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渐倒不认识卫桓,四十万大军出征,对方再是厉害怕也回天乏术,只要得胜而归即可,其余小节,何必自讨无趣。

张济无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

此子非寻常人,绝地回生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怕就怕对方一步得机就乘胜而上。

唉。

……

然事情却偏偏就往张济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三月二十六晚,徐乾率五千骑兵突袭通侯位于西驰道的左路后军,先以火箭突袭,而后俯冲而下,人惊马走,点燃其押运的所有粮草辎重,而后又迅速退去。

突袭大胜。

通侯左路后军兵士伤亡高达两万余,其中不少一部分是践踏所致,战马损失不轻,左路后军押运的粮草辎重损毁大半。

需知通侯的粮草大营安在闵城,得过了吕梁山才到,这两路后军押运的粮草正是要送过去的,这一批可供四十万大军半月之用了。一下子损了一半,虽不至于伤根动骨,但也十分肉疼。

肉疼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未抵达上郡,就遭遇一场败仗,简直是奇耻大辱,王芮大怒,令全速进军,攻伐上郡,他要将这卫桓斩之枭首。

两军最终遭遇在奉岭南麓往西百里的原野上。

王芮也是领军多年的,身边谋臣大将甚多,他自然不会遂卫桓的意直奔丘陵丘壑众多的区域去了。双方几番迂回,试探性.交锋频频,最终正面相会在紧挨南麓山地原野上。

这位置,是卫桓特地选的,一点一点地,将王芮大军引过来的。

“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无巨诱,王芮是不会肯深入南麓山地的。”

轮正面战,持久战,失于兵力和后勤优势,他们没有胜算。现在既缺巨诱,卫桓就给王芮一个。

正面交锋,卫桓兵力远逊,战败实在不足为奇。他打算佯败遁走,诱王芮急追而入。

“王芮性急自负,必会中计。”

卫桓握住姜萱的手:“届时,你与后军先撤,不必担心我。”

“嗯。”

姜萱应了,知这是最佳战策,只她应归应,只该悬的心还是照样悬的。

所谓佯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王芮确信,那就需十分逼真,非常凶险的,一个不小心,很容易佯败变真败。

届时,陷入四十万大军重围,那……

姜萱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再乱想,让自己镇定,扬起一抹笑:“好,我在前头等你。”

“嗯。”

低头看她,原本如孤狼嗅血般的冷厉之色褪去,目光转柔,将她拥进怀里,俯身轻轻触上她的唇。

今日姜萱格外温驯,任他亲吻轻抚着,唇齿交缠间,他力道不禁大了起来,抚她腰背的手也愈发重,并渐渐往前头挪去。

最后还是姜萱捉住他的手,脸热气喘,也舍不得说他,缓了一阵,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小心些,勿让我担心。”

“嗯。”

……

四月的初夏,炎炎旭日。

黄土大地上尘土飞扬,一望不见头的带甲军士肃然而立,尖刃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黑压压的,连空气的仿佛凝滞住。

王芮勒马于帅旗下,遥望卫桓一方抿明显要小一倍不止的兵阵,冷笑不屑,“黄口小儿,竟也敢谋我一郡?哼!”

看对面定阳军的目光也是冷漠,他麾下的兵,竟敢听逆贼号令与他作对?!

“锵”一声拔出拔出配剑,他令:“鸣鼓,进军,杀无赦!!”

隆隆鼓声响彻原野,紧接着,在并州初夏的骄阳下,双方大军厮杀了在一起。

卫桓兵将虽寡,然阵脚一直十分之稳,频频令下,圆阵背靠丘陵,不断有序收缩。

战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差不多了,卫桓立即传令各部,按原定计划行事。

令旗迅速挥舞,于是,定阳军渐渐开始支应不住,阵脚开始乱了。

王芮大喜,立即命诸将率军急攻。

几轮急攻,定阳军变幻了几次阵营,渐渐抵挡不住。蓦的,左翼一阵喧哗大作,眼见定阳军左翼大溃,就要蔓延至全军,卫桓立即下令,后军转前军,往后方急退。

王芮怎肯放过?

当即要下令,全军乘胜急追。

正在此时,却有一人急急打马上来:“君侯,不可啊!穷寇莫追!”

却是张济,急声:“奉岭南麓丘陵山梁众多,地形复杂,进易出难,又极利设伏,万一卫桓是佯败诱我方深入,恐此去正中他的圈套啊!”

张济近来颇得王芮看重。

先前的后军遭袭,果然被张济说中了,当时没纳他的建议吃了亏,王芮十分懊恼。过后和卫桓的几番试探战中,张济又提过两次建议,他便纳了,果然一和一胜。

张济如今再急谏:“我方兵多将广,优势甚众,何必冒险?君侯,请三思!”

王芮面色变幻不定,真真很是踌躇犹豫了一番,最后咬了咬牙,一挥手:“鸣金,收兵!”

……

卫桓冷冷:“好一个张济!”

谁说不是呢?眼见王芮即将入局,却功败垂成,众将垂足扼腕,徐乾重重挥了一鞭,“真真可惜了!”

不然这一战,必能迅速将双方优劣之势拉近,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然再可惜,也成了定局。

卫桓冷瞥了后方一眼:“传令,西去安营扎寨。”

……

卫桓安营扎寨的位置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扼前后交通之咽喉,王芮大军想攻入上郡,绕不过它,偏偏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卫桓固守不出,双方进入僵持状态。

王芮扎营长达一月,几次欲攻,都被张济劝下来了。

“卫贼之寨,地势险要,只能分兵攻夺,极易遭遇陷伏,非上善之策。”

张济建议:“上郡不过一郡,论兵力远不足君侯雄厚,论粮草又远不及君侯充裕,时间一长,坐不住的必是卫桓。”

“君侯不妨下令扼住河水上党段航道,断上郡补充粮草路径;再命人潜入上郡之内散出流言,将事实公之于众,乱其后方。如此双管齐下后,待见成效,再一举进攻,必胜券在握。”

上郡东南隔黄河和司州相望,是能直接接触航道的。可惜再下游却是西河上党二郡,正是王芮属地,一旦控制住上党航道,就算卫桓想试图购粮都难。

另一个,上郡为通侯属地多少年了,流言一旦散出去,上郡人心不稳,即乱卫桓后方根基。

这两样,都是非常重要的。

两般手段使出去,再等一些时日,见到成效,届时再挥军进攻,天时人和王芮皆有,何愁不胜?

王芮细想一遍,又和心腹商议过,果然如此,于是便纳张济谏,立即命人去办。

……

徐家在晋阳军眼线不少,且有埋得很深的。

这战关乎存亡,毫不犹豫全献了出来。

卫桓吩咐眼线收集各种消息,不拘大小,又使哨兵不分昼夜盯着王芮大营。

散播流言的人出来没多久,就被他全部拿下了。

审问过后,卫桓大怒:“张济!”

他冷冷道:“需先除去此人。”

几次三番,都是这个张济坏他大事,新恨旧仇,卫桓当即决定,先设计除去对方。

仔细推敲,这一点实则不是太难,张济并非王芮心腹,不过因为几次建议都说中了,才得一时看重罢了,信任值本来就不足。

甘逊道:“既信任不足,张济前次阻挡王芮率军急追,王芮未必没有不满。”

其实可以从王芮的表现推敲出来,僵持的近一个月来,他可是几次欲进攻定阳营寨,作为一个性急且自负的人,王芮很可能会懊悔错失良机。

这可不是小事,一旦那日追击成功,将会全歼卫桓的定阳军的,一举大胜的。

作为当日一力劝阻的张济,王芮心里能没有芥蒂?

有芥蒂就有机可乘,恰好他们有深潜的眼线,只需要制造一些似是疑非的事情,让王芮生疑,他们的目的即可达到。

张济出自上郡,故旧遍地,他会不会为卫桓所用,故而虚虚实实地提建议?

这么一下子,王芮心中的懊悔芥蒂立即转为怀疑,此事非同小可,王芮岂可相容?

张济死定了。

“徐笙徐乾,你立即传信,令接讯立即布置,按议定计划行事。”

“是!”

徐氏叔侄立即去了,卫桓强调一遍巡防,随即也让众人散去。

陆延迟疑片刻,欲言又止,只抬眸看卫桓冷峻神色,顿了顿,还是和众人一起出了中帐。

外头已经入夜了,今夜没有月亮,山梁丘陵间漆黑一片,营内燃起篝火,赤焰熊熊。

陆延呼了一口气。

张济是不能留在王芮大营了,这点他是当然没有异议的,只不过,说到借王芮之手杀之,他却颇有迟疑。

他和张济共事也已多年,昔日情谊是有的。如今立场不同,若战场遇上他当场毫不犹豫,但现在,却不大忍他直接身死。

且度张济为人才干,陆延觉得招揽至己方更好。

可看卫桓神色,却是厌极此人,他追随卫桓也有不短一段时日了,陆延觉得,自己直接提议大约是没用的。

盯了跳动的篝火片刻,他脚下一转,却直接去找了姜萱。

姜萱方才没在大帐,她正挑灯处理定阳送来的要紧政务,卫桓也想着太过血腥,特地没喊她来,想着回头再说也一样。

闻得陆延来,姜萱有些诧异,忙道:“快快请进。”

阖上公文,揉揉眉心站起,迎了陆延进门,二人坐下,上了茶,寒暄几句,她便问什么事。

陆延也是爽快人,闻言也没迂回,直接将刚才中帐议事说了一遍。

“我觉得很有些可惜了。”

“张济此人,在其位必谋其事,能军能政,极具才干,若能将他招揽过来,不亚于如虎添翼。”

“张济?”

说起这张济,其实姜萱也留意他很久了。

早就初到定阳不久时,她便留意到了。张济擅政,可以说丁洪就是有了他,这上郡才能坐得这般稳这般轻松自在。

至于军事,从前没亲眼目睹,不过称道者很多,旧日姜萱对他这方面的了解,是从卫桓口里得出的。当然,卫桓没说什么好话,不过能他杀丁洪回头都不忘要除去的,可见是位人物。

这回对战王芮,她算是亲身经历,果然了不得。

擅政擅军,两者俱长,是个难得的人才。尤其后者,正是目前己方阵营紧缺的。

政务上,姜萱自信能分担,军事上却不足了。她是偶尔能给卫桓出个上佳主意,但说到底还是年少经验不足,关于整体战局分析、各种战阵临时调整,地形天时及阴谋阳谋等等,难免力有不逮的。

卫桓一直缺这么一个辅助者,且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角色会愈显重要。

张济,其实姜萱之前留心的,他很合适,可惜的是当时道不同不相为谋。

现在,几乎陆延一说明白,她心思就动了。

姜萱立即说:“行,这事交给我,我来劝说府君。”

……

劝是肯定要劝住的,但估计不易。

卫桓敌视张济已久,如今几次三番下来,更是厌憎至极,他素是个固执偏拗的。

姜萱想想,也是头疼。

不过头疼归头疼,可不能耽搁了,应了之后,姜萱便立即起身往中帐去了。

第66章 第66章

姜萱的营帐就在中帐隔壁, 紧挨着,出门一转就是。

篝火通明, 亲卫林立,见得她来无声见礼, 整齐划一。一身轻甲斜挎腰刀的姜钰眼前一亮, 一声“阿姐”险些脱口而出, 忙咽下,绷紧脸随众见了礼, 而后一步上前掀起帘帐。

这小子年后就入营了, 半天练武习文半天后勤小兵, 待出征后卫桓就将他提到亲卫营,平时放在身边, 战时则让他跟着姐姐。

到底还小,历练归历练, 涉险谁也不放心。

正当值,姜萱没和他多说, 摸摸他的头顶就进去了。

帐内灯火通明, 分隔前后帐的雄鹰展翅十二扇大折屏上所绘猛禽分毫毕现,气势摄人。

卫桓正端坐在宽长的楠木翘头大帅案后, 正垂眸沉思,闻得声响抬起头来, 冷肃褪去, 神色缓和下来。

“阿寻。”

他起身迎上来, 牵着姜萱的手, 二人回到案后坐下。

姜萱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文牍,见都是日常军务,他处理熟了,遂不理会。

侧头看他:“想什么?事议好了还不准备歇下?”

天色都不早了。

“不困。”

她都还没睡呢。

卫桓执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也没想什么,除了张济之后,僵持局面该解了。”

他忖度一下后续战局。

也不用姜萱询问提起话题,话罢卫桓就将审问和方才商议的结果告诉她。

“密令已传了过去,想来不日就奏效。”

卫桓冷挑了挑唇角:“王芮性急自负,此乃致胜关键。”

待除了张济之后,见机筹谋,慢慢周旋对付即可。交战至今,王芮行事他心中已有分寸。

他眉峰不动,凌厉之色一闪。

这阵子压力不小,卫桓人更沉稳冷肃了,通身威仪日盛,玄色甲胄在身,隐隐一种沙场血气铺面而来,极摄人。

姜萱心疼,温声附和:“嗯,你说得是。”

当然,她也没忘记自己过来的目的,话罢又道:“只这张济就这般杀了,我倒觉有些不妥的,咱们不妨稍稍调整计划,先将他的小命留下来。”

卫桓一诧:“有何不妥?”

他不解:“张济屡屡襄助王芮坏我大事,若再留在敌营,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肯定不能让他继续留在王芮身边的。”

不留敌营,难不成放他走?

卫桓皱眉:“阿寻,张济知晓的旧事太多了。”

且人是真有些才干的,放走了若后续再投敌营还是祸患,正该一劳永逸才是。

姜萱没好气:“那自然也不许他再投敌营的。”

她又不傻。

卫桓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姜萱笑:“不让他当敌人,但可以让他成自己人啊。”

她掰着手指算:“张济能兵能政,上马能辅军献策,下马能打理政务,学识渊博,洞悉天下大局,这般才干了得之辅臣,正是我们紧缺的。可遇不可求,我们为何不设法将其收归己用?你说是不是?”

卫桓却不这么看。

他听得姜萱一意褒赞张济,唇角已经抿紧,“此人与我们有旧仇。”

而且很深。

一提这个,卫桓神色登时转冷,他可没忘记丁骏那事儿。丁骏骄矜自负目中无人,看不惯的人海了去了,全凭张济的抽丝剥茧,才将他锁定在那张嫌疑名单的首位。

否则何至于此?

虽说结果否极泰来,但是这全是他们一方大力斡旋的结果,却和张济是不相干的。反倒对方确定丁洪非除他不可时,还献了不少计谋。

卫桓对此人是早就生了杀心,本来打算除了丁洪后就解决他的,也就张济跑得够快,才让他侥幸多活了时日。

谁曾想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卫桓杀心已坚,就算是姜萱也未能轻易说动,且他认为她终究是心软了些,反过来劝解她:“咱们军政就治理得很好,上郡一切无碍,如今大战也未觉心力不足,何需他?”

她和舅舅联手打理政务不是井井有条的么?且他也渐渐上手能独自理事了,三人还不够吗?

再说大军征战,眼下全因兵力劣势陷于处于下风,这非一人之力能改变的。且即便如此,卫桓也是腹有丘壑,丝毫不见乱。

他承认张济有些才干,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认为自己非对方不可。

他固执得很,姜萱头疼:“并非如此。”

“可咱们不能光看眼前啊!”她呼了一口气,耐心说:“此战我们是必须胜的,你说是不是?”

此战若大胜,即灭通侯得了并州。

这是大好事。

然就是如此,才更需要张济型的军师辅臣。

“一人之智,终有疏漏,且日后属地越大,就越招人眼,要面对的情况也更复杂。”

将来,发生两面开战或分军共进的情况不足为奇的,通讯条件在这,卫桓就一个人,还能劈成两瓣不成?

总需要一个有能力贯彻执行他的军令,又能随机应变不同状况的人在。

“再有一个,政务治民也非常重要,属地扩大,可不再像从前一郡般简单的。”

姜萱算有天赋的,但她深知自己经验不足尚属稚嫩,她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她不但需要一个能借鉴学习的师者,还需要一个能替她分担的伙伴。

张济经验老道,能力有目共睹,又长于军事谋略,真真可遇不可求。

“遇上能者,摒弃旧嫌纳之何妨?”

姜萱蹙眉:“阿桓,需知咱们这条路不进则退,处处不易。”

辖地越大,摊子越大,治理越难的。

她苦口婆心,卫桓听了却不以为然,“寻寻总是担忧太过,不管将来如何,我总护得住你和阿钰的。

卫桓不管是投军从戎,还是攻伐地盘扩张势力,为的都仅仅只一个目的,那就是复仇。他本身对物质没什么要求,只要复仇成功即可,什么属地军政诸侯天下的,他一概无甚兴趣,大不了他便带她和姜钰一走了之。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他自信能护得住她的。

姜萱无奈:“哪能说走就走,说放下就放下的。”

每次谈起这类问题,总觉无力,叹了一口气,她耐心道:“咱们现在可不仅仅只有自己了。”

几番变迁,姜萱本人对富贵权力什么的倒不在意,可问题是现在他们早不是孑然一身,身后还有这一大群的人,符家自己人跟着走应也是行的,那徐乾徐笙陆延甘逊等等一干追随他们的人呢?

另外还有治下的百姓黎民呢?

百姓黎民供养了他们,他日即便成功复仇,又怎可轻言舍弃?总要尽力还平头百姓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才是。

不管是什么原因开始的,既然上来了,就该挑起责任,尽自己所能给追随者一个未来,给治下黎民一个希望。

姜萱叹了一口气,但她知道上述道理给卫桓讲不通,两人在这方面是有分歧的,她早打算慢慢掰过来,因此也不一意说出和他争执,只道:“日后属地大了,事情必然多出许多的。”

她揉揉眉心:“我怕是力有不逮,就想找个帮手。”

这般婉转一说,卫桓果然就迟疑了,他最重视的人就是姜萱,肯定舍不得她案牍劳形的。

“舅舅和甘逊不就做得不错吗?”