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在这里待上十天八天,一直到搜索的人放弃离去。

很苦,杨氏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但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卫桓下地狱!

……

当然,这一切裴文舒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夜里赵梁一行再次遁迹追上,稍稍打探一番,就发现杨氏竟不见了。

双方发生了一些碰撞,只裴文舒无意惹麻烦,没下重手;而赵梁这边援兵未至,判断杨氏真不在还得赶紧追搜,根本无心恋战。

僵持一阵,便散了,除去裴文舒一行,赵梁态度强硬把所有客房都搜了一次,而后急急往外追搜去了。

半宿不得安眠,只裴文舒未多留,次日一大清早就率众离去。

……

上郡,定阳,郡守府。

姜萱手拢在袖筒里,沿着廊道缓步而来,戍守外书房的亲卫们无声见礼,她温声叫起。

推开外书房的大门,见卫桓坐在楠木大书案后,正在出神,持笔却没有写字,微微垂眸盯着某一点,一听门响才回神:“阿寻。”

他起身迎了上来,掩上门,接过她解下的披风,“冷不冷?”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还算暖和。

“不冷。”

姜萱坐下,关切看他:“阿桓你这几天怎么了?”

他似乎有心事。

这几天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往常她来到门外,他总是提前就发现了,不管有多忙。可今日她脚步没刻意放轻,叫起薄钧等人的声音也不算小,可他却是直到她推门进屋才回神。

瞥一眼案上纸笺上的滴墨,他出神的时间并不短。

“可是担心杨氏?”

昨日得报,杨氏跑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踪迹。

可这也不对,杨氏就算怀疑也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且她未必能回到定阳。西河外家遣人过去了,定阳各要冲和城门也安排了人。

这种程度的事,远不至于让卫桓如此。

姜萱有些担心,她拉卫桓坐在身边:“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没什么?”

卫桓笑笑:“我只是想起阿娘了。”

原来如此。

杨氏怀疑卫桓身世,想往冀州打探,想起冀州就想起旧事,感伤不奇怪。事实上,姜萱一听“阿娘”这词,也是心口一梗鼻端就有些泛酸。

她转瞬压下去了,反握卫桓的手,柔声安慰:“如今长大成才,你阿娘在天有灵,必是很欢喜的。”

“咱们已得了上郡了,复仇有望,你勿伤心了,好不好?”

“好。”

她温声细语劝慰,卫桓应了,笑了笑:“天冷,我还有些事,我先送你回去。”

下值时间早过了,天入黑越来越冷。

卫桓起身送姜萱回去,用了晚膳才折返,一离了她眼前,他面上微笑便敛了起来。

在楠木大书案后坐下,他瞥了那张滴了一团浓墨的纸笺,片刻后捏起,揉捻成团。

这几日心神不宁,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杨氏。

哪怕杨氏这事闹出最坏的结果,他也不惧。

也不是因为卫氏,方才他和姜萱其实没说实话。

他从不会瞒她的,只这会,实在有些特殊。

裴文舒。

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咀嚼过,他唇角抿紧。

昨日和杨氏遁逃讯报一起来的,其实还有另一则,裴文舒。

因没有刻意隐藏,驿舍伙计看见了裴文舒一行鞍鞯辔头上的裴氏家徽,描出来交给赵梁,赵梁传回,卫桓一眼就认出来了。

竟真是裴文舒折返?

马队不是借道西河吗?他不随购置的马匹一起南下,单独跑来上郡做什么?

卫桓十分在意这个人。

六礼走了四礼,他和姜萱差一点,就成了夫妻。

且据他所知,在定亲前,裴姜二家有联姻默契已经很久了,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是一对,裴文舒也常常到临淄看她。

二人品茶赏画,结伴踏青,就连卫桓本人,也见过不止一次。

一个风姿隽爽,玉树临风;一个娉婷婉约,姣花照水。极相衬,一双璧人。

卫桓如今回忆起来,真真碍眼至极。

他怕,他总怕,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姜萱一开始就对他无任何男女之情,是他仗着二人情谊强求的。

裴文舒舍西河一意折返上郡,为何如此,呼之欲出。

卫桓心烦意乱,一时想阿寻人品上佳,既答应了他,就不会反悔的。

可男女之情,岂是理智可以抑制的?他亲身经历一回,难道还不清楚吗?

一时又想这段时间相处,阿寻可有对他生些情意?

一想这个心下闷闷。

他送姜萱的那簪子,从未见她戴过,都这么多天了,哪怕一回都没有。

她待他,虽关怀体贴,可总觉有些热情不足。

卫桓是没有经验,但他见过徐乾夫妻是怎么相处的,嬉笑怒骂,互相打趣,一颦一笑,总有一种化不开的情意流转。

对比起来,他和阿寻实在差太远了,哪怕他亲她,她都未见太多情绪变化的。

卫桓其实不介意,他这样就很欢喜了,她情意不足,他可以先将缺的全补上的。

可以慢慢培养不是?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总有一天,她会对他生出男女情爱的。

他不急,他可以等的

此前,卫桓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他一阵忧躁。

“裴文舒,裴文舒。”

胡思乱想,抿唇一阵,卫桓又想,裴文舒并不知阿寻身份,定阳数十万的军民,熙熙攘攘一座大城,要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么一想,心才稍定。

是了,他阿寻平时也不爱出门,他再注意一些,两人碰不上面,那就无碍了。

裴文舒不可能一直久留的,届时他折返徐州,徐州上郡相隔何止千里?

对,没错是这样。

……

卫桓是这样想的。

心下稍安。

但怎知事与愿违。

裴文舒抵达定阳的第三日,竟直奔郡守府,一开口就说欲拜访姜二娘子。

第60章 第60章

转过麒麟腾云大石照壁,跨出郡守府的朱色大门, 人来车往的青石板大街斜对面转角位置, 静静立了一个藏蓝色深衣博带的青年男子。

玉冠束发,端正而立, 眉目疏朗,面如冠玉,不是裴文舒还有谁?

他正直直看着这边,四目相对,视线穿过宽敞的青石大街和行人交汇。

见人一瞬,姜萱眼睫动了动, 敛起心下吃惊,提着衣摆缓步下了石阶。

裴文舒迎了上来。

她斗篷下还穿着僚属样式的赭色袍服, 但既然对方已寻到郡守府,也不必替换欲盖弥彰了。

“裴大哥。”

姜萱先出了声,她不欲裴文舒在外头唤她真名, 面带微诧:“你……”

顿了顿, 想问能说的有很多, 但她同样不欲在人前多言。

瞥了眼他身后和附近。

“我一个人来的。”

裴文舒凝视她片刻, 缓声:“外头风雪大,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话?”

姜萱笑了笑:“好。”

裴文舒骑马来的,随卫也牵来一匹马,姜萱翻身而上。

两人也没走远, 在附近找了家茶馆, 姜萱吩咐随卫在外, 她一扬斗篷下了马,就要了个临街的雅间坐下。

裴文舒看她比从前利索太多的上下马动作,有些怔忪,说:“阿萱妹妹比从前变了许多。”

本来他该穿西河南下的,可他却偏偏绕道上郡回定阳一趟。

抵达定阳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姜萱淡淡一笑:“人总是要变的。”

鲜血磨砺,苦痛熔铸,再回首故人一句你变了,才惊觉旧时光恍如隔世。

“你来并州很久了吗?”

裴文舒细看眼前人,她微微侧头,举目远眺,黛色柳眉晶莹杏目,雪色映在玉白的面庞上,一张脸明透皎洁。

五官依旧,却长开了些,褪去了青涩,风华少女凭窗而坐,添了从前未有的沉静淡然。

一种涩意,在胸臆间蔓延开来。

定了定神,裴文舒缓声问:“一切可顺遂,近来可好?”

“离开青州,就到并州来了。”

“至于近来,尚可,好歹也算站稳脚跟了。”

姜萱笑笑,言简意赅。

很多话不必细说,一切都在不言中,心绪百转千回,俱化作一声嗟叹,裴文舒沉默片刻:“又至隆冬了。”

董夫人腊月初生辰,从前他总会在这个时候赶赴临淄,一为给董夫人贺寿,二为和她相见。

顶风冒雪前行,当时也是欢畅。

可惜如今风雪依旧,寿宴不再,故人仍在,世事面目全非。

就连生辰都成生忌了。

姜萱自然忘不了母亲生忌,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心下一恸。

裴文舒闭了闭眼。

他也想起了董夫人,一时恻然,那个唇畔总噙一抹温柔笑意的慈和妇人,宅心仁厚,与人为善,未料竟这般惨死。

“逝者已矣,你当保重。”

风雪咆哮,斗室沉寂,久久,他低声:“她总盼你和乐顺遂的。”

心忽被什么抽了一下,抽得姜萱眼眶一潮。

倏滑下了两行泪。

忽翻涌一种无法抑制的伤恸,骤不及防,就这么无声落了泪。

并不是因为她对裴文舒还有什么特殊情感。

而是,而是她压抑得太久了。

仇恨铭记,却从不许自己沉浸,因为她最年长,要照顾卫桓姜钰的情绪,安慰两人。

无形的责任背在身上,情绪一直压抑着,一直到遇上一个故人,一个比她年长的,熟悉她母亲的,明白自己苦痛的故人。

突如其来,就崩溃了。

姜萱重重喘了一口气,垂头闭上眼,泪水滴落在赭色衣摆上,迅速渲出一小块深红。

“阿萱!”

裴文舒站起,绕桌向前一步。

“哐当”一声,姜萱也站了起来,往后一退,以袖掩面,摆了摆手。

“裴大哥见笑了。”

姜萱迅速收敛心绪,她没有画妆,抽出帕子侧身拭过,面上已恢复如常。

仅余眼角一抹晕红,稍看出方才失态。

她歉意微福了福身。

裴文舒怔怔,其实刚才是下意识的行为,从前她不乐伤怀,他总是这般急忙劝慰的。

方才一瞬,下意识回到从前。

他回神,侧了侧身避开这礼,慢慢坐了回去,“……阿萱妹妹无事便好。”

姜萱沉默片刻,忽道:“对不起,裴大哥。”

她歉意,为他的情义,为二人擦肩而过,哪怕这不是她的错。

裴文舒忽一恸。

他遣人回来打探,千方百计耗时甚久,最后才由店伙计认得甘氏家主打开缺口,反复传信,推测查证,才最终寻得她所在。

其中艰难未一一细表。

这一切都是缘于他的不死心,不见一面不死心,哪怕,其实明知已有缘无分。

他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心存一丝希冀,但今日姜萱一句对不起,就将他心中那些侥幸和不甘全部剥落。

他骤低头,以手掩目,忍住眼眶一阵潮热。

姜萱长吐了一口气,侧头望窗。

茶馆半旧的红旗在风雪萧索抖动着,天地一片寂寥。

良久,裴文舒松手,面上已不见异色,唯独声音微带一丝沙哑,他道:“虽有缘无份,只多年情谊却犹在。”

“阿萱妹妹若不嫌弃,可视我为兄。”

姜萱起身,深深一拜。

“二娘容身不易,盼兄长勿泄定阳诸事。”

她姐弟,卫桓,张岱姜琨,一环紧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如今羽翼还不算丰满,若暴露凶险难测。

裴文舒虚扶,肃容郑重:“我立誓,绝不将你之诸事泄于第三人之耳。”

他补充:“打探的都是我的心腹,你放心。”

姜萱不管是否真放心,眼下也唯有表现放心,“劳裴大哥了。”

“是我打搅你了。”

无言一阵,他又问:“你那日是驿舍,是因为盐道吗?”

回头略略一想,他就明白过来了。

“嗯。”

见姜萱点了点头,裴文舒道:“我回头给你一个周家的信凭,你遣人去和周家的主事接触即可。”

这些凭信,是周家用来结交人脉和讨好权贵的,作用当然是买盐,平时也送出去一些做人情,裴文舒手上就好,施恩也好打赏也罢。

不是他不愿意亲自给姜萱铺路,甚至徐州就产盐,还是上佳海盐,但他知道她要低调不起眼。

有了这个凭信,就能顺利打通盐道,姜萱没有拒绝,“谢裴大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姜萱笑笑没答话,她看看天色,已渐暗,要走了,她出来也够久了,最重要是卫桓今早去城西大营,这时辰差不多回来了。

她不欲多生事端。

“我回去了。”

起身微微一福,姜萱转身。

裴文舒唇角动了动,起身送她。

出了店门,立在石阶上,眼看随卫牵马过来,就要离去,谁知这时,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嘚嘚嘚”蹄铁打在青石板上,密如雨点,转眼望去,马蹄溅起积雪,一行戎装铁甲急速转过街角。

当先一骑,年轻将军身披玄黑铁铠甲,赤色帅氅在雪光中鲜亮夺目,乌发红唇,眉目锐如刀锋,动魄惊心的昳丽,却寒如这冬月霜雪,腰挺背直,威势赫赫。

裴文舒眯了眯眼:“……这,是卫桓。”

他立即把人认出来。

打听郡守府时,他也猜测过很可能是卫桓,果然。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如今的卫桓通身威势,岂有半分昔日身世存疑的孤僻少年的影子。

他挑了挑眉。

确实是卫桓。

旋风一般刮过,转瞬已到近前,卫桓翻身下马,两步站在姜萱身边,瞥了眼裴文舒。

“阿桓。”

姜萱唤了他一声,“我要回去了。”

“嗯。”

卫桓低头:“冷吗?”

他唇角抿得紧,说着仔细看她衣着,姜萱狐皮斗篷拢得紧紧的,摇头:“我不冷。”

她抬头看裴文舒:“裴大哥。”

说着又看看卫桓:“这是阿桓。”

其实两人都认识的,就是以前没什么交集,不熟。

风雪簌簌,两人对视,片刻,裴文舒微一拱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故人诚不欺我也。”

他淡淡微笑,不疾不徐,世家高门威仪风度自现。

卫桓瞥了对方一眼:“徐世子风采依旧。”

语气比裴文舒更淡,面上不见丁点客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