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进江州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 等到了设计院大院正好一点半。提前一个街区,岳绍辉就被身边的乘客要求停在院门外。

“我把您送进去吧?”

“你这种车,主要功能就是扰民。”

声音不大,毫不客气。岳绍辉没再吭声,提前减速,悄然停在大院后门口。

现在他已经很适应钟伟良的语气和行事做派了, 这次现场办公, 第一次与这位传奇总工合作, 虽然在某些行业标准上两人还存在东西方的差异、一时难以彼此认同, 而且中间还夹着这么尴尬的私人关系,可是进入现场后专业性都占了上峰,难得地默契。

岳绍辉发现钟伟良虽然人很固执、脾气也差, 眼睛却非常犀利,逻辑清晰、反应极快, 对工作的要求和现场把控很对他的胃口。后来分头工作, 在做现场判断时两人几乎可以做到同一反应。

二次勘探报告数据的准确, 让钟伟良对CNE把单元分析计算法引入勘探数据的处理非常赞赏, 在和他彻夜研究后,决定采用第一套方案来做这次工程范围的变更。

果然,小兔子是对的, 她老爸真的选中了他制定的最佳方案。

到此时,岳绍辉的任务就算基本完成,从现在开始面对业主方和项目管理方的都将是钟伟良,所有的压力和责任都转在了他肩头。虽然岳绍辉不如张星野那么懂得周旋, 可也十分清楚现在这位坏脾气老头儿对他、对CNE的重要性。

更何况,他还是小兔子的爸爸…

从来不曾这样,在以往的经历中,女朋友的父母礼貌对待就好不需要在乎更多,可是面对钟伟良和安然,岳绍辉却始终有种微妙低微的情绪在。他甚至并不觉得自己在钟伟婷这件事上应该向他们道歉,可看到他们的眉目就会想到他的小兔子,气势立刻矮下三分。

车停稳,不待钟伟良开门,岳绍辉先下车相送。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下周。走之前我会带小离先去做鉴定。”

“好。今天晚了,不要接小离了,明天给你送过去。”

“嗯。”

寂静的夜,钟伟良的脚步声清晰地慢慢远去。岳绍辉站在门口看着小路尽头树丛遮掩的红色小楼。为了不让他有任何机会再接触到他们的女儿,每次都是安然亲自把小离送到他公寓,这是分别以来第一次离她住的地方这么近。

转身要走,脚步又停…

已经好几天了,她没有一个字发来。每天,他就是忙彻夜通宵也不会放下手机,偶尔休息就会拨着小企鹅看,她还安安静静地待在里面,只是不再跳。

这是怎么了?忙?不会,她已经拿到了远油的通知书,CNE那边FEED结束也不会再给她详图做,在做什么?

春天的夜风很大,吹起敞开的衣襟,透凉。手机握在手里,反复握…答应她不能主动联系的,从来等待超过二十四小时,这一回,承诺守得有些辛苦。

脚步不觉就往院子里走,排屋第二家,老旧房型是四层递阶式,每半楼是一层:客厅一层,厨房一层,主卧、次卧一层,还有阁楼。

尖顶小阁楼就是她的卧室。

从大院后门过来,钟伟良刚回去,主卧亮着灯,岳绍辉不敢靠近,悄声绕到楼前。一片漆黑里,圆圆的阁楼小窗居然亮着一盏台灯,粉粉的窗帘遮着,光晕那么暖,一下子蒙上心头…

心软,好像那光亮都有了甜甜的味道,他抬头看着,思念突然就猖狂…

忍不住,拿出手机:还没睡啊?

等了一会儿,小兔子头像终于跳了出来:嗯。

腰:我回来了。

安安静静的…

腰:刚把你老爸送回来。

兔子:谢谢。

腰:这几天怎么没跟我联系?

兔子:不用了。

腰:嗯?

兔子:不用你了。

腰:为什么?

兔子:因为我已经好了。

腰:这么快啊?

兔子:嗯。你说不用通知你的。

腰:嗯。

兔子:再见。

黑暗里,字很短,手机很亮。他抬起头,小窗里的光那么柔软,像她的身体,他的眼睛里不可抑制地清晰起来,凌海的雨夜为了找他,她一个人在雨里走,抱进怀里那一刻,他差点将她勒断了…

腰:能不能,不要好得这么快?

安静,风吹得手机暗下来,好一会儿都没有亮。他又低头。

腰:宝贝,

兔子:不许这样叫我!

腰:不高兴了?

兔子:你能不能不要再像对小孩子一样对我??看我哭了,看我疼,就来哄哄,这样对人是侮辱!!

屏幕上突然蹦出的一串话,岳绍辉莫名地蹙了眉,还没有打下一字回应,又跳出来。

兔子:我哭,我疼,关你什么事?你走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来??我又不是小离,不是你的责任!

腰:你这是在说什么?

兔子:分手算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什么大不了!是你非说要陪着我的,陪我做什么?就是要看我难过吗??

兔子:是!我是难过!难过得想死,没出息地哭,没出息地想你!看我的苦难,你很满足是不是?调剂你的生活是不是??

兔子:你有的是选择,有的是情/趣,永远都不会寂寞,你去好了,让我一个人安静,行不行啊??

兔子:你早都离开好远了,早都牵着别人的手走好远了,还管我在原地干什么??你跟别人笑好了,为什么非要看我哭,你变态!!

兔子: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再也不想听见你!永远,永远都不!!

从来不知道她手机打字能打这么快,他一个字都没打出来,屏幕已经被她刷得面目全非,暴躁的小兔子,几句话就刷到了永远。

他拨通了电话,她立刻摁掉。他再拨,她再摁掉。趁机,他终于敲出几个字:我在你楼下。

几秒钟,温柔的窗帘被一把扯开,露出睡裙包裹的乱蓬蓬的人。

隔着玻璃窗,隔着夜,终于四目相对,看不清楚吧,却随着时间一起僵在彼此眼中。好像一切都静下来,风都小了。

他再拨,终于通了。

“是因为Vivian么?小离跟你说的?”

听她小牙咬得咯吱响,可是不能开口,木制的隔层,这么静的夜,不敢让人听到她在说话,尤其是在跟他说话。

“我不知道你还介意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一句话,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他认错,保证,安小素心里疼得要死,明明知道不能是真的,可委屈就好像决堤了一样,肆无忌惮地寻找发泄的缺口。

“以前没有叫过谁宝贝,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中略略哑了一下,“我想不到更好的称呼,在别人开始这样叫你之前,先允许我,好吗?”

不允许!不允许!哪有人这样对自己的宝贝,她已经要疼死了,看他一眼都觉得疼…

“有时侯,很希望你是小离,所有那些‘不关我的事’,都可以强迫你给我。”

她怔了一下,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居然被他说出来,夜里的思念最毒,恍惚中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渴望,好希望自己是小离,不管多荒唐,都是他的责任,一个特别冠冕堂皇的理由,有血缘,永远不可以分开…

“你在原地没有动,我已经到终点了,哪也不会再去。”

话筒里,好安静,连呼吸都没有。圆圆的窗口里,她像一个雕塑,一动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哭了,因为泪已经隔过黑夜流在他心口…

“别哭,”他把话筒贴在唇边,让她能听到他声音里的笑意,“不想让你哭,可是真的不会哄,而且,你哭的样子,会让我想欺负你,…想要你,确实很变态。想想这个,就可以少想我一点。”

听筒里忽然吸了口气,颤颤的,带了一点点她的声音。

他咬牙,这么近,近得几乎可以嗅到她的气息,伸手,却够不到…

握着拳,已经握了很久,骨节铮铮响,握不住想要砸烂一切的力量。最难的,不是分离,是要完好无损地保留,为她保留下他们之间永远不能在一起的距离。

“明天,能找机会出来见我吗?给你发泄,好不好?”

抬在耳边的手倏地沉下,几乎可以听到手机掉落的声音。他还拿着手机,可是他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不知道这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窗帘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完全关闭,他没有再眨眼睛。

突然,木头圆窗被向里拽起,风一下子灌入,吹起了她的发。岳绍辉眉头一皱,分析不出眼前的情形。圆窗很小,只够一个小离那么大的孩子抱腿坐,她这是…

只是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那雪白的长腿已经跨出了窗栏。

岳绍辉的心咯噔一下,NO!!!

一转眼,她已经站在了斜坡的屋顶上,完全超出了认知的画面,长发,长睡裙,她像个幽灵,停留一下,从一层半高的房檐上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他大步奔了过去,根本不可能的极限距离,一瞬间居然接在怀里!

瘦弱的身体砸得他生疼,疼得他几乎立刻生出一种极致的刺激,紧紧地抱着她致死一般,抬头,拨开她的发,狠狠地咬了上去…

决了堤的力量,攫取着她香甜的味道,疯狂的思念回归了野兽捕食的欲望,除了吃掉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的能力,任凭她的拳头雨点般朝他砸来…

被紧紧地磕在墙上,硌着他的手臂,硌着冰冷的石砖,她的身体在他牙齿下颤抖,心却背道而驰,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忽然觉得人生已经到了尽头…

薄薄的睡裙阻挡不住大手的肆无忌惮,梦里都无法复制的细滑,他克制不了自己的贪婪…

苦难的小眼泪终于再次激起他无耻的兴趣,淹没在他的啃咬下,她完全失去反抗…

她没有穿鞋,所以,一直在他身上。

风衣包裹着她,很暖和,等一切平息下来,才又听到风声。墙与灌木拼起的角落,背了风,黑暗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紧紧地,贴着。

“你欺负我…”

终于又听到她的声音,就在他唇边,轻轻摩挲,“对不起。”

“在我喜欢别人之前,你不许有别的女人!不许约会,不许喜欢,不许跟女人单独在一起,我不管她是谁!否则,否则我就,我就…”

小声儿乍乍,又不敢真的喊,她忍得有些激动,他又贴近些,嗅着她的味道,“好。”

“我,我很快就会喜欢别人的,不用你等很久!”

“别那么快,让我等很久,好吗?”

最受不了他温柔,更致命是他毫无原则的温柔,她受不了…“我,我受不了空窗,我要恋爱,我要结婚!”

他皱着眉,听着,一个字都没有反驳,她疼得又叫,“我要跟他在一起,每天,都不分开!”

他手臂一紧,又吻了过来,她用力推,“不许再亲我!”

“不行,太想了…”

沉在喉中的声音,那么低,那么哑,让她炸毛的气势都没去撒,只能嘟囔着,“哼,我才不信,你们见面,她是不是又抱你了?”

他笑了。她躲不及,还是被他啄了一口。

“到底有没有让她抱??”

“没有。”

“哼,这次没有,不代表下次没有!一起旅行,那么长时间,根本就是有企图!”说着就已经成了事实,她咬牙,“不许你们坐一班飞机!退票,改签,我不许你们坐一班飞机!”

“好,回去我就改签。”

他答应得这么简单,她还想叫,可是没叫出来。看他抱着她,又埋在她怀里,这姿势,不知道谁给誰的支撑更多些,她抿了抿唇,“…要去多久?”

“订了两周的往返,CNC有些事要处理一下。”

两周…

安小素觉得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就是时间和距离…

“宝贝,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怔怔的心痛忽然就炸,“我去算什么?我才不去!”

“去散散心,不用参加婚礼。”

“不!不去!我不去!!下周,下周我去凌海开审核会,然后就到远油报道上班,很快就会有新的男朋友!等你回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窝在角落里的声音很低,却很尖,安小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心里好难过,忽然就不想让他抱了,挣扎。

任凭她推,粗壮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箍得她几乎要窒息。

“我不回去了。”

“嗯??”

“不走了。”他的唇边带着笑,轻轻摩挲着怀里,“下周我们凌海见,好不好?”

“可,可那是Anny的婚礼!”

“Anny的幸福才刚刚开始,以后有很多我可以参与的地方。可我的,可能就剩这两周了。评估下来,留下,更重要。”

他是认真的…

安小素怔怔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心痛到疯狂地作他,终于让他做出了糊涂的决定。

他会错过唯一妹妹的婚礼,就因为她作。

“我,我又没不让你去…谁不让你去了??”

声音又乍了一下,忽然就安静。

“两周,我,我好不了那么快呢…就算上班,也不会就马上跟人家一见钟情,至少,总要,矜持一下的…”

他笑了,吻她,含着她慌乱的小舌,吮了好一会儿…

“不回去了。”

“你去吧,我,我等着你…”

他皱了眉。

“我保证…每天都跟你联系。”

他还是不吭声,她赶紧又说,“真的!我先不去远油报到,就在家,哪儿也不去。”

他轻轻摇摇头,“两周,太长了。”

真的是太长了…她鼻子一酸,嘴巴瘪了瘪,“可是…”

“没关系,Anny会理解的。”

他已经决定了,这怎么可以…

“要不…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声音太小了,小的几乎都听不到。

“真的??”

这么久,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惊喜,安小素愣了一下,心酸得厉害,“可是,CNE的会,我…”

“你已经被远油录用,不可以再参加CNE的会了。”

“嗯?谁说的??”

“我!”

“哼,你滥用职权…”

他笑,摁着她的头用力亲了两口,“回去我就订票!”

“我,我不能去两周,我爸妈会发现的!”

“一周,我们一周就回来!”

“嗯。”她点点头,又担心,“不过,还是你先走。要不,爸爸会怀疑的。”

“好。我周三走,给你定周日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