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在后面连声唤道“小师叔”,薛定气哼哼地回过头道:“谢师侄,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跪着吧,我三姐不让我和你说话。”

谢朗忙问道:“小师叔,蘅姐她在哪?请你告诉我吧,求求你了。”

薛定眼珠骨碌碌一转,道:“你想知道吗?行啊,先给我这个小师叔磕三个响头吧。”

谢朗哪里还会跟他计较,马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

薛定大咧咧地受了礼,见谢朗磕完头后满怀希望的望着自己,便笑嘻嘻道:“谢师侄,本来呢,三姐是不许我告诉你的,可是我看你很有诚意,就勉为其难破例一次吧。来,我告诉你…”,他慢慢凑到谢朗面前,忽然“咦”了一声,眼睛吃惊地看向谢朗身后,“三姐,你怎么来了?”

谢朗惊喜之下连忙转过身去,只见桃花灼灼,在微风中颤颤摇曳,哪里有薛蘅的身影?

他回头一看,薛定连影子都不见了。

谢朗苦笑一声,心里失望极了。

所幸他服下药丸之后,风寒渐祛,便仍旧老老实实跪在桃树下,心中企盼苍天垂怜,能让自己见上蘅姐一面。

一天、两天过去了,薛蘅连影子都没出现过。谢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又过了两天,薛忱忽然出现在桃林中,还带来了一壶酒。他给自己和谢朗各斟了一杯酒,俩人对酌,默然不语。

几杯过后,薛忱出了一会神,忽然开口:“明远,我问你…”

一句未完,他忽然又停了下来,谢朗道:“二师叔要问什么?”

薛忱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道:“你是涑阳世家子弟,阿蘅无父无母,身世飘零,你,会不会嫌弃她?”

谢朗放下酒杯,正容答道:“不会,我只会爱她、怜她。”

“她比你大那么多,还是你长辈,你不介意?”

“不介意,我只敬她、惜她。”

“如果有人中伤她,欺负她,你又将如何?”

“我护她、助她。”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和她在一起,将会被人耻笑,遭人唾弃,甚至一辈子都不能被大家接受?你们以后的路,会很难很难?”

谢朗轻声答道:“二师叔,我知道。来的路上我都想过了,以后,也许会很难,但,和失去蘅姐比起来,这些难又算什么?我不怕吃苦,只怕、只怕蘅姐不肯原谅我…”

“若是、若是…”薛忱忽然停了下来,神色扭曲变幻了几次,终于咬着牙说:“若是她曾经有过什么…不堪的往事,你,又会如何?”

谢朗全身一震,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二师叔,我说了,这些,和失去蘅姐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今生今世,若有人伤害蘅姐,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让这人生不如死!他们加在蘅姐身上的伤害越深,我就越发加倍地疼惜她。只要有我在,我就绝不会让她再受一点伤害!”

停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师叔,蘅姐她…她到底…”

薛忱摇摇头,轻声道:“不,我也不知道。她是十岁那年,被娘带回来的。娘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浑身都是血,我都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当时我以为她已经死了。回到孤山后,娘把她安置在风庐,治了好久,她才活了过来。可是醒过来以后她就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一年以后,我才又看见了她。”

他微微失神,想起他第一次正式和这个女孩子见面时的情景,那样瘦削单薄的身材,猛然抬头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着惊恐、戒备,还有隐约的敌意…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谢朗,道:“谢朗,阿蘅已经受过很多很多的苦。如果你没有勇气和她走到底,那就立刻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来招惹她!”

谢朗眼睛湿润,他咬着牙说道:“我要是因为这样嫌弃蘅姐,那我还是个人吗?!二师叔,你放心,即便、即便是蘅姐不要我,我也绝不放手!”

薛忱望着他坚定明亮的眼睛,微微动容。他沉吟片刻,忽然厉声说道:“谢朗,你要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他日你若做出对不起我三妹的事情,休怪我翻脸无情!”

谢朗马上起身,无比郑重地说道:“二师叔,若我有违此誓,就如同此杯!”说罢,手一用力,酒杯化为齑粉。

薛忱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轮椅一转,一言不发出了桃林。

薛忱思量一夜,终于下了决定,翌日吃过午饭便出了天清阁。走不多远,小黑不知从何处扑出来,站在轮椅上,蔫蔫地叫了一声。

薛忱轻抚了一下它的黑羽,微笑道:“别急,再等一等,等三妹想通了,你就可以见到大白了。”

小黑听到“大白”二字,便无论如何都不肯飞走,薛忱只得带着它直奔碧萝峰。到达薛季兰墓前时,薛蘅正弯着腰,拔去坟茔旁长出的几丛野草。

小黑见到薛蘅,扑了过去,在她身边来回跳着,不时啄上她的衣衫,状极欢喜。薛忱踌躇一阵,轻声唤道:“三妹。”

“嗯。”薛蘅并不抬头。

“那个…”薛忱揉了揉鼻子,轻咳一声,道:“明远几天没吃东西,又淋了雨,染了风寒。你看是不是先放他上山,让他养好身子…”

薛蘅仍然专注地拔着野草,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待将野草全部拔完,她才抬起头,对薛忱说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你让他走吧。”说罢走入草庐。

薛忱看着她如枯井深潭般的神情,心中一叹,正思量着如何再劝,墓碑上站着的小黑忽然“嘎”地大叫一声,双翅一振,直冲云霄。

但听空中传来一声高亢入云的雕鸣,薛忱抬起头,见碧空白云下,一道白影与小黑迅速会合在一起,并肩翱翔,不禁讶道:“大白怎么也来了?”

桃林方向隐约传来谢朗的呼哨,大白长鸣一声,俯冲下去。

薛忱想起上次大白千里迢迢飞到孤山,送来的便是一封血书,心中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推动轮椅,直奔桃林。

到达桃林时,谢朗正心焦如焚,见到薛忱出现,快步迎上,连声道:“二师叔,求求你,能不能让我见见蘅姐?”

薛忱见他额头上全是汗,忙问道:“怎么了?”

谢朗将手中攥着的一纸白笺递给薛忱,薛忱接过细看,白笺上字迹遒劲峻峭,正是平王的笔墨。

“丹军联同库莫奚族、铁勒族、赫兰族南侵,赤水原失守,孤王奉旨率军北上抗敌。骁卫将军谢朗见信,速归军中!”

薛忱不由抽了一口冷气。丹国竟联合各游牧民族南侵,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此时的北境十府,又是怎样一幅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人间惨象?

谢朗望着薛忱,央求道:“二师叔,军情刻不容缓,我得马上动身赶回军中。能不能让我见见蘅姐再走?”

薛忱沉吟片刻,道:“你等等。”说着出了桃林。

薛蘅仍在草庐中枯坐,听到声响只是抬了一下眼睛,并不动弹。

薛忱斟酌着说道:“三妹,丹军南侵,王爷率军北上,让大白传信来,要明远即刻前往军中。你…还是去见他一面吧。”

薛蘅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半晌都不说话。

薛忱继续劝道:“他是来认错的,你就…”

薛蘅忽然起身,淡淡道:“二哥,这些事情,你不用告诉我了。”说罢出了草庐,折入松林,几个闪纵便不见了身影。

薛忱无奈,只得又回到桃林,这番折腾,已近黄昏。

谢朗见他孤身而返,失望至极,黯然后退两步,呆呆不语。

薛忱叹道:“明远,三妹她,暂时还无法原谅你,即使我现在放你上山,她也会避而不见的。”

谢朗知道自己伤她极深,只是此刻也无法求得她的原谅,不由心中大痛。但北境战火重燃、国家蒙难,自己又怎能为了一己私情而置天下安危于不顾?

他心中难过不已,到最后终于咬咬牙,整肃衣冠,向着薛忱大礼拜下,“二师叔,我想求您一事。”

薛忱道:“明远,你这就走吗?”

谢朗望着孤山主峰,恋恋不舍,轻声道:“请二师叔替我转告蘅姐:我要走了,抵御外侮,保家卫国乃我谢家男儿的责任,请她一定要等我回来。若…若我不幸战死沙场,我的魂儿,也会回来找她,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求得她的原谅。”

薛忱心中震撼,默然片刻,推动了轮椅。谢朗跟上,几个转弯便出了困住他数日的桃花阵。

黑骢马还在桃林外的山坡上啃草。谢朗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薛忱,压下心头愁思,笑了笑,“二师叔,拜托你了。回来后我们再痛饮一场吧。”

薛忱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谢朗又万般不舍地看了一眼孤山主峰,硬着心肠转过头去,挥下了马鞭。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前就说过:他(她)们,都会在战场上找到彼此的归宿。

九四、蚌伤成珠

薛忱望着那一人一骑消失在暮霭之中,怅然地叹了一声,心情沉重地回了碧萝峰。

草庐空空,寂无声息,不见薛蘅的身影。

薛忱默默地坐在墓前,看着夕阳一点点下落,忽然开口道:“三妹,明远走了。”

“他请我转告你——”他望着如血般瑰丽的云霞,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军人,也是谢家的人,所以他必须要走,请你一定要等他回来。即便、即便他不幸战死沙场…他的魂儿也一定会回来找到你。”

身后的松林中,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但仍没有人走出来。

薛忱轻轻叹息一声,转动轮椅离开了碧萝峰。

待天色漆黑,薛蘅才慢慢地从松林中走出。她在墓前静立许久,然后缓缓地坐倒在地上,靠着墓碑,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风沙吹过千里大漠,惨淡的夕阳照着血流成河的大地。战旗散乱在地,辎重倾覆,车轮偶尔无力地滚动。

满目都是尸体,苍鹰在头顶盘旋,时刻准备冲下来攫食死人的血肉。

狼烟仍在滚滚燃烧,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夕阳喃喃地叫了声,“蘅姐…”又重重地倒下。

俊朗的面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透出死亡的颜色。失血过多的唇角再也弯不出让她心跳的弧度。一阵白雾卷来,他的身躯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生生世世,永无相见之日…

“明远!不!”

薛蘅惊呼道,猛地睁开双眼,惊惶四顾。周遭星月静寂、夜虫啾啾,自己还依坐在墓碑前。

——我的魂儿,总会回来见蘅姐,求得她的原谅。

夜风中,她冷汗直冒,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战抖起来。

夜色深沉,薛蘅在孤山的山峰间疾走,不知不觉中上了主峰,站在天清阁前。阁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灯笼照映下闪着幽暗的光芒,她却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走入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夜风拂动,阁后天一楼屋檐上的铜铃丁当作响。薛蘅绕过了天清阁,来到了天一楼。

天一楼乃天清阁重地,存放着大量的珍贵典籍,现下由哑叔看守。顶层则存放着历代阁主的著作及手札、信件,除了阁主,旁人不得擅入。薛蘅避开哑叔,悄然登上了顶层。

夜风拂动铜铃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战马嘶鸣,她靠在顶层的窗台前,抱住双膝,闭上双眼,但觉心乱如麻。

她索性站了起来,在楼中踱了几步,视线忽然停在屋角几口黑漆箱子上,不由起身走了过去。这几口箱子里面均是薛季兰生前的著作、手札、信件和最喜爱的书籍。薛季兰过世后,薛蘅将这些东西都收在了这里。

此时,她忽然心中一动,便擦燃火摺,点亮油灯,打开箱子,将箱中的书札逐一取出来细看。睹物思人,看着这些发黄的纸张上熟悉的字体,薛蘅不禁眼眶湿润。

她又重新把母亲的遗物细细地整理了一遍。到了最后一口箱子时,她忽然觉得那箱子的厚度有点问题,敲了一下箱板,发觉声音有点异样,再仔细察看了一下,揭开箱板,下面竟是一层暗格。暗格中用防虫的油布包裹着一些东西。

薛蘅好奇心起,究竟是什么东西,娘要藏在这箱子的暗格之中呢?

她解开油布,里面包裹着的竟是一叠信札。信札整齐地堆成一叠,最下面的信封边沿已经发黄褪色,而最上面的一封则较新,看来是依年代叠好收藏的。

薛蘅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着“天清阁薛季兰阁主亲启”,左下角署名是“方道之”。薛蘅再粗略翻了翻下面的信,每一封的署名都是“方道之”。

她心中不禁泛起疑云,从未听娘提过她与方道之有书信来往,而且这几口黑漆箱子是薛季兰过世之前一个月才备下的,她那时已经十分虚弱,竟还将这些信这么严严实实地藏好,难道有什么隐情?

她一时按捺不住,抽出了信笺。

“薛先生如晤:今日往青云寺与智惠方丈参禅,归来即收到先生来鸿,在竹林枯坐一夜,提笔回信,忽泪湿衣襟。佛曰人生七苦,吾不知参透几苦。先生将西行,吾尚颠沛于尘世,不知何时方得解脱。只恨当年冥顽懦弱,误人误己,致有今日之苦。先生豁达,七苦皆能放下。惟愿十年后,吾能相从先生于泉下矣。先生之女阿蘅,吾定会尽力照拂,勿念。”

薛蘅看了看信末的时间,是薛季兰过世前一个月收到的。看来是薛季兰知道将不久于人世,给方道之写了封信,托他照拂自己,方道之再回了这封信。

只恨当年冥顽懦弱,误人误己,致有今日之苦——是何意思呢?

她又将最底下那封发黄的信抽了出来。这封信却极平常客套,是当年薛季兰承继阁主之位时,方道之写给她的贺信。

薛蘅按着时间顺序,将后面的信逐一抽出细看,慢慢地呆住。

信中话语都平淡如水,未见什么私情,但字里行间却让人平生无限惆怅之感。方道之在学问上有何新的见解,或作了一首新诗,都会在信中细细道来,有时他也会就时政咨询一下薛季兰的意见。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揣测,薛季兰也不时向他请教遇到的疑难,或很高兴地告诉他,天清阁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就连她新培育了一盆双叶兰,也曾向他倾诉。

薛蘅怔了好一会儿,又继续翻下去。翻到乾安三年的信件时,她的手停住了。那一年,她十岁,刚到孤山。

果然,在一封信件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先生为其所取名字甚佳。芳草披离,蘅有香魂。虽生僻野,素性坚韧。能为灵药,治病救人。松竹秀茂,高下难分。惟愿此女能于创痛中成长,他日得成大器,不负先生之期望矣。”

薛蘅把信贴在胸口,泪盈于睫。

她将剩下的信一一细读,忽然发现最后一封竟是薛季兰的字迹。仔细一看,才知这是薛季兰在过世之前写下的、未曾发出的最后一封信。

“方先生如晤:昨夜忽梦先师,先师宛若生前模样,仍问:季兰,你可想好了?醒来泪湿衣襟,知大限将至。回首一生…”

信写到这处,字迹凌乱,又有墨圈将后面的话涂去。信的右边,重重地写着一句“老来多健忘!”

最后一个“忘”字收笔一点,是滴落在纸上的一滴浓墨。墨迹宛如泪水,在信笺上洇染开来。

薛蘅将信札抱在怀中,怔怔地看着一豆烛火,只觉胸中如遭钝刃锯磨,隐隐作痛。

老来多健忘。薛蘅记得,下句是:

惟不忘相思。

“娘…我该怎么办?”晨曦下,薛蘅坐在墓前,望着墓碑,心头一片惘然。

她不时抬头看一看山路,隐隐期盼薛忱前来,可三日过去,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倒是天清阁方向数次传来召集长老的钟声。

她不知阁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每次走到松林边,又迟疑地停住脚步。直到第四日黄昏,才见到薛忱的身影。

薛忱在墓旁坐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面色凝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薛蘅坐在他身边,他凝望她片刻,轻声道:“三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娘对我们说的话吗?”

薛蘅一愣,不知他此刻为何要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记得。娘说:以后你们就是手足,有什么事,都要一起担当…”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你记得吗?”

薛蘅迟疑了一会,道:“你问娘:那她也会姓薛吗?娘说是,你们都姓薛,都是我的儿女。”

薛忱深深地凝视着她,柔声道:“三妹,娘去世的前几天,把我唤到她面前,对我说了一番话。”

薛蘅心头一颤,双目微红地看着他。

“娘说:阿忱,娘就要走了,其他的人娘都不担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蘅。娘既怕她想起以前的事,又希望她能够想起来。她若是想起来了,…或者,即便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但当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时,阿忱,你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薛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薛蘅面前。

薛蘅手指颤栗地接过信,一时竟没有勇气将信笺抽出来。薛忱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抖抖索索地抽出信笺,慢慢地展开。

“阿蘅:

若有日此信开启,定是你遭遇异常艰险为难之事。

当初阿娘以天清阁重任相托,实在是出于无奈。阿娘自任阁主以来,精力多在寻找寰宇志,于天清阁发展实在建树不多。本想寰宇志事一了,便履行阁主最重要之革故鼎新一责,无奈天不假年矣!我走后,重担便落于你身上,每思及此,阿娘便深感愧疚。

阿娘亦是女子,深知身为女子当家之难处。但诸儿女中阿勇急功好利,性情偏狭,难当大任。阿眉眼界心胸不广,阿定年纪尚幼,阿忱又身有残疾,皆非阁主合适人选。其余各系中亦无出众弟子。唯你自小坚忍刻苦,人品学识、武功才智皆属上乘,实为阁主不二人选。

唯一担心者,你身世孤苦,遭遇至惨,自年少时便饱受噩梦困扰。阿娘每见你自梦中辗转惊哭,常恨不能以身代之。然转念细想,我走之后,又谁来替你?!身伤易治,心病难医。佛不度人人自度,疗救之希望,只系于你一身矣。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武功才具皆不可恃,唯自爱自强,方为真正强大之根本。阿蘅阿蘅,世上无一人不苦,无一事不难。然而青莲生于污泥,难掩洁质:明珠孕自蚌伤,无损光华。人皆弃我而我绝不自弃,则所有苦难困厄,亦不过历练而已。

最难之时,勿忘阿娘对你之期望,勿忘所爱之人对你之依赖,勿忘你对自己之允诺。若有日伤痛难愈,便记得小时阿娘曾说:噩梦虽长,终非真实,又何伤于你?

阿忱乃至诚君子,可依之信之。惟愿我儿女一生平安,喜乐无忧,则阿娘于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

纸笺上的字迹渐渐模糊,遥远的画面逐渐清晰:

“——阿蘅,别怕,这是梦,梦都是假的,不能伤到你的。”

清冷的夜晚,母亲将十岁的她抱在怀中,不停轻抚着她的额头。她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惊恐,紧紧地攥着薛季兰的衣襟,生怕一松手便会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母亲的手温柔地、轻轻地抚摸着她,仿佛带着一股神奇的安定力量。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蜷在母亲的怀中,沉沉地睡去…

她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练功习武。每当她取得一点点的进步,抬起头便总能看到母亲赞许的目光和鼓励的微笑。她暗暗下了决心:为了留住那样的目光和微笑,无论怎么苦,她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那样温和、谦逊,无论何时都是面带微笑。但在她纤弱的身体里却又似乎蕴含着一股让人无法逼视的力量,能让最强大的对手都不得不折腰。在弥留之际,那双眼睛因为她的消瘦而显得更大更幽深了,她无力地握着薛蘅的手,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悯和怜爱,发出最后一声轻轻的叹息,“阿蘅,女儿,不要哭…”

薛蘅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后,薛忱目光中的温柔与怜惜,仿若母亲从流逝的光阴中走出来,慈爱地看着她。

她伏在薛忱的双腿上,放声大哭。

泪水浸湿了薛忱的衣裳,他低下头来,怔怔地看着她哭得不断颤抖着的双肩。

——娘,您看见了吗?阿蘅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