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凌海国际机场,司机已经在等候,连续一天一夜的奔波依然不能停留,直奔江州。

儿童重症监护室。

两人赶到时,安然正靠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看到他们,情绪一点起伏都没有,红红的眼睛里泪已经干了,人甚至有些发怔。看得安小素一阵心酸,扑过去抱了妈妈。

钟伟良精神还好,眉头深锁,来回踱步,不安,已然失去了雷厉的锋芒。而钟伟婷,毕竟是妈妈,听安然说小离出事后她紧跟着也住了院,好在控制及时,才没出大事。

安静的走廊里,四个人面对彼此,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静得出奇…

“情况还算稳定。”钟伟良说了一句,“坐吧。下午才到陪护时间,现在只能等消息。”

岳绍辉看了一眼,“我去见大夫。”

没有再容钟伟良耽搁,岳绍辉直接起身去找主治大夫。大夫认得他,惊讶的眼神在镜片后都藏不住:你这个当爹的怎么现在才来?!

岳绍辉顾不得解释,直问病情。得知孩子头上的外伤虽然流了不少血,可并没有造成颅脑损伤,现在的情形还是心脏病造成。

“即便就是健康的大人,在遭遇突然惊吓和剧烈的感情打击,交感神经过度兴奋,肾上腺素水平会迅速增高。这原本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行为,可也会影响心肌肌肉的正常活动,造成心尖部球形改变,心脏跳动能力突然减弱,形成类似心脏病发的症状,比如剧烈胸痛或呼吸困难。小离本身就有重症心衰,突然的打击,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大夫说着停顿了一下,这家人始终都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家庭大事能让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受到如此打击,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心思重”已经不足够解释。“抢救过来之后,他的所有指标还在边缘波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所以昏迷?”

“这个么,”大夫推了下眼镜,“这个孩子我治疗这么久,他的危机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生命顽强,求生意识也非常强,总会化险为夷。这听起来很唯心,可人的精神,力量很大,对于治疗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尤其是对于这样情绪打击性的突发症状,在药物和治疗干扰后,心理疏导是很重要的环节。可这一次,他的意识很弱,几乎连点斗争和挣扎都感觉不到。在情况稳定的时候,我让家人和他说话,也几乎没有反应。”

大夫没有说出这样治疗背后的隐情,每个亲人在跟孩子说话,都有心电图和脑电波的检测。当舅舅的声音出现时,孩子的情绪波动很大,这不是积极的反应,而是一种痛苦的排斥,几乎立刻就可以造成心跳紊乱。

“让我来。”

大夫看了他一眼,“妈妈也病了,也许,他就是在等爸爸。”

并非刻意的一句话,让岳绍辉忽然心头一痛。

站在门口,看着一堆仪器监测下,白色遮盖的小身体。夏天的薄毯子很忠实地刻出他的瘦小,清晰得人心碎。小脑袋有点歪,伤已经看不到,可厚厚绷带把小脸裹得那么小,只有挺立的小鼻子。

一路来被焦急掩盖的自责忽然涌上来,岳绍辉有些承受不住,走到床边,俯身。太高大,还是不够近,屈膝,单腿跪下,高度正好。

点滴一点一点,毯子外的露着小手。他小心地想握在手心,可是不行。牵了两个多月的手,怎么不记得竟然这么瘦,这么小,针头扎在皮下突出地大,胀出发青的颜色,看得他心惊肉跳,不敢碰。

低头,孩子的气息几乎不闻,他不得不凑近,才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像在颤,在害怕…

他胆子很小,怕动物,怕雷声,可他说有爸爸在,就什么都不怕。那现在,在怕什么?

大手轻轻地抚摸在额头,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呼唤,“小离,我是爸爸。爸爸回来了,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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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监护病房外, 透过层层隔阻的隔离窗,安小素怔怔地看着,眼睛被泪水浸得发涩,小离的情况已经在心里念了很多遍,大夫一点点保守的话里都能被咀嚼出希望,弟弟一定会没事的, 他那么可爱, 还有好多爱没有给他…

看不到小离的脸, 目光看着病床前的椅子上一直俯在小离身边的男人, 安小素心疼得蹙了蹙眉。已经傍晚了,除了手表上的指针,病房里透不进一点阳光, 只有白惨惨的灯,时间像凝固了, 感觉不到一点流动。他弓着腰, 一个姿势许久都没有动过, 不酸么?不累么?

抬头看身边的老爸, 抱着肩,一副十分泰然的样子。

安小素轻轻咽了一口,哑着声说, “爸,Tony都在里面好久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

“你没听大夫说,他开口,小离马上就有反应, 而且非常活跃。生物指标已经在慢慢恢复,现在是最佳的唤醒时间,说不定明天早晨就能醒来。”

其实这个结果,大家都心照不宣。对人最残忍的折磨莫过于给了希望又夺去,小小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敢存在过的幸福,忽然获得,成了全部的支撑。失去,怎么能不崩溃?现在希望再次回来,就像溺水中出现的稻草,都会迫不及待地抓住,连生理的指标都是一样。

只是,人家大夫哪里说什么“最佳唤醒时间”了?安小素瞥了一眼自己加戏的老爸嘟囔道,“既然还要继续,让他先出来休息一下么,喝点水,吃点东西…”

“小离又要以为他走了,怎么受得了。”

“那送点吃的进去…”

“隔离病房怎么能吃东西。”

“现在正是北美那边的清晨,两天没睡了…”

钟伟良扭头,“你累了?”

忽然面对老爸的目光,安小素顿了一下下,“嗯?没…”

“你一个女孩儿家都不累,他累什么?大男人熬个夜还受不了,他泥捏的啊?”

安小素很想把自己舌头咬下来,闭了嘴巴。

“你陪妈妈回去休息,过两天我再跟你谈。”

谈什么?又要谈什么??再谈那也是我老公!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他。

内心戏足足的,然而面对老爸熬了几天的眼睛,安小素咽了回去。又看了一眼隔离窗里的一大一小,转身离开。

“小离!小离!!”

一天一夜,整整二十个小时的陪伴、呼唤,孩子的小睫毛终于颤了颤,慢慢地开启。可是,不知道是灯光的刺激,还是岳绍辉离得太近,他欣喜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映入孩子黑黑的瞳孔,各种仪器骤然响起!小离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心跳加速,监控室的大夫立刻冲了进来。

突然的大喜大悲,是病情大忌。岳绍辉马上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可是竟然一时判断不出是该走该留。被白大褂们挤到后面,眼看着瘦小的身体被埋没,岳绍辉有些不知所措,一回头,看到窗外的钟伟良,他眉头一皱,大步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一直站在窗口?”

话直冲冲地过来,一股质问的口气。钟伟良正焦心地看着里面大夫们忙碌,理都没理。

“不能这样!”二十个小时滴水未进,岳绍辉嗓音干涩沙哑,“你正在我身后,小离醒来就会同时看到我们两个人!”

“怎么?”钟伟良一开口,震着安静的走廊都嗡嗡的,“孩子只能见你不能见我?”

“他是昏迷又不是失忆!坏消息是从你口中听到,不管之前我说了什么、怎样安慰他,只要一醒来,看到你立刻就提醒他事情的起因,我在不在身边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甚至更糟糕!”

钟伟良咬了下牙,没吭声。

说到这里,岳绍辉顿了一下,“现在告诉我,那天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钟伟良一皱眉,“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您能配合我一下么?!具体内容是什么?”

疲惫、亢奋,眼前这个男人嗓音嘶哑、眼曝红丝,如果不是知道前因后果,他的样子真的像一个心焦的父亲。钟伟良只好想了一下,“当时是在商量应该告诉你不用再来江州了。”

好直接!岳绍辉咬牙,这显然已经是客气的说法,他完全可以想象当时钟伟良的口气,一定是让他离远点,从此不要再在他们家门前出现。

“只是这些?只是在说怎么告诉我不要再来?”

“大概就是。刚开始说没几句,小离就出事了。”

“有没有提到DNA报告?”

钟伟良摇头,“没有。”

“你确定??”

“嗯。”

得到这么个答案,岳绍辉扭头就走。钟伟良看隔离窗里小离似乎已经稳定下来,犹豫了一下也大步跟了上去。

眼看着岳绍辉一边匆匆走,一边低头在手机上找着什么,出了CCU监护区,直到了护士台,把手机递给值班护士。

很快打印好的文件递了出来,钟伟良一看,是那份有问题的DNA报告。

岳绍辉拿了快步到复印室,找不到涂改液,另拿了一页白纸裁下,遮住上面一行的“莫昂生物鉴定中心”,只留下了“DNA亲子鉴定报告”的抬头。

“你造假很在行啊。”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钟伟良肯定不是赞美,不过自己的口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岳绍辉没有抬头,用纸条把日期遮去,“小离虽然只有九岁,可比同龄的孩子都心智成熟,而且非常敏感,有你的那些话在前面,我现在怎样解释他都不会相信。”

重新复印一下,一份非常清晰、正规的DNA报告。

小离稳定下来了,大夫说这一次孩子很顽强地没有再闭上眼睛,而且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隔离窗外。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一样的高大魁梧,可是这样没日没夜,就是铁打的也已经疲惫不堪,大夫有些无奈,“我不知道你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对爸爸,我也没了信心。我意见是:还是让舅妈来,等孩子慢慢恢复些再接触你们。”

“不,”岳绍辉说,“不能再让孩子等下去。”

钟伟良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水递给岳绍辉,又对大夫说,“让他爸爸进去,这次不会有问题。”

岳绍辉把水一口气灌下,擦了下嘴,“一起进去。”

紧紧抿着发干的小嘴,苍白的小脸像冻僵了一样,比昏迷中看着还要小。大眼睛直直的,屏着呼吸,小家伙很坚强,嘴唇都憋得发紫,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尊小雕像。

钟伟良看着一阵揪心,这么多年养他,一直以为尽到了责任,怎么从来不知道孩子竟然这么渴望有爸爸,现在说错一个字,都可能断送这条小性命…

“小离,醒了?”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三个人对视的安静,岳绍辉伸手抚摸他的头,小脑袋居然艰难地往后挪了一下,虽然并没有挪开距离,却让大手停在半空。

“小离,爸爸给你看样东西,好吗?”

小家伙不点头,也不动,打着点滴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床单。

岳绍辉打开那页纸对着他,自己歪头凑在小脑袋边调整距离,不远不近,“能看清吗?”等了一下,温柔地解释道,“你看,‘拟子’就是你,‘拟父’就是爸爸。这二十个数字是基因座上的DNA分型指标,看不懂吧?我也看不懂。可是你看最后:父权指数,知道什么是父权指数吗?”

小鼻子快速地吸了一下,还是没动。

“父权指数是个比值,就是爸爸比另外其他的男人成为你亲生父亲的可能性大多少。你看,父权指数:36,640,198.05。这就是说要大3600万倍,说明什么?”

两只眼睛盯着那一串数字,很努力地想着,眉头都皱了起来,

“再看下面,父系可能性为:99.9999%。这个能看懂吗?”

小脑袋终于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

“对啊,”岳绍辉笑了,“小离刚学了百分数,这个数字接近1,意思就是:是的。”

“可…”

紧紧抿着的嘴巴好容易吐出一个字,声音很小,很小,仍然努力屏着气,“舅舅…说…你…不是…我爸爸…不让你再来…”

“那是因为舅舅舅妈舍不得你离开。”

小家伙急切地看过来,钟伟良赶紧点头,“是。你爸爸一来就带走你,我们见不到,不放心,舅舅就不想再让他来了。”

“舅舅…”直直的大眼睛突然就红,充了血一样,小脑袋努力往起挣,“舅舅…我…我想跟我爸爸…在一起…求求你…别让我爸走…”

“小离…”

“爸…爸爸…”不等钟伟良答应,带着针头的小手摸索着找打岳绍辉的大手,用力抓住他的手指,“爸…你别走…别走…等我再长大一点…行不行…”

针头和孩子细瘦的手指一起扎在岳绍辉心里,动也不敢动,另一只手臂将瘦小的身体抱进怀里,“不走!爸爸不走…”

再次裹进宽大的胸膛,小离狠狠吸了口气,哭出了声,“爸…爸爸…爸爸我好疼…”

两天后。

小离终于脱离危险,从CCU转到了普通病房。岳绍辉始终不敢离开半步,其他家人也都一直替换着陪在医院。

这天午后,安然送过午饭刚走,钟伟良去了设计院,小离吃得饱饱得睡着了。岳绍辉处理了几件工作上的事,合了电脑,靠在沙发上闭了眼睛。

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忽然鼻子上轻轻地有手指在捏。他没睁眼就一把抓住拽进怀里。

太用力,弄疼了她,轻声“啊”了一声,可是依旧紧紧抱了他,低头在他耳边娇声叫,“老公…”

“嗯…”

四月底,江州已经是初夏的天气,她身上连衣裙薄薄地透着她身体诱人的清香。头埋在她怀里,两朵娇嫩包裹在轻柔得似若无物的胸衣里,鼻尖一碰,颤颤的,他迫不及待地咬住。这几天安然和钟伟良都在,就算每天都能看到她,也说不了几句话,更不要说抱她 ,亲她。现在他只管闭着眼睛,揉搓怀中软软的人…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艰难地吁了口气。她这才有机会吻住他,他疲惫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心疼地落在唇边,“累么?”

“嗯。”

“睡不好吧?”

“还好。只是…”

“只是什么?”

“想睡你。”

没有睁眼,依然感觉她笑了,“我也好想你…”小舌探进来,又好好地抚慰了他一番,直抚慰得他疲惫的身体忽然满胀,而后很“善解人意”地离开,留他皱着眉咬牙。

“我给你拿换洗衣服了,洗个澡吧。”

“一起。”

安小素轻轻抵着他的额头笑,“一会儿爸妈来了,看我湿漉漉的怎么好?”

“还不告诉他们啊?”

“爸爸会不认我的…”安小素没底气地嘟囔着。毕竟,义无反顾地嫁给他是一回事,可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跑到赌城去喝酒赌博顺便结了个婚,那真的是另外一回事。自己疯、挨训也就算了,可坚决不能再让爸妈对他的印象打折扣,本来也不剩多少了…这一次,坚决不能再错!“再等等,等小离出院,我们在中国结婚,好吗?”

“好。”他很顺从地答应下,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那我去洗,你等着我。”

“嗯嗯。”

岳绍辉起身到浴室去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她拿来的是他在现场的那件黑色T恤,他笑了,穿在身上,肌肉很明显。每次他穿这件,她就总喜欢把他压在身/下为所欲为,小兔子!在暗示什么??必须要好好“教训”她一下!这么想着,血就热,他一把打开浴室的门。

可是,病房里,他的小兔妻已经不见了…

沙发上的钟伟良抬起头,看着浴室门边只穿着T恤和短裤的男人,随着水汽,鼻子里灌入一股熟悉的糖果香味。钟伟良皱了眉,心里头迅速把这个带着女儿味道的男人剁了几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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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尴尬…

对衣着形象, 岳绍辉虽然没有张星野那么要求精致可也有自己的标准,不在沙滩和球场上,是从来不以短裤示人的。哪怕就是和他的小兔子在山上小屋,上身光着,下身也是长裤。这下好了,这么私密的形象暴露给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又恰巧是Mr. 岳父, 而Mr. 岳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还处在对他的嫌弃和排斥阶段, 这特么就更尴尬了。

四目相对,钟伟良板着脸,明明坐着, 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眉头平展,目光看过来, 又冷又硬。岳绍辉觉得现在他眼里, 就好像正逮到欺负他宝贝女儿的一个街头混蛋, 直白得只剩下明晃晃的拳头。

语言如此苍白, 岳绍辉干脆安心闭了嘴巴,没吭声。

不远处这个带着水汽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是按不住的荷尔蒙, 出来看不到女孩碰上了爹,脸上的暧昧居然都不知收敛。钟伟良很艰难地忍了忍,看小离还睡着,站起身, “我有话跟你说,到外面来。”

“哦,好。”

钟伟良走了一步又回头,“穿上裤子!”

看他出了门,岳绍辉悄悄笑笑,赶紧去穿裤子。

VIP病区有可供病患家属使用的休息区。正是午后,没有人。岳绍辉走进去,见钟伟良已经坐在沙发上,他看了看,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水过去。

对面而坐,沉默。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离的那天,两人面对也是这样的沉默,岳绍辉记得当时钟伟良很直接地说,想立刻打死他。然后不容他反应地说了两点:第一,没有准备好,不许靠近小离;第二,不管跟小离怎样,都不许靠近小素。

短短几个月,仿佛重生了一样,两个人别说心境,连辈分都有了差别,这样的戏剧性除了沉默,还能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

不管脾气多坏,这是个马上就要被他喊做父亲的人。这两天,小兔子在电话里向他仔细描述了老爸是怎样为了那份假DNA报告和几十年的老友一家反目成仇、痛下狠手,此刻看着眼前这张板起的脸,对他的不喜欢简直直白得刺眼,岳绍辉却莫名被一种微妙的亲近感笼罩。

“我们中国有句古话,”终于,钟伟良开了口,“叫:‘既来之,则安之’,你知道么?”

岳绍辉蹙了下眉,并不知道这两个“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