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主产麦黍,豆也算多,但稻就很少了,基本不怎么种。

“嘿,并州哪有什么稻?这边种不好,得从徐州兖州运过来。豆黍的话,还行,本地产也可以。不过麦的话,成色好一些的,也是从冀州运过来的。”

姜萱“哦”一声,记下后,又作惊讶:“那岂不是要过太行?这路不好走吧?”

“太行山自然不好走。”

管事十分嫌弃摆摆手:“除非较近,否则当然走水路,即便是逆流而上,那也比八陉好多了。咱们上郡的粮船,一般在绥阳靠岸,绥阳码头水深。”

说起这些,管事话匣子立即打开,接着又指了指后面几车:“不过像这种中价的麦,却是我们并州的,色泽虽差点,但麦香浓郁,入口一点不差。太原、上党、西河,就能收到很多货,不但本地销,还会运出去,运去司州荆益等地。”

至于为什么不往徐州豫州运,那肯定是冀州兖州麦子物美价廉,竞争力更强。

姜萱秒懂,也不打断,只听着管事侃侃而谈,偶尔问上一两句。

这些信息,她都暗中记下。

等货卸完,姜萱大致能粗略了解并州的粮食格局了。

差不多了,深入些的下次再来,甘氏这边粮车都收拾好了。

姜萱算了账,给管事结了银子,最后她问一句,“管事的,你们甘氏有盐么?我这还有点地方,想卖点盐试试。”

除了粮,盐也是她的目标。

不成想管事摆摆手:“没有,咱们没有盐。”

见姜萱有些惊讶,毕竟贯通南北的这么大的一家商号,他接过银子,笑道:“盐这玩意,关系不够硬,贡上去不够多,难啊!”

盐在如今,可是个金贵玩意,老百姓吃不起盐的不少,吃得起的,一年到头的收入基本都给出去了,而且还得淡食。

制盐技术不过关,产量上不去,再加上地域限制,只要沿海的州郡才能产盐。

这完全是卖方市场,商人想贩售盐,得过硬的关系,还得用大量的银子开道。

甘氏其实是并州本土商号,后续逐渐发展出去的,钱有,但沿海商号比人脉是劣势,索性不沾。

据管事说,这其实是常态,内地商号做盐的都少,涉及基本都是二道贩子。

姜萱闻言,很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没太耿耿于怀,盐接触不到就先放在一边,她把粮理顺先。

和管事告别,她就往前头去了。

算了帐,再把这个月的月钱发了,并告知下个月开始有奖金,工作优秀的三人会获得。

众人欢呼,又干劲十足,连收拾打烊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映在店门口的石夯地面上,忙忙碌碌已到酉正,该打烊了。

伙计们十分利落,仓库锁好,大门门板安上,而后和姜萱告别离去。

陈小四最后一个走,“卫将军还未来啊?要不小的再留一会?”

这卫将军,说的就是卫桓,其实他未到将级,不过陈小四不懂,一律称将军了。

这地儿是虽治安不错,但到底是军户区外,若卫桓不值夜,便来接她,若是值了,她就让店里的黄婶子陪她走一段,到入了军户区大门。

陈小四是个很机灵上进的,知道粮行易主正是力争上游的时候,很是积极。

姜萱也爱用这样的人,会办事,不生叛心即可。

闻言,她往外望了望,夏日天黑得晚,这会还算亮堂,她就是说:“不用了,我等会先把门在里头拴上就是。”

卫桓大约被什么耽搁了,迟一点无妨。

他不会不来,即使偶尔临时状况得留营,他也会打发人回符家,让婆子过来。

保准不会忘了她。

姜萱一点不担心,让陈小四回去就是,不用担心。

等人出去,她就把门拴了,等卫桓来了再开。

第24章 第24章

卫桓今日确实不需宿营值夜, 他前几天才值过,轮不到他。

不过,这两天军中发生了一件不算太小的事, 由城中捕获的西羌细作引起的, 查审到最后牵扯到军中, 扯了大大小小十余个藏匿军中的暗线。

这两日都在弄这个,沸沸扬扬的,所以卫桓今儿下值略晚了些许。

一出军营大门,他立即扬鞭打马。

膘马疾奔而出, 符非符白等人连忙跟上, 头回见面那大白牙何浑慢了半拍,嚷嚷:“哥哥怎么走这般快!等等我!!”

赶紧抽了两鞭。

这群小伙子,如今都是卫桓的迷弟。即使卫桓冷清不合群, 也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澎湃热情,年纪小的喊哥, 二十出头实在不好意思蹭, 就喊兄弟, 跟前跟后,他们是觉得卫桓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这不对么?

他们和符非符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符非符白的表兄弟,就是他们的表兄弟。

也就是符亮那个装模作样的讨厌家伙例外罢了。

一群年轻的戎装小伙“呼啦啦”过去,穿过营门, 直入军户区。

何浑抱怨:“哥哥每天下值都这么急, 昨儿我好险没赶上。”

他十分羡慕符非符白, 也是锐建营的,不似他们,总有些距离。

符非哈哈大笑,得意斜了何浑一眼,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郎这不赶着去接我姜姐姐么?”

他挤挤眼睛。

一群小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弄眼,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每天急急去接,风雨不改,大家都觉得自己真相了。

其实姜萱姿容性情皆是上上等,心动的人不是没有的,但因此俱打消了念头。

何浑起哄:“我哥哥和姜家姐姐最般配了!”

郎才女貌,大家也觉得很配的,一个个心照不宣,打趣话都明白得紧。

唯一不明白的,只有卫桓,他皱了皱眉,这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天色渐晚,他心里急,也不理会,见街口已到,当即一扬鞭,加快冲出。

......

拴上了门所,屋里暗了下来,姜萱便点上一盏油灯。

豆大的火苗微微跳动,她伏案在灯下,略略回忆,然后将之前和甘氏管事谈话得到的讯息记录下来,整理好,又细细看了一遍。

稍稍忖度,便听见门外马蹄声响,“嘚嘚”清脆蹄铁落在石夯的街面上,快速由远至近,倏地在店面门前刹住,膘马长声嘶鸣,来人利索翻身下马。

“笃笃”两声敲门。

“阿寻?”

是卫桓。

“哎——”

听到马蹄声那会,姜萱就站起身往外,先扬声应了,又快步行至门板前,把门拴打开。

卫桓打开门进来。

今天他赶得急,没有卸换,仍旧一身玄色轻甲,脚踏军靴,腰肢紧窄肩背挺直,端是少年英姿飒飒。

姜萱说他:“赶这么急干什么?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这夏日炎炎,穿这一身可闷得很,她叮嘱:“下回卸换再来不迟。”

卫桓“嗯”了一声。

不过这情况也不止遇上一次了,姜萱每次都说他,他也每次都应得好好的,可下回还是这样。

姜萱无奈,只得掏出手帕递给他,让把脸上的汗擦了,又叮嘱:“赶紧把绿豆汤喝了。”

下午熬时,特地给他留的。

卫桓便到柜台后面坐下,揭开食盒,端绿豆汤出来喝,他看见案上姜萱记录的东西,顺手翻了翻。

姜萱收拾东西走。

也没什么好收拾,该弄的都弄好了,她只翻出一个包袱皮并几张黄纸,去了厨房。

店里中午管饭,有个小厨房,她揭开熄了火的蒸笼,把中午吃剩的饼子包起来。

店里的中饭任吃管饱,但基本每天中午都会剩。

且这剩的还有点多。

这自然不是黄婶子的失误,她是有意的。

有意这是做什么?

其实说来这里面的原因,开始还是偶然。包饭难免有时会剩一点的,姜萱也不在意,不过午睡醒后,兼厨娘的黄婶子就来寻她。

听提到饼子,初时姜萱还以为她想拿回家,不想黄婶子却怯怯问,剩饭吃不完,要不给后街的小乞儿拿去?

姜萱这才知道,她新盘粮行的后街,生活着好些小乞儿。

想来也是,这年头哪有什么真正安乐的地方?定阳算好的了,是军镇,比其他地方安宁不少,但无依无靠沦为乞丐的人也还是不少。

青壮年的,有些力气的,倒还好些,那些孤儿寡老身有残疾的,住无片瓦,吃不果腹,更更可怜。

黄婶子壮着胆子问了,姜萱同意的。

后来又这般两回,黄婶子也知新东家不是个硬心肠,渐渐的,在这一主一从的默契下,这每天的饼子都剩不少。

黄婶子今儿下晌请假,这饼子还在这。

姜萱便用黄纸包成几包,放进包袱皮里提着。

卫桓已经把绿豆汤喝了,碗也洗了放好,二人一同出店,他把门锁了,正要伸手接过姜萱手里的小包袱,她却摆手不用:“我们先去后街一趟吧?”

卫桓不解,不过还是应了。

二人便绕往后街去了。

后街没这么平正,几条是黄土夯的小巷,颇冷清,没什么行人,只见些矮小瘦弱的褴褛身影缩在檐下,都是些孩子,三四岁有,五六岁也有,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一群小乞儿。

绕到第一条巷子,听得脚步声的乞儿们纷纷抬头,瞥见姜萱卫桓先是失望,而后眼睛落在姜萱手里熟悉的包袱皮上,却瞬间眼前一亮。

一个较大的孩子奔了来,距离四五步怯怯站住,小脸黄黄凹陷,眼睛显得尤其大,正巴巴看着姜萱。

姜萱打开包袱,取了一个黄纸包给他,他一喜,“嗖”地接过了,奔回去,巷子里头的小孩子立即围拢上去。

卫桓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姜萱往前走,第二条巷子没胆大的上来,她一边在巷口放下一个黄纸包,一边回头笑:“中午剩了些饼子,天儿热,放不住。”

说是这么说,只是卫桓一看小包袱那量,就知不对,包饭哪能剩这么多?

卫桓蹙眉:“那厨娘不是个好的。”

“你明日把人换了罢,留不得。”

这是以为厨娘哄骗年轻东家了,姜萱笑:“不是,这是我默许的,非她自作主张。”

她便将里头的典故说与他知。

卫桓这才把换厨娘的事搁下,不过他并不赞同:“你还信?”

一路上还没吃够流民的苦头?

青州至上郡这一路,姜萱确确实实是吃了许多的流民的苦头,拥堵官道,不怀好意,诈骗偷窃,明强暗杀,什么样的苦头都有,印象可真够深刻的。

不过闻言她却笑:“也不能这么说,流民中也不全是坏的。”

不能以偏概全不是?

卫桓轻嗤一声:“那你遇上了几个好的?”

没攻击他们,却不代表就是好的。

“这么多的人,总有的呀。”

姜萱相信有好的。

正如她一直相信世上的存在善意的。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说起上一辈子,其实姜萱的人生也挺跌宕起伏的。前面十八年,她是个心脏病患者,不能情绪多起伏不能大哭大笑,身体孱弱很多时候不能去学校上课。

但她还算幸运,家境富裕,有一对很疼爱她的父母。

前面十八年,虽病痛缠身但幸福,一家三口唯一的愿望,就是等她长到必须换心的年龄后,可以遇上一个合适的心脏。

那年姜萱十八岁。

她的心脏非换不可了,也找到了合适的心源,只很可惜的是,在这一年,她父亲生意出问题了。

打官司,公司破产,彻底倒闭,她父亲受不住,从高高的十五层一跃而下,终结了自己的生命,遗下惊慌失措的孀妻病女。

那是姜萱一生里最混乱最无助的一年,一度,她以为自己也会紧随父亲而去了,因为她换心脏的手术费都没了。

不过后来,她还是顺利把心脏换了下来。

她得到了社会的爱心捐助。

术后恢复,各种复查,甚至她的大学费用,都是从这里来的。

在她人生最晦暗的时候,社会对她伸出援手,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给予了她新生。

她一直铭记于心。

之后的姜萱,一直积极努力生活,并一直热衷于大大小小的慈善公益活动。

在能力之内,她从来不吝啬于助人一臂。

所以即使这辈子,她生在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世道,她还是坚信,人间有善意。

或许少了,但它肯定有的。

“我予不过滴水,于受者或许就是活命涌泉,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在不招惹危险的时候,姜萱很愿意出一份力。

她回头笑道:“你说对不对?”

只卫桓低低冷哼:“旁人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相干?”

他没理这些,只打量巷内,不见危险才收回视线,由得姜萱继续。

扫过那群小乞儿时,他眉目清冷依旧,神色漠然。

卫桓只关注他要关注的人,并牢牢护持,以前是卫氏,如今是姜萱,外搭一个姜钰。

除了她和她弟弟,最多,就另外还有一个符石能得些关注。

仅此而已。

再也没有了。

这一辈子,旁人从未对他有分毫怜悯爱惜,他也不需要,他更不会去怜惜旁人。

姜萱是不赞同的,只想起他的身世,心下怜惜。他偏执,他孤冷,他少了仁爱之心,却不能怪他,这些都不是他的错。

无人指引,无人教导,他从小到大经历的都是恶意。

姜萱却是不愿意他一直这般的,卫桓在她心中,亲近即如阿钰一样,看着心里怜惜又难过。

有心想教,却想着卫桓这性子,寻常法子只怕不好使,她想了想,说:“你这么说也不对。”

“你如今都从军了,需知军中最是讲究义气合作,生死热血,你这般长久下去,只怕不利发展。”

姜萱这另辟蹊径劝教,说的却也是实话,军队讲究团队拼杀,兄弟情谊,抛头颅洒热血的义气,有道同趴过一个战壕是最坚固的关系,这还真不假。

卫桓这般,短期还不觉有什么,长久肯定会出现弊端的。

将最后一包饼放下,姜萱折叠好包袱皮,搁在他的马鞍侧,两人并肩而行。

“你说,我说的可对?”

她侧头,笑着说。

夏天的风热,斜阳映照着,屋檐墙巷映上一层金辉,风拂过,她一缕细碎的散发微微被吹起,白皙如玉的脸颊镀上一层暖色。

姜萱其实很美,五官精致并不逊色于卫桓,婉柔姣美的一张脸映着夕阳,仿佛会发光似的,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但卫桓最先看见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

明明是烟笼雾罩的一双含水眸,本该柔弱迷蒙的,偏偏她眼神却极明极亮,穿透了那些水雾,灼灼生辉,教人第一眼就被吸引住目光。

卫桓忽想起二人重逢她救他那一日,昏厥转醒,当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双眼睛。

乍然放亮,她又惊又喜,饶是狼狈至此,也露出了笑意。

一眨眼,快一年过去了。

回忆往事,有些怔忪,回神后,不知为何,卫桓忽想起之前符非一群小伙的暧昧打趣。

“我哥哥和姜家姐姐最般配了!”

一愣。

马上摇头。

卫桓从没想过,也不认为是,不否认姜萱在他心里很特别,独一无二,是最重要的,但不是这种关系。

他心想,是伙伴,是家人。

此时,卫桓就是这么认为的。

胡乱应了一声,至于符非那群口无遮掩的小子,他打算明日就告诫他们不许再胡说八道。

第25章 【明天22时更新,加一更】

斜阳, 牵马,缓缓而行。

两人低低说话,就这么一路走了回去。

晚膳, 洗浴, 和往常一样, 将姜萱姐弟送回房后,卫桓就回屋睡下。

躺在床上,他却没有马上阖目,而是盯着靛蓝色的帐顶, 凝目思索。

傍晚归家时, 姜萱的教导和劝和,他是没怎么吭声应和的。

只不答归不答,他却将那句“需知军中最是讲究义气合作, 生死热血,你这般长久下去, 只怕不利发展”, 给听进去了。

她说得很对。

卫桓没进过河间军, 但到底是在颉侯府这个军事核心之地长大的,耳濡目染, 他很清楚军旅里头是怎么一个风格。

这样下去,确实不行。

他还得发展心腹部属,将势力握紧在自己手里。

……

察觉出这是绕不过的障碍, 卫桓立即做出调整。

次日, 卫桓与徐乾又战了一场后, 酣畅淋漓,徐乾翻身下马:“卫兄弟,下值咱们兄弟去喝酒,这回你可不能再推了!”

徐乾喊过很多次去喝酒,卫桓却未答应过。他不好杯中物,更不喜与外人多接触,相约喝酒更是不能有的事。

他毫不犹豫拒绝了,只道不爱喝酒。

徐乾十分遗憾,只是却没气馁,他是真心要和卫桓结交当兄弟的,不,他早就觉得自己和卫桓是朋友兄弟了。

这不,一逮上机会,他又来大力邀请。

兄弟这样不行啊,太清冷了,男人就该大碗酒大块肉,豪爽畅快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次卫桓却道:“好。”

徐乾大喜,哈哈大笑,一拍卫桓肩膀勾住:“对!就该这样!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多喝自然海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