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芮诧异:“徐徐图之?莫不是需费上两年三载?”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那卫桓上任不过半载,即便再能治军,说将定阳军控于指掌也言过其实了。”

王芮不以为然,摆摆手:“文尚谨慎太过。”

“君侯,事关重大,仔细些过更为妥当,君侯不妨……”先遣人仔细查探一番再做决定。

王芮面露不耐,在他看来,才半年,上郡是他的地盘,卫桓即便有些许亲信部属,又当得什么用?

张济还要再劝,身侧有人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是他的好友杜渐,杜渐微微冲他摇了摇头。

张济看一眼王芮脸色,沉默片刻,闭口不言。

没人反对,于是王芮当即亲并一封革职函,并一封委任状,令心腹孙升暂接掌上郡郡守一职,即日出发,同时命都尉陈赢率三千兵马护送。

……

最不希望看见的事情发生了。

并且,事态向最恶劣的方向一路发展。

姜萱闭了闭目:“孙升一行,已经出晋阳直奔上郡而来。”

卫桓冷冷道:“待其进入上郡,截而杀之。”

面前铺开一张舆图,睃视片刻,他在西河入上郡的吕梁山一段一点。

直接杀了,不管是革职函委任状还是人,都到不了定阳。

将对上郡内部的影响减至最低。

姜萱叹:“如今只能这样了。”

事不宜迟,卫桓得马上出发。

姜萱替他拢了拢系带领子,低声说:“小心些。”

“嗯,不过数千人罢了,你放心。”

卫桓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来。”

卫桓直奔城西大营,点了五千骑兵直奔吕梁山西麓,同时他密令徐乾等人,按计划秘密擒下许靖一干人等。

吕梁山道距离定阳并不太远,骑兵急行军日余可来回,加上战斗也不会超过两日。

姜萱留在郡守府等着,到了第二日入夜,卫桓就回来了。

她马上迎上去:“一切可顺利?”

卫桓点点头,“许靖一干人也顺利擒下了。”

姜萱小松了一口气。

只她依旧心下沉沉。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唯有撕破脸皮一途。待王芮怒斥卫桓逆行,卫桓只一口咬定山匪所为,后续若王芮兴兵,卫桓便愤而反抗。

徐笙徐乾等卫桓亲手提拔的,另外包括这些陆延等等亲他的,其实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以通侯的容人之量,卫桓一旦被人取而代之,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定阳军已被卫桓牢牢掌控,经过半年努力,上郡内部也不用多担心的。

饶是如此,将要面对的形势也很严峻。

以一郡之力,对抗大半个并州。

“阿寻。”

姜萱替卫桓卸下染血铠甲,他握住她的手:“上郡屯兵较多,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先前的先零西羌,上郡一直都驻兵不少的,加上卫桓征召新兵是刻意放松,如今也有二十万。

有这个基础在,对上通侯大军固然悬殊,但也并非不堪一击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历史上并不鲜见。

卫桓慎重归慎重,但他完全不惧,甚至开始战意升腾,一种如同野兽嗅血的感觉在脉管中隐隐流淌。

垂眸看姜萱,目光转柔,他将她轻轻拥住,抚了抚脸按在自己的左胸膛,“我必不会让你和阿钰再颠沛流离。”

“此一战若胜,我们正可开始复仇!”

忆起通侯此举原因,卫桓眸光一厉。

事到如今,忧惧于事无补,姜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没错!”

她直起身,抖开衣裳,替卫桓穿上,而后让金嬷嬷把热着的晚膳端进来。

坐下来看他吃,边吃边聊,谈过上郡内务和并州形势后,姜萱话锋一转:“也不知是谁?竟能寻得杨氏去了颉侯府。”

之前还盲头苍蝇般在平周乱撞的杨氏,一眨眼就这么快这么精准地找上颉侯府,毫无疑问,幕后必定有一只推手。

一只知晓他们如今状况,兼且洞悉前情的幕后暗手。

有这么一个人在暗中盯着,让姜萱不寒而栗。

可这人是谁?

定阳的?

可除了符舅舅,外人应当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才是。难道也有人像杨氏般生了疑,又凑巧撞到冀州关窍处了?

要不然,就是从前认识的。

会是裴文舒吗?

姜萱想来想去,觉得不应该,不说信不信任,裴文舒这么干没好处啊!

又或者,是他底下的人泄密?

但他麾下亲卫,必然是他的心腹,肯定提前敲打强调过的,可能性也很微。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姜萱揉了揉眉心,究竟是谁?

……

同一时间的临淄,也有人提及这个问题。

信阳侯府。

外书房。

梁尚一行功成打道回府,人在路上,加急信报已先一步发回来了。

姜琨十分满意:“公纪处事,果然稳妥。”

搁下讯报,抬头一看,却见侄儿姜钦凝着眉,欲言又止。

“钦儿。”

姜琨将姜钦叫过来坐下:“叔父知你重情,旧日和这逆子逆女相交甚好。然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他二人已是青州之敌,你可知晓?”

“青州乃我姜氏根本,祖宗传下基业,你身为姜氏子孙,该当如何,可还需叔父教导?!”

话到最后,十分严厉。

姜钦一震,霍地站起,单膝跪地:“钦忝为姜氏子孙,当以祖宗基业为重!”

“很好!”

姜琨扶起他:“叔父也并非要你如何,只大局为重,你当知晓。”

语重心长,姜钦仔细听了,长吐一口气:“叔父放心,我知道的,不管何时何地,也不会误了正事。”

“好。”

姜琨拍拍他的肩膀,叔侄二人重新坐下,说了几句其他,姜琨便道:“那杨氏不知是何人送来,竟查不到丁点踪迹。”

张岱人虽往青州来了,但查杨氏背后推手却并未中断。

可惜的是,这人放下杨氏就走了,渺无音讯。

唯一一条线索就杨氏见过,可惜问她,她最多帮画师描描像,其他一问三不知。且这女人疯疯癫癫的,那日姜琨袒露恶意后,连她口叙的像也不知真不真了。

根本无从找起。

让姜琨有点扼腕,早知这般,他当时大约会温和些。

姜钦沉吟:“叔父,侄儿以为,推杨氏者,必是清楚旧事之人。”

这个“旧事”是什么,就不必赘言了。

他沉默片刻,道:“据侄儿所知,娄兴私下似乎一直仍在搜寻。”

要办成这件事,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知晓旧事,二是获悉姜萱三人的新身份。

娄兴既未停过搜寻,那他会不会已寻到了呢?

“哦?”

姜琨眯了眯眼。

不置可否,也没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话题一转说军务,谈了小半个时辰,他道:“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姜钦恭敬告退。

今夜星光灿烂,离开姜琨外书房,他立在廊下仰首静静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

姜琨住东路前院,先绕去后面给吴太夫人问了安,才沿着廊道回了去。

推开外书房大门,还未点灯,却有一人在黑暗中等着了。

“主子。”

“嗯。”

那人上前一步见礼,月光从半敞的隔扇窗投进,映在他的侧脸上,细眉长眼其貌不扬,脸上有些坑洼。

赫然竟是平周城内寻上杨氏的那人。

不过如今他的皮肤白许多,脸上坑洼也没这么明显,肤色一变,人看着就清秀不少。

姜钦道:“此事已无虞,只这段时间,你还是尽量少些现身人前。”

“是!”

冯平问:“主子,杨氏那边……”

“不必理会,她说什么,已不得人信。”

只要冯平的容貌不对上即可。

“你传信给他,让他蛰伏不动。”

姜钦话里这个“他”,即是他能精准找到杨氏的首功之臣。

很久之前,姜钦便设法在裴文舒身边买通眼线,原本,是打算日后裴文舒成为姜氏嫡房女婿时用的。

一个算比较得用的下仆,这趟出行,裴文舒也带出门了,不过没带着北上购马。他北上只带了心腹亲卫,其余伺候下人一律留在周家。

没带着去,自然是不可能知晓姜萱的,只不过,裴文舒没有跟随马队南下且迟迟不归却瞒不过他。亲卫守口如瓶,但这不是同北上的还有周氏其余几家公子吗?花点心思,就知道裴文舒绕道上郡了。

姜钦一得此讯,联系裴文舒的表现,心思一动。

遣人往上郡一探,一切水落石出。

杨氏几个月不见人,失踪一事已传出去了,符石卫桓正发散人找。冯平遁着线去了一趟平周,只看杨氏外祖家外的定岗寻哨,立即便落实了猜测。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细说。

冯平立即领命而去。

外书房大门“咿呀”一声闭合上。

姜钦没有叫人进来点灯,缓步至大书案后,坐下,拉开木屉将里头那串香木佛珠握在手里,慢慢捻动。

月光洒在书案前,微微光影,他无声隐没在黑暗中。

希望那卫桓真如探报所言般用兵了得,能一举反杀通侯。再不济,占据半壁并州也可。

毕竟太行有八陉,从北至南都有分布。

青州和青州军平静太久了。

越平静,就越秩序井然一切都稳固。另外,也更利于娄氏所出的二公子发展势力。

这位,可是姜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姜钦眯了眯眼。

吴太夫人虽舍了董夫人和一对嫡孙子女,只同时对娄氏也厌恶至极,有她的强势压制,娄夫人扶正没门,二六两位公子自然也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这娄氏兄妹却比他想象中还稳。在内,娄夫人不管怎么闹怎么斗,都未曾碰触过姜琨底线;在外,娄兴一意教导和扶持二公子,姜琨一贯对这儿子十分满意。

如今这步棋,恰好一箭双雕。

今晚姜琨得悉娄兴私下仍一直在搜寻姜萱姐弟后,虽没说什么,但姜钦对其了解甚深,他看得出来,姜琨已生了疑,是不悦的。

二公子和娄氏互为一体,姜琨对娄兴有怀疑有不满,必然会影响对二公子的观感。

他微微一笑。

接下来,就看卫桓的了。

通侯这般直接遣人革职接任,如果是他,他会直接把人给杀了。

那么,并州马上就该有一场大战。

第65章 第65章

今上郡兵马二十万。

由于西羌先零部多年的盘踞, 及封养、勒姐及夷氐等等十数个小部族的多年混居混战,除去通侯所在的太原, 上郡驻兵在其余四郡中一直都是最多的。

卫桓上任时, 正值肃城大战后补充新兵, 他便刻意放宽, 并示意贺拔拓招拢父老族人, 组成了一支杂胡军,非常勇悍且忠耿。

拿下许靖并其一干铁杆部属,用的就是这支杂胡军。

待到了年后, 为防万一,卫桓训兵之余,开始率军频频扫荡境内的小部族。

先零部遭遇重创后已不得不往北迁移了, 差不多迁出上郡北境, 被挡于渠泉关外。先零部偃旗息鼓, 其余小部族立即老实下来了,被卫桓扫荡几次,刺头儿迁的迁走的走, 余下的都是本来就不大生事的,老实猫着。

攘外之前,抢着先安了内, 免了将来可能有的后顾之忧。

三月二十二,绵雨褪去的暮春时分, 第二只靴子终于了下来。

卫桓推开她的外书房大门, 夕阳映照下, 他面容异乎寻常的沉着平静。

“晋阳接孙升一行死讯,王芮勃然大怒,令立即集结兵马,号四十万,西下讨上郡之逆。”

姜萱站了起来。

到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再怎么样,咱们总是在一起的。”

敌势再汹,前路再不易,勇敢应对就是。

她迎着光,神情坚毅眸色沉静,卫桓握住她的手,“没错。”

慢慢收紧,将她拥进怀里。

……

除了各处关隘边城的必要驻防,定阳军倾巢而出,卫桓点兵十八万,东去迎战汹汹而来的通侯讨逆大军。

心腹中除了一个符石留镇定阳外,其余悉数随军应战,包括姜萱和姜钰。

准备工作其实一直在做着,尤其杀了孙升一行之后,当日傍晚令下,次日一早大军就离开定阳。

不过卫桓并不打算离开上郡,而是将战场锁定在上郡东境边缘、吕梁支脉奉岭南麓并其延伸出来的一大片山地之上。

敌众我寡,欲取胜,就得尽量利用地利。值得庆幸的是整个上郡东缘都不平坦,进军路径寥寥,王芮大军并无多余选择。

圈定位置后,卫桓行军就缓了下来,王芮距离比他们远,哪怕急行军也得迟三到四日。

早早安营扎寨,一众僚属并大将皆聚于中帐。

“据探报,王芮大军兵分六路,正急行军往西推进,预计二日后过吕梁山渡黄河,逼近上郡东边。”

姜萱将最新哨报整理好,并给大家详述了一遍。

卫桓则一直盯着墙上悬挂的大幅舆图,待姜萱讲述完毕,他淡淡道:“兵分六路急行军,可伺机奔袭。”

他们迎战足足二倍有余的劲敌,四十万大军,饶是定阳军久经战阵,也是人人紧绷的,卫桓急需一场开门红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然真到两军对垒之时,开门红谈何容易?

如今他们徐徐缓行,时间宽裕绰绰有余,卫桓视线就盯上了正在急行军途中的王芮大军。

兵分六路,并非王芮不想合军一股,而是没有这个条件,道路饮水等等问题局限着,不得不分兵前进。

六路分兵,多则七八万,少则三四万,在卫桓看来,这正是唯一的可乘之机。

“西驰道分兵约五万,为王芮左路殿后军,恰恰从牟县绕过去有一条小道,我们骑兵急行军一日半可至。”

既然是殿后军,军心肯定要松懈些的,毕竟前头的顺利走过去了。而卫桓说的条小道山势崎岖又偏僻,连山匪都不来,故有些实力低微的本地商贩爱走,是他仔细问询后甘逊忆起的。

估摸了一下,最多能走五千兵。

五千对五万,卫桓道:“骑兵突袭,携带火箭,伏于两侧高坡,先多举旌旗,以火箭阵猛攻,而后掩杀而下。”

骑兵的战斗力远胜于步兵,这种情况下,五千对五万完全可以一战。但眼下由于地形所限,骑兵的优势会被局限,还是颇有些凶险。且还得偷偷潜入西河境内,万一被敌军哨骑提前发现,恐还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全军覆没。

这是一个危险性颇大的任务,卫桓说罢,转过身来:“此次突袭至关重要,谁愿领军前往?!”

徐乾头一个站了起来,紧接着符非符白贺拔拓等人,皆拱手大声:“标下愿领军前往!!”

“好!”

非常好,卫桓当即点了徐乾,令他亲率五千轻甲骑兵,携箭囊火油麻布等物,立即出发赶赴西河。

甘逊已奉命寻了可信的手下人当向导。

事不宜迟,徐乾趁着夜色悄悄出营,直奔向东。

……

西河郡,通侯中军营地。

中帐灯火通明,王芮与一众谋臣并将领齐聚,正密锣紧鼓商议抵达上郡后的对战之策。

提及卫桓及此战,王芮神色怒懑,却不凝重,实乃四十万对战十八万,兵马呈碾压性的优势,此战不会艰难。

议了一个多时辰,诸事已差不多了,最后王芮道:“马上就穿过吕梁逼近上郡了,传讯陈麟梁员赵进三路前军,务必要仔细谨慎。那卫桓用兵诡异,需慎防此子突袭。”

司马杜渐应了一声,立即起草军令。

张济稍稍迟疑,起身拱了拱手:“君侯,依在下所见,两路后军也不得不防。”

在他看来,后军比前军更容易遭遇突袭。卫桓如今境况,太需要一场先声夺人的首捷来振奋士气鼓舞军心了。前军防备足,而后军难免稍懈怠。

最重要的是,不管兵士优劣数量还是战马兵刃等等,王芮都更往前军倾斜,相较而言,后军软柿子许多。

长途奔袭,山道狭隘,而取胜极其必要,权衡利弊之后,卫桓很可能会选后军的。

“君侯,在下以为,当从中军各调派一万精兵往两路后军,如此,应可确保无虞。”

其实张济之前提及过多次,让王芮重新调整前后军的精兵和军资分配,可惜王芮认为后军无甚遭袭可能,好钢需使用在刀刃上,没有采纳。

如今更是。

中军七万,这中军可是王芮身处。七万精兵乃拱卫他之所在,在王芮看来不过恰到好处,张济要他调离两万去没必要的地方,他当然不愿意,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

大将陈麟打圆场:“文尚历来谨慎,出征在外,谨慎些也不为过,君侯不妨传讯两路后军,严令他们多多提防。”

这么说,王芮倒是同意的,点点头:“确应如此。”

命给后军也传下军令,随后便令众人散去,调兵之事就揭过去了,不了了之。

张济好友杜渐私下说他:“你明知他不听,又何必说。”

这么久了,还看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