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平见符亮脸色十分难看,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符亮是刚从他爹帐内回来的,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邹平眸光微闪,问:“又是你那卫家表兄弟?”

符亮抱怨过不止一次,很多消息来源也是从邹平这边得来的,被一问,当下压不住心中郁愤,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也不知,这是我爹还是他爹,我苦苦哀求都不应,偏就是顾着那小子。”

符亮咬牙切齿:“也不知他给我爹喝了什么迷魂汤?!”

神色阴郁,目光怨毒,白皙俊朗的面庞竟有几分扭曲。

邹平盯了他半晌,忽探身近,低声:“既如此,不妨将他除去。”

他做出一个一剑封喉动作。

符亮一惊,大喜,忙回头:“可以吗?邹伯父?你有法子?!”

邹平也是裨将,虽管的军需,但也是从军多年的人,人脉自然是有的。

一时心脏狂跳,符亮低声急问:“邹伯父,你有什么法子?”

邹平又盯了他一会,才附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大军明日入夜倾巢而出,按计划袭战西羌,西羌已得报,正在备战迎敌。”

这个不出奇,定阳军动作不小,西羌的哨报和细作,本来也没打算能瞒得过的,届时各看本事。

是不出奇,只邹平就这么平铺直述出来,符亮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没在意,只专心听除去卫桓的法子。

邹平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耳语:“若得了进军路线图,送去西羌,让羌兵提前设下必死伏圈,他定一去无回。”

什么?

进军路线图?!

送去西羌?!

符亮一悚,险些惊呼出声,被早有准备的邹平伸手,即时捂住嘴,他立即回头望去:“……邹伯父你?!”

一脸惊悚,嘴被捂住声音含混,但两人都懂的。

邹平耸耸肩:“从军拼杀,脑袋挂在裤腰上,要么为权位,要么为钱财。这年头乱哄哄的,我只是想给多攒些家底。”

“你放心,那边会不知晓我的身份。”

符亮狂跳的心这才缓和了些,可想想他摇头,若定阳军大溃甚至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邹平道:“那自然是不可能多给的,咱们只是想得钱财。”

他说:“像昨日丁大公子贪功冒进,他那支损兵折将,不也是没事。”

符亮一想,也是。

邹平附在他耳边:“就一万八千的一小支分兵,我们得了钱财,又除了那个姓卫的,何乐而不为?”

“可,可我们哪有进军路线图?”

“我们是没有,你爹不是有吗?”

符石是陆延手底下的裨将,他这人上阵冲锋不算了得,不过处理文书和绘画舆图的能力却十分出色。全军总进军路线图他未必有,但陆延所领的左路分兵总图,他肯定沾手。

“你去你爹帐内找一找,若找到了,就描一张出来。”

昏黄沉沉的火光中,邹平半张侧脸隐在阴影内,语带蛊惑:“如此,必能除了那姓卫的小子,一劳永逸。”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符亮呼吸变得粗重,鼻翼翕动,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邹平垂眸看着,这才无声把藏在袖中的短匕收了起来。

他拍了拍符亮的肩:“你仔细想想,若有意,今夜就得将东西给出去了。”

第33章 第33章

邹平说完, 就走了。

留符亮一人在帐内独坐。

他低着头,脸色阴晴变幻,久久不动。

直到油灯灯芯烧到杂质, 骤“嘶嘶”几下轻响,他骤然回神,“霍”地站起。

小滴漏“滴滴答答”,距离他离开父亲帐篷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若要动手, 需立即动身, 否则就不保险了。

一阵冷冷夜风灌入帐内, 豆大的火光“噗噗”几声险些熄灭,帐内忽明忽暗, 越发显得窄小.逼狭。

符亮蓦地抬脚, 往帐外而去。

脚步初时有些慢,几步后就快了, 匆匆往符石营帐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 他问:“我阿爹呢?”

守帐亲卫禀:“符将军去了陆延将军处,还未回?”

“还未回吗?”

符亮蹙了蹙眉:“罢, 我进去等吧。”

话罢, 他撩帘入内。

这是常事了, 亲卫也未曾阻。

钻得这唯一空隙, 入内后, 符亮未敢莽动, 先坐着听了一会外头动静, 而后站起迅速翻找。

这非休憩时,帐内灯火是常明的,因此给予了符亮方便。出征在外,营内内布置都是尽量简单的,只他翻遍长案和左右匣箱,仍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在内帐?

内帐乃私人起居之地,布置更简单,应不会。

那应该是……暗格。

这等厉害的物事,自然不会大咧咧放置在外,得慎防被细作盗取。

但符亮到底是符石的亲儿子,长在身边二十年,对父亲的起居习惯很熟悉,来回扫视帐内摆设,试了几个位置,到了第三处的屏风底座,“笃笃”一个隐蔽凹位敲出中空的声音。

他登时一喜。

手试探一阵,“咯”一声轻响,底座弹出一个很窄小的木屉,里头叠放着一张羊皮纸。

打开一看,果然是左路进军总路线图。

心脏怦怦狂跳,但符亮动作一点不敢慢,急忙铺纸蘸墨,按着舆图描绘。

只要不要求比例一模一样,再复杂的舆图,粗描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他就描好了。

将原图折叠好放回去,描图也顾不上多晾,匆匆折叠塞进怀中暗袋。

符亮仔细检查,确定无任何痕迹,而他待着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装作极不耐烦,一甩帐帘:“和我爹说,我来过。”

大步离去,很快转了一个弯,将灯火通明的大帐抛在身后。

成了!

符亮这才大松一口气,当下也不迟疑,匆匆大步回了自己帐篷。

吩咐巡逻小卒不得入内,他掏出描图,打开细细看过。

符亮也不是全无心眼的,虽不疑邹平,但他还是十分仔细辨认,然后将标了卫桓进军路线的那一小部分撕下,其余的多一点不给。

剩下的一大块,他直接撕成碎屑,扔进身侧的的纸篓,揣上那一小块,匆匆出门去了。

去了邹平营帐,将那小块交给对方,邹平一拍他的肩膀,大笑,低声:“大郎放心,他必死无疑!”

“得到钱财,我到时分你一半。”

钱财不钱财的,符亮并不十分在意,能干脆利落拔除卫桓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才是他最重视的。

好在,这回总算要成了!

符亮心下大畅,回来一路看夜色中寂寂远近的土丘山梁,也不再觉得枯黄干冷。

也是冤家路窄,半路上,他碰上巡营回来的卫桓。

卫桓一身玄黑铁甲,身后亲卫高举火杖,火光映照铁甲泛着幽冷寒光,衬得他俊眉冷目,愈发英武不凡,气势肃凛。

若是平日,符亮必然又嫉又恨,阴沉晦暗,只今夜,他一刹嫉恨后,瞬间转为畅快。

看明日过后,你还如何耀武扬威?

哼!

盯了对方一眼,也不打招呼,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这符亮,表现得和平时有点不大一样。

他心觉有异,问徐乾:“这两日,符亮有什么动静?”

姜萱说的话,他一向都放在心上的,因此便让徐乾使人留心一下这个符亮。

徐家树大根深,徐乾的人手符亮也陌生,正好合用。

徐乾便说:“也没什么异常的,骂骂底下的兵卒,去上峰处,去你舅舅帐里,还有的也是平时接触惯了的人。”

他想了想:“若要挑些不一样的,这两天和他那位未来泰山邹平多走动了几回吧?”

“邹平?”

这人卫桓知道,是管军需后勤的,一贯表现中庸,也接触不了前线。

和未来岳父多来往两次,其实也并不稀奇,符亮平时就和邹平走得近。

不过卫桓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对旁人情绪尤其敏锐,他察觉到符亮方才的目光一种异样的冷意。

可盯是无法十二个时辰都盯的,且符亮和人说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莫非,他真想?

卫桓冷冷一哼。

徐乾说:“就他这么点位置人手,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咱们留神些就是了。”

说的也是,立了片刻,一行人转身回去。

卫桓回到营帐,符石后脚也到了,却原来是公务,陆延将军有一些话嘱咐诸将。

说罢正事,舅甥闲聊几句,符石差不多要起身走了,卫桓忽问:“桓有一事不能决断,请舅舅解惑。”

“哦?说来就是。”

“军中人事复杂,即便同袍,亦常有倾辄,若有人嫉恨我欲不利,我当如何?”

符石肃然:“大丈夫立于世,保存自身仰无愧天俯无愧地,应尽力还击。若有机会,当先下手为强!”

卫桓点头:“我已知晓,谢舅舅教诲。”

“唔。”

孩子长大了,会经历许多不同的事,卫桓是个聪敏的,符石也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匆匆赶去下一处。

卫桓送出,夜色沉沉,伫目片刻,他缓缓收回视线。

……

却说邹平帐中。

符亮离去,他捻住送来的小块不规则纸片,也不动,只静静等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提着食盒的亲卫至帐前,他叫进,亲卫入内,搁下食盒打开,却先不忙摆膳食,而是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鼓鼓的布囊。

“主子,都在这了。”

亲卫微露喜色:“幸那符亮没烧了,我们换了出来。”

布囊打开,黑黑白白,撕得极碎的一兜纸屑,墨痕簇新,赫然竟是刚才符亮撕了个粉碎的路线图其他部分。

“很好。”

邹平眸中也露出激动之色,碎些没关系,还有一天时间,肯定能拼上。

此次必一举大败并重创定阳军,说不得,他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回到族里。

原来,这个邹平,却是潜伏在定阳军的西羌细作之一。二十年来,小心翼翼隐藏,一点点往上爬,他如今已是定阳军内细作军职最高的,负责定阳暗地里的一切大小事务。

所谓只想得些钱财,自然是哄骗符亮的,实际邹平的图谋比他想象中大多了。

“立即送出去,切切小心,若有差池,汝等万死不能辞也!”

邹平小心将布囊重新系紧,交到亲卫手里,对方郑重应了,小心翼翼放回食盒。

邹平问:“符亮那边,没露痕迹吧?”

他一直在符亮身边放有钉子,对方这两日被人盯梢,他的人是察觉的,这问的就是这个。

“主子放心,没有。”

“好,去吧,小心些。”

“是。”

……

当天深夜,一封紧急暗报送回西羌大营。

直接惊动了大酋长柯冉,他披了衣裳冲出,一看,大喜,立即命连夜拼凑。

帐内灯火通明,天蒙蒙亮时,路线图终于被拼出来,并重新描画。

柯冉领着一众心腹和大将,仔细忖度推敲,最后断言,这路线图是真的。

柯冉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埋伏,夹击,突袭,诱敌,有了这路线图,即胜券在握!

虽这只是四路分兵之一的路线图,但一旦全歼左路,必让敌军震惊措手不及,只要提前布置妥当,趁此大乱,必彻底歼溃这十五万定阳军!

定阳大营的守军也就剩几万而已,乘胜大举攻伐,若顺利,届时整个上郡都会落到他手里!

凉州并州这么多支的部属,届时,将以他为王,先零部立族以来第一人也!

柯冉陡然一收大笑,盯住新得那张行军路线图。

这一切的关键,这一切的起.点,就在于陆延所领的这一支左路分兵。

必须全歼!

他睃视路线图,忖度良久,最后连点了三下,“渠庄,马丘,还有上桑领西二十里这处山坳。”

这三个点加在一起,就联动了整支左路分兵。

他眉目一厉:“将月前备的火油都解出来,全部押上!”

攒这批火油不易,不动声息运输更难,如今,却终于要派上大用场。

……

时间过得很快。

在紧密备战当中,匆匆一个昼夜就过去了。翌日中午开始,军士养精储锐,到了酉正天色入黑时,一场大战拉开帷幕。

“一切变动,皆以哨马传报。”

张济坐镇后方,先朝丁洪拱了拱手,而后道:“愿府君,诸位将军,旗开得胜。”

丁洪点头,一挥手,“进军!”

他率先打马,陆延刘阳等大将紧随其后,出了辕门,立即分开往四个方向,迅速没入沉沉夜色中。

……

陆延正率左路分兵往东北方向急行军。

只丘壑纵横密集、高低起伏极大的这片黄土地上,并不适宜大支军队急行军,奔出没多久,左路军又按照原定计划,再次分成六支。

卫桓领着是第四支,马蹄声疾疾,军靴声急速,他传令:“全速进军,直奔马丘!”

类似命令和动作,同样发生在其他五支队伍。

陆延亲领第一支一万五千人,提刀打马,当先而行,符石王忠等裨将副将紧随其后。

疾奔了三个时辰,已深入敌对双方的势力交错的腹地,再往前方十余里,就他这支的目的地。

他与麾下的伏波将军廖赞,正要夹击应战而来的西羌一大支分兵。

一直到这里,都是顺利的,只正当他下令减速缓行,力争以最小声息逼近之时,一则意料之外的哨报突然而至。

“报!”

哨马打得极急,未到近前,哨兵带急的声音传来:“禀将军,廖将军一支突然失去踪迹,标下等遍寻不见!”

“你说什么?!”

陆延悚然一惊:“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战时联系,依靠的都是哨马传令兵,这样大型的分兵作战,哨马更是极多且来往频繁。

一直都好好的,只是这一趟跑过去,廖赞一支八千兵马突然就消去的踪迹,左右打马,都寻不见,这哨兵急忙飞马回报。

急急忙忙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大小诸将大惊失色,陆延急问:“其余哨马呢?廖赞的哨马有没有,赶紧迎了带上来!”

立即下令停止进军,急急去寻哨骑。这么一寻,大事不妙,不但廖赞一方的哨马一骑不见,就连陆延这边的哨马都消失了许多,只回来了三两拨。

无一不是惊慌失措,说廖赞那支分军不见了。

陆延大惊失色:“赶紧的,王忠!你亲自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立即想到其余四支分兵,急急再下令,增遣哨骑去联系。

副将王忠等人领命,匆匆率人去了。

陆延举目四顾。

深秋夜寒,乌云快速流动着,一线弯月时隐时现,隐隐的的,泛着一些血色的红。

一种很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陆延当下也不耽误,立即下令停止奔袭计划,全军收缩戒备。

“正则,你亲自回去,给张司马面禀此事,并让他立即联系府君!”

方才,他也遣快马去禀丁洪了,但他怕联系不到。

他叮嘱符石换了普通兵卒的甲衣,绕路,务必将此讯送到。

符石不敢耽误半分,紧紧揣着陆延亲笔的讯报,换甲乔装,带着几名亲卫,选了个方向匆匆往回冲。

一路上左绕右闪,刻意选崎岖难行的路走,倒是顺利过来了。只几人越走越心惊,因为他们与一支西羌兵插肩而过,后者来的方向,隐隐一阵冲天焦腥顺风而来。

有所猜测,但也不敢去看,只能趴着等西羌兵离开,后者目标明确,非常迅速地往一边移动离去。

三人立即上马狂奔,用最快的速度赶会后方大营。

……

“你们说什么?!”

坐镇后方的张济大惊失色,一目十行看罢陆延手书,又听符石等人口叙见闻。

“不好,不好!”

心念电转,张济悚然:“我们的进军路线图泄露了!”

“怎么可能?!”

符石等人大惊,张济却顾不上细说,立即命讯兵传讯丁洪,以及其余二路分兵。

风雨欲来,血腥遍地。

张济收敛心神,只怕西羌已有全盘计划,路线图也不知是如何泄露的,但尽数泄露应不可能。

陆延的左路,现在关键的是陆延的左路!

“左路怎么样?还有哨报吗?!去,赶紧去探!!”

哨马刚遣出不久,陆延第二封讯报的发回来。

他麾下五支分兵只联系到一支,陆延已紧急令两军聚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