皇子也不可能猜到。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拒绝。”

一则是当时宫廷已被赵蓝关控制,而七皇子与傅臣的准备本就不够,当时有谁会想到谢方知直接干了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呢?既然没有准备,也就更不用说有什么应对之法了。

谢方知道:“傅臣死心没死心,也与我们无关了。前几日侯夫人也病了……”

姜姒忽然抬了眼,看着谢方知。

她久久没说话,自然是早已经揣摩清楚这一句里面的意思了。

侯夫人不过是菟丝花,依附着晋惠帝,二人勾搭成奸,如今晋惠帝倒了,一个侯夫人又能翻出什么浪来?更何况,如今没人护着她,头一个容不下她的就是傅臣。

这娇艳的女人本身就是一顶大大的绿云,盖在宁南侯府上空,如今傅臣不过是将这一片绿云驱散。

傅臣,有洁癖。

侯夫人在他眼底,约莫是无比的脏污,又怎么可能留存于世?

“嘶……”

姜姒忽然觉得自己唇上一烫,不知什么时候,谢方知已经将那没吹过的粥用勺子盛了,压在她唇畔,眼底带着威胁和忌惮,还泛着酸地看她:“你不都原谅我了吗?说好的,怎么又去想傅臣……到底是青梅竹马,旧情难忘……”

酸气都冒出粥碗了。

姜姒拧着眉,那一日与谢方知同榻而眠时候,她就知道她已恨不起来了。

只是如今,他这酸真是拈得毫无来由。

凉飕飕地扫一眼谢方知,姜姒只道:“朝野上下也就你一个不着急了,陈防己与我堂兄升官发财,你这个出了最大力气的反而悄无声息……”

“萧纵不杀我已是开恩,我本是半路倒戈他的,哪里比得上你堂兄从一开始便支持着他?”

如金朝中无人能与姜荀相比,年纪轻轻的一朝宰辅,整个大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谢方知说着,便想到了陈防己,道:“这陈防己才是真厉害……有本事,三姓家奴,萧纵竟也敢用。”

“朝中要能臣,要酷吏,要奸臣,要直臣,要忠臣,要权臣……陈防己约莫就是其中一种,萧纵怎么不敢用?”姜姒算是看得明白了,也知道帝王之术便是如此,她靠在谢方知的怀里,看见外面一片枯黄的景致,便到,“快冬天了……明日给化凡裁两身新衣做个夹袄,也给你做一身吧……”

萧化凡在了缘去后,便被接入了谢府养着,不过他拜了姜荀为先生,偶尔去姜荀那边读书或者交功课,今日还没回来。

姜姒待这孩子,倒真跟待自己亲生的一样。

谢方知也问:不怕这孩子养成白眼狼?

姜姒却言:这孩子到底是从没像过人。

萧化凡是个很奇怪的孩子,聪明,懂事,却过于冷淡冷漠,他对一些事情很热衷,做事也有一种强烈的目的性,这些姜姒都非常清楚。其实若按着寻常来讲,这孩子必定是个隐患。

正所谓,斩草除根。

可姜姒不能杀他。

谢方知也不会对萧化凡动手,只叫人看着他。

不过萧化凡对了缘的死毫无反应,反倒叫人纳闷“那是不是他亲娘”了。

姜姒也就是随口一问,道:“眼见着要下午了,化凡怎么还没回来?”

她着人去姜荀府上问,却没想到问回来一桩大事。

冬天了,姜荀的病又开始发作起来。

“昨日里才见着咳嗽,今晨便已经卧病不起,延请无数大夫都没用处,荀大爷叫不告诉您,可小的不敢瞒……”

原都好端端的,怎么又病发起来?

姜姒手脚都有些冰冷,谢方知都拉她不住,她只道:“我去看看。”

☆、第一零四章探病

姜姒先是一个人进姜荀府里看的,出来接她的乃是姜荀身边那个叫碧痕的丫鬟。

看得出,碧痕眼圈红的,怕是姜荀的情况更严重一些。

如今姜荀可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之一,谁也比不上他的风光,说病就病,也是谁都没想到。

不过姜荀的病也就是这两年见着好了,没怎么发作,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没怎么注意,天气一冷,竟又开始咳嗽起来,间或有血丝,一下便卧病不起,前后也不过是一夜的时间。

“都说是病来如山倒,大爷如今看着……”碧痕才说了两句,就哽咽起来。

她这模样,只叫姜姒心里更沉。

一路从外面进了去,便看见萧化凡候在外头,似乎对今天遇见的事有些不知所措,见姜姒进来,他才凑上来。

姜姒道:“化凡,先去外面候着,等你先生病好了再为你授业,可好?”

萧化凡点了点头,便去了旁边的屋子里等,姜姒也顾不得许多,叫人带走了萧化凡,便直接入了屋。

厚重的药味儿,散在空气中,让姜姒觉得粘稠起来。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人还没走到榻前,便已经听见那仿佛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心里揪着,姜姒快步过来:“堂兄?”

姜荀穿着白色的缎面袍子,帕子捂着口,已经竭力地压抑,可终于忍不住。

他整个人脸色都呈现出一种灰败来,像是冬日里灰惨的天空,压着一片惨淡愁云。

才一见姜荀,姜姒就险些落泪下来,才几日不见,怎的姜荀就成了这样子?

“定是下头那一起子不听话的狗奴才,这等事情竟也叫你知道。咳咳……”姜荀本欲说话,可不多时又咳嗽起来,他五指颜色青白,紧紧地摁住那帕子,仿佛是咳出了什么来,却淡淡收起,反勉强勾唇一笑,续上方才的话,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你不也知道,我身子就这样,时好时坏的。宫中已经派了御医下来治,总归没有什么差错,养养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