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母子近年明暗动作频频,咄咄逼人,剑指嫡房已毫不掩饰。

过去,姜琨看着一双嫡出儿女的份上,宠妾不曾灭妻,董氏娘仨还能支应。

可这回。

哪怕很顺利回归,父子女间关系僵化尴尬那是必然的事,立足根本被损,麻烦很大。

姜萱蹙了蹙眉心,思量许久,又取出在码头新买的妆粉,给偎依在她身侧的姜钰仔细描补,并低声嘱咐:“登岸后,我们要万万谨慎,切不可被人提前窥破身份。”

姐弟俩正落单,明面上却生死未卜,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娄夫人必然会牢牢把握。若姐弟生还,提前寻得杀之,她及娄氏多年所求即可成真。

所以,登船前姜萱不但购置了妆粉,还另购两套粗布衣。她伪装成一个瘦削少年,让姜钰伪装成一个女童。

姜钰有些别扭,但知道轻重乖巧点了头。好在这平民家的粗布衣衫,其实男女都是一个样,他只要把单髻打散,梳成双髻就成了,没有太难接受。

姜钰本眉清目秀,重新给他描了妆,一个黄脸有些瘦削的清秀女童就出来了,可惜眼下有小块淡黑胎记,一下子变了下品。

姜萱怕招拐子。

完事以后,掏出黄铜手镜细细打量自己,她点了点头,看不出破绽了。

“我们下了船,先进城,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出其不意高调出现。”

高调出现,人所皆知,依姜萱对她这位父亲的了解,不管姜琨心里是如何作想的,他表面必然会欣喜若狂,将一双儿女接回去。

这样的话,就算正大光明归府了。

至于暗地里那些疙瘩。

“阿钰,你切记,回府后不得再提起此事,即便母亲跟前也是。对父亲初时可有些伤心,但必须在人后,过后,你需对他濡慕依旧,当此事从未发生。”

闭口不言,主动掩过,并濡慕尊敬依旧,才有可能将关系修复如昔。

姜琨的态度,对娘仨的生存空间至关重要。

此乃上策。

至于母亲董氏,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反而增添露出破绽的风险,暂时不打算告知她了。

“阿钰,切记,切记。”

姜萱握住弟弟肩膀,郑重嘱咐:“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可晓得?”

姜钰唇角紧抿着,脸上闪过不忿和难受,最后他认真点点头,“我知道的,阿姐。”

这对一个十岁男孩而言,真是一个非常高难度的任务,但他只能压下不忿,努力回忆昔日情感和态度。

姜萱轻叹一声,将弟弟搂着怀里,抚了抚他的发顶。

谁不想畅快肆意呢?只是现实面前,先把生存问题解决了才能想其他。

……

顺风沿水而下,大船行得很快,从泸水入淄水,再抵达临淄码头,也就一个昼夜的功夫。

次日午后,大船抵达目的地,下锚靠岸。

一船人立即蜂拥而下。

姜萱提前牵着小弟下了一层等着,她留心观察着身边的船客,有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儿女,两个较小得抱着,还有大大小小的行囊,提都提不过来,剩下那个最大七八岁男童蹦蹦跳跳往前头,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他父亲立即要骂,姜萱上前两步,将男童扶起,放粗声音笑道:“小心些,挤下水就麻烦了。”

她顺势牵着男童走在孩子父亲的身边,孩子父亲连声道谢,姜萱微笑,和他交谈。

一行人顺着跳板下去,看着像一大家子似的。

姜萱牵着男童,和这家人一起挤过熙熙攘攘的码头,直至出了码头范围,人流减少,她才放手,挥手和这家人告别。

寻个摊子买了两碗粗茶,和另一伙人挤一张桌子,姜萱这才将视线投向码头,细细打量。

方才不敢左顾右盼,唯恐露馅,现在出来后这么仔细观察,没多久,便发现有些不对。

有些汉子不断在码头内穿行着,不似旅客也不是摊贩,正里外徘徊,不动声色四下睃视,重点是船那边涌下来的旅客。

码头有人巡逻,这不奇怪,甚至在此谋生的扒手小偷也不少,都是类似动作的。只不过,引起姜萱注意的这些人,个个腰挺背直,步步匀称,布衣打扮再寻常,都无法彻底掩住通身军旅气息。

这是营中兵卒。

将麾下兵丁遣出,乔装守在码头等待暗寻,谁的人,不言自喻。

果然。<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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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萱垂眸,一口将碗里茶水饮尽,低头拉弟弟站起转身,附耳低低道:“码头有娄兴的人,去临淄城的路上及城中,必然还有。”

需慎之又慎。

……

姜萱判断得一点不错。

临淄城,信阳侯府。

一辆华美大车在护卫簇拥下自侧门而出,缓缓驰往西城的金华寺,进香添油后,并未一气儿折返,而是“顺便”去了位于金华寺不远的娄府。

三面环了轻薄纱丝的香木大车,下来一个身穿水红色拽地长裙的娇美妇人,丝织物华贵,美妇身姿纤楚雍容华贵。

这正是信阳侯姜琨的爱妾,娄夫人。

娄夫人一入正厅,其兄娄兴已等着她了,挥退下仆,她立即问:“如何了,可有消息?”

这是姜琨回来的第四天,也是娄夫人命撒开人手至各水陆要冲乔装暗搜的第四天。

娄兴眉心蹙起,摇头:“还没有。”

娄夫人面色一沉,这样下去不行,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契机,若不能除了姜萱姐弟这块绊脚石,她必饮恨终身。

娄兴如何不知?

娄夫人母子的利益,就是娄家的利益,他只有更尽心尽力的,可是问题是暗下行事到底处处掣肘。

临淄这么一个青州最繁华的城池,每日来往多少人?动作小了人手不够,动作大了怕被主公知悉。

娄夫人踱了两步,抬头:“大兄,你再添人手,码头、 各陆路要冲,还有城中,都撒开来找,若这对姐弟真活着回来,务必要先将人暗中截获!”

娄兴一惊:“阿妹,这么大的动作,怕会被主公知悉!”

“就是要让他知悉。”

娄夫人此举,就是要试探姜琨态度。

有娄兴在,她在军中耳目灵通,已知晓了同车奔逃,最后独姜琨成功逃出,而姜萱姐弟不见踪影的事。

姜琨对外说,是奔逃过程中被迫分开了。

但娄夫人一句不信。

说来,她也是甚了解姜琨为人性情的,她心里有某个猜测,其实已经是真相了。

她也早断定了真相。

处处制肘,她索性直接试探姜琨的态度。

姜琨好名,她知,倘若姜萱姐弟不死,那疙瘩肯定落下了。娄夫人就是要试探这个疙瘩到了什么程度?

要知道,姜琨正值壮年,膝下可是不缺儿女的。

能为性命弃第一次,那有无可能为了名声弃第二次?

她就是要大动作,刻意不隐瞒姜琨的大动作,若他不悦,他们就顺势收敛了明面的动作,表示听令。

娄夫人并不惧怕姜琨知晓自己对姜萱姐弟有不利之心,后宅明争暗斗他不是不知道,只要不触犯他底线的可以了。

服从命令,全无二心,姜琨就能容你。从前姜琨的底线是不许伤及性命和致残受伤,那么现在呢?

经了这么一码事,姜琨的底线可有调整?

娄夫人决定试一试。

倘若一如旧日,那她就转明为暗。

但如果不是,那……

她觉得,这个几率并不小。

娄夫人一双精描细绘的美眸闪过厉光,“要快!那丫头是个有成算,若被她顺利摸回来,恐会生变。”

第9章 第9章

临淄,信阳侯府,前院大书房。

巨大的梁柱,阔大的门扇回廊,精兵亲卫持刀林立,气氛肃然。有一青年将军信步至近前,门外亲卫立即拱手:“见过姜校尉。”

被叫起后,亲卫立即入内通禀,很快,姜琨就把人叫了进去。

“阿钦?”

姜琨捏了捏眉心,回来至今他都忙着调整布防,以防彭越趁机进攻,饶是他精力充沛,也甚觉倦怠。见人进来,问:“营中军械查整如何?兵马演练呢?”

说话间,他扔下笔站起,活动一下筋骨。

语气亲近,姿态随意。

“禀叔父,军械足备,重点后未见纰漏;连日来,营中白昼夜间接连演兵,未曾懈怠!”

这青年将军高大颀长,浓眉大眼皮肤白皙,颇英俊,轮廓有几分姜琨的影子,却原来是他的嫡亲侄子,姜钦。

姜琨有一同母胞兄,可惜少年早逝,独遗下一子。姜琨十分重视侄儿,幼时亲自教导武艺,长大又亲自指点军务处事,即便放在亲儿子们里头,这也是头一拨的待遇。

叔侄关系极亲厚,因而姜琨“唔”了一声后,重新坐下后抬头,却见侄儿面上有些犹豫,欲言又止,他便道:“婆婆妈妈做什么?有甚事赶紧说来。”

姜钦忙禀:“叔父,侄儿今早听说李平将军训斥麾下懈怠,欲多演训。娄兴将军便自动请缨,揽去巡城之责。”

非常时期,为防兖州细作作乱,姜琨一回临淄,就从营中调出精兵巡逻城内城外,确保太平。

由于还要演兵,这任务就由留守的几员大将轮流抽麾下兵士负责。李平和娄兴,皆在其中。

李平嫌弃麾下军士不够精炼,正欲多操演备战,却被轮到日子的巡逻任务打断,抱怨两句时被娄兴听见了,后者便主动将此事揽去。

若是平时,倒没什么,只是此时姜萱姐弟生死未卜,娄兴,娄夫人,姜钦心里不禁生了些异样。

此时特地在姜琨跟前提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毕竟姜琨肯定不需要他告知的,不管包揽还是调换,涉及军务安排就没有私底下,李平和娄兴肯定已报予姜琨。

姜琨闻言,眼睫动了动,目光投在案上正打开一封军报上,他的手捻住,指腹微微摩挲。

这封军报,正是方才李平娄兴送上的,简简单单一件事,他打开了足有一个多时辰,都未曾下笔批复。

垂眸,将那数十个字又看了一遍,眼睑遮挡下,他眸光变幻,晦暗不明。

诸般思绪,一瞬闪过,最终他提起笔,批了一个“可”字。

笔浓墨饱,十分清晰的一个可字,写下后,某样不为人知的决定如天平骤倾斜,“砰”一声重重落地。

再抬眼,姜琨神色已恢复平日干脆果断,将军报随手递给侄儿,“去给李平和娄兴。”

而后奋笔疾书,再不看一眼。

……

娄夫人得讯,大喜过望。

“好,好,太好了!”

果然,她赌赢了!

她立即叮嘱兄长:“大兄,你尽可能增遣人手,务必尽全力,一定要将那两个小崽子拿住!”

“随意留口气,交给我即可。”

她此言,当然不是因过分仇恨姜萱姐弟,务必亲自刃之。而是分寸。不让兄弟真沾手姜琨子女的性命,最起码“事实上”不能。

娄夫人走到今时今日,凭借的可不仅仅是母家和美貌。

“我知。”

娄兴也是精神大振,只喜过之后,他有些迟疑,“若察觉不妥,怕他们不来。”

增大力度搜寻,既有姜琨默许,这不是问题。现在怕的反而是,姜萱姐弟若真侥幸不死回来,要是察觉,心生警惕反会远离。

“不会的,你且放心。”

娄夫人闻言,挑唇一笑,信心十足:“有董氏在,他们必来。”

……

姜萱已抵达临淄城门下。

临淄乃青州第一大城,人来客往摩肩接踵,从东郊大码头至城门这一片,繁华程度并不逊色于城内,屋舍鳞次栉比,民宅客舍酒馆食肆应有尽有,青石板大道上人声车声喧嚣不断。

对姜萱而言,这最合适不过,她带着弟弟左绕右绕,在傍晚安全抵达城门外。

第一个难题来了。

非常时期,城门把守很严,门洞左右设了卡哨,出入皆要受检。她观察一会,这检查还有些仔细,会搜身。

“我们先去用晚膳。”

姜萱打算入夜再进,临淄有夜市,规模十分之大,每每入夜时分人流暴增涌入,检查肯定得放松的。

到时再设法混进去。

于是,姐弟俩寻了个小食馆,先吃了晚饭。

姜萱琢磨着,要不试着找个商队,看能不能蹭一蹭,这样更安稳。

这般想着,匆匆吃了饭就起身,谁曾想一出食肆大门,她立即发现不对。

那些乔装搜寻的布衣精兵多了许多。

这位置是城门附近一小巷巷口,往喧闹的人流中骤望一眼,竟就发现十数名疑似对象。

竟比先前添了一倍不止。

且有几个正往这条巷子走来。

姜萱眉心一蹙,立即压了压帽檐,拉着弟弟快步退入巷内,闪进了一侧小横巷避开。

“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现在就进城吗?”

姜萱并未立即作答,心下正琢磨着事。横街不长已走到尽头,可以望见城门,她看了一阵,发现方才的不是错觉,乔装搜寻的精兵确实多了很多。

她抿唇,打量周围几眼,正要拉着弟弟离去,却听姜钰“啊”了一声。

声音不高,却带惊喜,他拉了拉姜萱,姜萱回身一看,却见城门处“哒哒”马蹄声起,一银甲青年将军正率亲卫从青石大道尽头转出,打马直奔城门而来。

这青年将军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正是姐弟二人的堂兄,姜钦。

姜钦和姜萱姐弟关系很好,姜钰一见心下一喜,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才要呼唤,一只手及时捂住他的嘴,一拽,将他拽了回来。

姜萱拉着他连退几步,退入巷子,“哒哒哒”姜钦飞驰而过,直直奔入城门。

“阿姐,怎么了?”

姜钰急又惋惜,回头压低声音,面露不解。

说寻个合适机会,堂兄不就是吗?

“我们先看看,大兄常常出入城郊军营,机会不少,我们看清楚再来不迟。”

姜萱心里

不安,方才她就打算暂停计划,先观察清楚再行动的。

临淄消息一概不知,犹如聋子瞎子,实不可莽撞。

……

再说姜钦。

将批复后的军报送了给李平娄兴,他去了一趟军营,回来一路,无需过分留心,便有所察觉。

入了府,回了自己的院子,入外书房屏退下仆,他坐下,静静垂眸沉思。

手里习惯性捻动一串佛珠,他不信佛,但他去世的父亲信。他父亲去得早,没能留下太多东西给他,这佛珠就算是一个。

佛珠圆润光泽,大拇指捏着一颗颗转动,他垂眸盯着,窗扉半掩,投下一片暗影。

良久,他站起,拉开木屉将佛珠放回去,而后转身出去。

他去了西院。

西院是府里太夫人所居之地。

吴太夫人出身东平国,乃东平王之女,封翁主。年轻时金尊玉贵,至中晚年虽皇权式微,但她儿子却雄踞一方,一生显赫居高。

西院正房,宽敞明亮的室内,檀香浮动,摆设古朴简洁却隐见高奢,正中那张三级黄杨木围屏坐榻之上,一个鬓染银霜的老妇含笑招手:“大郎快来。”

“今早不是来了一回么,怎么这会又来?”

姜钦俯身见礼,笑:“有些空闲,难不成祖母不许我来?”

“这皮猴!”

笑骂一声,祖孙二人说了两句,吴太夫人就问:“可有钰哥和萱娘的消息?”

这话,吴太夫人每日至少问几回,儿子请安她问,孙子请安她也问。

姜钦端茶盏的动作一顿,慢了一息,才道:“未曾。”

他低头呷了口茶,却有些烫,微嘶一下,将茶盏搁回几上。

问候了老祖母,说了一阵子话,吴太夫人也没多留孙子,便催促他自忙去。

“孙儿告退。”

“去罢。”

姜钦一走,吴太夫人笑意便敛了起来。

孙子是她养大的,方才那一瞬迟疑,没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到了解姜琨,可能这世上任何一人都及不上吴太夫人,眉心收拢,她招了心腹嬷嬷来,“让人去寻李平,就问……”

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李平原是她陪嫁卫队长的亲孙,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嬷嬷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左右,便匆匆折返。

“你说什么?!”

不好预感落实,吴太夫人“霍”地失态站起。

抿唇,来回踱步,许久,她问:“府里什么动静,董氏呢?”

嬷嬷忙禀了,“大夫人心急如焚,夜不能寐,不断打听外头消息。”

又将府内较大的动静禀了一遍,包括娄夫人去了几次金华寺祈福还愿。

正午时分,阳光直直洒在屋檐上,深秋时分室内却冷,吴太夫人立在门后的阴影处,神色晦暗不明。

许久,她令:“去吧,你去将娄兴近日的动静透于董氏知。”

董家早败落,董氏在军中无人,无法得知外头暗流涌动,姜萱姐弟已危机四伏。

嬷嬷领命而去。

在原地立了片刻,吴太夫人去了佛堂,如平日一般跪在蒲团上。

只她却未曾念经,沉默半晌,喃喃道:“孙儿孙女,活命就好。”

至于董氏……

她闭上眼睛。

……

“怎么样?!”

信阳侯府东院,董夫人一见心腹嬷嬷归,立即疾步急问:“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