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不但和青州接壤, 还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军伐南的重要跳板,而裴文舒则是裴氏这一代嫡长子, 年貌相当能力卓绝, 下一任家主必是他。

两家很愉快地定下婚盟。

其时的姜萱, 并没有异议, 毕竟作为姜氏嫡长女,联姻是跑不掉的命运。

裴文舒是各家公子中条件最优秀的几人之一,俊美温和人品端方,两人也打小认识的,只要用心经营,日子不会差的。

另外一个,裴家和姜家实力相当,她嫁过去后,日后就是母亲胞弟身后一大有力支撑,既都是嫁,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两家有意向后,她虽没什么花前月下之类的言行,但亲手做的荷包香囊也很是送了不少,作为联络感情的方式。

裴文舒每次收到都很高兴,特特给她捎带回许多别致新颖的玩意。

那时候她挺满意的,他人不错,这样就可以的。

六礼走了四礼,曾今她以为她肯定会嫁他,曾经他也以为肯定会娶她。

但谁知一别经年,人事全非。

再见面,情爱是没有的,遗憾也没有,惆怅倒有一些。

世事幻迁,全无定数。

想起去世的母亲,心脏一阵锥痛。

姜萱微微阖目,缓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睁开眼睛。

“阿萱!”

只相较起她的平静,裴文舒情绪激动多了,一待伙计脚步声离去,“啪”一声小壶一放,他急声问:“阿萱,你怎么会……?”

“姜伯父不是传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

两年前,临淄来了一封信函,姜琨亲笔,可怜一双嫡出儿女兖州遭祸,嫡妻受不住刺激追随而去,悲泣痛苦,泪洒信笺。

晴天霹雳,裴文舒接讯飞马昼夜不歇,急赶到临淄,等待他的却是一府缟素,白皤漫天。他在临淄守了一个多月,亲自送她和她的母弟入土为安。

谁料到今日,竟,裴文舒急喜,又不解:“你怎么在此?你为何不回青州?”

青州那是衣冠冢他知道,可既然脱险了,那为何不回家啊?

“不过无妨,我这趟结束了就东去回家,正好送你……”

“裴大哥!”

姜萱突然打断了他,淡淡,断然:“我已非昔日那个阳信侯府的姜大女郎了。”

戛然而止,对视片刻,裴文舒怔怔:“我以为……”

世家诸侯苦心栽培的继承人,掌职理事多时,又岂会不知人心复杂表里不一?方才不过骤见激动罢了,如今被一喝回神。

隐有猜测,震撼惊诧,心下一片沁凉。

他喃喃:“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就是这样。

姜萱目光淡淡,很平静,实际在姜大女郎“死讯”一出的时候,她就不再是裴文舒的未婚妻了。

和裴文舒定亲的,是临淄阳信侯姜氏嫡长女,姜氏嫡长女死了,婚约也就没了。

就是这么简单且现实。

“裴大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裴文舒抬头,勉力定了定神:“当尽我所能。”

“今日相见,请裴大哥莫要透露与第三人知晓。”

这才是姜萱坐在这个雅间的唯一目的。

和裴文舒的再见,实在太骤不及防,避无可避,她见他霍地站起,不等他开口,当机立断闪进身边一雅间。

果然,他没开口喊,立即独身过来了。

姜萱:“不知可否?”

裴文舒肃容:“阿萱妹妹放心,此事绝不会从我口泄于第二人之耳。”

“感激之至。”

得到答案,姜萱很快起身走,微微一福:“不必相送。”

她转身撩起竹帘离去。

“阿萱!”

裴文舒站起,急步跟出,他追着出了驿舍大门,看她登上一辆普通的蓝帷马车,汇入人流车流,很快不见。

“裴表兄,这位是……”

裴家和河东周氏有些许姻亲关系,这二年间因各取所需往来频繁,问话的正是周公子。

裴文舒回神,勉强笑笑:“故人罢了。”

……

姜萱让立即离去。

不过,她没让直奔郡守府,而是吩咐陈小四先去东城南城几个闹市转一圈。

她吩咐随卫及暗卫,沿途小心注意,慎防尾巴。

幸好,她为了方便观察换上了普通装束,浑身上下没丁点暴露身份的东西。且来了定阳以后,她也从不以真名示人。并州姜姓不多也不少,应不会这么不幸运吧?

只要不泄露身份,就算被知晓隐姓埋名,问题也不大。

这才稍稍放心。

走出半个时辰,随卫禀报,确定没有尾巴。

姜萱点头:“绕西边,回府罢。”

外头陈小四应了一声,细鞭一甩,转了个弯。

车轮辘辘,滚在略有凹凸的长条青石板上,车窗帘子随车身颠簸着,一晃一晃外头的街景。

姜萱倚在短榻上,盯着晃动的车帘,微微出神。

两年过去,青州人事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这边事多且忙,除了母亲,她已很久未曾想起其他。

骤见裴文舒,触动了这些被尘封的记忆。

冷笑,愤恨,讥讽,郁懑,到了最后,一片黯然惆怅。

母亲在世时,很希望她长大成人,而后十里红妆许嫁良人,和顺一生的。

裴文舒,董夫人很满意的,左挑右选,她难得和姜琨这般同心同德畅怀一致。

娘家,夫家。

本来她会在母亲的期许中成一个家,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庸,但也安乐。

可惜,可惜没有如果。

母亲死了,她没有了家,和弟弟两个仓惶飘零,辗转千里。

眼眶一阵潮热,姜萱低头,手捂住阖上的眼,遮住湿意。

只如今姐弟俩都好好的,阿钰也茁壮成长,复仇有望,若母亲在天有灵见了,必也会欣慰的。

不负她舐犊慈心。

潸然泪下,久久,姜萱才缓和过来,闭目躺了一阵,她起身倒了冷茶,沾湿帕子覆在双眼上。

如此反复多次,待车驾入了郡守府停下时,她面上看着已如寻常无异。

只情绪还是有些低迷,兴致不高。

甘逊是个深谙人情眼色的,一句不问,一句不说,连车厢也没进,坐着车辕上就回来了。到地方一下车,他恭敬拱手告退。

“劳文程了,去罢。”

姜萱点了点头。

甘逊走后,站了片刻,她也进了仪门。

只处理公务的心思却没有了,淡声吩咐陈小四几句,她绕过外书房往小院行去。

“阿姐!”

姜钰远远就见了,蹬蹬蹬跑出来接人,姐弟连心,他一下子就察觉姐姐情绪不振,搂着姜萱手臂一叠声急:“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

姜萱笑笑,摸摸胞弟的发顶:“就是有些累了,便早些回来休憩。”

姜钰打量一阵,信了,“那我们快回去。”

他要扶着姐姐行。

“哪里就要你扶了?”

胞弟这般贴心,姜萱失笑,一时低落的情绪也回涨了些,拧了一记他的耳朵,“这一身汗的,还不赶紧去把衣裳换了,说过你多少次了?怎就不听?”

姜钰吐吐舌头,飞快撒手:“我就去,我……”就去。

“砰!”

姜钰话未说完,就被一声骤响打断,后头不知撞翻还是跌翻了什么木箱之类的东西,姐弟两个一诧回头,却来不及问,便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踏”,军靴落地的声音,有人在木质廊道上飞奔,极急极快。

这脚步声却极熟悉。

还未见人,姜萱先蹙了蹙眉。

怎么这么急?什么事了?

她急急一回头,卫桓已疾奔而至,他冲上廊道,几个大步就跨进小院的月洞门,急速拐弯,三人险些撞成一团。

“阿寻!”

他急速刹住,堪堪在姜萱跟前一寸停下,入目一张俏面,他看不见旁人,就连姜钰在场都没留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问:“你见到裴文舒了?”

一吓,姜萱又一愣,半晌才答:“是,……”怎么了?

是?

她情绪明显比平时低落,隐有惆怅,抬眸望来,卫桓眼尖,却见精致杏目的眼尾边缘隐隐有些泛红。

她哭过!

心脏一拧,被强行压抑了一昼夜的情绪刹时就控制不住了,如大潮破闸瞬间汹涌而出,急,怒,焦虑,郁躁,难受,排山倒海,他呼吸一下子就重了。

“你们不可能的,他要娶的,是信阳侯府姜氏嫡长女!”

他厉声喝道。

卫桓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往屋里急奔。

“阿桓,阿桓你怎么了?”

姜萱蹙眉,她当然知道啊,可这是怎么了?跑得太急,她不大受得了,跟不上跌跌撞撞。

“你先停下来!怎么了?”

“砰!”

卫桓一把将房门重重掩上,反手拴上门拴,将后面追来的姜钰隔绝在门外。

“你,……”

姜萱低头急促喘几下,才抬起头蹙眉喘问:“你,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卫桓转身反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力道极大,抱得极紧。

昏暗的室内,天光从窗纱中滤进,外面姜钰还在焦急擂门高喊着,屋内却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姜萱懵了。

她被卫桓正正抱了一个正着,一双结实的臂膀极有力,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箍得生疼,她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急促鼓动的心跳声。

良久,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

耳边却忽一热。

卫桓俯身下来,“阿寻,我欢喜你。”

唇紧紧贴着,他蹙眉:“我心悦你,欢喜你,你知道不知道!”

第53章 第53章

姜萱愣住了。

她是懵的。

震惊, 错愕, 骤不及防,手足无措,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幻听了, 瞪大眼睛僵直站着。

卫桓不厌其烦说着,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喜欢她,心悦她, 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

箍得姜萱快喘不过气来了, 连拍带推, 才松了松, 姜萱抬头, 怔怔看着他。

她不是聋子。

她听清楚了。

卫桓的表现也很清楚。

一双微翘的凤目带着期盼, 一瞬不瞬看着她。

姜萱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没想过会这样!

大约是先入为主的缘故, 她一直把卫桓和姜钰放在同一位置, 当亲弟弟一样心疼爱护的。

可现在,他突然说喜欢她,心悦她, 对她生了男女之情。

姜萱喃喃:“……”

卫桓认真说:“阿寻, 我早长大了, 我不是你弟弟。”

她仰脸, 他就在她一步身前,同样乌发红唇, 剑眉凤目, 不知何时起已悄然褪去曾经的少年青涩。

确实, 他长大了。

不知不觉,他长高了大半头,得他微微低头,她头顶才能够到他的下巴;肩膀已不再单薄,变得宽阔且厚;他身板也不知何时厚实了起来。

腿长腰窄肩宽,披上一身玄黑铁铠,矫健英武,稳如泰山。

他长大了,虽依旧年轻,但却已长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姜萱喃喃:“是啊,你长大了。”

卫桓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她一愣下意识一抽,却被他紧紧攥住了。

“阿寻,我是真心欢喜你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我知道时就喜欢了,很喜欢很喜欢,咱们在一起好不好?”

“咱们在一起不分开,我们一起照顾阿钰好不好?和从前一样的。”

卫桓越说越急,从来没见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目露期盼,话到最后隐隐带上哀求。

姜萱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希望卫桓伤心失望的,伤谁的心她也不愿伤他的心,可是,可是她真没想过,这么大一件事,骤不及防的,她如今头脑乱哄哄的,像搅了一大团浆糊似的,转都转不起来。

“阿桓,阿桓别这样。”

她低声:“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也不知该给什么反应,“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这,这太突然了,我得想一想,我想考虑一下。”

她是方寸大乱,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却不忘安慰他,脸庞有些泛白,神色怔忪。

卫桓哪怕再想立即得到答案,也舍不得逼她,“好,那你想。”

他凝视她:“我等你。”

只要有机会就好,他愿意等的。

姜萱勉强笑笑:“那我们出去吧,吓坏阿钰了。”

“好。”

都听你的。

……

房门一打开,姜钰一个箭步窜了进来,把姐姐抱紧了,“阿姐,卫大哥,怎么了?”

小少年吓坏了,脸还白着,紧张看了眼姐姐,又急忙看卫桓。

姜萱拍了拍姜钰的后背,扯唇掩饰笑笑:“没什么,只是说个外务,是要紧事。”

说到这个“要紧事”时,她顿了顿。

姜钰紧张:“那我是不是打搅了?”

看卫大哥脸色,肯定是极其要紧的大事的,他十分懊恼,一时又深恨自己年少,帮不了什么忙,什么不知道还给拖后腿。

若是平时,姜萱少不得细心宽慰一番,只如今她自己都心乱如麻,实在分不出心思去顾,只摸一把胞弟脑袋,说声:“没什么,都说好了。”

卫桓一直站在她身后,挨得很近和平时一样,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后颈耳垂,只和往日的坦然安心想比,她现在是十分之不自然,忙拉着姜钰举步:“咱们先用膳吧,都到时辰了。”

紧走一步拉开点距离,快步往稍间饭厅去了,金嬷嬷早备妥了膳,一桌子清淡爽利的吃食,热气腾腾。

方桌一侧用来上菜,姜萱选了左边坐下,姜钰就顺着坐在她身边,卫桓只得坐在剩的她对面。

这顿饭气氛有那么一点奇怪。

姜钰有点感觉的,左看右看可惜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摸摸脑门,埋头扒饭。

对面的人熟悉之余,总觉多了一丝不同,姜萱也不知道怎么说,只盯着眼前的碗筷盏碟,貌似专心进食,实则咽下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阿寻。”

一双银箸探过来,将夹着的一筷子鳜鱼肉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肉是鱼肚子嫩肉,刺也挑干净了。

“嗯。”

姜萱不知道该说着什么,胡乱应了一声,把鱼肉夹到碗里,低头吃了。

“你吃,你吃吧,我差不多了。”

没刻意抬头,该说是刻意没抬头,但头顶总有一道灼灼目光注视着,存在感非常强烈,姜萱如坐针毡,嘴里的鲜嫩菜肴完全没品出是什么滋味儿。

她有些坐不住了,正好姜钰关心她,说姐姐累了今儿正该早些歇。

姜萱顺势搁下筷子:“行,那你们吃。”

她起身回房。

卫桓立即跟起,“我送你。”

“不了,才几步路?你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